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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七《后台》第二章
送交者: 弘魁 2021年01月19日21:28:08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七《后台》             作者:弘魁

    金木水火土  命运我做主    我行我素我自知  苦亦甘来甘亦苦                人生一出戏  唱唸做打舞    歌罢曲终人散尽  细品功过荣与辱



第二章:母亲是个二百五,狠毒赛过母老虎

我们弟兄的名字源于电影《红霞》,五岁时父亲放假休息,我骑着父亲脖子去虎坊桥工人俱乐部看的。女主角叫红霞,男主角名叫赵志刚。于是我叫赵志刚,依次是志强、志勇和志毅。我们弟兄对房东一家很羡慕,大妈是家庭妇女,整天在家做饭做活儿,全家人的衣服都是大妈做。即便是大女儿玮子那样时髦的人,她也只会画样儿,还得母亲给她做。大儿子老七李春生反倒会踩缝纫机做衣服。我们闲得无聊时去踩他家的缝纫机玩儿,不会踩就倒轮,一倒轮就断线。老七下班看见我们踩缝纫机,瞪一眼我们就乖乖地走开;看见我们在香椿树上,他便呵斥一声:下来!不过如此。我们特别反感的是二女儿李春英。不知道为什么,她讨厌我们弟兄,我们和春玲、十一子和小鹏鹏一起听孙静修讲故事,只要她进门立马把收音机关掉,连她母亲都反对:你这是干什么吔?孩子们听得好好地,你关它干什么吔?英子理直气壮地说:我要做功课!大妈生气也拿她没办法。

父亲回家来,我对父亲说英子不让我们听收音机,父亲当即给我们买了一台收音机,是上海产的“美多”牌,比房东家的旧收音机强多了,音质清楚频道多。后来我才知道为什么老七爱听我家收音机,原来他在听美国之音,他把音量调特别低,趴在跟前认真听,总是我们在院子里打闹的时候。老七不苟言笑,有时会招一帮同学来家里玩儿,其中有一个长得像外国人,很白的皮肤大鼻子,同学管他叫比格肉丝,我问老七:七哥,你们干嘛管他叫比格肉丝?老七说:比格肉丝是英语大鼻子的意思。我感觉比格肉丝就是慈善家李春平,这事得不到七哥证实,只能是我的揣测。大妈说:知道你七哥外号叫什么?我说不知道,大妈笑着说:叫烂酸梨!他们聚会时偶尔会唱评剧,一个男生唱包公,唱得非常象特别好听。只要他们聚会,我们这帮小的就围在门口,看他们怎么玩。老七结婚时,大妈让我和春玲当童男童女去迎娶新娘,爸爸特意给我买了一身新衣裳。其实我最不爱穿新衣服,因为那时的新衣服不下水,洗一次就会缩水很多。所以爸爸买时总要买得很大很长,袖子和裤管都要挽两三层,而且新衣服很光很亮,走起路来唰啦啦响,真是讨厌得很!

房东大伯在北京木箱厂工作,每天下班他用自行车驼回一捆树皮,天暖时他们家做饭不用煤,在院子里搭一个棚子,砌一个烧柴禾的灶台,大妈用柴锅做饭。虽然我和大妈同时做饭,但是柴灶火旺做饭很快,七、八口人的饭大妈转眼间就做熟了。我用煤球炉子做饭,最快也得一个多小时,尤其是吃烙饼,想烙得咯吱均匀就得盖上铁盖压上炉灰,这样就更慢。越是等着吃人们吃得越多,所以我特别怕吃烙饼,尽管我也爱吃。吃烙饼我就得在炉子跟前站两个多小时,不管天气多热也没有人替我。我会做饭老四断奶早,虽然看上去很瘦小,但是他的骨骼比较硬,一岁就会走路,这一点他比老三强。老三小时候又白又胖,但是两岁多还不会走路。医生说他缺钙,开了鱼肝油丸和钙片。钙片还不太难吃,喂也不太费劲,但是鱼肝油丸比较大,灌好几口水也咽不下去,一旦弄破鱼肝油流出来,特别臭特恶心!老三死活不吃我也没办法。我背着老三在东夹道胡同玩,那里有几个废弃的磨盘斜靠在墙根上,我背着老三爬上去然后往下跳。路过的人都说:这孩子真淘气!也不怕把孩子摔着。我知道人家看我瘦小,老三又那么肥胖。

我小学毕业才一米四二,是班里的小个子,一直坐第二排。老三的指甲是软的,我总爱捏他的指甲玩。等路人走远了,我还爬磨盘继续跳,除了这样玩儿我们没有玩具。有了老四以后,中山公园周六有游园晚会,各种戏曲和电影、杂技和歌舞还有舞会。母亲和老杨不好了,可能有人说老四长得像老杨。吃过晚饭我背着老四,母亲领着老三和老二,其实只在过马路时领一下。从前孙公园走到中山公园,到公园里母亲爱听戏,她选好地方把老四接过去,我带着老二和老三去看电影。晚会散了,我领着弟弟回到老地方找母亲,还是我背着老四,母亲带着老二和老三回家,这是我童年最美好的记忆。但是,第二天的日子就不好过了,母亲休息改善伙食,我的任务不是攥煤球就是洗衣服,十岁时我就洗全家人的衣服了。母亲爱干净,我们盖的被子都有被头,每隔十天半个月母亲就要拆下来让我洗。再加上六口人的衣裳,真是很大的一堆!母亲的手段是洗不完不给饭吃!洗别的衣裳还好办,最可怕的是父母各有一条尼龙华达呢裤子,这是一种化纤产品,干的时候象毛纺织品;一下水就会变得硬邦邦象帆布一样,根本揉不动!我的手小而且很软,一洗这两条裤子我就想哭,可是哭给谁看?我只好用鞋刷子刷,哪一件洗不干净都不行,母亲会仔细检查的。有时洗到十二点也洗不完,母亲吃饱饭会发句慈悲话:先吃饭吧,吃完再洗。

母亲嘴馋特别爱吃荤腥东西,尤其是猪大肠,洗这东西每回都是我。真是烦死了!首先得择干净,把脏东西除掉,把干净的脂肪留下,没有脂肪不香。里外来回翻,尤其是那层滑溜溜的黏膜,一股子腥臭味,越到大肠头越臭,弄这东西我就头疼!那时候冷库少,鸡鸭鱼肉等水产品远没有现在新鲜,有些东西都腐烂了,象海水鱼和猪羊下水,都有一股腐败的臭味儿。都弄干净之后,还要一遍碱水,一遍白矾水,一遍花椒水,一遍黑醋,最后清水洗三遍才算彻底干净。母亲做熟之后全家人都爱吃,我一口都不吃,她越说真香真香!我越觉得恶心。猪头肉也是母亲的最爱,她买来猪头扔到我面前,拿来一把旧牙刷给我,叫我把猪牙齿刷干净。这个活儿真不好干!死猪不可能张嘴。后来我在猪头两侧开两刀,划开肌肉露出下颌骨的关节,把筋割断下颌骨就和头骨分开了,牙齿就能露出来,母亲说猪吃人屎必须给它刷牙。还有猪的鼻孔,要用筷子绑上脱脂棉,来回捅好几遍才能捅干净。猪的耳朵好吃,把耳朵眼洗干净也不容易。这活儿虽然不好干,但是并不腥臭,母亲做熟我还能吃几口。猪蹄子也是她的最爱,弄干净却非常麻烦,母亲找来沥青在火炉上化开,把猪蹄一次次蘸在里边,然后取出来晾凉,剥去冷却的沥青就可以拔掉猪毛,反复多次才能把毛弄掉;最后还要用镊子把余留的毛根,一根根拔掉,母亲爱干净,在吃这方面绝不含糊。做这些事从来都是我,还有端午节包粽子,别人不干也不会。

