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回： 季明璜偷風月寶鑑 萬世名寄唱紅打黑

秘書尚才第二天回到市政府，向季君權匯報，說董適世尋妻三年而不得，跟着一個癩頭光腳的和尚出家去了。但是張璽才對他說的那些牢騷話，他卻沒有告訴季君權。尚才是個明白人，知道有些事情，說了做不來，因而其實也就沒有什麼可說的。季君權為董適世夫婦的悲慘遭遇傷感了一回。又非常疑惑為什麼那董適世遇到的一道一僧，偏偏一個蓬頭跣足，一個癩頭赤腳。如果自己是因為放不下名利心而天機不明，為什麼連董適世那樣一等一的聰明曠達人物，也被他們迷惑着出家去了。難道那一僧一道，真的是又在現世輪迴不成？沒有他法，只能感嘆世事無常，人各有志。只得另尋高明，在長江路旁邊江寧織造府原址上，重新修造金陵大觀園。此時季君權雖然不像“北港新政”有紅顏知己伴陪的時候，好像有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精氣神，但是也常常抽空去監督一下工程質量與進度，只希望花錢重修曹雪芹的老家，別白花了那麼多的錢，從氣魄到質量，都要蓋過中平市裡的榮國府才好，才能對得起那位文豪“字字看來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尋常”的認真寫作精神。不在話下。

尚才本來認為自己給季明璜安排在南京大學的講演天衣無縫，他在季君權面前可以又立一功。誰知道季明璜去演講時，本來一切還好好的，“聊天”要結束了，可是人算不如天算，半路里殺出一個程咬金，最後弄得季明璜簡直要下不來台了。因此季明璜最近很不高興，說好的要尚叔叔陪着他一起游金陵，如今連門也懶待出了。季明璜心裡暗暗埋怨，父親對自己的事情還是不上心，別說是親自去觀戰，手下的秘書連校園裡講演這點破事兒都沒有安排妥帖。突然間就想起回國之前，媽媽特別叮囑過他的一些秘密話語。於是死磨爛纏地向父親要了他平時飲食起居的房間鑰匙。一天，趁父親上班的時侯，自己以看書的名義進去玩。先是仔細檢查那床前櫃頭有沒有其他女人活動的痕跡。一開始倒沒有瞧見什麼異樣。父親和媽媽的大幅結婚照依舊赫然地掛在牆上，上面雖然蒙些灰塵，但這也正好說明，他並不是有意掛出來裝模作樣地給自己看的。季明璜心想，也許父親並沒有媽媽所說的那樣壞。於是取出相機，對着那原本俊郎貌女的相片“咔嚓、咔嚓”拍了幾張，準備回頭傳給媽媽看。然後就去那書架上查看父親平常讀什麼書。那書架很大，最上面一大排是一些馬恩列斯毛鄧的大部頭政治著作，全是嶄新的。第二排倒是頗有一些外國的公司企業名人著作啊自傳啊什麼的，像《蓋茨訪談錄》、《喬布斯傳記》、《傑克·韋爾奇自傳》、《沃倫·巴菲特之路》等等。裡面竟然有希特勒的《我的奮鬥》。很多書已經翻看地半新不舊了，但季明璜對這些書一概不感興趣。第三排是一些外國文學名著。莎士比亞、雨果、歌德、伏爾泰、托爾斯泰、泰戈爾、馬克·吐溫、傑克·倫敦、海明威等等世界文豪的著作一大堆。第四排是中國的古典文學，四大名著裡面，顯然還是《紅樓夢》上下兩本翻看得最多。那兩本的絨布書皮都已經讀破了，“紅樓夢”的三個黑字都掉了漆、模糊成“索隱”了。還緊跟着一些自己並不認識的紅學家們寫的有關紅樓夢的，書名大概叫什麼《續紅樓夢》、《紅樓續夢》、《紅樓夢續》等等不一而足，又有《紅樓索隱》，《從紅樓夢看中國文化》，《紅樓夢哲學精神》什麼的。其次是《三國演義》和《水滸傳》，而《西遊記》的書皮就幾乎還是嶄新的。抽出那本崇禎版的《金瓶梅》來看，竟然也只是一個潔本，很是無趣，於是原封不動地放了回去。諸子百家等等雜類裡面，《論語》、《金剛經》和《道德經》等等儒釋道經典，卻還不如《孫子兵法》、《鬼谷子》、《商君書》以及《羅織經》等等理治實用的書籍被翻得最勤。又有《資治通鑑》和《史記》在裡面，而其它的並不完整的二十四史裡面，卻只有《明史》平裝本被翻得幾乎爛了。季明璜對這些一概提不起興趣。最下面第五排，才是一些近現代中國作家的作品，魯郭茅巴老曹沈張錢的書自不待言，蘇童莫言賈平凹等等，只可惜那《廢都》也是“以下省略若干字”的平常版本。也都沒有什麼意思。

