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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痛的記憶
送交者: e藍 2021年02月21日17:26:20 於 [新 大 陸] 發送悄悄話

34年初春,18歲的湯夙英嫁到虎丘板橋村的青家,大紅花轎里的新娘身穿紅軟緞旗袍,一路從車水馬龍的城裡來到了田梗陌錯的鄉下,這空氣里有青草的氣息,時不時風夾來做肥的糞臭。花轎一路抬來,轎子裡還有個藏着一個7歲的弟弟。一路姐弟二人小聲嬉鬧,覷簾縫間的外景,好不新奇。

那時侯城裡女孩子嫁到鄉下是常事,一旦有戰亂變故,城裡周濟不全,到鄉里守着田地,自給自足。她爹給幾個女兒都找了鄉下的小業主,這些在娘家白淨的女孩子,嫁過之後,攤上農忙時節,僱工不夠,婆家人都要下地,自然也少不了媳婦兒,有個姐姐有潔癖,家裡要是來了穿着開襠褲的屎尿娃娃弄髒地,她都能搬了地磚到河邊沖洗,現在插秧施肥樣樣做,滾泥粘糞,頸子曬掉皮,臉黝黑的像個佃戶。這就是生活。

夙玉娘生了4女1男,只有夙玉長得最像爹,兒子太小,爹把夙玉當小子養,經常出門見場面,煙酒無忌,她學爹抽煙袋,叉着腿坐得像個爺們,一雙天足一天都沒有裹,呼呼生風的架勢和她老子一個樣。爹看得歡喜,娘卻妒忌,當着面損:“你這是養小了?” 爹經常出去賣貨,採辦回來給夙英買的東西比給娘的還要好。娘便刻意偏着心苛待夙玉。一次娘買了彩線,給3個女兒織了帽子,唯獨夙玉沒有。夙玉也是犟,連夜織出來,次日和姐妹們一起帶上。她13歲學了一手好針線,自己掙零花,娘偏心不給她置辦的東西,她自己買,要比姐妹們的更好。

爹再喜歡,也是一份嫁妝四個姐妹都一樣,家業留給了兒子。

“爹疼不如娘疼。”這是夙玉在日後常說的話。

爹在那次瘟疫前,就故去了,她娘自鎮山出事後,沒過問這個女兒的事。


45年8月17日,日本剛戰敗,青鎮山決定回家。他覺得和日偽勾結的暗殺團怕也失去勢力了,二來實在放不下自己女人懷了孕。雲峰說以後還會有仗打,鎮山回他句:烏鴉嘴。夙玉生產在即,還要養9歲的兒子,家裡只怕早已入不敷出。

8月底的蘇城,酷熱難當,青鎮山在臨近的鎮子歇了幾日腳,終於在25日一早吃了一碗清粥,擔了兩筐女人生養孩子需用什物,一路趕往家去。

到家時,已是晌午。夙玉的肚子已經很大,撐得腰斜着向後挺着,正在倚着門收拾賣剩的花籃,一眼瞥見丈夫回來,怔怔地呆了一響,才“呀”的一聲喚出聲來。

青鎮山放下扁擔,近前摸摸老婆的肚子,喘着氣笑說,“這麼大了,莫不是雙胞胎吧。” 夙英按不住驚喜,抱住他落下淚來。鎮山拍拍她的肩膀,走到屋中唯一的好椅子上坐下來,咕一口把桌上半碗涼水喝了,說,“我半日沒停腳,餓了,這頓你做點吧,下頓我來,以後你都歇着罷。”

夙玉點點頭,說:“你這回來可要小心, 這兩夜我老是做夢,都睡不安穩。” 

蔣子鎮攬住夙玉的腰,嗅她的肚子,那是孕後期特別的氣味,又要有孩子了,他突然覺得眼裡發潮,捏捏她的手笑道,“聽我打呼嚕,你就安穩了。”

夙玉笑,“我要把你拴在我邊上,心裡就安了。”卻撇見丈夫後襟有些髒,汗津津的頸子皮膚灰暗。說:“你這幾天沒換洗了,都有餿味道了。”

鎮山伸了腿,將頭攤在椅背上,半閉目說,“等吃了我去洗乾淨,現在身上邋遢,別碰我。” 

夙玉用力按了按對方搭在桌邊的手,說,“你別出門了,就在屋裡吃了飯,後院沖一下水,我要睇牢你。”說罷到灶台煮菜去了。

此時的家早已今不如夕,屋裡只有四五件家舍,不知沒了的東西是賣了還是典當了。青鎮山四下打量了一下,便看着牆影發呆。

“阿大,快來。” 外面傳來隔壁阿三的聲音。

“什麼事?”青鎮山一下從椅子上彈起來,阿三已立在窗外。“你…你怎麼知道我來了。”

“都快急死了,有人等你問件事。快點!”阿三催道。

阿三是和自己一起走那路的,沒想到自己還被盯住,青鎮山只覺得後背發冷,是禍躲不過,待在家裡就會連累家裡,乾脆去說個清楚,自己只想守着本分過日子,不是做那些殺殺搶搶的命。想罷青鎮山咬咬牙,對屋裡正煮粥的女人說,我一會就回來。便掀開門帘,跟着阿三出去了。

