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萬維讀者為首頁 廣告服務 技術服務 聯繫我們 關於萬維
簡體 繁體 手機版
分類廣告
版主:紅樹林
萬維讀者網 > 五 味 齋 > 帖子
長篇小說《人生舞台》之七《後台》第三章
送交者: 弘魁 2021年01月21日21:14:31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長篇小說《人生舞台》之七《後台》             作者:弘魁

    金木水火土  命運我做主    我行我素我自知  苦亦甘來甘亦苦                人生一齣戲  唱唸做打舞    歌罷曲終人散盡  細品功過榮與辱



第三章:祖祖輩輩黑土地,一生一世記心裡

文化大革命開始我十五歲,記憶深刻的是徐家被抄。那天上午外邊人聲鼎沸,房東大媽說:紅魁,快去看呀,抄徐家啦。我鎖上屋門隨着人群湧進徐家大院,原來小洋樓後邊還有一座四合院。前院是小洋樓和花園,種着石榴、無花果、夾竹桃、美人蕉和月季花。有兩個半人高的大魚缸,養着一紮長的大金魚,不知誰抱起石頭把魚缸打破了,大金魚滿地亂蹦,我抓起兩條金魚往家跑,放在我的魚盆里。等我再跑回徐家時,人們已經湧上小洋樓,徐老太太坐在一把太師椅上,臉色嚇得灰白。她兩隻手交叉握在肚子前邊,趁眾人不主意,她把一隻手墊在屁股下邊。被街道女幹部看見厲聲喝道:站起來!你往屁股底下藏什麼啦?徐老太太只好站起來,原來是一個鑲着蠶豆大、碧綠翡翠的金戒指,那個女幹部上前一把搶在手裡跑了。人們看見什麼搶什麼,有人抱走大花瓶,有人抱走叮噹作響的座鐘,有人踩到條几上摘字畫,象《火燒圓明園》一樣,就差殺人放火了。大約十點鐘紅衛兵來了,宣稱徐家由他們接管,閒雜人員一律退出,人們只好戀戀不捨地退出來,紅衛兵把大門關上了。好奇的人們不走,圍在門外聽動靜。裡邊七嘴八舌地叫喊,好像是叫徐家人交出什麼東西來,而且開始打人了,能聽見慘叫的聲音。我家跟徐家是隔壁,房東大媽領着孩子,叫我們弟兄回家。站在院子裡聽着那邊慘叫的聲音,我們都很害怕,大媽把孩子摟進懷裡,弟弟也都圍在我身邊。我對大媽說:我上房看看那邊幹嘛呢。大媽沒說話,我就踩着廁所門爬上了房頂,貓着腰悄悄往東邊走,蹲在矮牆後邊慢慢直起腰,我看見徐老太太爬在地上,腿上綁着一根小腿粗、兩米長的木棒,木棒兩頭各綁了一塊石頭,徐老太太拿着一把掃帚,紅衛兵揮舞着金屬卡子牛皮腰帶,正在抽打徐老太太,老太太的後背已經衣衫襤褸血跡斑斑。紅衛兵打一下,老太太就地叫一聲,然後拼命往前爬着掃地------直看得我心驚肉跳跑下房。大媽問看見什麼,我一五一十說了,嚇得大媽把孩子拉進屋裡,我也把弟弟們趕回屋。坐在屋裡聽着那邊的動靜,慘叫聲越來越弱,後來就聽不見了。下午五點鐘徐家大門打開了,抬出兩具屍體,用白布裹得嚴嚴實實,聽人們議論,打死的是徐老太太和她兒子,也就是掌柜的。來了兩輛大卡車,紅衛兵把整匹的毛料和各色綢緞,成捆的裘皮大衣往卡車上裝。最後抬出兩口大木箱放在三輪車上,兩邊各站一隊紅衛兵,押着三輪車往西走了,人們說箱子裡是金銀財寶。我在中國軍事博物館看過紅衛兵抄家展覽,見過金條堆成的金山,兩座四方形的金山,有一米多高,一米五見方,全部是金條堆成的。

那幾天我們特興奮,每天都有紅衛兵撒傳單,我們就拼命去搶,傳單內容我們不關心。只知道能生爐子做飯用,省得買刨花。徐家頭天被抄,後孫公園的紙盒廠第二天也被抄了,那是一座很大的會館,就是前幾年我們吃飯的食堂。紙盒廠有很多裁好的半成品,大人整捆往家扛,我扛不動只好拆散往家裡抱。這種硬紙板燒火不僅可惜而且也不好燒,賣廢品卻能賣上好價錢。從早到晚抱了一整天,抱回幾十斤賣了不少錢。然後就是滿街貼大字報,西邊有個工業商業聯合會,我們這條街就是那裡大字報多。我發現這是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就偷偷去撕,撕回來可以生爐子。母親罵了我一頓,因為父親已經被限制,一個月只能回家一次。母親囑咐我們不許瞎跑,不許再撕大字報,放學回家哪兒也不許去。父親回到家也不檢查我們的功課,吃了晚飯早早睡覺。弟弟們小聲說話,父母嚇唬我們:別說話,睡覺!弟弟們只要不說話一會兒就睡着了。我卻睡不着,聽見父母壓低嗓門兒小聲說什麼,好像說爺爺也說三叔,聲音低我聽不清,漸漸我也睡着了。

有一天母親下夜班不睡覺,讓我在院子裡盯着,她蹲在屋裡燒一捲髮黃的紙,後來聽母親說那是地契,解放後奶奶在北京照看我們,爺爺從老家帶來的。母親剛把地契燒完,姥姥慌慌張張跑來,懷裡抱着一個布包,裡邊是開胰子作坊時,大姑父倒賣銀元姥姥買的。當時姥姥勸母親:二閨女,你生的淨是小子,買點兒這東西壓箱子底兒。所以母親也買了一些,母親還從房東大媽手裡買過一個金戒指,姥姥買了兩個。母親正不知如何處理,姥姥又抱來一包,娘兒倆發愁了。母親說:哎對了,送我大姐那兒去吧。於書莊成分好是革委會主任,送到他們那兒肯定保險。姥姥同意。但是誰去呢?娘兒倆一致認為我去合適,一是我雖然十五歲,個子矮不被人注意,二是我心細她們放心。母親囑咐我:到大姨家撂下東西就走,什麼話也別說,快點兒回來。母親找一件舊衣裳把銀元和金戒指包好,用買菜的破布兜裝上,我抱着出了門。坐23路汽車在磁器口下車,一直走到花市上頭條大姨家,她驚訝地問我:你幹什麼來了?誰叫你來的?我說是姥姥和母親,兜子裡裝的是銀元和金戒指,把東西交給大姨我就走了。大姨趕緊關上屋門,沒有留我吃飯。

