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那   边

（长篇小说）

万沐

（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

十一、巴山子的加拿大梦

一天，老范在下午休息时，从大堂里面往外走，却听到有人用四川话喊他，回头一看，是去年在918纪念会议上见到的James 刘,见他正和一个朋友在吃饭。James刘介绍说，这是他的同学赵子豪，去年已经见过老范了，赵子豪赶紧伸出手来说：“去年918纪念会的时候，我就见到过范兄，聆听了范兄的高见。”

“哪里哪里，赵兄见笑，我是乱说的”老范此时也想起来了，这位赵子豪去年确实见过，当时会议结束，自己和James刘说话时，他一直微笑着站在旁边，没有说过一句话。

这时，James刘问：“你也来吃饭？”老范笑着说：“我天天在这里吃饭。”

“噢？”James刘不解地问。

“我是在这个餐馆打工的”

“这样啊！”James刘和赵子豪都笑了起来。

老范说：“现在是休息时间，我到前面去喘口气。”“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耽搁你休息了。”James刘抱歉地说。

“哪儿的话哟？见到你们高兴还来不及，两位哥子的客我请了。”老范说。

“要不得，要不得！”James刘和赵子豪连声说，老范机灵一动，说：“由我请客，餐馆是半价。”便喊：“山口百惠”，老范对正在旁边桌子上服务的一个美女服务员说：“这是我的两个朋友，一会儿把他们的账记到我的头上”

“好嘞！”那个叫山口百惠的服务员答应着，向着两位客人微笑着点了一下头，然后从他们身边走过。

坐在餐桌上的James刘一下看得发呆了，他觉得这位Waitress确实像日本影星三口百惠，而且更有风韵，有电影里山口百惠没有的成熟美。赵子豪在旁边看到发呆的James刘，心想，可能是长期吃西餐，又心里想吃中餐了。“西餐”当然是指James刘的乌克兰太太芬娜。又主动代James刘对老范表示：“使不得，使不得！”他并不愿意让一个刚有一面之交的朋友为他们买单，这样实在太唐突了。

“难道两位兄长怕我请不起一顿饭？”老范却正色地说，“请慢用，我就不打扰你们吃饭了”说罢，就要往外面走去。

“好，好，谢谢，谢谢！”James刘心不在焉地重复着：“谢谢！谢谢！”显然他的魂一下被山口百惠给勾走了。

一会吃完饭后，James看到山口百惠正好在邻桌旁，便高喊道：“买单”，只见山口百惠转过身来微笑着对他说：“范先生已经给你们买过单了，二位先生就不用客气了！”说罢，转身向前面走去，James刘又闻到一股淡淡的香气，目送着她的背影，又下意识地吸了一下气。他感到山口百惠一出现，身边的空气仿佛都变得清新宜人了。

在离开海源寿司店的时候，James刘又在寿司店里恋恋不舍地瞄了几圈，但却没有看到山口百惠。

走在路上，James刘感到还是不该让老范请客，他知道在餐馆打工的人都是很辛苦的，而且工资又低，不过当时也确实不好拒绝他的好意，于是就对赵子豪说：“下次找个机会，我们一起请老范聚一下，这个人真是太古道热肠了！”

“好，下次我来请，”赵子豪说，“鸿鑫，你觉得那个女服务员怎么样？”

“还可以吧，嘿嘿！嘿嘿！”James刘似乎有些尴尬，随后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大概一个多月后，James刘打电话给赵子豪，问他什么时候有时间，一起约范世杰老范聚一下，赵子豪说，平时晚上都可以。赵子豪已经去了一家移民公司做顾问了，这种工作就是给要从中国移民的人做些解释工作，薪水每个小时十一块钱，平常吃饭养家是没有问题了，赵子豪也一直想找高校里的工作，但希望似乎越来越渺茫了。现在他们一家住在yonge街夹Richmond的一个公寓里，在James刘家东南面七八公里的地方。

James刘又打电话给老范的餐馆，老范说，他周末都很忙，就是星期三休息，也没有啥子安排。

“好，那我就星期三下午五点半来接你，”James刘估计老范应该是不开车的，就问：“哪里接你方便？”

“谢谢刘兄，麻烦你了”老范想了一下，那就在Nelson夹Avenue的西北角的那个弥尔顿图书馆门口吧，不知道刘兄熟不熟悉那点儿？”

