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那   邊

（長篇小說）

萬沐

（故事純屬虛構，請勿對號入座）

獲大獎的美女作家（下）

卻說歐陽燕去中國參加江南文學獎的頒獎典禮，受到了熱情接待，當地政府非常重視這次文學獎的頒獎典禮，不僅請來了國內幾個重量級的作家、評論家做評委，還舉行了盛大的頒獎儀式，省長和主管宣傳文化的副書記及副省長都參加了會議。儘管該次會議體現了政府對文化的高度重視，但一天各方面領導的致辭，專家們的講話，卻讓久居海外的歐陽燕感到十分不習慣。

晚上，又以省政府的名義在湖畔酒店舉行了慶祝酒會，一開始，似乎氣氛很隆重，但酒過三巡後，省委副書記就對台上的越劇小花旦評頭品足，說起了黃色的段子，並問起了歐陽燕關於海外脫衣舞的情況，這令她感到十分反感，但又不好發作，只好硬着頭皮和他敷衍了幾句。

好不容易等到晚會結束，在分手前副書記又拿出了他的一本書，說是請歐陽燕指點。還一直拉着歐陽燕的手不放，並強行要了她的聯絡方式。歐陽燕本身不想給，但一想，不給也沒用，因為自己的聯絡方式作協都有，副書記一句話，各種資料都會擺到他的辦公桌上。他當面向歐陽燕索要，可能是想在權利之外，更展現他的魅力。假若拒絕，說不定還會生出什麼事情來，歐陽燕知道，在對這個文學獎的決定權上面，這位副書記絕對權威的，儘管文學獎已經拿到了，但這位當地的文化沙皇卻是萬萬不能得罪的，於是也就給他留下了自己聯繫方式。

回到賓館，歐陽燕打開副書記送給他的書一看，是一本舊體的詩歌集。翻了幾頁，感到都是些粗俗假大空的政治口號，缺乏基本的規矩，用韻平仄一塌糊塗，便扔到紙簍里去了，但等了一會，又覺得不妥，萬一服務員收拾屋子，看到她扔了省委副書記的書，豈不會向上面報告？反而會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出來。於是，她又下了床，從紙簍里將書拿了出來。

但是將那本書放在床頭，總覺得十分彆扭，仿佛放了一堆垃圾在身邊，便拖着疲倦的身子，又將它放在了衛生間馬桶的水桶蓋上，準備明天找個機會，將其扔到一個別人看不見的地方去。

已經十二點鐘了，歐陽燕雖然精疲力盡，但由於時差的原因，卻沒有多少睡意，只覺得頭嗡嗡直響。不知什麼時候，似乎又來到了加美邊境，那個華人人類學家給她捧上了一杯咖啡，但總是看不清面目，似乎有一種對自己感到滿意的感覺。不久，只見一道亮光照進了屋子，人類學家高高興興地離開了，自己走進了一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感覺到身子好輕啊，有一種輕飄飄的感覺。掙扎了很久，歐陽燕睜開眼睛，才知道仍在中國的湖畔賓館。

看看時間是晚上三點多，想到又做了這樣一個奇怪的夢，真不知道此刻神魂在何處，想想很有些恐懼，便起身在床上禱告，祈求主保佑自己平安！

迷迷糊糊又睡了一陣，醒來已是早上七點。歐陽燕起身洗漱後，便去樓下餐廳吃飯，她先用一張昨日看過的報紙包了省委副書記的書，仿佛攥着一隻死老鼠一樣的噁心，他下到一樓，出了大堂，繞到樓後面，看到一個大垃圾桶，就扔了進去，思想一下輕鬆了很多，這才轉身回到餐廳。

餐廳人不多，但似乎認識她的人不少，都笑着和她打招呼，她估計是與會的人員，這裡面除幾個作家和評論家她認識外，其他的人都很陌生，只是他們認識她也不奇怪，因為她是昨天大會的主角嘛！

