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輕的時候讀過《戰國策》裡的一篇文章《鄒忌諷齊王納諫》。鄒忌是齊威王的臣子，他借生活中的小事所悟出的道理諷諫齊威王，提防阿諛逢迎的話語。齊威王是個聰明人，接納了鄒忌的諫言，立即發布政令，懸賞求諫，廣開言路，對於關心國事、積極進諫者，分不同情況給予獎賞。原文這樣寫道：令初下，群臣進諫，門庭若市；數月之後，時時而間進；期年之後，雖欲言，無可進者。
想一想最初給朝廷提意見的人竟然像是趕集，場面是多麼的壯觀！反過來說，也可見得當時的積弊確實也不少。好的是，幾個月後，進諫的人和事偶爾才會發生。一年以後，再也沒有什麼可諫了。
最近讀了國內兩位學者的文章，感覺上有點像是在仿效鄒忌當年所做的事。一篇是北京大學教授、經濟學者張維迎寫的，題目是《不可高估理性的力量》；另外一篇是歷史學者、政治學者蕭功秦寫的《中美兩國應避免惡性互動 - 中美關係的新思考》。兩篇文章分別在去年的九、十月份發布，時間相隔不到一個月。
按照文章發布的先後次序，張教授的那一篇是後發，由於主要通過歷史事件和人物來闡述他的理論，比較接近於“務虛”的層面，所以把該文放在前面來討論。
正如文章的題目所說“不可高估理性的力量”，作者首先表示自己“越來越認識到，理性的力量是有限的......理性的力量之所以有限，是因為真實世界中，人的行為不僅受理性的影響，也有“非理性”的一面。”因此這篇文章所談的就是“非理性”的表現及可造成的影響。
作者認為那些“非理性”因素可以形成四個陷阱：自負陷阱，自尊陷阱，信仰陷阱，群思陷阱。他說“這四個陷阱之所以值得重視，是因為它們不僅影響着個體的生存，更影響着人類的歷史進程。”
張教授認為“致命的自負”源於無知，無知使得決策變得非常不容易。而更大的麻煩是，許多人不僅不知道自己的無知，甚至認為自己無所不知，於是致命的自負常常導致災難性的決策。
以希特勒上台與二戰為例，張教授認為：希特勒上台是因為德國精英們“致命的自負”；希特勒一九四一年六月二十二日對蘇聯發動閃電戰，斯大林毫無準備，驚慌失措，損失慘重，也是“致命的自負”所致，這都是“自負陷阱”帶來的結果。
張教授說：自尊心使得一個人自強、自立、自律，受人尊重，因而獲得更多與他人合作的機會。從這個意義上說，自尊心是一種演化理性（不同於工具理性）。但自尊也帶來一些負面影響。表現之一是，自尊心使得人們常常拒絕接受批評，尤其是公開的指責和來自地位比自己低的人的批評。自尊心越強的人，越容易被批評冒犯。他們習慣於把他人的批評看作對自己人格的不敬、能力的貶低、身份的羞辱和威信的損害。為了維護自己的“尊嚴”，他們常常會對批評者發起“復仇”行動。在做出反擊的時候，他們很少進行理性計算。
自尊走到極端就是自戀（narcissism）和偏執（paranoid）。自戀者和偏執狂不僅不接受批評，拒絕認錯，而且會用新的、更大的錯誤掩蓋舊的、相對小的錯誤，以證明他們從來就沒有犯過任何錯誤。結果是，錯上加錯，欲罷不能，災難不斷，直到沒有機會再犯更大的錯誤為止。
對芸芸眾生而言，自戀和偏執損害的只是自己的財富、事業、生活，最多是個人的身家性命，因為他們可用的資源有限。麻煩在於，由於政治遊戲更青睞自戀狂，位高權重的人往往有遠高於常人的自戀傾向和偏執傾向。他們呼風喚雨，支配大量社會資源，甚至擁有生殺大權。他們的自戀和偏執，他們的錯上加錯，常常給社會帶來巨大的災難，甚至生靈塗炭。
張教授說“希特勒就是一個典型的自戀狂”，因此希特勒是深陷“自尊陷阱”的一個鮮明例子。