爺爺是當年臘月二十死的,陽曆是一九六七年一月。即便大伯不識字,大哥是高中師範畢業,肯定給父親發過電報或寫信,可是父母都沒回去。事過之後臘月二十三讓我回老家,那是我第一次回老家。母親告訴我坐火車到高碑店,再坐汽車到昝崗,出昝崗村往東南方向看,遠處有一個大村子,村裡有兩顆柏樹,冬天裡非常顯眼。朝着柏樹走,有柏樹的院子就是咱們的老家。我按着母親指導的方向,一直走到老家牆外。這房子很奇怪,沒有南房也沒有大門,從東到西是一堵牆,牆外邊蓋了一間小屋,裡邊電磨吱吱地響。我繞到西牆外邊,看見一個圓洞門,看樣子象是後院,院裡有一個牲口棚,一棵碗口粗的槐樹,還有一口水井。五間正房中間有一個門,掛着黑布棉門帘。我推門走進去,面前站着一個身材矮小的老太婆,我問:請問這是趙金龍的家嗎?老太婆咧嘴一笑說:是紅魁吧?紅魁回來啦!人們從裡屋跑出來,老漢無疑是大伯,我在北京見過,老太婆肯定是大娘,大哥我也認得,他跟大伯去過北京。新婚的大嫂我不認識,大姐二姐和老舫妹妹也都沒見過。人們簇擁着我進裡屋,大娘彎腰扒我的棉鞋,說地上冷讓我上炕,我隨即盤腿坐在炕上。這讓全家人感到非常吃驚!他們很納悶,北京生北京長大的孩子居然會盤腿!大姐端來熱水讓我洗臉,二姐給我捧來熱茶,嫂子只會傻呵呵地樂。大伯問了一聲:他大姥姥還結實嗎?我知道大伯問的是我姥姥,就點頭說還結實。大姐問了一句:我老叔關(跟)我老嬸兒都挺好的?我說:也挺好的。大姐隨即嘟囔了一句:哈麼着(那麼着)不回來!我當時沒反應過來,後來才知道爺爺去世父母不回去送葬,哥哥嫂子和姐姐妹妹們很有意見,因為當年奶奶死時他倆就沒回去。只有一百公里,老人過世兒子兒媳居然不奔喪!這件事確實做得很差勁也很過分!這是在文革期間,不然的話,家族中肯定說不過去。大娘搗了大姐一拳,說她:瞎嘚嘚麼呀?去,燒火揍飯去!

傍晚到家時還聽見電磨響,此時卻沒了聲音,昏黃的電燈也滅了,大哥把飯桌擺到炕上,妹妹老舫趕緊端來煤油燈,二姐從抽屜里找出一截蠟燭點着,說老舫:你趕早把煤油燈擱窗台上吧,一會兒揍把紅魁鼻子眼兒熏黑了。老舫順從地把煤油燈端到窗台上。大哥說:剛才還有電哪,這不大會兒又木電了。大嫂順着說:可不是麼呢,才剛還有電呢,這會兒又木了。她沖我擠了一下眼兒,學着我的腔調小聲說:請問,這是趙金龍的家嗎?說得我怪不好意思的,二姐和老舫都在笑。屋裡光線比較暗,但是我能感覺得到,大伯的目光一直沒有離開我,屋子裡的人都望着我,我渾身不得勁兒,好在屋裡黑看不出臉紅。不到半個鐘頭,大娘和大姐就把飯做好,熱氣騰騰地擺上桌子,老舫讓我坐在飯桌正中間,我堅持說:我就坐邊兒吧。老舫說:二哥,你往裡些坐,你是戚(客人。音:且)。二姐快嘴快舌地回絕老舫:你別放屁了啊!誰是戚呀?大姐也說:可唄,這屋的人哪一個也不是戚,這是一家子!大伯光笑什麼也不說。大娘一個勁兒往我跟前拿東西,有棗糕、年糕和豆包,見我眼睛望着剛出鍋的貼餅子,大娘問:你稀罕吃這個呀?說着給我掰了半個貼餅子,卻把另一半的焦咯吱撕下來給我。我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多人的關注,一群人中我竟然成了核心!最後我還是被老舫推到飯桌中間,大伯坐在我的左邊,大娘坐在我的右邊,大哥坐在大伯旁邊,老舫坐在大娘旁邊,兩個姐姐坐在炕沿上,大嫂則站在地上站着吃。我不知道農村的規矩,覺得大家都坐着,只有大嫂站着不太好,說了兩次讓大嫂坐下吃。大姐說:你不用管她,就叫她站着吃。大嫂也說:你不用管我,我就站着吃,站着吃得還多呢。二姐撇撇嘴說:嘿,你還鬧得了呢!你就站着吃吧啊!大家上炕脫鞋時,我發現鞋幫上都蒙着白布。大伯的黑棉襖前胸上縫着一塊白布,寫着:地主份子趙仁厚。大娘的胸前寫着:地主老婆陳秀花,後背也有白布寫着相同的字。大伯屬羊,大娘屬虎。我聽母親說過,大伯十五歲成親,大娘比大伯大五歲,長得其丑無比,母親說:你看見動物園的猴兒了嗎?就長那個樣兒。現在看見大娘並不象母親說的那樣丑,但是絕對配不上大伯。大伯和父親一樣,長得儀表堂堂,大伯為人象他的名字一樣,既仁慈又厚道。因為爺爺是個甩手掌柜,大伯十五歲帶着長工幹活兒,收了麥子送到保定,給父親交學費,父親什麼活兒都不會幹。母親說:你大伯成親的那天,你大娘一下轎,你爺爺就氣瘋了,跳着腳罵媒人,說把你大伯坑了,你大伯是孝子,什麼話都不說。大娘總偷着看我,待我回過頭看她時,她趕緊把頭扭到一邊假裝看別處,我只要回頭就感覺她又在看我。她只生了大哥一個兒子,我的舅媽一個兒子也沒生,她倆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看我的目光是一模一樣的,就是人們常說的:眼裡看着心裡愛。這一點我體會最深,當然也包括姥姥。