匆匆吃過早飯，他回到房間等從上海趕來的父母親，準備一道回雁江鎮老家。本來這次父母親應該和他一起來參加這次文學獎頒獎典禮的，但是他到上海後，年過八旬的父親卻突然感冒了。臨去省城前，依然不見好，母親要照顧父親，歐陽燕只好一個人前去參加了。而且，她多年不回國，這次又有這樣一個十萬元的大獎，他決定將這筆款捐獻給老家村子裡的小學，已經提前通知了當地的村委會，但這個消息據說縣委縣政府已經知道了，在她昨日獲獎的時候，縣裡的文化局長和電視台的人也來參加了的，只不過她也沒有與他們有太多的交流，因為對那個家鄉實在是太不了解了，活了五十歲，還一直沒有去過那裡。只是從父親的口裡知道，那是一個很寧靜的江南村莊。

大約早上九點多，父母親從上海來的車子到了，兩位老人由一位遠房的堂兄歐陽文理陪同。這位堂兄在上海的一所大學裡當教授，是大學七八級的高材生。堂兄當年第一次來上海讀書時，是一個土頭土腦的鄉下小伙子，大概在秋季入學一個多月後，帶了一包魚乾找到自己的家，當時她在讀高一。堂兄是一個踏實肯干的小伙子，每到周末有時來他家裡玩，來了也經常幫父母親干一些體力活，比如去買米呀，買蜂窩煤呀，深得父母喜歡。歐陽燕和妹妹也很尊重這位堂兄，以後歐陽文理畢業就留在了他所在的大學任教，一如既往地和父母親保留着密切的關係。雖然說是遠房，其實倒很像親侄子了。

幾年不見，堂兄已經有些發福了，他現在是江南著名學府的教授，但人依然十分和藹可親，對兩位老人照顧有加。他們是一早坐高鐵過來的，到了以後，又叫了一輛出租車，回到他的家鄉大概還需要三個小時。如果坐長途汽車，轉來轉去，沒有六個小時是到不了的。

五月的江南，公路兩旁是一片蔥綠和鮮花，但也有很多新建的樓房和正在建設的工地，公路上車流如梭，一派熱鬧繁華的景象。長期生活在冷清的加拿大，覺得現在的中國總能給人帶來一種積極向上的活力，歐陽燕由衷地高興了起來。

大約十二點多的樣子，汽車回到了村子，山村不像父親告訴他的那樣，放眼望去是水牛、水車、斗笠和稻田。他看到的是連片的小洋房，還有幾幢八九層髙的洋樓。更令她意外的是，車子剛進村口，突然看到一群大人和小孩聚在一起鑼鼓喧天，往窗外一看，原來是歡迎他們的人。前面的道路上掛着一幅“歡迎著名作家歐陽燕榮歸故里”的橫幅。搞得她有種措手不及的感覺，她本來是想來感受一下山鄉的寧靜，和從未見過面的族人敘敘親情，不成想卻將自己推上了又一個戲台。

還沒等他多想，車子已經停下了，外面是震耳欲聾的鞭炮聲和喇叭聲，自己仿佛電影中的山鄉新娘。車門打開後，走上來了一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自稱是村主任，姓張，但按輩分叫歐陽燕嬢嬢。歐陽燕轉眼看了一下堂兄，歐陽文理笑着說：“對的，他爸爸是我小學同學，我見過他幾次的，沒想到現在成了村長了”

張村長接着把一個四十歲開外的中年婦女介紹給歐陽燕，說是副鎮長，今天是代表鎮政府來歡迎歐陽作家的。張村長又介紹了一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說是村小學的曹校長，曹校長滿口的煙味，一嘴黃牙，眼睛滴溜溜轉，說話點頭哈腰，像個日本鬼子。

最後，又走出來一個老頭，和父親年齡差不多，原來是族長，阿楠叔，阿楠叔上前拉着父親的手，眼睛似乎有些濕潤，父親也眼紅了，父親自從解放後就一直沒有回過家鄉，阿楠叔也是七十年代生產隊組織的副業隊在上海碼頭搞搬運時，來看望過歐陽燕的父親一次，又是幾十年沒有見過面了。歐陽燕也不太有什麼印象了，也許當時二人根本就沒有碰過面。最後迎上來的是堂叔阿富，後面是堂嬸和堂弟、堂妹。