其实母亲也不容易,父亲是个甩手掌柜,他是爷爷奶奶的小儿子,一直在外边读书,不操心是他的习惯。冬天安炉子非常麻烦,那时的烟筒两头儿一般粗,要把烟筒连接起来真不容易!后来的烟筒是一头粗一头细,大头儿套小头儿一插就得。我和母亲蹲在地上一截截地安,滚过来滚过去弄得满头大汗,好半天才能接上一截。有时候滚半天,又是压又是挤,无论如何安不上!一样的直径怎么可能套上?母亲烦躁了,一脚把烟筒踹开,躺在床铺上生闷气。我不敢不干,蹲在地上以十二分的耐心,滚过来滚过去;不行就掉个头换方向,或者换一截烟筒试试。那时家境不富裕,也因父母不一心,不可能坏两截就全换新的。有新的和旧的,有凑合能用的,安的时候就得考虑,离着炉子近、竖着要用新的;离着炉子远、横着插到窗户外边用旧的,这就加大了安烟筒的难度。有时候母亲一赌气干脆不管了,我只好自己一个人干。有时候母亲看我实在安不上,她歇一会儿骂几句,还会蹲下跟我一起干。

我们住平房没有顶棚,吃饭时尘土常落到碗里。母亲想糊顶棚,她知道指望不上父亲。母亲骑车子驼回来一捆高粱杆,并带回一捆旧报纸,让我把报纸裁成一寸半宽的纸条,抹上浆糊斜着转,往高粱杆上糊一层报纸,这样扎成的架子才能沾得住报纸。待我糊上报纸后,母亲就开始绑扎架子。她在桌子上放一把椅子,然后踩着椅子就能够着屋顶。她说要多长的秫秸杆,我就给她切成多长,我们母子二人只用一天就把架子绑扎好。第二天,娘儿俩又开始往架子上糊报纸。架子被分成一个个格子,我按照格子大小裁报纸。我仰着脖子看,心里估计着尺寸裁报纸,几乎每裁一张刷上浆糊母亲接过去,都是不大不小正合适。母亲不由得发自肺腑地赞叹:看看我儿子,啊?那眼睛就是一把尺!哪一张纸糊上去都是刚好,我儿子真是心灵手巧哇!报纸干了再糊一层白报纸,白报纸干后再糊大白纸,这是专门用来糊顶棚的。毫不夸张地讲,我和母亲糊的顶棚,比师傅一点儿都不差,平展展光溜溜,连房管局的人看见都夸。

在北京生活一辈子,我家从来没有住过北房总是东南房。小时候过冬天最怕炉子灭,灭了以后再生着很难。冬天刮西北风,烟筒不往外冒烟反而往屋里倒灌,熏得人眼泪哗哗流还生不着炉子。弟弟们钻在被窝里等我生炉子,炉子不生着他们不出被窝。有一天夜里特冷,早晨我爬出被窝看见花瓷盆里冻了一层冰,金鱼也被冻在冰下边。我赶紧穿上衣裳,用菜刀把一公分厚的冰剁碎,让金鱼有氧气。再看炉子果然灭了,因为刮了一夜北风,屋里特别冷,我得马上生炉子。我劈了好多劈柴,用了不少刨花和报纸,点了几次也生不着炉子,气得我直哭。可是哭管什么用?我想了一会儿,只好把炉子跟烟筒拔开,然后把炉子抱到门外的小厕所,那里背风。在厕所里我终于把炉子生着了,可是往外抱时容易,因为炉子不烫手;炉子生着后,烫得没法儿抱。我个子小没力气,端又端不动,只得一寸一寸往屋里挪,还得上台阶过门槛,挪到屋里我累得满身大汗,一点儿都不觉得冷了。

 

从反右到文革之前,好像也没把父亲怎样,不过是工作换了,没有和小王的事情父亲每月都回家。到家就检查我们弟兄的功课,我的成绩没的说,从一年级到五年级都是双百,六年级第一学期数学满分,语文考了九十七分,我没认真看题,六个单词三个填写同义词,三个填写反义词,我全写成同义词被扣三分,父亲打了我平生第一个嘴巴。从小我就胆小,加之我是老大,父亲要求我事事处处给弟弟做榜样,所以我没有挨过打。后来我也体谅父亲的心情,如果那年语文是满分,我读小学的成绩就是全部双百。念书数我的成绩最好,老二经常不及格差点儿留级,经过补考才升级,还是我给他补课,我是六七届他是七零届。老三不笨,但是他淘气勉强及格,没拿过好成绩。

有一次父亲回来检查暑假作业,问我差几天,我说差一天,父亲没说什么。问老二差几天,老二说差三四天,父亲也没说话。问老三差几天,老三说差五天,父亲扬手给了老三一个大嘴巴。饭后父亲酒足饭饱心情好,让我们把作业本都拿给他看,我的果然只差一天。这时老二已经站到门口,一只脚在门外,父亲看他的作业竟然差七天,愤然问道:你小子好大的胆子!竟敢跟我撒谎?明明是七天,你怎么说是三四天?老二小声说:三加四不是等于七吗。没想到父亲反倒乐了说:这小子,还会跟我动小心眼儿,这回我先饶了你,下回你等着。说完就睡觉了。我念书从来不认真,只是凭脑子好使。二弟天分差,主要的毛病是脾气倔,小时候他要是哭起来,那是谁也没办法阻止的。爷爷曾说过:喜儿呀,你说叫我怎么办哪?我真不知道你是为么哭?你说我要是钻到你肚里去吧?撑死一个憋死一个,我可真是拿你没法儿!有一次姥姥去大姨家路过我家,见我发烧要带我让大姨父瞧瞧,老二哭闹非要跟着。父亲用鸡毛掸子打他,打得满街飞鸡毛,把掸子打成了光杆儿他也不改口,硬是被父亲扯住不撒手,我和姥姥才得以脱身。星期天父亲回家的任务,就是采买各种凭票供应的东西,比如米面和食用油之类,日常用的酱油、醋,食盐、黄酱,蜡烛、火柴,则是我看着买。虽然洗衣服是苦差事,但是不用我做饭,而且还有好饭吃,我也能欣然接受。让我感到十分纳闷的是,为什么母亲总爱用内裤擦鼻涕,扔给我的时候白花花一片,放在水里就会变成鼻涕一样、滑溜溜的,很不容易洗干净。我心里奇怪却不敢问,只好用手反复搓洗,后来才知道那是父亲的精液。

我换牙早,从八岁开始到十一岁全换完了,别人是二十八颗牙,我却是三十二颗牙,同学们很奇怪,扒着我的嘴数,就是三十二颗。有一次换一颗槽牙,让我记忆特别深刻,下边新牙长出来了,上边的旧牙死活不掉,跟牙床沾得死死的,先是牙床子肿,后来腮帮子是肿,再后来半个脸都肿起来,吃饭时嘴都张不开。真疼啊!疼得我夜里睡不着觉。老姨来我家,看见我那可怜样儿说:你妈那个眼就瞎!看不见孩子的脸都肿成什么样儿了?也不说带孩子去医院瞧瞧。说罢带我去积水潭医院。医生看见我说:这孩子真行!好些时候小孩儿比大人能扛病。老姨说:没办法,这是我二姐的大儿子,看孩子做饭全仗他呢。我二姐两口子双职工,四个孩子就这么瞎胡混,根本没人管,唉,这不也都长大了吗?大夫对我说:我给你拔牙,你自己数着点儿,看碎成多少块了。打了麻药开始拔牙,只听见“铛”地一声,拔下一块扔在白色的搪瓷盘里,前后“铛,挡”地响了六声。大夫对老姨说:下边那颗新牙长上来了,上边这颗旧牙还长得死死的,新牙生生把旧牙顶得碎成六块!你说这得多疼啊!这也就是小孩子,大人都受不了!然后给我塞了一团脱脂棉,让我咬住直到不出血为止。一般人是先长二十八颗牙,后边的四颗牙叫智齿,发育成熟才会长出来。我很早就是三十二颗牙,既然叫智齿是不是跟智慧有关呢?

