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棄疾《賀新郎》（甚矣吾衰矣）賞析

歷代名家名詞賞析之六十一

王能全

我思我在攝影

《賀新郎》（甚矣吾衰矣）【南宋】辛棄疾

邑中園亭，仆皆為賦此詞。一日，獨坐停雲，水聲山色，競來相娛。意溪山欲援例者，遂作數語，庶幾仿佛淵明思親友之意雲。

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

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

問何物、能令公喜？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

情與貌，略相似。

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

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

回首叫、雲飛風起。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

知我者，二三子。

 宋紹熙五年（1194）夏，辛棄疾再次被罷官，在江西鉛山（今屬上饒）建瓢泉莊園。宋寧宗慶元二年（1196年）夏，帶湖莊園失火，舉家移居瓢泉。這首詞作於慶元四年（1198），又被閒置了四年。

 詞的小序中“邑”即鉛山，“仆”作者自稱，“停雲”：停雲堂，在瓢泉新居，取陶淵明《停雲》一詩之名。辛棄疾的這首詞仿淵明《停雲》詩“思親友也”之意，抒發孤寂的心情以及高潔的胸襟。

上片開頭直接進入小序中“思親友之意”的詞旨。“甚矣吾衰矣。悵平生、交遊零落，只今余幾！”首句引用孔子《論語》之句：“甚矣吾衰也！久矣吾不復夢見周公。”孔子感慨自己老矣，沒有實現他所信奉的周公之道。辛棄疾作此詞時年已五十九歲，感嘆自己收復中原失地的理想已化成泡影。一生中交往密切的朋友零落四方，所剩無己，寂寞孤獨，無比惆悵。“白髮空垂三千丈，一笑人間萬事。”化用李白《秋浦歌》“白髮三千丈”。長年來憂慮國事，壯志未酬，屢遭貶謫，徒勞地愁白了滿頭烏髮。世態炎涼，人間萬事一笑了之，再不去想它！“問何物、能令公喜？”“能令公喜”：出自《世說新語·寵禮篇》。人間無一物能讓作者快樂，再還有什麼能讓自己開顏喜悅呢？從而引出下文。

“我見青山多嫵媚，料青山見我應如是。”移情於物，將深情傾注於翠微蔥綠的青山。我看那青山嫵媚動人，青山不語，想必青山對我也有同感，欣賞我瀟灑風流。將青山人格化，詞人的審美情趣、思想理念賦予美麗的青山。“情與貌，略相似。”作者的情，青山的貌，二者有許多相似之處，常青的朝氣，不移的意志，豪邁的氣概。青山，寄託着詞人的精神世界。

 下片，呼應詞序中陶淵明的《停雲》詩，抒發作者像陶公一樣超凡脫俗的心志。“一尊搔首東窗里，想淵明、《停雲》詩就，此時風味。”在窗前飲酒一尊，填詞作詩，自我欣賞，自得其樂，想當年淵明寫成《停雲》詩時，就是這樣的情調吧。陶淵明《停雲》中有“良朋悠邈，搔首延佇”和“有酒有酒，閒飲東窗”，辛棄疾將它們濃縮在下片的第一句中，想象着兩人詩成之後相同的愉悅，表達他與陶公情趣相投，精神相通。“江左沉酣求名者，豈識濁醪妙理。”化用蘇軾的“江左風流人，酒中亦求名。”（《和陶飲酒二十首》之三）。 “江左”：江蘇南部，此處意指陶淵明生活的東晉；“濁醪” ：濁酒。東晉偏安江南的那些沉酣於酒、釣名沽譽的官員們，他們怎能知道陶公在自家田園釀製的濁酒的醇香呢？影射並諷刺那些醉生夢死、追逐名利、苟且偷安的南宋高官，傾訴辛棄疾內心對他們的鄙視與憤慨，作者與陶公一樣遠離污濁的官場，安於隱居的田園生活。詞情由悲憤激越轉為曠放高遠。“回首叫、雲飛風起。”“雲飛風起”：化用劉邦《大風歌》之句“大風起兮雲飛揚。”回首長嘯，風起雲湧，不墮凌雲之志。

“不恨古人吾不見，恨古人不見吾狂耳。”“古人”：泛指陶淵明一類孤高自重、崇尚自由的志士仁人。這一聯化用《南史·張融傳》“常嘆曰：‘不恨我不見古人，所恨古人又不見我’”。不恨我見不到疏狂的古人，只恨古人見不到我的狂放而已。此處“不恨古人”一聯與上片“我見青山”一聯相呼應。下片此聯為時間的古與今相連；而上片之聯則是空間的物與我交融。作者神來之筆，意味雋永，令人嘆絕，兩聯均為歷代的經典警句。結句“知我者，二三子”與上片開頭的“交遊零落，只今餘幾”首尾銜接，再次凸顯詞旨“思親友”、知己寥，深含“眾人皆醉我獨醒”之意。

 這首詞托自然之景“青山”寄情，借古代隱士陶公明志，抒發知音無幾的感傷。雄放飄逸，意境高遠。全詞幾乎句句用典，毫無生搬硬套之嫌；反之，皆出神入化，信手拈來，不着痕跡，非他人所能為。清代陳廷焯評此詞：“沉鬱蒼涼，跳躍動盪，古今無此筆力。”（《白雨齋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