阿富是歐陽燕父親的親堂弟，阿富家也是這次歐陽燕回國準備落腳的地方，歐陽燕本來準備悄悄將獲獎的十萬元人民幣捐給小學，再在堂叔家裡住幾天，沒有想到卻弄出了這麼大的陣仗，這讓她感到真是煩不勝煩。

歡迎的場面讓歐陽燕有些喘不過氣來，歡迎儀式結束，張村長才請大家去村辦的飯店用餐。村飯店招待的規格是很驚人的，甚至還有娃娃魚。歐陽燕清楚地知道，這是國家保護動物，但副鎮長卻似乎已經習以為常，熱情大方地勸酒，明顯將這次宴會當成了她和歐陽燕及歐陽文理公關的機會。副鎮長一會問歐陽文理任教的那所大學招生的情況，一會又了解在加拿大買房子和留學的事情。其他人基本都不喝酒，兩瓶茅台酒則留給了張村長和曹校長.很快，一瓶酒見底了。

飯畢，副鎮長鄭重告訴歐陽燕說，明天給學校的捐贈儀式，主管文教的副縣長和教育局長要來出席，縣電視台也要來採訪，他們還準備做一個捐贈的模板，一邊讓觀眾更能看得清楚。歐陽燕儘管覺得這樣做實在太過複雜，不過也都只得一一答應了。

午飯過後，村長給他們在樓上安排了住處，看來條件還不錯。據堂弟介紹，由於村子裡辦了許多私人企業，也有一些農家樂的旅遊項目，所以外面來的人比較多，因此這個酒店生意也就比較興旺，既然村子裡在這裡安排歐陽燕一家住了，那也就不勉強了，晚上再請去家裡用飯。

歐陽文理則回自己弟弟的家去了。

由於正是加拿大時間的深夜，歐陽燕吃完午飯很快就去午休了，醒來已經是六點。去父母親的房間一看，見堂叔一家還在和他們聊天。堂叔說，就等着她起床後，一起回家裡去了。

於是，大家便起身往堂叔的家裡走去。通往唐叔家裡的是一條沿着小河的柏油馬路，河水很渾濁，稻田也只有稀稀拉拉的幾片，兩旁的房子有的像加拿大的豪宅，高大而豪華，不過顏色卻十分艷麗而且複雜，顯得很誇張。有的則是陳舊的江南民居。據堂弟介紹，村子裡有的人做生意，有的人出外打工，有的人也漂洋過海去了，最沒辦法的就是守着幾畝地，給孩子交學費都困難。

聽到這裡，歐陽燕便隱隱約約覺得自己將十萬元一下捐給小學可能有些冒失。再看看村子裡對自己的招待，哪裡像缺錢的樣子？到時如果將十萬元定向分給村子裡那些有需要的人，可能更實際一些。不過，這也只是她的一個念頭而已。她深知，如果真正要將這筆錢發到需要的人頭上，自己也沒有這個能力去辦。

堂叔家住在山腳的一座二層小樓里，小樓明亮而寬敞，看來蓋成的時間應該不過十年，門前種了很多的月季和芍藥。

弟媳婦以前還沒有見過，她是一個瘦小而精幹的人，眉眼之間顯得很清秀，可以想象早年肯定是一個玲瓏美麗的女子。她見到歐陽燕和父母，全然沒有山鄉女子的羞怯和慌張，問候應答也表現得十分體。

弟媳婦為他們準備了一桌豐盛的農家飯菜和自家釀的米酒。坐在飯廳里，晚風習習吹來，歐陽燕感到十分愜意。儘管從來沒有回過家鄉，此刻卻有說不盡的親切。父親也在感嘆着自己離別家鄉，一去就是幾十年。不過，這次回家可能不僅是唯一的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了。說着說着，父親語氣竟有些哽咽起來了。歐陽燕也直夸侄媳婦手巧，讓她嘗到了幾十年沒有吃到的味道。