在老家過年讓我終生難忘。雖然受管制,大伯和大娘還有二奶奶,天不亮就去掃大街。吃了早飯還得去挨鬥爭,一斗就是幾個鐘頭。但是,我們在家裡就鬧翻了天!大嫂比大姐小一歲,大伯大娘前腳一走,大姐就按着大嫂的頭,讓大嫂管她叫姐姐。大嫂死活不肯,她的口才遠遠比不上大姐二姐,反反覆覆總是一句話:蘿貝個兒小,長到背兒上了,孽(那)可木法兒。那時地主家的後代很難娶到媳婦,大哥成親時已經二十五歲,在當時是大齡青年。一是大哥白白淨淨,濃眉大眼長得俊,二來媒人是我們的大姑,大姑選的是他們董家的閨女。大嫂的父親和大姑父是遠房叔侄。知道我們趙家的門風,大嫂毫不猶豫嫁過來。對於這一點大姐很不贊成,她說:不管耽誤到什麼時候,我也得找個八輩子正經八百的老貧農!要不在娘家受氣,嫁到婆家還得受氣!其實大姐也不小了,她比大哥小兩歲,二十三歲也是大齡青年。姐妹三個意見一致,找婆家一定要找貧下中農!二姐甚至說:越貧越好!越窮越好!老人們都是貧死的,窮死的,餓死的!進門兒木有公婆,那多得呀!農村講究和新媳婦鬧着玩,鬧的人多說明人緣好。我家是地主沒人來和大嫂鬧,我回來了我們就自己鬧。大伯大娘前腳剛出門,我們馬上鬧起來,直樂得人肚子疼。大姐的主意多,二姐的膽子大,連生性靦腆的大哥也摻和進來。解放以後,這種歡樂氣氛在這老房子裡已經多年不見了。二姐給我出主意:紅魁,你傻!人家鬧都是要錢,你百屁也不要,大嫂心裡不定多樂哪!你管(跟)她要錢,叫她給咱們買好吃的。可是我從小長大,沒有跟任何人要過錢。一是姥姥給我零花錢,二是我家的日子由我過,母親每天都要給我錢。不管給我多少,我根據手中的錢去買菜,打油買鹽。三毛錢能過一天,兩毛錢也能過一天。如果給我五毛錢,我們就可以開葷,我買四個兔子腦袋,三分錢一個,燉熟了一人一個。或者買一個豬肺,七分錢一斤。而且還能買水果,當然不是香蕉蘋果大鴨梨,我就買一些山楂、海棠或者黑棗什麼的,回家洗一洗分成四份,讓弟弟們先挑剩下是我的。每逢這個時候,老二總是非常緊張,他一會兒說我要這堆兒,猶豫一下又撲向另一堆說要這堆兒,回頭看看又說不,我還是要這堆兒!老三老四站在一旁等着。我心裡非常清楚,其實哪堆兒都一樣,即使數目不一樣,大小我都搭配着,絕不會有多有少。但是每次都是老二先挑,他挑完我們三個好說,隨便拿一堆兒就是了。

二姐讓我跟大嫂要錢,我實在不好意思開口,我往前推老舫讓她鬧。老舫說:沒有親兄弟親妹子鬧的,這屋裡只有你能鬧。大姐也讓我跟大嫂鬧要錢。大嫂笑着說:沒有你們這樣兒的啊。紅魁怎麼啦?紅魁也是親的呀,是一個老爺一個奶奶的孫子!怎麼來不是親的?二姐嘴快說:你快拉倒啊!是一個爹一個媽嗎?少廢話,掏錢吧啊!大嫂慢悠悠地說:那,我得掏多少呀?老舫說:越多越好唄。大姐說:不用多,能買二斤點心,二斤糖塊,再買二斤果仁就行啦。大嫂驚訝地說:我奶!還說不用多,木有十塊錢下得來嗎?二姐說:紅魁多少年才回來一次?啊?花十塊錢你還心疼?大嫂說:不是我心疼,是我木有那些個錢!我身上揍有五塊。大姐說:你不會上你屋裡拿去呀?要不,你把鑰匙給我。二姐一把搶過大嫂那五塊錢,笑着說:這個人還怪實在,有五塊揍說五塊。走,紅魁,咱們買好吃的去。大姐和老舫妹妹趕緊跟上,大哥也戴上棉帽子。大嫂說:你們都去呀,那我也去吧。二姐樂彎了腰說:你呀,你快拉倒吧,出了錢揍木有你的事兒啦。你那個腿兒撇拉撇拉的,跟得上嗎?你快抽空兒歇會兒不行嗎?怎麼那麼傻呀你!大嫂說:我奶!怎麼這麼不說理呀?饒出了錢還不叫俺們去。大家都哈哈大笑,不提防大伯進了屋,挨一天鬥爭他沉着臉說:樂麼呀?有麼樂頭兒?大娘隨後進屋,她申斥大伯:你嚷麼呀?不樂怎麼着哇?活活把人給憋死!大娘是樂觀的,不管去挨鬥爭還是懲罰性勞動,只要到家看見這幫兒女,她第一件事就是給我們做好飯吃,尤其趕上過年。

除夕夜守歲全家人坐在炕上,大娘把新衣服準備出來,那時沒有電視,大伯不健談,大哥少言寡語,只有大姐和二姐說這說那,說的最多的是我們的大姑。大姐說:你說拿着咱大姑的長相、人品還有揍活,哪一樣不是木得挑!我老爺怎麼給我大姑尋這麼個瞎行子,其丑無比,還是填房!真是活活把人屈死!大娘說:你老爺還不是因為你大姑性子太綿軟,尋個厲害婆婆怕你大姑受氣。這個主兒木有老人,你大姑進門兒就當家。你大姑父拿着你大姑當人,你大姑不受氣。二姐說:敢情,你看看他長得那個縮樣兒!那倆小眼兒象席篾拉的!世界找不出他那麼丑的人來!真是老話說的:好漢無好妻,賴漢子戴花枝兒!大姐又說:你還別說,他還真拿咱大姑當人!哪天下地回來,進門兒先看咱大姑的臉色,要是看着沒事兒,他才踏踏實實吃飯呢,要是他看着有問題他就揍反!那回咱二嫂叫咱大姑生氣,咱大姑誰不知道哇,她是個壓事兒的人,生氣臉上不露出來,該幹麼幹麼。大姑父下地回來左看看右看看,怎麼看他都覺着有問題,他揍問咱大姑:誰叫你生氣了?你說出來沒事兒,你不說揍是不行!咱大姑說:木人叫我生氣,你快洗手吃飯吧。二姐接過話頭兒說:嘿,什麼事兒能瞞得了他?他比猴兒還精呢!他非逼着咱大姑說出來,誰讓咱大姑生氣了。咱大姑揍是不說,一口咬定木有人叫她生氣,還說:你快吃飯吧,別木事兒找事兒了,我給你端飯去。咱大姑父揍急嘍!他揍蹦高兒嚷起來了:不行!你不說出來我揍不吃這個飯!你非說出來不可!你說不說?咱大姑木法兒只好伸出倆指頭。大姑父二話不說從窗台上摸了盒取燈兒,去院裡抱上一大捆柴火,騰騰地來到二表嫂屋裡,把柴火往地上一扔,蹲下就要點火燒房子。嚇得二表嫂窟通一聲跪在地下,一個勁兒喊:爹呀爹呀,我可不敢叫我媽生氣啦,你繞了我這一遭吧!下回我可不敢啦!你說說,這個老東西多霸道!