季明璜再輕輕打開那床頭柜子，裡面也只有一些指甲刀、感冒藥、眼藥水等等尋常物件。突然彎腰看那床底下，也沒有發現什麼任何類似藏寶箱之類的可疑東西。無聊地向後一仰，躺在父親床上，愣了一回神。就又接着去那輿洗間去仔細察看，那雙人用的梳妝檯檯面上，也只放有一些電動牙刷、電動水刷、牙膏、牙線、香皂和毛巾之類，雖然用的大都是一些外國名牌，但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每樣東西有兩套，但是其中一套本來是給媽媽準備的吧，顯然很久都沒有人用過，上面也蒙着灰塵。季明璜這就要出去，突然下意識地想到梳妝檯下面的抽屜和櫥櫃裡還沒有看呢，就又回頭來一個個拉開來查看。裡面仍是一些尋常的東西，備用的浴巾牙膏香皂塑料盆之類。媽媽該用的那半邊任何女人用的東西都沒有發現。不免又有些失望。但又發現兩個鑲嵌式浴盆下面，各是一個假抽屜，從外面打不開。再打開廚門向上一摸，給媽媽留用的那個確實是空的，裡面什麼都沒有。而父親自己平時用的那個裡面卻藏有一個暗格子，雖然藏得很隱蔽，但還是可以從裡面打開的。然後就從那裡面先掏出了一個扁平的絨盒子。緊接着“骨當”一聲從裡面掉下來一個有彈性的傢伙。嚇了季明璜一大跳。再拿起來仔細看時，一開始看不懂。但季明璜聰明之人，已經男女之事，很快就明白了那玩意是什麼意思。就想着將那好玩意據為己有。但又一想，覺得父親其實也挺可憐的，媽媽幾乎一年多沒有回國了，兩人就只是名義上的夫妻，聽說父親最近又戒了女色，當然要用這一招來解決自己的生理問題，所以不能拿走；卻又想，其實媽媽更可憐，應該拿走它，這樣父親沒了法，就會想方設法地讓媽媽回國團聚了。想着這許多，季明璜不免躊躇再四。但最終還是又把那玩意塞了回去。就只拿着那個小絨盒子來把玩。季明璜心想，這裡面一定是父親的一些更見不得人的有趣寶貝。但打開卻發現裡面只有一個仿古的鏡子。鏡子反面朝上，裡面也沒有什麼好看的。鏡子正面卻隱藏着一個美人，隱隱綽綽的，就像正在和自己談戀愛的那個千金寶貝。那女孩家庭背景也很強。在與此女孩交往這一點上，父親和媽媽都難得地一致贊成，父親說這是門當戶對，媽媽說這叫強強聯手。那女孩雖然非常漂亮，但是性格卻不好，仗着自己也是紅三代，不好好學習，這也罷了，還和自己耍大小姐的脾氣。所以季明璜心裡還沒有拿定主意，要不要和她繼續拍拖呢。

季明璜心想，我在英國拍過的洋妹子雖然很多很性感，解風情，容貌卻還是比不上咱東方麗人，心地靈巧、皮膚細膩、國色天香，比如我的小阿寶。也不知道這鏡子中的美人，給不給他甩脾氣，如果聽話，那可就完美了。“我的小寶貝”，說着就情不自禁地湊上去親那鏡中的美人。等到眼睛湊近了，突然那鏡中人就活了，而且脾氣果然好，朝他媚眼一拋，便輕輕地褪下了輕幔柔滑的衣裳，然後就把他的魂兒勾了進去。雲雨一陣，就又復了原，還是那面鏡子。仿佛做了一場夢。又好像豬八戒吃了人參果，好是好，就是還沒有仔細品嘗出其中的美妙滋味，事情竟然就這樣草草地結束了。