夙玉呆了一刻,大叫,“不要去。” 便追了出來,只見丈夫行了幾十米開外,於是她開始追。若在平時,她也是追得上的,然而此刻腰腹前墜着龐然大物,頂得胸悶氣短,腿也邁不開。待追到百米外的小橋邊,丈夫和阿三已不見人影,只得停下來喘息,心裡寬慰自己,好歹是和鄰居一起去的,阿三可得把人帶回來呀。


夙英托着肚子,邁着發酸的大腿根,心慌意亂的往回走,到阿三家打聽,對方家眷一問三不知,只得回家坐等,卻再也沒有等到人回來。

蔣子鎮在離家半里的一片毛草地里,一截麻繩勒在汗津津的頸子上,殞了命。他一上來就被幾個人架住,殺手行刑前,問他有什麼話要留,他說,你讓我回家看看我的女人。那人說不行,我還不想你死在她面前。

噩耗是阿三托人帶到家裡的。阿三躲過了半月再回來,跟家裡人說,他也被逼的。

夙玉聽聞時,開始只是“啊”的叫,卻喊至氣絕,不待氣緩過來,哭聲便帶着喉間的回氣,嗚咽出來,由低升高,沒待喘息均勻,腹間突襲來一陣緊疼。她知道要生了,便咬住抽泣,哆嗦着去翻丈夫挑來兩筐的家用,裡面是他路過城裡集市場,買來月子裡用物,兩大摞草紙是急需的,她拿了一摞鋪在床上,再墊上備好的不透水油布,備好剪刀等諸物,脫了已有血水的褲子,躺將上去。她給自己接生,上次請了接生婆,一對雙胞胎竟然夭折,何況眼下一點錢也沒有。“死就死!”她心裡抽痛,咬着牙心裡念着:“青鎮山,你死了要不能保佑我們娘倆,我們就跟着你去了罷。”

隨着宮縮,夙玉身體開始無控的抽搐,她又哭喊起來,生活像裂開了一個黑噓噓的大洞,一面是艱難的生,另一面是輕易的死。她沒辦法想這洞有多深,黑洞要吸吞了她,可她是當娘的,無論怎樣也要跳將過去。


空氣像蒸過似的悶潮,一番折騰下來,夙玉大汗淋漓,口渴難忍,起身不便,就讓阿榮找水,9歲的兒子便急急從缸里舀了一大勺生水,夙英也顧不得了,幾口喝下。終於,越來越劇烈的陣痛讓她放棄了所有的愁念苦想,喊聲代替了哭泣,宛若有一把大手在擰擠她的身體……很快,腿間一股溫熱帶着新鮮的蠕動沖了出來,她撐起身,托住了下面那個濕漉漉的小東西。


生的是個女兒,待擦乾淨,是個粉茸茸的孩子。夙玉清理好的把穢物丟入馬桶,將孩子抱好,便把奶頭給她嘬,奶水沒上來,小東西空嘬的一會兒,便睡着了。夙英覺得身體乏透,再沒空去哭,沉沉入睡。


休息了一晚,一早夙玉起身梳洗,換上乾淨衣服,到鄰里的花房,賒一籃子當季鮮花,便到去菜市場附近賣花去了。籃子裡放的是白蘭花,香味濃郁,籃邊掖了二刀草紙,草紙大小如手帕每三張折好,雖然既厚又粗,可在身上惡露急時需用。這一籃子花賣到午後才回來,她走得時間太久,新生兒餓醒了就一直哭,哥哥沒辦法,只好去鄰家賒欠了一個小青南瓜,小煱中放水煮熟,煮熟後嚼了一點點的餵了她,這是妹妹出生後吃的第一口,妹妹這個名字是隨着哥哥叫順出來的。


青鎮山的屍首請族人掩在後郊外的荒地里,夙玉當時生產在即,後事草草。


夙玉喚女兒叫妹妹,是比着哥哥叫的,她無心起名字。

對於自己的親生父親,妹妹唯一的印象就是那片沒有墳頭的墳地。那年母親蹲在一片草地上,自己站在一邊,只聽她邊哭邊說,妹妹在你腳跟頭呀……

在最初的人生里,還有段記憶,妹妹沒有留下印象,那是在她三個月大的時候,夙玉把房子賣了,帶着哥哥嫁到了上海,那段時間妹妹寄在青家姆姆家裡,因對方只需帶一個小孩。夙玉每月回來給姆姆代養費用,看看孩子。哥哥如果放假不上學,便換妹妹帶走一次。在姆姆家的妹妹,養得白白胖胖,這樣約莫2年光景,夙玉回來便說不去了,那邊子女都已成人,天天算計本家財產讓外人沾到,估計受氣不少。接下數月,只得在姑姑家借宿,兩家吃用都緊手,漸漸失了和氣。

晚上夙玉一家打地鋪,開始有個棉毯子墊着,後來天涼了,蔣家姑姑嫌夜裡冷,就把墊子抽走墊到自己床上,夜裡冷,夙玉和孩子抱着取暖。


夙玉不久再嫁,這年,她已三十一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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