大姐說:他是護着咱大姑,不叫咱大姑生一點兒氣。要是這麼說,咱大姑嫁給他也算不吃虧。他這個行子歹毒!不管是兒子還是媳婦,哪一個錯待咱大姑都不行。耍起脾氣來,格拉不是東西着哪!大姐用手指了一下大嫂說:你們老董家什麼行子人都有!大嫂笑着說:我奶,他護着咱大姑還不好?俺們老董家怎麼啦?咱三姑幹麼都不行,三姑父把咱三姑怎麼啦?不是也不敢欺負嗎?見我詫異的目光大姐解釋道:咱三姑父關咱大姑父是一家子,都姓董,是遠房叔侄,親姐兒倆嫁給了叔侄倆。咱嫂他爹關三姑父是平輩,大姑父比他們倆高一輩。說完大姑家又開始議論三姑家。二姐說:你說咱三姑她婆婆那個老猴兒,怎麼那麼精呀?格拉會來事兒着哪,要是去了她家,她格拉熱情着哪!不渣兒個小腳,扭搭扭搭地給你斟茶倒水,給你忙活揍飯。揍熟了端上桌,不住嘴兒地讓,真是精呀!大姐說:你別說了啊,咱們這個三姑也是真不行!說話說話不行,幹活兒幹活兒不行,要哪樣木哪樣。揍是一樣會生小子!你還別說,揍這一樣他家還揍是木的說!咱三姑父哥兒一個,他家揍是稀罕小子。什麼人什麼命兒,咱三姑尋的這個主兒也不賴,還得說咱老爺英明!給這個沒出息的閨女,找的這個主兒也不受氣。要不咱三姑這樣的,遇見什麼樣的婆婆,不得受一輩子氣?她那個木出息勁兒,連句整話都說不出來。大嫂說:俺們老董家沒有那個樣的人,都是守規矩的老實人。二姐馬上回她一句:你倒來得快,給你根竹竿兒你就順着往上爬!大嫂不服氣說:怎麼啦?俺們董家怎麼不好啦?你說是我爹我媽還有我奶奶,哪一個不好?我還是個後媽,對我哪一樣不好哇?大姐連連點頭說:你還別說,咱嫂這個娘家媽,還真是個難尋的好人!是個明白人!二姐也說:人家她奶奶那是多精哪!一天夸媳婦好,越來人越誇得帶勁兒,媳婦伺候着也上勁兒唄。老婆子得了癱禍病,你看人家媳婦伺候的,坐在炕上象個戚,不知道的,誰看得出來是個癱禍病人哪!大娘聽半天這才插上嘴說:什麼時候也是兩好兒買一好兒,光指着一頭兒不行。你們姐兒仨都給我聽着,過了門子不能不守婦道,不能給這個媽掙罵名!我不稀罕你們給我拿麼,茲要不叫人家女婿罵我,你揍是我的閨女。你要是給我掙罵,你揍少來見我,茲當我木生你這個閨女!大伯說:時候不早睡覺吧,趕明兒個還得起早呢。

我睡得正香甜,忽然大娘推我的肩膀,小聲說:紅魁,起,該起啦,起來吃餃子。我睜開眼一看,外邊天還黑着,屋裡電燈亮着,全家人站在我面前,都換上了新衣裳,於是我趕緊穿衣裳起來。老舫妹妹忙着收拾炕,把炕桌擺上來,堂屋裡兩個姐姐和嫂子忙着煮餃子,餃子一盤一盤端上來,我剛要上炕,嫂子拉我一把小聲說:還木拜年木磕頭呢。二姐也湊上來說:不磕頭不能吃餃子。這下把我難住了,從小到大我沒磕過頭,更沒人教過我怎麼磕頭。我小聲對二姐說:我不會磕頭怎麼辦?二姐說:不會學唄,看着咱大哥,他怎麼磕你揍怎麼磕。這時我才發現,平日裡總是最後上炕的大娘,現在已經和大伯端坐在炕中間了,專等兒子媳婦給他倆磕頭拜年。只見大哥抱拳作揖舉過頭頂,說:給我爸爸拜年了。然後跪下去磕了一個頭;站起身來又一次抱拳舉過頭頂說:給我媽拜年了。然後跪下去又磕了一個頭,然後起身站在一邊。大嫂是兩手五指對攏在胸前作揖,也跪下磕了兩次頭,給公公婆婆拜年。二姐小聲囑咐我:神三鬼四人一個。記住嘍,點一下腦袋揍得,千萬可別多點!我問二姐:我磕完了你們磕嗎?二姐說:木結婚的閨女不磕頭拜年。奧,原來如此。我學着大哥的樣子,給大伯大娘磕了頭,然後上炕坐下吃餃子。沒想到大姐跟大嫂鬧起來,大嫂比大姐小一歲,大姐強按大嫂的腦袋,非讓大嫂給她磕頭拜年。大嫂光呵呵樂就是不給她磕頭,兩個人打估起來。二姐早上炕吃餃子了,她支持大姐說:對,小的揍得給大的拜年,不磕頭不拜年不叫她吃餃子。老舫說二姐:最數你壞了,你挑唆她們倆打估,你看熱鬧又不耽誤吃餃子。你們倆快別鬧啦,一會兒餃子揍吃完啦。二姐瞥了一眼老舫說:揍你是好人!好人堆兒里挑出來的好人!餃子是什麼味道已經不要緊了,這年的味道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經歷。我覺得在老家過年真是過癮!這種千百年來形成的習俗,讓我着迷讓我陶醉。街上的鞭炮聲此起彼伏,吃完餃子,大哥領着我去給家族的長輩拜年。街上來來往往的人群,三個一群五個一夥,都是去給長輩或是親戚拜年的。鄉親們走個碰頭兒都要道一聲:過年好,拜年啦。這在北京是從來沒有見過的。

 有了這樣的經歷,在下鄉這個問題上我要回老家。父親不同意,那時毛主席還沒下命令。我覺得在北京上不了學念不了書,整天看孩子做飯洗衣裳,心情特別煩躁。現在都說逆反,我那時十五歲也處在逆反期,我執意回老家。父親說:農村很苦你受不了那份罪。我說:別人受得了我也受得了,人家是人我不是人?父親說:農村窮,去農村就得受一輩子窮。我理直氣壯地說:窮有什麼可怕的?富了還得挨鬥爭!將來消滅城鄉差別,城市和農村一個樣。父親說:咱家成分不好,你回老家連媳婦也娶不上。我心裡不服氣,嘴上說:娶不上就娶不上,我還不稀罕呢。其實心裡卻說:我就不信娶不上!看你那點兒出息,就知道娶媳婦!父親說:你就是想去也得等等,看看形勢怎麼變化,能不去咱就不去。什麼大學你都能考得上,大學畢業你上哪兒我不攔着你。我卻說:你還說呢!要不是你擋着,我早戲曲學校畢業了,都是你給我耽誤的!那時候不講成分,人家老師挑上我,你非不叫我去。我要是學唱戲就不會上山下鄉,還用現在發愁嗎?父親連連點頭說:這件事是我不對,我是老腦筋,認為唱戲是下九流。可是你各門功課成績都好,你准能考上大學!何必這麼急着回老家呢?我說:我怕到時候連老家也回不了,把我發配到天涯海角就回不來啦!這句話氣得父親哭了,也把我嚇壞了,長這麼大從來沒看見父親哭過。父親伏在桌子上嗚嗚地哭,一邊哭一邊說:你怎麼這麼不聽話?我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怎麼跟你解釋才好!我當即不敢吭聲了,父親哭了一陣,起身去裡屋睡覺了。