關於“信仰陷阱”，還是用納粹做例子。他說“民族主義和種族主義也是信仰，經常導致種族衝突、戰爭，甚至種族滅絕。納粹在集中營屠殺了六百萬猶太人，其手段之殘忍，令人毛骨悚然。那些執行屠殺命令的納粹官兵，作為個體也像普通人一樣，有善的一面，但他們為什麼會幹令人髮指的反人類勾當？因為希特勒給他們灌輸了一種極端的反猶主義信仰：猶太人是德意志民族所有苦難的根源，他們總是用陰謀詭計顛覆德國，他們污染了雅利安種族的純潔。在具有這種信仰的人眼裡，猶太人不是人，是害人蟲，是撒旦，是魔鬼，屠殺他們沒有罪惡感。”“在納粹德國，‘希特勒’本人也成了一種信仰，希特勒就是上帝。許多德國人遇到自己沒法判斷的事，會滿懷信心地說‘我相信他’，‘他總是對的’。”
至於“群思陷阱”，張教授是這樣講的：“群思陷阱”（groupthink）指的是群體中出現的這樣一種現象：群體成員追求“和諧一致”的願望導致了一個非理性的決策。這裡的關鍵是，和諧的願望！這種願望產生了不惜一切代價達成一致的傾向，每個人以團體的立場為自己的立場，不同意見被隱藏起來，或者被置之不理，因而群體表現出高度一致。為了和諧一致，人們甚至忘了群體本來的目標。在群體中，個體之所以不願意表達自己的真實想法，壓制自己的良心和理智，首先是因為他渴望被群體成員接受，不想成為另類，不想成為團結的破壞者；其次是因為他沒有把握自己的判斷一定是正確的，不願在同事面前暴露自己的“無知”和“固執”；第三是因為沒有人願意承擔責任，既然決策是大家的意見，即使錯了，自己也不需要對此負責。
在這裡，張教授用了日軍偷襲珍珠港的實例。
在結尾部分，張教授特別指出“這四個陷阱不僅是相互關聯的，甚至經常是共同發揮作用。如何減少非理性決策導致的災難？最有效的辦法是權力和資源的分散化，以野心對抗野心，以權利約束權力。在競爭性市場中，每個人都可能犯錯誤，但每個人的資源都是有限的，沒有人有機會持續地犯災難性錯誤。像埃隆·馬斯克這樣野心勃勃的人，作為企業家，只有消費者和投資者願意為他的決策買單，他的商業帝國才能生存和發展；即使他因為決策失誤而破產，社會也不會損失太大。但如果他是一個國家的統治者，權力得不到有效制約，就非常可能給人類帶來重大的災難。”從這段話人們可以感受得到，張教授對於那種由於沒有制約的國家統治者的“非理性”思維和行為的擔憂。
張教授的文章在理論的層面下功夫，蕭功秦先生的文章則直指時下的“中美關係”，處處緊扣當今國內國際形勢。
蕭先生文章的基調是“中美對立”，他認為引起中美對立有三大因素。由於這三大因素的疊加作用，“在美國許多人心目中，中國已經被錯誤地理解為珍珠港事件以前的日本。”
蕭先生指出引致中美對立的三大因素：中國的崛起；中國在東海、南海、香港、台灣及非洲問題上的強勢行動；美國認為中國不但在強勢崛起，而且是以現代科技武裝起來的雄厚實力、以“紅色帝國”的姿態，以破壞國際現行秩序的方式強勢崛起。
蕭先生一再強調，三大因素都源於美國的錯誤理解，對中國上述一系列正當行為，正常行動做出了錯誤的判斷。又通過政客的煽動，把這種錯誤判斷變成主流社會共識。
正如文章標題所顯示，蕭先生認為中美兩國應避免惡性互動。他認為“ 高調民族主義加劇了美國對中國的誤解”，他說從若干年以前主張“持劍經商”的《中國可以說不》，《中國不高興》，到“厲害了我的國”，可以看到這一思潮逐漸膨脹的軌跡。至於某些網絡大V揚言“中國將在不久將來取代美國”、“趕快造出1000個原子彈”都是給美國反華派所提供的炮彈。使得“美國方面會作出這樣的錯誤判斷：能進行這樣高調發言的人，在中國國內如魚得水，可以通行無阻，那麼他們肯定代表中國官方某種沒有言明的意向。”