季明璜再把鏡子放回去時，發現小絨盒的內襯縫隙里還夾着一個精心疊好的小紙條。於是抽出來打開一看，上面用鋼筆隸書工整寫道是：

風月寶鑑，已經開光，可照人心，預知未來，太平歲月，濟世保生，只傳五人，雅士俊傑，定要珍惜，勿示女人，五人之後，此鏡還吾，世人莫愁。——頗足道人題

但這分明是父親謄寫的筆跡。正在疑惑，只見下面又加注道：一曰跛足道；二曰董適世；三曰季君權；四曰……、五曰……，四、五下面卻還沒有名字。

季明璜心想這可是個好寶貝，“風月寶鑑”，仿佛在哪裡聽說過似的。一時卻想不起來了。但這好玩意兒一定要帶走，父親也一定不好說什麼的。

誰知這季明璜偷偷地拿走那個鏡子不要緊，這下子搞得季君權像丟了魂兒一般。因為季君權和妻子打冷戰，又不想從形式上打破那戒女色的誓言。全依靠這個寶貴的藥引子和一些輔助性的工具來充飢解饞。已經很有點上癮，離不開了。兒子當時說沒有給自己的房間拿走任何東西。現在他人已經走了，也不好再當面質問他的。更擔心是不是旁人進屋給偷走了，或者說是清潔衛生的阿姨發現給偷偷拿走了？那裡面的字條上可是親筆寫有自己的鼎鼎大名的。後果是什麼？季君權一下子變得六神無主。只好暗暗地求菩薩神佛保佑，事情不要弄得更糟糕。但事也湊巧，季君權這幾天剛剛發現那濟世保生的寶貝失蹤，北京那邊就傳來將近百歲的老頭子駕鶴西去的壞消息。大靠山在那麼重要、有關人事動遷的大會之前突然沒有了，他一下子覺得好像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嚇得魂兒都沒有了，哪裡還管得着那個被盜的鏡子。趕緊着急聯絡家族中一干眾人，一邊準備治喪起靈，一邊商量下一步的對策。

秘書尚才眼見季君權在大事突發之後，亂了方寸，只好秘密進言道：“草木有榮枯，人事有代謝。還請季市長節哀順變。季市長平常能夠以正當名義在北京長呆的機會並不多。何不趁此在京城守孝停靈的時機，摸一摸各方大佬的脈搏，再做定奪，恐怕也能夠否極泰來，壞事變成好事。”幾句話說得季君權仿佛撥雲見日，思考問題有了些章法眉目，至少表面上能夠做到有條不紊起來。因此從金陵市政府請了假，只帶秘書尚才一個人進京，依例從禮地為父親辦理喪事。

治喪期間，每天基本上是季君權在家裡的靈堂邊守着，秘書尚才在京城裡各處飛着。季君權每天白天親自接受黨和國家重要領導人的上門弔慰，到了晚上則聽尚才匯報從各方面打探來的機密信息。逐漸摸清了官場裡各方要員對季家的態度。心裡暗暗地把他們分為鐵杆朋友、可交朋友、可疑敵人、和明確敵人四大類。一般來講，對於朋友，除了表面上的禮節客套，季君權還想方設法地把他們悄悄地請入內室，深入交換意見，逐漸摸清了自己重新晉升的門路。

季君權對官方定性自己的父親為“中國共產黨優秀黨員，偉大的共產主義戰士，傑出的無產階級革命家，我黨和國家卓越的領導人”也比較滿意。季老當年在大革命低潮之時，為了理想，賭上身家性命，堅定追隨當時一無所有的中國共產黨，在解放前入過國民黨的監牢，在文革中受過許多迫害，多次被打倒，一生起起伏伏，最後也算安享晚年，功德圓滿。季君權在京城裡風風光光地為父親辦了喪事。自不多言。

果然，季君權回到金陵市不久，原金陵市委書記奉令外調，季君權自然而然地成了金陵市市委書記。不到半年，大會一開，竟又再次得到晉升，成了本省省委書記，終於成為一方要員。這時季君權又開始雄心勃發，重新思索規劃自己的執政方針，打算再一鳴驚人。秘書尚才其實早就知道季書記已經有了一些施政想法，只是表現地還是有點信心不足，心裡十分着急。心想，季君權手下文有我尚才，武有吳奉君，都是自己人。而他自己又是共和國紅二代裡面的佼佼者，理應自信。未能做到完全自信，蓋因其“北港新政”沒有得到一個好收場吧。於是又大膽進言道：“我有一些話，不知當說不當說；如果說錯了，您就當我什麼都沒有說。——季書記當世英豪，決不甘心一生碌碌，這一點我們從未懷疑過。但在這人世間，無論辦什麼事，信心是非常重要的，常人如此，對英雄的要求就更如此。諺語說：喪失信心，喪失一切。做同樣一件事，信心大的就能勝，信心小的就會敗。‘北港新政’當時的效果不太好，那不是因為季書記您，那完全是因為中央對自己的政策信心不足，大政方針三年一變，又突然將您從北港市調走。現在國務院又回過頭來用四萬億刺激經濟，還不是又要走的季書記您早年就倡導的修路建房大搞地產經濟的老路子。當時我們栽下許多果樹後被迫離開北港，倒讓別的猢猻摘了桃子。但是明白人還是一眼就能夠看出，現在北港的市政規劃不錯，那還不是因為當時您闖的路子對。現在季書記您心中要是已經有了自己的新想法，就要做到如您在北港時一樣，言行如一地堅持，旗幟鮮明地去做！”