話真讓我說着了。學校里要辦學習班,部隊派來軍隊每班一名軍人,學校實施軍管了。但是,同學們聽說學習班是動員上山下鄉,大伙兒都不去學校。後來,學校通知去盧溝橋農場勞動。城裡孩子特別願意出城,聽說農場在永定河邊,想着都是好玩的。於是大家交了錢和糧票,帶上行李和洗漱用具,坐車來到盧溝橋農場。沒想到,一到農場我們就被看管起來,每天只勞動半天,剩下的時間都是學習毛主席語錄。後來念一段毛主席語錄,讓大伙兒站起來握拳向毛主席宣誓:堅決走與工農相結合的道路。然後讓大伙兒報名,誰不報名就是欺騙毛主席!這一招真損!那年頭兒誰敢欺騙毛主席?不要命啦?男生心裡有主意,讓宣誓就宣誓,讓報名就不報名,看你們能怎麼辦?女生中有人哭了,隨後一群女生都哭,不但老師沒有轍,軍代表也瞎掰!我們畢竟是一群孩子,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去吃飯我們都要列隊行進,前後有軍人押着。一次晚飯後,穿過一片柳樹棵子時,我把飯盒悄悄交給魏雲奇,囑咐他不要跟任何人講,我一閃身鑽進柳樹棵子。等所有人走過之後,我不敢走大路,沿着永定河邊朝盧溝橋方向跑。不知跑了多長時間,天黑總算跑到盧溝橋鎮,趕上末班公交車。到家時母親和弟弟們都睡下了,我問母親怎麼辦?母親說:你爸爸已經不讓回家了,我也沒有辦法。人家都走你就走,人家不走你也別走。我說不想去那麼遠,我想回老家。母親同意我的想法,想回老家試試看。於是,第二天我坐頭班公交車趕回盧溝橋農場。班主任老師薛輝祥是印尼華僑,看見我回來只說了一句:你膽子好大呀!後來才知道那晚軍代表也慌了,少了一個孩子,大家打着手電沿着永定河尋找,一直找到十二點也沒找着。沒想到第二天天剛亮我就回去了,軍代表也沒批評我。我向軍代表說想回鄉務農,軍代表姓楊,同意我回去辦手續,但是他警告我:你不要耍滑頭!如果你不辦手續去農村,我們會隨時把你抓回來!於是,我背着行李離開盧溝橋農場。

我和母親打點一些禮物,買了兩匣點心,再買幾斤紅糖白糖。娘兒倆先回到張崗,找大隊支部書記周貴和,給他送了一匣點心,但是他沒答應。回到家裡和大伯商量,大伯說姨奶奶家的表姑嫁到縣城,聽說表姑夫是幹部,讓我們娘兒倆去找表姑。我和母親到表姑家,說半天好話表姑也不表態,她說:表嫂,不是我們不占面兒,是這個年頭兒!你家成分那麼高,誰敢沾你們!母親說:多年不見面兒,把這匣點心留給孩子吃吧。表姑不敢要,硬把點心塞到母親懷裡,把我們推了出來。母親娘家是縣城,母親把我帶到她的表哥家,雖然大表舅二表舅很熱情,做了一桌子好飯。但是說讓我落戶到他們家,他們也不吭聲。母親知道沒希望了,在表舅家裡住了一宿,第二天早晨我們返回北京。

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大伯趁我和母親去縣城的時候去了大姑家,大姑家成分是中農,大伯想把我留在大姑家。但是大姑說:離這麼近轄,俺們村還是張崗公社的,用不了幾天,揍得叫人家知道他是地主的孫子,到時候連個媳婦兒都說不上。不是說叫他上山西嗎,要是離洪洞縣不遠,也不算去了外地,那是咱們的老家。離得遠點兒人家不知道成分高,不管怎麼也得娶個媳婦兒呀。大伯覺得大姑說的有道理,這件事是大伯死了以後,妹妹老舫告訴我的。回想起那個年代,真是可怕極了!同樣是人,黑五類子女連傳宗接代的權力都沒有!更甭說上學、參加工作、當兵入伍服兵役了!文革十年間,我家六口人沒有笑過一聲!十年過來全家人都不會笑了!現在有人懷念毛澤東我不懷念,我們全家也不懷念,黑五類及其子女都不會懷念的。還是現在好,人人平等,日子過得好壞全靠勤勞和本事。大隊書記周貴和說:你這樣的家庭成分,回鄉就是往農村潑髒水,社會主義新農村堅決不要。我只好回到學校報名去山西插隊,我們走的時間定在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這是後話暫且不表。

 那兩年我經常騎自行車回老家,起因是大姑父。他說:你回來不用坐火車倒汽車,多麻煩。你揍騎車子,出永定門簡直往南,過了固安縣再往南騎,到霸縣履着大堤簡直往西,就到咱們家了。我都七十多了,什麼時候上北京不是騎車子?你一個小伙子,花孽個冤枉錢幹麼?二百四十里地不算麼。聽大姑父的話,我十五歲時第一次騎車回老家。那天天氣很好,開始時我有些興奮,速度很快過了大紅門,出城地廣人稀,沒有追趕和超越的對象,我的速度也降下來。騎到固安縣路兩邊都是梨樹,黃橙橙的梨子掛滿樹。路邊有賣梨的,一毛錢一斤我買了二斤,一邊騎車一邊吃梨。過了固安縣天氣有些不對頭,開始颳風而且是頂風。初時有三、四級,後來就有五、六級了,蹬起來非常費勁,速度幾乎跟走路一樣。我十分艱難地騎行,早晨七點從北京出發到下午兩點鐘,我已經連續騎了七個小時。看到路標離霸縣還有十里時,我終於泄氣了。風越來越大,東南風六級,沙塵瀰漫,路上一個行人也沒有。我把車子放倒在路邊,躺在草地上想歇一會兒,找個人家住一宿明天再走。剛躺一會兒,來了一個三十歲的男人,車子上掛着兩個麻袋,不知是土豆還是大蒜。他把車子支好蹲下身子叫我:小兄弟上哪兒呀?起來一塊兒走吧。我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說:雄縣劉家鋪。他說:那你比我近,我上任丘,簡直往南正頂風。他拉我胳膊說:別躺着啦,地上涼,起來吧,咱倆就伴兒走。我說我蹬不動,不走了。他說:不走怎麼着哇?走吧,一上大堤你就是順風啦,咱倆說話兒一會兒就到。我擰不過他死拉硬拽,只好騎上車子跟他走。果然象他說的那樣,他不停地問這問那,沒多久我們就到霸縣大堤上分手,他繼續往南騎,我往西果然是順風。走了大概有二十里地,看見大姑家院牆和十八顆大柳樹。但是,我騎到大門跟前卻下不來了,我捏閘靠在牆上大叫起來:大姑,快來人呀,我下不來啦。聽見叫喊跑出一群人,四表哥把我抱下來,一直抱到屋裡輕輕地放到炕上。