能够想得起来的父爱真是少得可怜,每年春节前父亲会带我们哥儿仨,去西柳树井浴池洗澡。那时候父亲也就二十七、八岁,领着三个小男孩儿去洗澡,现在想来也挺让人羡慕的。父亲耐心地给我们搓澡,一边搓一边说:瞧瞧多脏!真是一个个小泥猴!洗干净之后,他抱着老三我领着老二,到床铺他叫一壶茶慢慢享受,我们仨自己玩儿。我口袋里常装一根线绳,空闲时间我们就翻绳玩儿,兄弟三个从来不打架。有一年冬天,父亲专门给我洗了一回手,那时我做饭刷锅洗碗,到冬天双手就会皲裂。那次父亲看不下去了,他烧了一盆热水给我洗手,用他的大手按住我的小手,水是热的父亲的手也是热的。把那些黑乎乎的东西泡软后,父亲小心翼翼地搓,还时不时地问我疼不疼。手上尽是口子能不疼吗?但是我也说不疼,能感受到这样的父爱很难得也很享受。父亲给我洗完说:看,多好看的一双小手,肉嘟嘟的,没洗的时候跟鸡爪子一样。

 

小学时我们班男生少女生多,二十九个女生二十一个男生。半天上课半天做作业,每个班都要分学习小组,老师总让我当组长,组员都是功课不好的女孩子,老师让我帮助她们,主要是算数多讲几遍她们就会了。玩游戏我只能听她们的,她们说玩什么我只好跟着玩什么。有一件事我记得非常清楚,四年级时课间休息我正在操场上疯跑,胳膊突然被一个人抓住了,不是我们学校的老师,那人是男是女我记不得了,他抓住我的胳膊,认真地上下打量我,又攥住我的手,捏我的手指头,从手腕一直捏到膀肩,然后握住四根手指用力一抖,满意地点了点头。他转身招呼一个女老师,对那个女老师说:哎,你过来。你瞅这孩子,啊?大眼儿伶仃的,这模样儿这身段儿,怎么样?是块好料吧?我不明白他俩什么意思,也听不懂他们说的话。那个女老师很认真地打量了我一番,赞同地点了点头说:嗯,真不错,真是块好料!她弯下身子温和地问我:孩子,你喜欢看戏吗?我想也没想就说喜欢。我跟父亲看过《三岔口》,跟姥爷姥姥看过《大登殿》,母亲厂里发票我在前门广和剧场看过《白蛇传》,还在杜婶工作的食堂看过《三不愿意》。她又问:那------如果让你学唱戏,你喜欢吗?这下把我问住了,我茫然地望着她,她微笑地等着我回答。我想不出不喜欢唱戏的理由,眼前浮现出那漂亮好看的剧装就说:嗯,也喜欢。女老师笑了说:哎呀,那就好!那就好!你呀,礼拜天,让你父亲带你到我们学校来,回家跟你父亲说他知道地址,你就说是戏曲学校。好吧?这个礼拜天你一定要来!我们可在学校里等着你啊。没想到礼拜六父亲回来,我讲这件事被父亲一口回绝了,他说:不行!赵家不出戏子!后来长大我才知道,我真应该去学唱戏!我确实是个学戏的好材料。如果我学了唱戏,起码不用去插队挨饿受罪,也不会受到地主成分、父亲历史问题的干扰,少受许多痛苦和折磨,弟弟们可能都会进入这一行。但是命运就是命运,不认命不行!父亲唯一能够主宰我命运的机会,就让他这么轻易否决了。那个礼拜天我过得非常焦躁,父亲不让我学戏这是不能违抗的。假如认识学校地址,我会悄悄跑去告诉老师一声,免得让人家等得着急。因为老师说了,你一定要来!我们可在学校里等着你。肯定不止两个老师在等我,没准儿还有校长,这可怎么办?那天我六神无主坐立不安。后来学校组织我们去戏校,看毕业汇报演出《铡美案》,满台全是学生,有的比我大有的比我小,高矮参差不齐。看他们穿着华丽的戏装认真地表演,我只剩下羡慕的份了。

 

在我十一岁时发生了一件让我终生难忘的事!那是寒冷的冬天,外边下着鹅毛大雪,足有一尺厚。母亲白班回家早,吃过晚饭玩扑克牌。扑克牌是我用三种纸糊的,一种是白报纸用于正面可以画图案,一种是糊墙用的花纸当背面,中间夹一层报纸。我把三层只糊在一起,用烙铁烙平,裁成同样大的纸块,画上图案和数字。母亲搂着老四坐在椅子上,我们弟兄三个站在桌子周边,玩的是争上游。让我奇怪的是:为什么母亲把把赢?我们无论怎样也赢不了。我和同学玩争上游玩得很好呀?老二九岁比我笨,老三虽然比老二聪明,那时候他才六岁。我们玩不过母亲虽说正常,她毕竟是成年人。但是为什么她总赢?经过观察我发现,原来母亲偷着多抓牌,一次抓两张,抽冷子抓三张,牌多自然就顺儿多、炸弹多、主牌也多,所以她把把赢!我把牌扔在桌子上说:不玩了,没见过大人跟小孩儿玩还耍赖!母亲不但不惭愧反而说:不玩滚蛋。我坐在床铺上独自生闷气,嘴里小声嘟囔。老二对母亲说:妈,我哥骂你呢。母亲转过身来厉声说道:你还敢骂我?给我滚出去!我站起身来往外走,母亲说:这么走倒便宜了你!衣裳是我的,给我脱下来!那年头儿,上身脱了棉袄就是光板脊梁,下身脱了棉裤就是一条裤衩。我愣了一下,见母亲毫无悔改之意,只好硬着头皮磨磨蹭蹭地脱,心想没准儿脱到半截儿,母亲心软会原谅我。但是,母亲转过身去洗牌抓牌根本不理我。我把棉袄和棉裤都脱了往外走,刚走到门口母亲回过头来又说:棉鞋!脱了!棉鞋也是我的!我鼻子一酸眼泪要往外流,但是我咬咬牙忍住了,我想坚决不在这个恶毒的女人面前落泪!我甩掉棉鞋推开屋门走出去。啊,好冷啊!地上是一尺厚的积雪,天上仍然下着鹅毛大雪。站着太冷我只好蹲下来却坐了一屁股雪,我刨了一个雪坑蹲在雪坑里。我用双手抱紧两条腿,把头缩进肩膀,尽量使身体缩成一团。看了一眼我家的窗户,在昏黄的灯光下母亲继续和弟弟们玩牌,连看都不看我一眼!泪水止不住哗哗地往下流淌,我一直疑心母亲是继母,此时更是坚信不疑!