晚飯後月上西天，歐陽燕的父親興致依然很好，一定要出去在村子裡走走，堂弟扶着他走在前頭，歐陽燕和堂叔走在後頭。他們之間說的方言，雖然不太聽得懂，但卻可以感受到他們的親情和愉快。歐陽燕父親在新疆的弟弟早在文革中已經被迫害致死，內蒙的弟弟也很少能到上海來，見面機會很少。倒是這個堂弟，由於離得近，差不多每隔幾年就要到上海一次，順便看望一下自己的堂兄。堂弟和嬸嬸也來過家裡幾次。所以，歐陽燕對他們一家是不陌生的，只是這個弟媳婦，是第一次才見到。

繞過前面的小山頭，是一條寬一些的河流，河對面的山下是一片大的稻田。晚風裡飄來稻穀的清香，可以聽到清脆的青蛙的叫聲，很有辛棄疾“稻花香里說豐年，聽取蛙聲一片”情景。歐陽燕感到心醉，心裡有一種說不出的親切。她想，這也許是自己遺傳基因里的潛意識被喚醒了。父親和堂叔則指指點點着遠近的山頭和河流，似乎回到了他們童年快樂的時光。

第二天的捐贈大會是在村小學進行的。早上九點鐘，學校操場上布置得非常隆重，喇叭里放着歡快的歌曲，主席台上布置着鮮花和氣球。歐陽燕和歐陽文理一起去參加，副縣長和教育局長在昨天那位副鎮長的陪同下，前來和歐陽氏兄妹握手致敬。

副縣長四十出頭，主動介紹是歐陽文理的學生，他說自己九十年代正在歐陽文理任教的學校讀書。不過歐陽老師在中文系，他在政教系學習，他還選修過歐陽老師的一門《宋詞賞析》的課，考試得的是B+。副縣長是鄰縣的人，原來在新華社省城分社的記者，現在是掛職來本縣做副縣長了。

會議由副鎮長主持，會議一開始，就隆重介紹了歐陽燕的背景和取得的文學成就，同時也介紹了歐陽教授，一時，那些同族的孩子和前來看熱鬧的同族的村民，似乎非常榮耀，一陣接一陣的鼓掌，為同族的這位大人物叫好，也為自己叫好。

輪到捐贈支票環節，歐陽燕看到有一個學生抱來一個大紙板，上面是一張支票的樣子。主持人宣布由本村歐陽氏家族的傑出女性、旅居海外的著名作家歐陽燕女士捐贈本村小學十萬元人民幣。這時，主持人請歐陽燕站在主席台前面，接過支票模型遞到歐陽燕手裡，並請副縣長作為接受方代表。歐陽燕清楚，這意味着給予了她一個縣級認可的待遇。儘管十萬元在當今並不是一個大的數字，但副縣長的出席和擔任接受代表，顯然代表了對海外華僑的重視，肯定是有一些統戰的意味在裡面的。

下面是學生代表發言，這個學生代表是個四年級的學生，按輩分叫歐陽燕姑婆，除了說了一堆雲裡霧裡讚美的話以外，還希望姑婆下次拿一個諾貝爾文學獎回來，為家族爭光，並支持小學的發展。學生代表的講話一下將歐陽燕和主席台上的人都逗笑了。看着哄堂大笑的場面，小孩子紅着臉，茫然地看着四周，不知自己說錯了什麼，明明這稿子是老師給他寫的呀！

下來是歐陽燕講話，他除了禮貌感謝當地的招待以外，就是順着這個孩子的講話，表示自己一定要努力，不過，如果拿不到諾貝爾文學獎，也希望這個小侄孫在她下次回鄉時，不要冷淡自己，歐陽燕幽默的講話又逗得全場哈哈大笑。

最後是副縣長的致辭。副縣長對歐陽燕進行了大力讚揚，也對能來到歐陽老師的故里表示榮幸。接着話鋒一轉，希望藉助歐陽燕的一支筆能在國際上宣傳中國的改革開放，消除西方對中國特色的誤解，也希望歐陽女士能為家鄉的招商引資做一些穿針引線的工作。顯然，副縣長是將歐陽燕放到大統戰這個背景下來考量的。凡此種種，都讓歐陽燕感到既不滿又無奈。

幾天的故鄉行結束了，歐陽燕陪父母回到了上海，原來縈繞在心頭那些五光十色的故鄉的夢也變得複雜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