蕭先生指出，在美國已經把中國定位為“威脅美國利益與安全”的“紅色帝國化”的危險國家的前提下，由於雙方控制不當，而從局部衝突爆發為全面戰爭的可能性，千萬不能低估。恰恰正是這幾年，國內“戰狼式”的公共話語變本加厲，大行其道。中國那些高調派名嘴，並不是洞悉國際複雜問題的戰略家，他們只是同仇敵愾的宣傳家，鼓動家。稍有知識的人都可以看出，這些高調派名嘴對時局的判斷是十分淺薄的，有是非常可笑的。然而，高調派在美國保守派最需要與中國決裂的時候，為後者源源不斷地提供授人以柄的“炮彈”。美國反華保守派可以更堅決地認為，把中國看作自己的“頭號敵人”是做對了。
針對前述狀況，蕭先生提起鄧小平當年的高明之處。他說：鄧小平當年儘可能地避免美國人以這種方式來判斷中國。他總是說，“中國不當頭，這個頭我們當不起”，他還說要“韜光養晦”，他還總是強調“不問姓社姓資”，從而避免激起美國對中國進行意識形態化的政治解讀。這樣就在相當一個時期內，在合作共贏過程中成功地增加了中國的國力，又避免了中國的發展可能帶來的中美矛盾與衝突。
蕭先生提到了春秋戰國時期位於河北平山縣的“中山國”國君的臨終遺言。那段遺言被刻在一座銅鼎上，共十二個字：“毋大而肆，毋富而驕，毋眾而囂。” 意在警戒他的後人不要因為國家大了，就不顧一切地任意而行；國家富了，就驕橫自滿；國家人口眾多了，就喧囂張狂，失去謙和的態度。
蕭先生的文章還有“ 美國如何選擇敵人：實利主義與“理想主義”的價值疊加”；“ 為什麼美國出手沒有分寸感”；“ 太平洋戰爭期間美國的軍工生產”；“ 美國兩黨已經把中國視為珍珠港事件以前的日本”；“在雙方高度不信任條件下要防止陷入兩國直接戰爭”；“柔性冷戰也並非好的選擇”等等內容。這些論述給人們提供了一些思考的方向。
蕭先生最後提到在當前的形勢下，為消解對立狀況可以做的是： 一，理性地對待美強中弱的客觀態勢， 二，以柔克則，以靜制動，發揮＂水＂的柔性智慧，三，淡化意識形態對峙，就事論事，用常識說話， 四、用新的政治話語來消解西方“紅色帝國論”的誤解，向世界展示中國博大寬容與開明的形象。
張教授和蕭先生這兩篇文章，頗有進諫的意味，然而在國內卻如一顆石子投入了醬潭之中，只是濺起了幾點醬汁。其實這一點不奇怪，即使是面諫君王，納還是不納畢竟要看君王的量度與識見。何況這類可能會被劃入“野狐禪”之類的文字，其被冷落還算不幸中之大幸。若被紅色來俊臣斷為“借死人打活人”之“大不敬”行為，怕是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竊以為，當今天朝上國流行之文體以金燦榮體以及林毅夫體為主，凡是期望“上達天聽”的文字，必須用金體或林體，在這裡為有志於此者提供範例若干：
金燦榮體
華為的芯片早就領先美帝的芯片了，是為了照顧面子才用他們的。
中國挺進南太平洋，美國擋不住。
消滅美帝在亞洲太平洋地區的軍事基地，就是幾個小時的事。
我們蹲着都比別人站起來高了，還怎麼韜光養晦？
林毅夫體：
中國大陸可能在 2020 年躋身高收入國家之列，成為繼韓國、中國台灣之後，第三個由經歷從低收入進入到中等收入再進入到高收入的經濟體。 - （2015 年 首屆思想中國論壇暨北京當代經濟學基金會成立大會）
據中國官媒新華社旗下中國金融信息中心9月13日報道，林毅夫表示，根據各種預測，中國在 2025 年之前可以跨過人均收入12,700美元的門檻變成一個高收入經濟體，- （2020 年 9 月 14 日）
如能將金、林二君文體融會貫通，應用自如，春風得意馬蹄疾之日不遠矣。至於張、蕭兩位的諄諄諫言，無異於對牛彈琴（此牛非神戶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