房东一家人听侯宝林和郭喜如的相声,笑的嘎嘎的恨不能掀起房顶来,人家越笑得欢我越难过。开始时我还能感觉冷,浑身打哆嗦,渐渐地不觉得冷了,泪水流在脸上也结成了冰。就在我将要睡着的时候,突然听见房东大妈惊叫了一声:哎呀!这是怎么啦?老七,快把红魁抱屋去!原来是相声播完了大妈出来锁厨房门,看见我光着身子在雪地里蹲着,拉不起来,叫儿子李春生把我象抱花盆一样抱进屋里。大妈把母亲狠狠数落一顿:孩子犯了什么错儿啦?啊?成天给你看孩子做饭,洗衣裳补衣裳,给你过这个日子容易吗?啊?就算犯了天大的错儿,你也不能这么惩治孩子?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你怎么这么狠心?啊?要是落下毛病,下半辈子后悔死你!大妈一边说一边哭,她拉过一条棉被给我裹上,转身用手指点了点母亲,抹着眼泪回家去了。后来谈起此事母亲说:你傻,谁知道你那么傻呀?我让你出去你就出去?你不会不出去。你太实心眼儿!我本心是想用脱衣裳吓唬你,没想到让你脱你就脱,叫你脱鞋你也脱,世界上哪有你这么傻的孩子?这件事我虽然不恨她,但是我绝对无法忘记!因为长大后没有听说任何人受过这样的虐待!哪怕继父继母也没有做过这种事。到现在我也不认为母亲是对的,我早就听母亲的同事陈淑英、刘静云和耿玉淼,她们三人都对我说过:你妈就是个二百五!典型的二百五!少有的二百五!

我插队时农村里有这样的说法,形容一个人思想不成熟或者不聪明不明白,就说这人是几成,村里真有名字叫八成的男人,往往都是娶不上媳妇的光棍汉,是不被人瞧得起的。大学同学王继祖对我说:古代的铜钱一吊是一千,半吊子就是五百,二半吊子就是把五百再分成两半,一半是二百五。你们北京人说的二百五,就是我们太原人说的二半吊子。他说:我们说一个人不机密就说他是半吊子,如果说他是二半吊子那就严重咧,那就不是聪明不聪明、机密不机密了,简直可以说是个混蛋!北京人说的二百五,好像也不光是智商问题,应该还有别的意思,另一件事或许可以佐证这一点。有一天母亲下班回到家,进门躺在床铺上打着滚儿哈哈大笑,笑得我莫名其妙。等她笑够了,我问她为什么这样高兴。母亲说:你说世界上还有这么傻的傻子!今天后晌不是下了一场雨吗,我找不着雨伞懒得去厕所,就在车间旮旯里拉了一泡屎,我用几层报纸包得严严实实,下班时我扔在路上。你说,可妙是来了一个傻子,拾起报纸包一边喊一边追。听见有人追我就拼命蹬车子,我越拼命跑他越拼命追。我心说:这个傻子,你追我干嘛?拿回家去打开一看,全家人多乐呀!咳,你说他还是紧追不舍。再说我也是个女的,哪蹬得过一个男的呀?末了让他给追上了。他气喘吁吁地说:你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呀?你是聋呀还是哑巴?怎么我越追你跑得越快呢?实在没办法我只好接过来,等他走远了,我看四下里没人,把纸包扔到棒子地里了。你说真是啊,世界上什么人都有!还有这样的傻子!白拾的一大包东西,他死活不要,非得追着还给我,你说可乐不可乐?我觉得一点儿也不可笑,而且还有一种说不来的滋味儿,心里挺腻歪的。那时我不懂什么是恶作剧,什么是缺德,但是无论如何我不赞成母亲做的这件事。后来我和三姨闲聊,三姨说:嗯,是。你妈是干过那么一回,她也跟我说过。三姨摇摇头说:不知道她心里是怎么想的,反正我不能理解,而且我也做不出来那种缺德事。

 

老四一岁时的冬天,我们哥儿几个吃了晚饭,我抱着老四看老二做作业,然后看着他们洗脸洗脚,都钻了被窝之后,我开始做作业,做完作业已经是晚上十点半了,我洗脸洗脚之后脱衣裳钻进被窝,老四和我合盖一条被子。我感觉老四有些不对头,摸他脑袋好像在发烧。我爬出被窝找来温度计给他量,果然超过三十七度,快到三十八度了,我赶紧穿上衣裳翻找药品。那时候治感冒的药没有几种,看见有粉红色的合霉素,不知道这个药管不管事,我给他喂了下去却不敢睡觉,我把他放在被窝里,坐在他旁边一会儿摸摸他,过一会儿再摸摸他。感觉喂了药也没见轻,我用温度计再给他量,反倒三十八度多了,这可怎么办?已经十一点多了,我决定带他去医院,衣服都穿上之后我为难了,因为我抱不动他,我的两只手搂不过来。怎么办?想来想去只好去求房东大伯。我来到东屋窗户跟前,听见大伯打呼噜睡得那么香,我的手停留在窗前犹豫再三没敢敲。人家干一天活儿,我打搅人家多讨厌。可是回到屋里再看老四,烧得更厉害了,我又跑到院子里,敲窗子怕人家讨厌,没有人帮我又抱不动他。这样来回跑了好几次,我终于鼓足勇气敲了窗子。大伯问:谁吔?我小声说:大伯,是我。大伯说:红魁吔,有什么事吔,深更半夜的?我说:小毅子发烧呢,您能不能帮我把他送到医院去?我抱不动他。大伯说:你等着。大伯穿好衣裳抱着老四,我跟在身后一路小跑,去市立第一医院。护士测体温,打实验针等着看反应,抽空我给母亲打了电话,大伯回去继续睡觉。大夫给老四打了一针青链霉素,叫我们出去坐在走廊里。我抱着老四等到四点钟母亲才到医院,然后我推车子母亲抱着老四回家。如果那夜晚我粗心大意,没有发察老四发烧,老四肯定耽误了。后来我见岳母是残疾人,她说是一岁发高烧,没及时治疗落下的毛病,她从小就是残疾人。现在想来这就是孽缘!母亲不想要他,三天不给他奶吃;我把他救过来,他反倒时时处处和我作对。看来善心是不能随便发的!但是那时候我小,根本不考虑厉害关系;即便是现在我也不会因为厉害关系而泯灭良心,善良是我的天性。

在我十二岁时,家里发生了一件记忆深刻的大事。那是礼拜天,早晨父亲把副食本和钱给我,让我去十间房副食店把供应的东西都买了。但是,当我抱着东西回到家时,却看见父亲跳着脚大声叫喊:老婆子,你给我滚出来!你今天不把那个人给我找出来,我跟你没完!咱们上法院!房东大伯一个劲儿劝解:大兄弟大兄弟,你消消气,你不用搭理她,她是个家庭妇女,妇道人家没文化——不等大伯把话说完,父亲又叫喊:家庭妇女怎么啦?没文化就可以胡说八道吗?大伯低声下气地说:是是是,她是胡说八道,哪有那么八宗事呀?大兄弟你看着我,你高抬贵手赏我个老脸,不用和她一般见识,我给你赔礼啦。说着抱拳给父亲作揖。父亲这才作罢,我抱着东西进屋,看见母亲趴在床铺上哭得眼圈都红了。我问父亲怎么啦?父亲没好气儿地说:你一个小孩子,管那么多干嘛?吓得我也不敢吭声了。第二天我下学回家,看见西院小女子她妈和房东大妈低声说话,见我回来俩人当即闭嘴。当我走进屋后,她俩又说起悄悄话。我知道她们是在说我母亲和杨振湘。文革前人们做事没有那么多顾忌,每次母亲把老杨带到家里来,又抽烟又喝酒,高声议论厂子里的事,一点儿也不想别人会怎么看怎么想?母亲生的老四和我们哥儿仨根本不像,这件事她也从来不放在心上。前两天母亲上中班,走到半路遇见同事说改成夜班了,母亲只好转身回家。一进院子,碰见房东大妈偷我家的劈柴,母亲厉声说道:我说我们家的劈柴怎么下去这么快,原来是你老偷!你说官了私了,怎么办吧?没想到大妈也不是好惹的,她当即回道:我偷东西比你偷野汉子强!你算个什么东西!偷野汉子养野种,还有脸说别人!下三滥的玩意儿!把母亲噎了个倒憋气,等父亲回来母亲就告诉了父亲。要不说母亲是二百五呢?象这种不露脸的事,过去就不要再提了,可是事过之后她会主动跟我讲来龙去脉。大妈怎么说,她怎么说,连大妈骂她下三滥,她也告诉我!摊上一个这样的妈,真是没有办法。