“没得问题，找得到，你到时就在图书馆门口等我好了”James刘答道。

James刘第一次见到老范以后，就觉得他是一条汉子，打从心眼里觉得这位老乡不错。上次在餐馆碰到，却没有想到他这个人这么豪爽大气，尽管那一顿饭钱加上小费，估计也不过就是个三、四十块，但是这份情谊却让自己感动。再说自己一个年薪二十万的人，让一个在餐馆打工的人请客实在也很不恰当啊，更何况大家仅仅是一面之交。所以，他准备邀请赵子豪一起和老范找一家好点的川菜馆聚一聚。

其实，James刘还有个心事，他觉得像老范这样的人一直在餐馆打工是太可惜了，他想帮帮老范，应该建议他做个生意。再说，在餐馆打工年龄再大点也吃不消。他思谋了一下，如果老范在北边的牛顿市开个农场，应该是个不错的方向。

James刘虽然是个搞技术的人，但却很留意生意方面的事情。他知道，国内很多偷渡来的人尽管没有文化，但生意却做得不错。像老范这样的朋友，自己作为老移民，也应该提醒一下他，让他在这方面动动脑经。他想，以这个人清晰的头脑和豪爽的为人，肯定会做得不错。不过，他心里却犯嘀咕，老范会不会接受自己这份建议呢？

星期三的下午五点钟，James刘一下班就开车去了赵子豪的公司楼下，先载上赵子豪。十几分钟后，就到了弥尔顿图书馆门前，一看巴山子穿着个灰色的连帽衫，手里攥着一个LCBO的纸袋，显然里面是一瓶酒。

不到六点钟，他们到了一家叫“蜀香”的四川餐馆。老板娘是一位四十多岁的成都女人，长得珠圆玉润，一见面就说：“刘哥，你来了，洋婆娘喃？”

“有你在，要洋婆娘来做啥子？”二人调笑着，显然他们很熟。

“这两个给你介绍下，一个是我的中学同学赵教授，一个是咱们四川的才子，范先生，今天就要有劳你了”James刘笑着介绍。

“哪儿哟，盼都盼不来的贵客，还谈得上劳我，刘大哥快请坐，小妹，上茶来！”马上就看到一个小巧玲珑的小姑娘端上了茶水，用四川话向客人问好，一时，在这个挂着张大千画作的包间里，充满了浓浓的四川气息。

赵子豪要来了菜谱，对James刘说，今天我来请二位。便点了回锅肉、水煮鱼、宫保鸡丁、蒜泥白肉、夫妻肺片等一系列的菜，随后，又要了一瓶泸州老窖。这时，老范拿出他带的酒，是瓶古井贡酒，他对赵子豪说：“赵老师，就喝这个，我们三个人应该是够了。”这回，老范对赵子豪的称呼变了，他可能是因为听James刘介绍他是教授。

“不客气,范兄，这瓶酒你自己留到慢慢喝，今天让我来表表心意，大家难得聚在一起。”就用手拦了一下老范，然后把菜单递给了那个小姑娘服务员。

然后三个人就喝着茶，聊了起来。

老范比这两个人可能要小个五六岁，所以就显得更谦恭一些。他问“赵老师，请问你是哪所大学里的？”

赵子豪说：“都是以前的事情了，我出国前在江宁大学教书。”

“江宁大学好厉害哟！我从小就向往这所大学，可惜家里太穷，不敢上高中，更谈不上上大学了！”老范感慨地说。

根据上次在918纪念会上的发言，赵子豪断定，这位老范在国内绝对不会是个平凡的角色，他知道，老范在餐馆打工也是因为一时没有其它工作可做而已。今天来的路上他和James刘也说了，如果有可能，他也可以给自己公司的老板介绍一下，让老范去做移民顾问。赵子豪相信，老范这么头脑清晰的人，肯定会做得好这个工作的。不过，James刘却坚持认为，老范是个领袖型的人才，他应该办个自己的公司才合适。不过，他们两个人至今并不了解老范的过去。

于是，赵子豪就试着问：“请问范兄过去在国内是否也是在学界，或政界工作的？”

“惭愧得很，我过去是个初中历史教师，因为六四还被敲掉了饭碗------”老范摇着头苦笑着说。

“噢，那我们就是同病相怜了，我也是六四几乎被敲掉了饭碗，不过，幸亏当时的学校领导开明，才侥幸活了下来。”

一直沉稳的赵子豪，似乎动了感情，他紧紧地握了一下老范的手，接着，两人便主动互相介绍了一下自己的过往。

当老范介绍到自己以后在巴山市一边当“棒棒”，一边以“巴山子”的笔名写作的情况时，在一边沉默的James刘一下惊叫了起来，说：“哎呀，你就是巴山子啊，我读过你的文章的，大咖啊，是不是你写过一篇散文叫《大巴山里的孩子》?”