大姑心疼地說:哎呀,也不說選個好天氣,這麼大的風,騎這麼遠還不累壞了?兩個表嫂趕緊燒熱水給我燙腳,表姐拆被子洗被子,她們怕我嫌被子有味兒,要趕在天黑前拆洗完給我做好,讓我蓋上乾淨被子。洗了臉,燙了腳,吃了飯,被裡和被面也曬幹了,二表嫂和三表嫂把被子鋪在炕上,給我做被子。二表嫂手快嘴也快:媽媽媽,引四行行嗎?大姑貴人語遲,能說一個字絕不說兩個字,她說:稀。二表嫂用手一胡擼問:媽媽媽,引六行行嗎?大姑說:妹(密)。二表嫂又劃拉一把問:媽媽媽,引五行行嗎?大姑點頭不說話了。於是,二表嫂和三表嫂一人引一邊,不大工夫被子做好了。當天晚上,我蓋的就是有一股子肥皂味的被子,睡得象個死人一樣。第二天,二表嫂請我到她屋裡去吃飯,二表哥還在服兵役。二表嫂生個女孩兒叫小翠,因為不長頭髮全家人叫她小禿翠。二表嫂特別幹練,手一份嘴一份,只見她一隻胳膊夾着女兒,一邊洗菜切菜一邊燒火炒菜,一會兒工夫就把幾樣菜擺上小炕桌。只剩最後一個菜時,她讓我坐上炕,把孩子放在我對面,然後跑出去端菜,剛把菜放在桌子上,一回頭她就驚叫起來:我奶!這個小禿翠呀,你他媽真行呀!瞅眼兒不見你揍辦下好事兒啦!你可真是個好樣兒的呀!看看你拉得哪兒哪兒都是屎呀!表弟,趁着熱乎你快吃呀------聽她說的這番話,叫人怎麼吃?直樂得我肚子疼。

 冬天我和兩個同學終於拿到大串聯乘車證,那年毛主席在北京八次接見紅衛兵,所有賓館和旅社住滿紅衛兵,北京市民每家都要拿出一條被子。紅衛兵來自全國各地,多數是大學和中學生,來北京見毛主席是一個願望,但是更多人是在旅遊!只要是紅衛兵就可以免費住宿,免費乘車,免費吃飯。這樣的好事哪個不願意參加?我們目的地是廣州,但是火車走走停停,走了兩天才到武漢,此時定員一百零八個座位的車廂,已經擠滿了七百人!兩人的座位坐三個人,三人的座位坐五個人。椅子下邊躺的是人,行李架上也是人,連小小的廁所里都站四個人!想解手男生就對窗外撒尿,女生只好扶着行李架腳踩椅子背往廁所移動,廁所里的人出來讓女生進去方便。好多女生都不敢喝水,因為上一次廁所太難了,而且要遭到男生的謾罵。

列車到桂林,火車站人山人海,好多人見這趟車開往廣州都想爬上來,他們喋喋不休地介紹,桂林風景如何美,桂林有多少美味小吃;我們都不願意下去,生怕下去再也上不來。下邊的人看光動嘴皮子不行,有的人開始往車廂里爬,本來車廂里人就多,大家齊聲喊:快關窗戶!我坐在車窗邊,趕緊往下放車窗。舊式火車的車窗往上抬不容易,要兩邊一齊用力,哪一邊或輕或重或快或慢都不行。但是往下邊放,只要一按兩邊的卡子,嘩啦一下子車窗就可以放到底。我放窗子差點兒切斷一個人的脖子!只見那人的兩隻手伸在車窗里亂抓,卻叫喊不出聲音。嚇得我趕緊往上抬窗子,窗子抬高一些那個人的頭才能動,他忍不住破口大罵:你他媽要把老子腦袋切掉哇?他抓起茶缸在小桌子上拼命砸,茶缸的主人啪啪給了他兩記耳光,他趕緊將腦袋縮了出去。

火車不走車廂里溫度越來越高,男生都脫光膀子,女生只穿一件貼身的襯衣,大家汗流浹背,十二月的隆冬季節,車廂里象蒸籠。熱得大伙兒實在受不了了,只好將車窗打開一條小縫。好不容易汽笛響火車動了,不擔心有人往上爬,人們才把車窗打開。南方冬季濕冷,迎風的人覺得凍得不行,趕緊往身上加衣服,我和李致、張春芳三個人坐在背風面,不冷也不熱。對面是兩個上海女生,年齡大的是個麻子臉;年齡小得長得比較漂亮。張春芳給她們取名:大港督和小港督,因為她倆告訴我們港督在上海話里是傻瓜的意思,我們一路談笑風生很開心。給我印象最深的是兩條母親河,當時的黃河真是浩浩湯湯,讓人想起那著名的詩句:君不見黃河之水天上來,奔騰向海不復回。長江水湛藍碧綠,象流動的藍寶石一樣。後來經過這兩條大河時,黃河幹了,長江卻變成黃河,前後三十年光景。

經過四天四夜,火車到貴陽不走了,大家只好下車,坐了四天四夜火車腿和腳都腫了。廣州鐵路滿了,臨時改道貴陽。卡車把我們拉到郊區一所職業技術中學。沒有床位,地上鋪着稻草和葦席,兩個人一條被子一條毛毯,毛毯鋪在葦席上,人睡在毛毯上。我們的腳腫得鞋都脫不下來,得別人幫忙才能脫下來。草草洗漱一下大家都睡了,張春芳給我半條被,李致給我半條被,我睡在中間。大房間睡三十多個人,燈是不關的,沒一會兒我們就睡着了。睡到半夜我突然被凍醒了,原來張春芳和李致各自裹着一條被,把我光光地晾在了中間!我起身拉扯他倆的被子,怎麼扯也扯不開,急得我都要哭了,貴陽十二月的天氣非常寒冷,陰冷陰冷的。我凍得直哆嗦,叫誰也叫不醒,無奈間看見李致旁邊那個男老師向我招手,來不及多想我趕緊鑽進他的被窩。沒想到他們兩人身下鋪兩層毛毯,身上竟然蓋了三條被子!但是,倆人竟是赤條條一絲不掛!睡覺之前跟他倆說過幾句話,知道他們是昆明市一中的老師,一個三十歲一個四十歲。我鑽進被窩,那個四十歲的老師立刻把我摟在懷裡,那個年輕的睡得正香。啊,被窩裡好暖和呀,我夾在他倆中間,貼着他倆的皮膚,他倆的體溫迅速溫暖了我,漸漸地我不哆嗦了。摟着我的老師開始只是摸我的手,摸我的胳膊,摸我的頭和臉;後來他的手往我的下身摸去,我立刻拿開他的手。但是他固執地繼續摸,我剛剛暖和過來,真想在這個溫暖的被窩裡睡覺。但是他的手已經伸進我的內褲,我立即把他的手抻出來。他固執地繼續往我的內褲里伸手,而且一把抓住了我的生殖器。前一次他把手伸進去時,我的陰莖已經勃起了,這次他毫不費力一把抓住,一下下地擼,雖然有一點兒快感,更多卻是疼痛。我的陰莖從未翻起過包皮,龜頭也沒和包皮分開,沒有露出冠狀溝,每擼一下火辣辣地疼。我實在忍受不了地一下掙脫他,扯開李致的被窩和他睡在一起。