我们小时候,只有在过年的时候有点儿家庭气氛,父母都在家而且要吃好饭,好饭当然是母亲做,这一点母亲很是引以为豪。她说:但凡什么东西叫我吃过,我就准能做出来。我特别爱吃母亲做的焦溜丸子,勾芡酸甜口,又焦又脆特别好吃。饭店里做焦溜丸子,都是整个丸子,母亲则不然,她会把丸子再切成两半,露出里边软糯的丸子心,然后再下油炸一遍,把丸子炸的外焦里嫩,吃起来特别香。每年过春节我家总要来一个客人,就是大表哥董树堂,他是我大姑父的儿子、大姑母的继子。他和大表嫂的年龄现在我也闹不清,不是和父母一般大就是比父母还要大。他的工作是父亲给找的,在昌平县砂石厂,春节他买了东西来拜年,把我父母叫老舅老妗子。他总是笑嘻嘻地对我说:红魁走哇,跟着我走,我带你上十三陵玩儿去?我不敢答应,看孩子做饭我根本没时间。大表哥买的东西我们也吃不到,母亲会分成几份让我看望姥爷和大姨妈,还有杜婶儿。有一年春节我去杜婶儿家,母亲嘱咐我:杜婶儿给你压岁钱,不许你要!给我记住了!饭后临走的时候,杜婶儿非要给我两块钱。我是一个小孩子又推着自行车,无论如何拧不过他们夫妻俩,身上装着这两块钱,就象装着一颗定时炸弹!我是绝对不敢回家的。一路骑车一路想,我终于有了办法,路过西四邮局我添上两毛邮费把钱寄了回去。杜叔和杜婶儿第二天早晨抱着孩子来到我家,埋怨母亲不该把我管得太严!杜叔不吭声,杜婶儿说:你看看,孩子拿着两块钱,吓得就不敢回家,半路上还给我们寄回去!你也太厉害了!管孩子也不是这个管法儿,你都把孩子管傻啦!母亲却埋怨我:你这孩子就是死心眼儿!你也不看看是谁?杜婶儿实心实意给你就接着呗!还半道给寄回去?谁让你这么干的?亏你想出这个缺德的法儿来!我低着头半句也不辩解,我知道怎么办我都不对,在母亲面前总是我不对,她总有理我总没理。


 

过年时父母从不买鞭炮,母亲的理由是小孩子放鞭炮不安全。我们就眼巴巴地看邻居放鞭炮,等人家放完,我们在碎屑里寻找没有燃的,撅成两节放呲花。再不然就上厂甸去穷逛,父母一分钱也不给,逛半天空手回家。回到家母亲抱老四早烦了,见我回来就把他塞给我。那天我发明了一种新玩儿法:我躺在床铺上把双腿举起来,让老四坐在我的左脚上,然后伸出右脚放在老四面前,让他抓住我的右脚,再用双手抓住老四的两只小脚丫,做前后旋转的动作,我把这叫做蹬三轮。老四玩儿得非常开心,乐得“咯儿咯儿”的。老二和老三在旁边眼馋得很,但是他们俩却玩儿不成,因为谁也举不动谁。玩儿了半个钟头我累了,两条腿开始发抖我就说:不玩儿了,让大哥歇一会儿。我把老四放下来,老四却打滚哭着要继续玩儿。我回头看看父母希望他俩说句话,母亲不说话父亲更不说。我只好再把老四举起来,这次我才举了两分钟,腿就开始剧烈地抖起来,刚想把老四放下来,腿一软把老四摔在床铺上,老四哭得哇哇的,母亲跳起来照我脸上扇了两巴掌。我含着眼泪穿上鞋走出屋门,蹲在台阶上暗自伤心。那时候,收音机里总播放关学增唱的《鞭打芦花》,讲的是继母怎样虐待继子,每逢听到这个唱段我就忍不住流泪,我一直怀疑母亲不是亲妈。可是记忆里又不像是后妈,我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这样对待我。

在我十三岁时一九六四年,父亲和我商量一件事,他问我愿不愿意学踩缝纫机做衣裳?要是愿意学咱家就买一台。英子跟我吵架时总是用一种蔑视的口气说:穷光蛋!你们家有什么?我心里不服气,可是我家是地主,有好几百亩地,你们家一亩也没有!这种话是绝对不能说的,但是气势上我不能输给她。我反驳说:你们家不就有一个脏了吧唧的煤铺和几间破房吗?有什么了不起!英子说:破房也比没有强!总比租人家的房子强!我虽然没话可说还要说:租房子也不是你们家的,是二大大的房,房租给二大大,就是不给你,气死你活该!想不到一向蛮横的英子竟然哑口无言,这时我就像打了胜仗一样。这回父亲问我买不买缝纫机,我想也没想就说买,我愿意学。我希望家里添置东西,免得叫人瞧不起。于是父亲带我去王府井百货大楼,买了一台上海产的“无敌”牌缝纫机,然后坐三轮车回来,神气活现地抬到屋里,让春玲和十一子随便踩着玩。拿我家的新缝纫机和房东的旧缝纫机比,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他家的旧缝纫机摇摇晃晃,一踩起来稀里哗啦乱响,好像要散架一样。我家的缝纫机一点声音都没有,老七愿意用我家的缝纫机做衣服。不想机器买回来,除了做饭洗衣服我又多了一项任务,就是给弟弟们补衣裳。我是老大总穿新衣服,其实穿新衣服的滋味儿很不好受,父亲给我买衣服总要买很大,穿到合体时就要给老二,老二穿旧再给老三,衣服到老三身上几天就破了,母亲骂老三:你这行子太淘气,衣裳都是你给穿烂啦!那时兄弟姐妹多的家庭都是这样,我家就是老三穿补丁衣裳,而这些补丁又都是我给他补的。母亲没有一点儿耐心,她总踩倒轮,一倒轮就断线,断三次线母亲就再也不踩了,所以这个缝纫机就是给我买的。我先学补补丁,补丁补得很好时,母亲就买布让我学着做衣裳。我的补丁补得好,是得到大人们一致公认的。房东大妈补膝盖都要拆开裤腿,补好了再缝合。我不拆裤腿直接掏着补,也补得整整齐齐,针迹韭菜叶宽特别均匀。连房东大妈都夸我:还是小孩眼神好看得清,补得多平整呀。