“对，有这么回事。”巴山子微笑着说。

“这篇散文是我在《九十年代中国一百篇美文选》里看到的，题目下标注的是，巴山子，巴山市，这篇散文文字功夫之深，乡土气息之浓，用情之深，当时就把我给深深吸引住了，这本书现在约克市几家中文书店还在卖。”

他们几个越聊越深，真是有一种他乡遇故知的幸运感，虽然一个是大学教授，一个是海外成功的科技精英，一个是餐馆厨房的杂工，但几个人在一起却没有一点违和的感觉。而且，在James刘和赵子豪之间，老范反而更成了中心人物，在当时的话语气氛中，老范对于民运的贡献，所付出的牺牲，以及文学上的成就，虽然只是一个师范生，但成就似乎更压过了这两位大他好几岁的博士。

这时，菜已经摆满了一桌子，但几个人似乎还没有注意到，只有在服务员再次提醒以后，他们的心思才从过往的岁月中回到了眼前的餐桌上。

谈兴正浓的赵子豪打开桌子上的泸州老窖，倒满了三杯。他端起酒杯说：“真是幸运，在加拿大能遇到范兄这样的知己，也感谢鸿鑫这大半年来对我的关照，干了！”他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然后将杯子在手中往下一扣。

看到斯文的赵教授这么豪爽义气，其他两位都举起杯子一饮而尽，只是James刘喝酒似乎不行，虽然也是豪迈了一把，但却显得非常难以承受，喝下酒后，一边吐气，一边挤眼蹙眉，显得很难受的样子，不过脸上却还是笑着。

“快吃，快吃，光顾着说话，菜都凉了。”赵子豪招呼着。

老范也边吃边说：“今天遇到两位老兄，真是荣幸的很，很久没有这么畅快地说话了。”

James刘则似乎有些失落地说：“两位都很有出息，我这辈子是瞎混了。”

赵子豪扭过头，看着一脸苦像的James刘笑着说：“不要身在福中不知福，好日子过多了，好像一定要吃点苦才舒服一样。告诉你，没有那么浪漫，六四过后我要被处理的时候，整天愁得睡不着觉，那时老丈人都要老婆和我离婚了。而你却在美国搂着洋妞快活！”

喝了点酒，赵子豪变得讲话也粗鲁了起来。

老范由于不知道James刘的底细，也不好接对他评价什么。只是很感慨地说：“我被关进监狱后，在里边饭都吃不饱，还要经常被牢头毒打，那些犯人好像都很恨反革命。逃出来的时候，在从云南到缅甸的山路上，为了躲避边防部队，走的净是人迹罕至的山路。当时如果死了，恐怕也不会有谁去收尸，真是九死一生啊------呵，呵，不说了，喝酒，喝酒，命运已经安排我们今天有这么一次雅集，怎么会死在路上呢！”老范似乎还心有余悸，可能他觉得说这些并不妥，似乎要努力把自己从回忆的惊险中拉出来。

James刘虽然在加拿大混得不错，房子、洋妞老婆、孩子，似乎样样都不少，但他却感到并没有实现他的理想。

James刘是一个比较追求社会成就的一个人，他虽然理工科成绩很好，但文科也不差。他从早就写诗作文，经常在报刊上发表，甚至有些时候还很不服气那些文科生，尤其是中文系的人。同时，他也是有一些社会抱负的人，早年在北京读书、工作的时候，就曾参加刘晓波、包遵信、胡平等这些民主人士的聚会，也曾希望有朝一日一鸣惊人，宏图大展。现在做一名公司里的科技主管，拥有洋妞、大房子并不是他人生的理想目标，因为这些是一般知识分子的追求，作为平日饱读各类文学政治历史著作的James刘实实在在是有一番大志的。