第二天我感冒發燒了。接待站讓我住進隔離室,一個人好幾條毛毯好幾條被子。獨自一人的時候,我悄悄查看自己的生殖器,包皮和龜頭撕開露出冠狀溝,龜頭邊緣是一圈鮮紅的嫩肉,熱燒火燎地疼。大港督和小港督買了蛋糕和水果給我送來,大港督只坐一會兒就走了,小港督親手給我剝橘子,一瓣一瓣地餵給我吃,說了幾句話她也走了。她前腳走張春芳後腳走進來,詭異地笑着說:我還以為她要跟你談朋友呢,就在窗外偷聽了一會兒,咳,你們一句有關愛情的話也沒說,真沒勁。張春芳有四個哥哥,哥哥們談戀愛他都知道。他看的書特別多,他能給我們講《三俠五義》,《七俠五義》,還有《水滸》和《三國演義》等故事,他比同齡人知道很多。感冒好了,我們和兩個上海姑娘分手,她們還要去廣州,我們決定去成都。在成都住了一個禮拜,我們整天在街上瞎逛,什麼好吃的也買不起。那時我們小也很傻,下火車我身上的十五元錢就被人偷了,後來的花費是跟接待站借的。大學生和高中生走到哪兒借到哪兒,寫的是假名字假地址。我們寫的是真名實姓不敢多借,後來才知道那些大學生高中生走到哪兒,都要把當地有名的酒樓吃遍,住接待站夜裡偷跑,把接待站的毛毯偷走,賣給信託商店或者寄回家。

這時傳來了周總理的聲音,他說今年的大串聯告一段落,明年開春再繼續。我們傻乎乎地相信回北京了。那些大學生高中生不相信,還繼續他們的旅行,不,應該說是大串聯。他們知道這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上哪兒找這白吃白住,還有人給錢花的好日子?他們不相信周總理的話,事實證明果然是謊言。在大串聯中我最深的印象是,黃河水的雄渾,長江水的清純。我第一次被人偷了錢,第一次和一個女孩貼得那麼近,第一次鑽進一對同性戀的被窩,第一次被別人摸了我的生殖器。這些就是我十六歲記憶最深刻的事情。

插隊臨走之前我又回一次老家,目的誰也沒告訴,還是騎車回去的。先到大姑家住了兩宿,再到張崗住了兩宿。期間我悄悄去了一趟祖墳,我要去告別祖先,告別爺爺奶奶。我想告訴他們我要去哪兒,有多麼遠,這輩子能否回來我不知道。光天化日之下,我不敢給他們燒紙,看看沒人我趕緊磕個頭,然後跑回村里。第二天我辭別二奶奶、大伯和大娘,他們很難受只衝我揮揮手趕緊回去了。妹妹老舫把我送到東大窪,她沖我喊:二哥走吧,不用接記家裡。我心說傻妹妹,你二哥這一走就不知道何年何月能不能回來了,讓我把埋葬着祖宗先人的土地再多看一眼,這會不會是今生今世的永別------我含着眼淚蹬車子走了。

一九六八年十月十八日,我們四百五十人分乘七輛大卡車,來到永定門火車站。送行的人何止四千五百人?我們這代人兄弟姐妹多,送行的親人就多,更有親戚、同學和朋友,一個人走恨不能有二十人送!那個場面是永定門火車站從來沒有的,木柵欄被人們踩得粉碎。但是,在人山人海中找不到我的親人!我的座位本是挨窗口的,其他同學送行的人多,我就把窗口讓給同學,讓他們說那些道不完的離別話,我家裡沒有任何人來送我。臨行前我跟大姨告別,大姨只說了些客套話,讓我記住給她寫信。老姨對我說:我已經給你準備了禮物,你不是上山下鄉嗎?那裡風景一定很美,我送你一對瓷花瓶。你看粉紅色的,多好看呀!你收工的時候采幾支野花插到花瓶里,不是也能給你們這幫臭小子,增加一點兒香味兒、增加一點兒情調嗎?老姨說的這麼好聽我不能不要,拿回家父親瞪了我一眼。三姨父給了我一疊稿紙和一盒曲別針,讓我想着給他寫信,我拿回家父親臉色也不好看。只有舅媽親自上門,跟我說了幾句話我送出門來,她掏出五塊錢硬塞給我。我堅決不要,舅媽用手指指院子裡,我知道她不想讓姥姥和三姨知道,那我也堅決不要。舅媽急得流出眼淚,她小聲說:紅魁,你就聽點兒話吧!拿着!別讓我着急啦!見舅媽哭了我只好把錢接過來,舅媽囑咐我兩句急匆匆走了。舅媽家還有表姐表妹也要上山下鄉,不知道她家怎樣安排。可能剛才她來找姥姥就是說這件事,但是她們沒有當我面說。當火車啟動時,突然間人群象瘋了一樣!車上的人都把身子探出車外,車下的人死死地抓住車上人跟着火車走,車速加快他們跟着火車跑,哭聲、叫喊聲淹沒了汽笛聲。車下邊的人跑着跑着追不上了,有人摔倒爬起來還追!我們在車廂里也哭聲一片。那時做什麼都要向毛主席請示匯報,喇叭里播放《大海航行靠舵手》,全體起立祝毛主席萬壽無疆,萬壽無疆,萬壽無疆!祝林副主席身體健康,永遠健康,永遠健康!後邊再說什麼根本聽不清,車廂里除了哭聲還是哭聲,一直到琉璃河哭聲才漸漸停止。車廂里有人抽煙喝酒,這是我們這些規規矩矩上學的孩子根本想不到的。後來才知道第二批去山西晉東南五縣,襄垣、潞城、沁縣、武鄉和屯留,人數比我們多兩倍是一千三百人,一九六九年一月八號從北京站走的,那天二五班同學孟長喜的父親和張自強的妹妹,被送行的人群活活踩死了!

列車到高碑店火車站稍事停留,一群農民向我們兜售花生米。他們叫着:花生米,花生米,一塊錢一包。我們見那個報紙包不小,有一本書的三分之二見方,想着沒有一斤也有半斤,許多同學買了一包。大家隨身帶了吃的東西,好多人買了並沒有馬上打開,隨手放在一邊。但是有的同學打開了,他打開一層報紙裡邊又是報紙,打開一層又一層,打開第六層報紙,裡邊竟然只有七、八顆帶殼的炒花生!一塊錢買一堆報紙和幾粒帶殼的花生!他們騙人!一聲叫喊,車廂里的人全知道了。一些同學接到花生以後立刻縮回去,讓車下的人找不到。這時火車啟動了,有的同學接過花生就將車窗放下來,火車越開越快農民追不上,撿起路基上的石頭砸車窗,這是我長這麼大第一次經歷被人欺騙。火車在太原停了一次,省政府和省革委會接待我們,每人發兩個麵包和兩個毛主席像章,即所謂精神食糧和物質食糧。然後,我們又登上同蒲線南下的火車,晚上八、九點鐘的時候,我們在侯馬站下火車,聽說這裡就是我們要當一輩子農民的地方。出火車站已是明月當空,一個臨時的舞台上,有演員唱歌跳舞表示歡迎。我們坐卡車轉到曲沃縣城,住在碗碗腔劇團。那是一座古老的關帝廟,有十分威嚴的泥胎塑像,陰森森怪嚇人的。我們在縣城住了兩天,負責人問我們願意去哪個村?我們說越遠越好。後來才明白有多傻!當然是鐵道沿線好呀!縣安置辦把我們分到曲沃縣最邊上,離縣城三十五里離侯馬六十里,後來同學們罵自己:一群傻逼!