那时没有学裁剪和做衣服的书,我都是把旧衣服摆在床上,按照形状和尺寸比例,独自揣摩着画图、裁剪和缝纫。虽然做的不是很好,但也能凑合穿。那时我就知道要想做一件合体的衣裳,真的很不容易!尤其是裤裆、袖口和领口,这些地方很见功力。如果是棉布衣服还好说,因为有伸缩性。后来时兴“的确良”就非常不好做,化纤布料没有伸缩性,差一丁点儿都做不上。经常是做了拆,拆了再做,反复多次才能做好。我对自己要求严格,在这点上我和老姨有共同语言。老姨虽说是大学老师,在家里是最小的女儿,从来没有学过针线活。但是结婚以后买了缝纫机,她就学做衣服。老姨有裁剪缝纫的书,是上海出版的。我想让老姨帮我买一本,因为老姨父是上海人,但是我没好意思。直到北京新华书店有了,我才买了两本,照着书上的样子画,按照标定的几分之几来计算,这样做出来的衣服就无可挑剔了。除了一些特殊材料,比如男衬衫的领子和袖口需要衬布,市场上买不到。在那些没有书念又不能上学的日子里,我的时间都用在做衣服上。除了做衣服我还学着做菜,那时也有了烹调书,我学会做很多菜。婚后妻子很奇怪,惊讶地问我:你怎么什么都会做?我平静地说:你怎么不问问,为啥我什么都不会玩。除了去学校,回家我就是做饭、洗衣服和做衣服,根本没有时间玩。因为游泳是体育课必须上,我才学会游泳。游泳要有游泳裤,别人不是买的就是妈妈做的,我和弟弟的游泳裤都是我做的。平常男孩子不穿花布,但是游泳裤都是花布的。我不知道布料入水颜色会变深,开始买的花布入水打湿后就变得不好看。后来,我就大胆地买那种色彩鲜艳的布料,入水打湿以后颜色特别好看。同学们惊讶地问我:你的游泳裤怎么这么好看?在哪里买的?我骄傲地告诉他们:我的游泳裤是自己做的,你们买不到。课间十分钟同学们都打乒乓球,有些同学的拍子很讲究,带胶粒和海绵。我也想有一个乒乓球拍子,哪怕是光板的。我向父亲开口要五毛钱,买一个光板拍子。父亲当即说了一句:你就不拍拍脑袋想一想,你是个干什么地!我顿时呆呆地站在那里,父亲这句话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不,是用刀子刻在我的脑海里了。自那时起我突然长大,突然明白了,原来在父母眼里我就是一个不用花钱,不欠人情的“使唤小子”,是一个天生的佣人!从那儿以后,我再也没有向父母要过一分钱。我在书里看过一句话:吃人家嘴软,拿人家手短。我现在小挣不着钱,没有办法只好花你们的钱,谁让你们把我生下来?等我长大以后挣到钱,绝对不吃你们!我可不是没有志气的人!

从小学三年级开始,我经常去看小人书,一分钱一本,五分钱可以看半天。《东郭先生和狼》《司马光砸缸》《鸡毛信》等等看了很多,我还买了一本少年读物,书名《大林和小林》,因为能知道很多故事,所以我很爱看书。十四岁我第一次遗精,那是夏季夜晚天气很热,只要父母不在家,我就可以决定睡在院子里。地上铺一张凉席,老二和老三睡在上边。小饭桌上睡的是老四,我扇扇子给他赶蚊子,等他睡着之后,我用三个小板凳,一个在头下,一个在背下,一个在屁股下,不大会儿我就睡着了。夜间我突然惊醒了,肚皮上有一片黏糊糊的东西,我以为是血吓了一跳!但是在月光下看不出颜色,我悄悄地把内裤洗了。那段时间我疑神疑鬼,以为自己有了毛病,隔上十天半个月,早晨就会发现,一片白花花的东西沾在裤衩上,干巴巴的,不知道从哪里出来的,我不敢对任何人说。这件事我写了一篇散文,名为“月亮灭了”发表在《山西文学》上。上初中以后,因为菜市口中学是个新学校,图书馆是新建立的,经常购进新图书,我要帮助代老师画新书广告,能优先看到很多图书,比如《红岩》《红旗谱》《苦菜花》《迎春花》《林海雪原》《青年近卫军》《牛虻》《怎么办》《安娜,卡列尼娜》《钢铁是怎样炼成的》《欧也妮葛朗台》和《子夜》《三家巷》《家春秋》《东周列国志》《隋唐演义》《七侠五义》,还有三言二拍等等,当然也包括四大名著。那时看的书很杂,抓住什么看什么。在这过程中,我隐约知道了男女之间的事,再洗衣服母亲扔给我沾满精液的内裤,我就不声不响地放在一边,母亲才知道我长大了,不再让我给她洗内裤了。

我出麻疹晚也是十四岁,记得那是一个秋天的傍晚,我昏睡了一整天。母亲下班回家看老二老三在生炉子,老四饿的直哭,我在床铺上躺着。母亲走上前来,伸手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自言自语地说:还烧呢。转身出去了。过了一会儿,母亲举着两根糖葫芦回来,一根是山楂一根是麻山药,让我坐起来吃。我坐起来接过这两根糖葫芦,三个弟弟都围了上来,我把手伸出去说:你们一人咬一口吧。母亲立刻阻止把他们轰到一边,说:你出麻疹呢,这是给你吃的,你把这两根都吃了。这是发物,吃了麻疹就发出来了。他们仨眼巴巴地看着,我含着眼泪一口一口地吃,真的很不好往下咽,因为这是从来没有过的待遇。

 

姥姥说我父母不懂事,那两件事我都记得。那是一个星期天,可能是母亲提前约好的,在晋阳饭庄请姥爷姥姥吃饭。那时姥爷已经退休,并且患中风偏瘫病。当姥爷在姥姥的搀扶下,一瘸一拐从米市胡同走进晋阳饭庄时,桌上已是盘碗狼藉残羹剩饭,父亲喝得酩酊大醉站不起来了。姥爷气得扭头就走,让姥姥搀着回家去了。这件事我对三姨讲,三姨说确实是那么回事,而且她也在被邀请之中,那天她跟着姥爷姥姥去的。我不知道父母是怎样想的,请老人吃饭怎么可以这样?老人没到自己一家就吃完了?更不能理解的是,因为这是母亲的亲爹妈!第二件事是姥爷和姥姥打架,姥姥跑到我家,姥爷追来在院子里追着打姥姥。母亲用手指着姥爷说:妈,你不用怕他,咱们上法院告他去!这都什么社会了,他还敢打人?气得姥爷仰面朝天倒下去,好半天才醒过来。事后姥姥对我说:你妈太不懂人事!爹妈打架跑到你这儿来,作闺女的应该给劝架,跟你爹说:爹呀,别生气啦,大半辈子啦,你还不知道我妈,她就是嘴不好,可是心眼儿不坏,她还是心疼你的。您别生气啦。想吃点儿什么跟我说,闺女给你做。你这么说多好!你可倒好,火上浇油!亏你想得出来,还上法院告你爹去,把你爹气得死过去!难道这是闺女应该办的事?人事不懂!其实在姥姥的儿女中,我母亲还是比较孝敬的,自然灾害时期母亲在厂里种了几十棵蓖麻,收获时母亲连旁人种的一起摘,带回家让我剥出籽来拿去卖,卖来的钱和油票给姥姥,大豆饼拿回家。我给弟弟们砸碎,每人拿着一块啃,挺香的,我们很爱吃。所以,人们说三年自然灾害怎样挨饿,我们弟兄并不觉得难熬。以往吃洋白菜,我会把菜根扔掉,那时我就把菜根的皮削掉,把菜根的芯切成细丝,浇上点儿醋撒点儿盐,拌一拌挺好吃的。把萝卜皮洗干净,切成细丝拌着吃也很好吃,没有挨饿的感觉和印象。房东大妈说过一句话我一直记着,她说:宁买不值不买吃食。这句话对我影响很大,可说是终身受益。她的意思是:有钱买什么也比买吃的强。她看见母亲嘴馋好吃,不赞成母亲的做法才对我说这话。她说买了吃食,上边吃了下边拉,什么也剩不下。不如买东西,哪怕只是一时半会儿有用。我的体会是:喜好收藏的男人可人疼!他们有一点儿钱都要买东西,他们不抽大烟,不喝大酒,不嫖女人,没有婚外恋,因为那些事都是要花钱的。财富既要靠努力去挣也要靠点滴积累,时间长了就成为一笔可观的财富,尤其是这种积累的习惯。不管是物质还是精神,积少成多,有了这种习惯不愁不发达。

 