“小尚，我就喜歡你直言快語，無話不談。這次我去北京開大會。不瞞你說，那些南方經濟最發達省市的官員們，現在仍然在談工作重心還是如何發展經濟，做大蛋糕，什麼騰籠換鳥啦，什麼產業升級、技術換代啦，其實這些都沒有什麼新意。有更好更賺錢的廠子開、買賣做，誰不願意去做那更好的。說的好像其它省份的領導們都是傻子似的。但是我想的和他們不同。咱們已經改革開放這麼多年了。這個經濟大蛋糕已經相當大了——我絕不是說不能再做大了——但是，下層的老百姓呢，很大一部分人並沒有分享到經濟快速發展的好處。這次又印了四萬億，還不是又讓那些肥的變得更肥，窮人們還是撈不着。這樣發展，肯定不是鄧小平同志說的共同富裕的正路子。因此我想主導新政，讓未來的財富分配中更注重公平；政府設法聚集已有的財富，通過提供以廉租房為代表的公共服務等等還之於民。另外，這些年的社會治安越來越差，有時候竟然發生光天化日之下有人離奇失蹤的案子。各種詐騙搶劫殺人案也比比皆是。一些人還受蠱惑迷信什麼法輪大法，我們那麼嚴厲地打擊鎮壓還是層出不窮。另外，一些私營資本家們仗着自己有錢，大肆賄賂拉攏政府官員。如果是這樣，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的犧牲精神，革命精神，到我們這一代就可能斷了，共產黨的天下，在我們紅二代這一輩就可能就被喪送！如果是那樣，蛋糕做得再大，最後還不是要端上別人的宴席！所以我就想，我們應該在本省提倡“一邊做大蛋糕，一邊分好蛋糕”的理念。至於這切入點嗎，就是一面要提倡和發揚像我父親那輩人的革命精神，奮鬥精神，犧牲精神；一面整頓社會治安，打擊黑社會。其中一定要注意讓最底層的老百姓得到實惠，支持我們。”

“季書記，有魄力！那咱們就來一場旗幟鮮明，轟轟烈烈的‘唱紅打黑’！對於您看準的路子，我尚才雖不才，但卻百分之二百地傾心支持！”

“小尚，你這人辦事我是一直放心的。只是這打擊黑社會，我們還得必須依靠小吳。他在公安業務上很有兩把刷子。可是他這個人，思想上有點激進，凡事好做過頭。前天我把這事兒剛給他一提，他竟然對我說什麼‘劫富濟貧的道理世界通用。十個人，我們把最富的那個幹掉，兩個一般富的旁邊看，剩下七個窮人就都會說我們幹得好！’我看他有點誤會我的意思了。我們不是要按貧富等級打擊所有的私營資本，那是我黨已經用過的、不能再用的階級鬥爭學說。我們是要打擊帶有黑社會性質的私營資本。我把這話給他明確說了。你們都是我從北港帶過來的，一文一武，一將一相的我就靠你們。有空的時候，你再向他詳細解釋一下我的意思，讓他完全明白之後，再開始行動也不遲。否則我們一旦開弓就沒有回頭箭，做事太激進，把事情搞砸了反而是不對的。”

“是是是，我們要講求中庸之道，把事情做過頭，肯定是不對的。一般說來，那些私企啦，外企啦，還是挺有活力的。我們要是打擊面太大，這經濟發展的大蛋糕可就再難做大了，這肯定不是您的本來意思。”

“……只是實話實說，我還是怕我們正應了中國人那句俗話‘槍打出頭鳥’，就像我們在北港時那樣，幹得那樣賣力，到頭來還不是為他人做了嫁衣裳？幹大事，哪有個不出錯不得罪人的。但是出了錯，我們的敵人就會專門抓我們的小辮子。中國人最講究黃老之學，無為而治，不辦事的人肯定不會出錯嘛。有時候我也這樣想，我季君權就應該和我們的各個潛在競爭對手們一樣，接着韜光養晦。我就這樣四平八穩地和老天爺一起耗着，看誰能熬過誰。這樣，憑我的背景資歷，仕途反而可能會更加順利。——當然你知道，我從本質上就是閒不住的一個人，因而有時候又常常想：人生能有幾回搏。此生不努力，何來萬世名。臥虎一世不騰躍，無非病貓；臥龍一生不出山，那他最多就只是一條地頭蛇。思來想去，不知道到底那個想法對，所以這才是我猶豫不決的根本原因，很形而上的。小尚您別笑話，但這是我的真心話。所以我們還是要再等等，觀察觀察，捋捋思路，沉澱沉澱，不能着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