上午十點鐘,我們坐上村里派來的大車,搖搖晃晃往東走,一直走到天快黑時才到南韓村。村口有一群人吹喇叭嗩吶,敲着鑼鼓,在路邊歡迎。雷全福說:跟他媽死人出殯差不多。村里用國家撥款給我們蓋了一排房子,東邊住的是女生和糧食庫房,西邊是男生宿舍和廚房。我們村一共四十三個知青,二十一個男生二十二個女生。村裡有人放出話來:插學生可是一個男一個女配着來的,多出一個女娃來,弗萊(誰)膽拓(膽大)就是弗萊的。當晚給我們做的飯是麵條,大家吃着有點兒淡,看見案板上有一盆黑乎乎的東西,以為是醬油就一人舀了一勺,澆上之後黏糊糊,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一點兒也不咸,後來才知道那是當地人吃的棉籽油,不管好歹反正都吃飽了。分宿舍時,我們十個人分在一起,一條大炕上有些擠,大家把行李打開美美地睡了一宿。

第二天,大隊長劉萬敏領着我們認識社會主義新農村,無非是看看本村的莊稼地,路過一片莊稼時我發現一個秘密,不知道這是什麼植物,上邊開的花有白色和紫色的,而且還結有毛桃一樣的東西。我趁人不注意,偷着摘了幾個塞進褲兜里。回到村子裡,劉萬敏又領着我們認黑紅門,誰家是貧下中農,誰家是黑五類。同學中有造反兵團的紅衛兵,他們進地主家就亂砸一氣,嚇得人家一句話也不敢說。吃完晚飯我把雷全福叫出來說:今天在地里我發現一種東西,你看看這是什麼?說着掏出來給雷全福看,他也不認識問我:不太象桃,可能是杏吧?我倆一人一個咬了一口,不想卻拉出許多白絲來,雷全福忽然明白了說:這是棉桃,棉花桃,肯定是!向毛主席保證。他說他發現一塊地種的是花生,在村子外邊,天黑我倆膽小,又叫上三個人一起去偷花生。幾個人來到那塊地里,玩兒命挖起來。月光很亮,挖了半天也不見半顆花生,有人懷疑問雷全福:你搞清楚沒有?這是不是花生?雷全福十分肯定地說絕對是花生!我們又繼續挖,挖了一米多深,直徑一米五的一個大坑,也沒見着一粒花生,大伙兒泄氣也都累了。我們沒有帶鐵鍬之類的工具,生是用手和水果刀或者鑰匙挖的。毫無收效,我們就回去睡覺了。次日老百姓嚇壞了,說村子南頭兒不知來了啥傢伙,在苜蓿地里刨了一個大坑,還有爪子印哩。其實雷全福說的不差,苜蓿苗剛出地面和花生葉子很像。好多時候說城市人連麥苗韭菜也分不清,那是不可能的,韭菜畢竟是經常吃的蔬菜,不可能跟麥苗分不清。

新鮮了三天,開始繁重的體力勞動,我們到的時候正是農忙季節,種小麥,收棉花,掰棒子,總有干不完的活兒。大家累壞了想家了,晚上吃完飯不知誰唱起《在松花江上》,我們是十月十八號來的,大家就唱九一八,九一八------村里分管我們的幹部是復原軍人,他說話有句口頭禪:喚撒賴,我們管他叫喚撒賴。他聽見我們唱揪尾巴,認為事情嚴重跑去找支部書記尹克敏。第二天,喚撒賴說請貧下中農給我們上憶苦思甜課,還要吃憶苦思甜飯。結果很可笑,請來的貧農給我們講的是:解放前的地主可好了!給長工吃的是大白饃,管飽吃!到中秋節還給月餅吃哩------尹克敏趕緊打斷他的話,老頭兒挺不高興地說:額佛地(我說的)都是實情嘛,咋不叫額佛啦?接下來讓一個從河南討飯來到南韓村的老婆婆講,她講的倒是解放前很苦,吃不上喝不上,一家人沒辦法才從河南老家跑出來。走到這裡一看,是個好地方。除了種小麥、棉花和煙葉,別的不種,要飯都要不到玉米麵窩頭,誰家拿出來的都是大白饃。要說苦就是自然災害的時候,啥吃得都木有啦!連紅薯葉都吃光啦!後來就吃榆樹皮,吃完榆樹皮吃洋槐樹葉子。我們聽着偷偷樂,尹克敏和喚撒賴都在打瞌睡。老婆婆說到吃桃符面(高粱面),屙不不出屎來用手指頭摳,用棍棍杵,杵得溝門子(肛門)流血,那血流地呀,滴答,滴答;滴答,滴答;把溝門子杵爛了也屙不出屎來,撅着溝子腰酸腿發抖,實實地可憐哩------我們實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喚撒賴一看憶苦思甜報告會弄成了這樣!直後悔找錯了人。憶苦思甜飯做好了,於是宣布會議到此結束,開始吃憶苦思甜飯。大師傅從廚房裡端出來,大伙兒一看原來是大窩頭,一人給倆吃起來。確實不太好吃,這是用玉米麵、豆腐渣、麥麩和大豆餅,再加紅薯葉做成的,但也不是很難吃。那貧農老婆婆又說:這憶苦思甜飯不好做哩,沒有材料哩。原先可不是用豆餅,走哪搭去尋哩?這豆餅可是好東西,俺們河南都是用豆餅餵頭骨(牲口)。早年在河南吃的窩窩是用谷糠做,現在人和頭骨一樣平等啦,都能吃上豆餅啦------她這番話又把大伙兒逗樂了。




0%(0)
0%(0)
標 題 (必選項):
內 容 (選填項):
實用資訊
回國機票$360起 | 商務艙省$200 | 全球最佳航空公司出爐:海航獲五星
海外華人福利!在線看陳建斌《三叉戟》熱血歸回 豪情築夢 高清免費看 無地區限制
一周點擊熱帖 更多>>
一周回復熱帖
歷史上的今天:回復熱帖
2020: 最簡單的傳染模型應該是這樣的: 海外1
2020: 外長王毅主持對台工作會議,這個信號不
2019: 俺為何相信進化論?
2019: 一個快速積累功德資糧的方法,不信的跳
2018: 轉篇博文:
2018: 馬思聰:我為什麼逃離中國(轉載)
2017: 看來花錢買遊行不能讓中共專美,民主黨
2017: 隔壁那個華人與狗不能進的資本家,既反
2016: 中越戰爭真相:中國和蘇聯命運的關鍵轉
2016: 靠!吃拿人連愛鬼也要靠翻牆偷渡,嘿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