我的小学同学家庭成分很复杂,有富裕人家的周学东,他家住的是四合院,方砖漫地红柱绿窗,有两个半人高的荷花缸,还有藤萝架,听说解放前他家卖珠宝。陆亚英家住煤市街一所老宅里,房子比较高大,屋里阴森森的,挂了很多早期电影明星的大照片,记得有胡蝶,圆脸大眼睛;有金山,西装笔挺,分头乌黑锃亮;还有赵丹白杨张瑞芳,更多的我不认识,据说大观楼电影院是她家的或者她爸爸是经理。刘美文住南新华街路西后院二层楼上,长长一排房子都是她家,院里人管她母亲叫刘太太。开家长会的时候,刘美文和周学东的母亲,都穿着丝绸或者丝绒、紫色或者墨绿色的旗袍,轻施粉黛略点朱唇,胸襟上别着白色丝绸手帕,只是旗袍开叉较低,在膝盖处上边一点儿,不象现在电视剧里的演员,旗袍开叉开到腰间象妓女一样。王忠励的父亲不知是干什么的,他家住在韩家潭一座的妓院里,坐南朝北,院里一圈小房间,中间是一个直对大门的木楼梯,直上直下。二楼上也是一圈小房间。他家住在二楼上,他爸爸先后娶了四个老婆,他母亲是大房生了四个孩子,三房住在他家隔壁也生了四个孩子,二妈离婚走了,但是带来的女儿却嫁给了他爸爸。他父亲每月给王忠励母亲四十块钱,给三妈四十块钱,全家人对他父亲跟二妈的女儿搞在一起很有意见。王忠励让我画光屁股的小人,跑到他父亲房里到处去贴。我估计他父亲可能是给外国人做事,在国家机关或国企是挣不到那么高薪水的。也有家里非常困难的陈汉华,他是唯一不交学费的,他家生活费平均不到七块钱。还有李致家,父亲在首钢每月四十多块钱,四个孩子还有爷爷奶奶得赡养,日子过得很艰难。李致的母亲在家糊信封,我们在他家做完作业就帮他母亲糊信封,我抓小边的速度很快,全家人都喜欢我。李致的母亲会给我一些奖励,就是质量不过关退回来的信封,每次给我好几沓,一沓十个,拿回家父亲给老家写信能用很长时间,我家的信封都是我从李致家挣来的。所以我知道北京的十大建筑,既:北京火车站、民族文化宫、中国美术馆、广播大楼、军事博物馆、华侨大厦、农业展览馆、中苏友谊展览馆、万人大会堂和历史博物馆。家庭情况好的还有舒庆莲和舒新春,父母是老红军走过两万五千里长征,舒庆莲的母亲不喜欢她,总骂她打她,喜欢妹妹舒新春。也难怪,舒新春五岁上学,但是功课比谁也不差,后来当上少先队大队长,舒庆莲反倒是中队长。但是,舒庆莲比她大姐和弟弟强,那两个孩子是弱智。舒庆莲的母亲特别喜欢我,只要有画画的作业,姐儿俩就让我去她家,让她妈妈看着我画画。她妈妈一边看一边夸奖我,天热时还给我扇扇子。她打舒庆莲下手很重,舒庆莲连躲都不许躲。其实舒庆莲很聪明,长着一颗大奔儿头,唱歌跳舞都很好,胆子特别大,她敢在虎坊路五十年代的楼顶,一尺宽的矮墙上跳猴皮筋,吓得楼下的人不敢出声,生怕惊到她掉下去。

我在小学时虽然很贪玩,但是我从不影响别人,因为我一看就会一听就懂,老师却没玩没了地絮叨,我嫌烦就自己玩儿。有一次,课间休息我抓了一只土鳖虫,因为有手工劳作课带了剪刀和浆糊,我剪了一只纸乌龟涂好颜色,把土鳖虫沾在纸乌龟下边,浆糊干了我把纸乌龟放在地上,顿时全班课堂大乱。老师以为大家笑她写错了字,她仔细看黑板好一会子,没发现写错字。又以为自己身上有什么问题,她在讲台上自转了一圈,也没有什么不妥。她奇怪地望着大家,见大家都在看地上,她也走下讲台凑到跟前,却看见一个纸乌龟在地上动,当下把她吓了一跳,她问大家是谁干的?全班同学的目光出卖了我,老师把我叫到跟前,让我拎起来。当她看到纸乌龟的背面是一只土鳖虫时,松了一口气,命令我扔出去。下了课,老师在我的脑门上戳了一指头,佯装生气的样子说:你个小淘气儿,吓死我了!

上课总玩儿总搞小动作,四年级我也入不了少先队,高老师对我说:你能不能给我坚持背手一个星期?只要你坚持一星期我就叫你入队。我就坚持了一个星期,高老师果然让我加入了少先队,还让我当小队长。当小队长后每周有少先队活动,我是组织者当然不能带弟弟。出门的时候我让老四在家里玩,他就一动不动。老二和老三都要跟着,我给老三三分钱让他买根红果冰棍,他接过钱高兴地跑了。老二还要跟着,我给他五分钱让他买奶油冰棍也不行,我噼里啪啦打他一顿转身就跑,他追不上只好哭着回家了,老二从小就是这样,推着不走打着倒退。班上有几个男生数学成绩不好,主要是四则应用题搞不清,高老师让我给他们讲,有曹继良、陈汉华、赵学勤和刘文斗,最后刘文斗还是蹲班了,其他仨个人成绩上来加入了少先队,我们一班成为红领巾班。我们年级只有两个班,有十个少先队小队,队簿只有我做的最漂亮,当年让我参加十一国庆节观礼,这可是非常光荣的事!我入队时母亲花五毛钱给我买条布红领巾,连白衬衫也舍不得给我买,她又不会用缝纫机,给我做了一件白衬衣,用的是白棉布,皱巴巴,领子歪着袖口拧着,哪儿都不合适,穿上象农村孩子一样。

国庆节那天很不走运,前边过什么大军根本看不见,只看见头顶上的红旗和彩旗,只听见震耳欲聋的锣鼓和大喇叭声。我们几个同学要解手,老师带着我们往南走,拐来绕去,走到一圈柏树围着的空地上。我认识这里,曾带弟弟来这儿捉过蟋蟀。我很纳闷为什么这里种了一圈小柏树,中间空着,地上是几排水泥板铺的路。现在才明白,原来隔一块宽的去掉一块窄的,就是一个茅厕坑,这里是庆典活动的临时厕所,广场上几十万人没有厕所怎么行?现在想来那个位置就在纪念堂。三个人撒尿两个人拉屎,然后老师带着我们回去。观礼进行半截下了一阵雨,彩色皱纹纸做的花掉色,把白衬衫染成了花色的。文艺大军过完,全体少先队员涌向天安门,喊毛主席万岁。老师事先再三嘱咐,摔倒了谁也不要管,只顾自己往前跑,鞋子掉了不许捡,每年都有捡鞋被踩死的孩子!我们跑到观礼台跟前,眼巴巴地望着远处高高的天安门,等了半天走过来三个人,我们就声嘶力竭地喊“毛主席万岁!”其实根本看不清哪个是毛主席。后来我们议论很长时间,最前边的肯定是毛主席,后边两个有人说是刘少奇和朱德,有人说是朱德和周恩来。太高也太远了,我们虽然跑到了观礼台跟前,离西边的公厕很近。在我眼里闪现的人只有蚂蚁般大小。事先规定,只要喇叭不停我们就得不停地跳着蹦着,举着花摇晃,一直叫喊毛主席万岁,直到喇叭不叫喊为止,其实我们什么都没看见。回家的时候真是很狼狈,一个个落汤鸡似的,有的光着一只脚,有的光着两只脚,衣服全湿透了,而且还变成花色的。那时天气比现在冷,大人在衬衫和裤子里套着秋衣秋裤,女人花裙子里边穿着毛裤,只有我们小孩子穿的少,冻得瑟瑟发抖,象一群小叫花子一样。从夜里两点到学校集合,然后步行走到天安门,一直站到九点半,十点半结束走回家,真是又冷又累又饿,到家连话都懒得说。父母从未参加过天安门观礼,弟弟们也问这问那,我嗯啊两声拉开被子就睡着了,那是我这辈子唯一一次参加国庆观礼,终生难忘!


