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早听到拉赫玛尼诺夫的《a小调第三交响曲》是在1986年的金秋十月，那时我还是复旦大学的学生。当时，上海人民广播电台的调频广播每周有两个小时的“激光金曲”节目，专门播出著名的西方古典音乐。我对许多西方大作曲家的了解，正是从听这个节目开始的。为了听音乐的需要，我特地买了一台红灯牌收录两用机。那台机器对身为穷学生的我是个奢侈品，但与它带给我的无数的美好音乐享受相比，却是十分值得的。我正是用这台机器录下了拉赫玛尼诺夫的《a小调第三交响曲》，这部讴歌作曲家的祖国俄罗斯的伟大作品。它的美一下子就抓住了我的心！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我反复地听这部交响曲；我感到，我的感觉和情绪被那动人的音乐完完全全地占有了，我的心被它彻底地征服了，真有如神魔附身一般，使我几乎不能自已。它使我觉得世界原来是如此美好，如此充满了爱和美。这种兴奋使我在好几天时间里冲见到的每一个人微笑，让人家觉得莫名其妙，而我只是可惜不能与他们分享我心中的喜悦。无能我做什么，无论我走到哪里，这音乐的旋律都会时时回荡在我的脑海中。我走在复旦校园中，看那洒满金色阳光的法国梧桐树荫下的道路，看那匆匆的行人，看那夕阳下的建筑，而我的脸上不由自主地绽放着灿烂的微笑；那感受真是幸福，因而成为我人生中最美好的记忆，成为我复旦三年的最值得回味的东西。从此，我成了拉赫玛尼诺夫的忠实追随者，想听他所有的作品，想了解有关他的一切。

《a小调第三交响曲》写于１９３６年，是作曲家多年旅居美国的情感经验的总和。在那漂泊异乡的十九年中，他时常觉得孤独和寂寞，而对故国的怀念无时无刻不在他的心中萦绕，恰如李煜诗句所云：“故国梦重归，觉来双泪垂”。与此同时，俄国经历了十月革命和第一次世界大战，经历了共产主义的折磨，并正在走向另一个更大的战争灾难。这一切不能不使他为祖国哀伤和感叹，这些情感和着他的思念一起溶入了这部交响曲之中。它表现的是作曲家对他那广阔无垠的俄罗斯祖国的爱，对他那多灾多难的民族的情，和对青年时代的浪漫主义的回忆。作曲家怀着诚挚而温暖的感情描述俄罗斯的大自然，叙述它的命运、幻想和未来，尽管那是抑郁和悲伤的。第一乐章从谧静的远方、从凝神的静思开始，忽然变成有如敌我两军厮杀般激烈的急速而刺耳的和弦。紧结着，小提琴引入了一个如歌的思念性的主题，那酷似俄罗斯古代忧伤歌曲的旋律，好像是噙着眼泪在诉说人民的苦难；这个旋律的发展，使人联想起俄罗斯美丽的大自然，那空旷无际的草原，雄伟、茂密的森林和从容流淌的河流。从音乐中我们“看”到了俄罗斯苍凉雄伟的大地、白雪皑皑的原野、阴沉而倔犟的森林，以及在寒风中直指蓝天的白桦树，就如俄国大画家列维坦笔下的风景一样。这个对故乡深深怀念的主题却又与战争主题交叉演进，我们的眼前似乎出现了血腥的厮杀、炮火隆隆、弹片横飞、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而祖国在无休止的战争和苦难中挣扎和呻吟。只是，这一切都挡不住作者对他多灾多难的祖国的爱和思念之情。第二乐章开始时，由小提琴奏出的主题如同美丽的俄罗斯少女，充满了哀伤、思念和淡淡的忧愁，沉浸于爱的遐想中。那代表的是作曲家对于故乡的怀念，对年青时看似荒唐但现在已经变得十分珍贵的爱情的惆怅的回忆，是所谓“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枉然”（李商隐）。然而，即使在这样一个以爱和美为主题的乐章中，战争的主题仍然若隐若现、时有所闻，有时变成军队的进行曲，有时演变为厮杀、冲突、死亡和毁灭。当故乡在战火之下几成废墟时，少女的主题重又回响起来，却已是累累伤痕、满脸泪水，使人不能不哀伤叹息。第三乐章，以舞蹈和狂欢为主；作曲家似乎在无可奈何地说：过去的一切飞逝如水，让我们还是忘记一切、尽情狂欢吧！

拉赫玛尼诺夫是一位严肃的音乐家。他的作品注重抒发个人内在的精神体验，并表现得十分动人而富有诗意。他的作品时常以磅礴的力量讴歌幸福，赞颂祖国大自然风貌，精心刻划出一些使人心旷神怡的安谧、宁静的形象。《a小调第三交响曲》说明，即使到了生命的最后一刻，作曲家都是心向祖国的，他的艺术是属于俄罗斯的。这种对于祖国的爱和思念和对人生与社会的思考和感叹，在他较早些的作品中就已经展现出来了。例如，在《第二交响曲》（１９０７）的第三乐章里，在低音提琴的陪伴下，弦乐队缓缓引入一个代表思念和哀伤的主题，然后由长笛复述，接着整个乐队加入，对主题反复阐述之后，变成了单簧管与乐队之间的一问一答，最后由小提琴复述这个主题。整个乐章表现的是对人生的无可奈何的感叹，充满诗意和沉思，如同俄罗斯草原上蜿蜒曲折地流淌着的河流，其进行是如此地温柔，使人觉得似乎可以跟随河流而去，一路欣赏自然美景的微妙变幻。拉赫玛尼诺夫用音乐描述大自然的才能，甚至在他的钢琴小品《春天之水》中也可以看到。它的音乐展现的是：大地回春了，湖水变暖，小鸭子在湖面嬉戏，垂杨柳随风飘动、轻抚水面；造物主赐给人间的一切是如此之美，使人留连和赞叹，使人暂时忘却这个世界的丑恶、苦难和不义，并珍惜自己的生命和已拥有的一切。拉赫玛尼诺夫其他代表性的作品，包括第二和第三钢琴协奏曲、交响舞曲等，也是以抒发个人人生体验和对故乡的爱恋为主题，都是动人而富有诗意的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