虽然也有很多人尤其羡慕他有一个美丽的乌克兰太太，听到恭维，他也显得很骄傲，但心里却暗暗在想，有什么? 拉了灯还不是一样，听说中国女人更细腻。其他人羡慕自己，其实，James刘感到，自己作为中国人，至今却不知道中国女人的味道如何？所以，每见到漂亮的中国妞，他就既羡慕又失落，甚至还有些悲哀地想，自己作为中国人，这辈子恐怕和中国女人就无缘了。要早知如此，真不该和老家的女朋友断了关系。要是不出国，每当夜晚，两个人还不是要不断触电------他永远忘不了和小周第一次拉手时，那种仿佛电流传遍全身的感觉。

上次在海源寿司店看到山口百惠的时候，他一下惊呆了，尽管赵子豪心里在暗暗笑他，其实对James刘来说，那其实是一种日夜渴望的东方美电到了他。

没有谁知道，政治成就、文学成就、美丽的东方女子正是这位别人以为很圆满的James刘博士心头最大的缺憾，每当想到这里，他的心里就有一种焦渴，而这三样，他们每个人起码都有了三样，尤其是老范，在他心目中，仿佛就是理想中的才子加英雄，他具有一种浴火重生的壮烈的美，而自己似乎什么也没有！

看到James刘有些沉默不语，赵子豪就对老范说：“他喝不成酒，刚才可能喝得急了些。”又转过脸来对James刘说：“多喝点茶，多吃点凉拌黄瓜，过一会就好了。”

这样酒就只剩下赵子豪和老范两个喝了，而James刘只是喝茶吃菜。过了许久，James刘突然打了个机灵，想，怎么把关键的事情给忘了。于是就转向老范说：“你现在在餐馆打工，下来有没有什么想法？”又补充了一句说：“就是下一步有没有做其它工作的打算？”

喝得有些二乎的老范愣了一下说：“我也是在想，这个活也不能久长就这么干下去，但是现在好像也没有什么好的出路？”他夹了一块蒜泥白肉放进嘴里，吧唧吧唧嚼着，厚厚的眼镜片在灯光下泛着光，他看着端着小茶杯放在嘴上的James刘，脸上是一片苦笑。此时，满脸通红的赵子豪也举着一双空筷子，望着老范。

James刘喝了一口茶，沉思着对他说：“我觉得你趁年轻做个生意比较好，如果长期打工，再过十年，估计就很难干下来了，身体吃不消。”

“对呀，我也是觉得你在餐馆干，不是个长久之计，而且也应该有些空闲时间，静下心来，搞搞你的写作。”赵子豪若有所思地对老范说。

老范把杯子里的一点酒一扬脖子喝了下去，对他们说：“不瞒二位哥子，我现在也是有心无力，干洋人的事，肯定是不行，咱没有英语。给华人打工，辛苦得要命，却赚不到钱。自己想做点小生意，也没有什么本钱。我想再攒点钱，或者可以在商场的Food Court租个门面，来搞个四川的小吃店。不知两位大哥觉得可行不？”巴山子抬起头，看着他们两个。

James刘喝了一口茶，低着头似乎在盘算着说：“好是好，肯定比你现在天天在厨房打杂好，不过，我觉得你在北边租个农场，可能更有搞头。我知道，好几个福建人，偷渡过来的，都发了家。”他抬起头对老范说：“我想你肯定比他们会计划，干农活也应该难不倒你。再说，加拿大农场全部都是机械化操作，农忙的时候多请几个工人。主要就是平常的管理，其实这里的管理也很简单，照着流程做就行了。至于产品的销售，和各商场一次敲定，只要你的产品质量没有问题，开车直接送去就是了。”

一席话下来，老范眼睛似乎都放光了，说：“就是啊，我怎么没有想到呢？咱就是农民出身，干老本行还是最安稳”他停顿了一下，叹了口气：“不过，听说贷款很难拿到，咱又没有啥本钱，这可是个难题啊！”

“你有这个意愿就好，至于本金，我借给你，你等收成了以后慢慢给我就是。”James刘斩钉截铁地说。

“太好了，我真是太幸运了！”巴山子激动地说，拿起酒杯给自己倒满，再给赵子豪斟上，对James刘说：“太感谢了，我一定把这个事弄成，刘兄，你就喝茶行了，我和赵老师喝酒。”

James刘笑着说：“钱的事你不用担心，放心干就好了，我一会要给大家开车，酒就不敢喝了，现在我就用这杯茶祝“老范农庄”旗开得胜、马到成功，干了！”于是，三个人站起来，两杯酒、一杯茶碰在了一起，然后，大家头一仰，就喝了个精光，接着是一片开心的笑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