因为我们弟兄三个在同一所小学读书,所以开家长会如果父母没时间,弟弟的家长会就得我去参加,对于这一点三弟的老师特别不开心。我读六年级,二弟读三年级,三弟读一年级。开始时他比较老实,甚至还有同学欺负他,名字好像叫司大伟。三弟哭着来找我,我的同学李晶绰号面包,他是个淘气鬼,什么事他都掺和。听说三弟受了欺负,我还没说什么,他拉着三弟去把司大伟打了一顿,这下就给三弟撑了腰。后来我读初中走了,学校里还有二弟,老三就无法无天成了一霸。他淘气得出奇,每天上课前他都要点名,就是把每个桌子踩上他的脚印!班主任姓程爱絮叨,文化程度不高,象个家庭妇女。开家长会我告诉她父母不在家,但是家长会散了她跟着来我家。我忙着做饭,她在我身后不停地唠叨,弄得我切菜时划伤手,炒菜时忘记放盐。我恼羞成怒,当着她面打了三弟一顿,程老师满意地走了。三弟哭我也哭,因为我并不想打弟弟,她是小学里我最讨厌的老师。有一个老师名叫高学源,人长的并不漂亮却会画画,曾经是我的班主任。逢年过节搞庆祝活动,高学源老师美化黑板,我就呆呆地站在一旁看,她见我看得认真就教我,后来学校出墙报老师让我去画插图。高老师说三弟:你大哥也淘气,但是人家淘气让大伙儿喜欢,你淘气得叫人讨厌!你能不能学学你大哥,改改你这些坏毛病?后来,三弟大些不那么淘气了,体育老师康信玖也夸奖三弟。三弟参加工作后去学校看望老师,老师们都向三弟打听我。

小学毕业我们跟上届又不一样。上届学生学的拼音是汉字改的,我们学的是二十六个英文字母。这次毕业要考两次,第一次成绩是毕业成绩,第二次才是升中学的成绩。我知道自己两次成绩都不错,数学两次都是满分,语文也差不了多少。我要给弟弟们做饭,报的志愿不能离家太远,第一是四十三中,第二是九十五中,第三是和平门中学,三个学校离我家都是一站地。但是,邓恩深老师认为我报低了,他说你的成绩我知道,你把志愿报低了。我问怎么办?邓老师说可以改。我问怎么改?邓老师说把四十三中改成第二志愿,九十五中改成第三,再加一个第一志愿。我问第一志愿写那个学校?邓老师说第一志愿你报男六吧。我按邓老师说的改了,但是通知书下来那天,把我看呆也气傻了!竟然是菜市口中学!一个没听说过的新学校。连功课很差的体育课代表陈林根,外号小辫儿留都考上了九十五中。报到后才知道我们这届学生是开校元老,上边没有高年级学生,老师多数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人。同学们找我去邓老师家,感谢他对红领巾班的教导。我不愿意去,认为他在戏弄我。可是我反过来回想自己考试的过程,认为邓老师不会的,那样做对他有什么好处?于是,我跟同学们去了邓老师家。邓老师一见我马上站起身来说:哎呀志刚,真是对不起你!我也不知道怎么会这样?怎么可能一个志愿都没考上呢?连陶世明也是菜市口中学的,这是怎么回事呀?真让人想不通!对呀,陶世明是二班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是少先队大队长、红领巾护旗手,她都去了菜市口中学,我还有什么可说的?

后来我才知道,由于朝鲜战争需要大量兵源,我们这一代人生多了。那时凡事都要学习苏联老大哥,学习苏联英雄母亲多生多育。但是,没想到朝鲜战争没打起来,中国人不值钱外国人值钱,中国往战场堆人,联合国奉陪不起。于是,我们这代人多得没法处理了。上小学小学不够,读中学中学也不够,菜市口中学就是一所新开的学校。那几年,北京新开了好多地名中学,和平门中学、广安门中学、南菜园中学、校场口中学、白纸坊中学等,光宣武区就这么多,还有其他城区呢。后来闹文化大革命,好几届初高中毕业生往哪儿塞?那时候大学毕业也得下乡,我们只能去军垦或者上山下乡。其实我不想去插队,我愿意回老家。俗话说: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爷爷虽然在土改时没被斗争,但是红卫兵没有把他放过去。爷爷去世是一九六六年,伏天里让爷爷穿上装裹衣裳,棉裤棉袄棉长袍,头戴高高的纸帽子,脖子上挂着一块牌子,上边写着:地主分子赵宝泉。红卫兵让大伯用小平车拉着他去游街,连中暑带生气爷爷到家就病了。我爷爷特别爱面子,他说:一辈子没现过这么大眼!伏天里得病腊月里死。说起爷爷的死真的很神奇,他头脑清楚的境界无人能比!他竟然知道自己哪天死,甚至连几点钟都知道!头两天大伯给爷爷喂饭,他说不吃了,死了拉得哪儿都挺脏,叫人讨厌。大伯再三劝他也不吃,他说我这就该走了,吃饭没用了。然后吩咐大伯次日去刘家铺接我大姑。大伯问他:吃了早饭去接还是不吃早饭?爷爷说:不吃早饭天亮就去。大娘开玩笑地问:你怎么知道你明天走哇?爷爷懒得搭理她,大娘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么着,你几点走?八点半,爷爷说完这句话再也不说了。第二天天亮,大伯赶紧蹬车子跑十五里地把大姑接来。大姑进门爷爷只说了一句话:蕊呀,快着给我穿衣裳。大姑叫了一声爹赶紧爬上炕,跟大娘大伯一起给爷爷穿衣服,穿好衣服放平身子,爷爷呼出一口气,真的就走啦!没有屎没有尿,干干净净地走了。大娘忽然想起连忙跑到北房里去看座钟,正好八点半!大娘回来对大姑说:我奶!大姐,你说人家怎么这么灵呀?说八点半揍是八点半!一点儿都不差!真是活神气儿!二爷也是那年死的,大车从身上轧过去受了内伤,游街回来就气死了。哥儿俩死在同一年,爷爷活了六十八岁,二爷才活了五十四。我们这辈人谈论起爷爷,包括二爷那院的堂弟们都极为佩服。他们都说:想当初要是依了大爷爷的主张把地都卖了,上北京买两所院子,三百亩地换一所,得换个怪好的呢!那可揍闹得(方言:音dei)溜!咱们揍都成北京人喽!结果,木有听大爷爷的话都成了老农民。这还不算完,还闹了个地主成分!来个运动揍挨整,不渣儿个小事儿揍叫人家斗争。我爷爷我奶奶连北院大奶奶和咱大伯,都木有远见看不明白,大爷爷那是真英明呀!老叔赵仁玖说:那个时候也难怪,咱们的日子正处于上升阶段,今年买二十亩明年买三十亩,日子过成那样儿容易吗?我爹没文化,他哪有我大伯那两下子?我大伯早就看透了,国民党不行了,共产党要坐天下了。他心里明白看得远!我最佩服我大伯。母亲嫁到我家应该是解放前夕,母亲说:过那个日子可真是不容易!秋天棒子拉到场上扒棒子皮,谁扒的谁就可以背回家烧火。你奶奶心疼得不行,她也跑到场上去抢着扒棒子皮,一扒就是一整天,扒到天黑才回来。回来哪还走得动呀?一双小脚勉强扭到家门口,进大门“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后赶紧回身关上大门,怕叫人家看见笑话。就这么趴在地上,一步一步地爬,一直爬进屋里,爬到炕上就瘫啦!你奶奶这一辈子呀,一点儿福也没有享!过了个地主不假,尽受了罪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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