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9月4日按:
2024年8月9日,畢汝諧遭到黑客的惡意侵害,全部博文蕩然無存;這就從負面角度證實了畢汝諧對自己的判斷——
史無前例的作家兼戀愛家兼事前諸葛亮!
正如俄羅斯匕首導彈不會攻擊無價值目標,黑客也不會攻擊無價值的私人博客。
從今日起,我將陸續重新發表相關文章證鑒世人。
按:畢汝諧這一輩子的經歷,比天方夜譚還離奇呢。上世紀90年代的一個飯局,
畢汝諧 身邊是一位從香港來紐約短期逗留的算命大師,
他無意間看到 畢汝諧 的掌紋,發出一聲驚呼:複雜的人生!
所謂存在即合理,畢汝諧的存在自有其合理性。
畢汝諧奇人奇事之扒手兼強盜兼殺人犯作家沈猛(惠五) 畢汝諧 (作家 紐約)
這天早晨,我接到一個怪聲怪氣的電話,對方喘息着說老畢嗎我是老沈啊;這個電話號碼是我50多年老朋友沈猛的電話號碼,但是聲音變調了,很不正常;這年頭詐騙電話忒多,不能不存個心眼;我就推說這個手機有毛病,我換個手機給你打回去,換了手機再打回去就沒人接了,我很是納悶。過了幾天,我又打過去,是沈太太接聽,她說:近期沈猛的病情突然惡化,癌細胞擴散全身,一直處於昏迷狀態;那天早晨他突然醒了過來(迴光返照?),掙扎着說出很想念老畢要給老畢打電話,被你掛斷電話以後,他又昏迷過去,再也不能說話了;現在人完全不行了,醫生說也就是這幾天,我已經聯繫殯儀館了。想念我?我微微苦笑:我這輩子都是被女人想念,好像還沒有什麼男人想念我呢。男人們反對我,女人們擁護我,男人不恨我就很好啦;有個四十幾年的老朋友是政治學博士,他在花甲之年說了一句大實話:年輕時我恨不能掐死畢汝諧!我冷靜地說:如果沈猛走了,我要給他寫一篇回憶文章——北京玩主作家寫北京頑主作家!沈太太沉重地說:老畢,你現在就可以寫了。一種五味雜陳、混沌莫辨的情愫湧上我的心頭,沈猛彌留之際究竟要交代什麼非我不行、令他死不瞑目的後事呢,思來想去,我認為是:老畢,我死以後,你要為我正名:我不是美籍華人孫立鵬,我是北京頑主作家沈猛!在這裡,我要特別指出,世人之所以知悉北京頑主玩主,始於北京作家王朔的批量小說;其實,王朔1958年生人,1968年北京江湖還是個小屁孩,一沒打過群架、二沒拍過婆子、三沒搶劫扒手(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話說這叫洗佛爺),他的小說不能當真。為了對歷史負責,我必須鄭重指出:1968年北京江湖是非常殘酷血腥的,打死人鬧出人命不足為奇!既有街頭喋血鬧出人命,也有各種非正式羈押處所打死壞小子;毛澤東講話:死人的事情是經常發生的。王朔的小說不是1968年北京江湖,而是九一三事件以後的北京;王朔小說里那些場面都太文明了,小說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說到底只是一些青春反叛期少男少女淘氣,哪有半點血雨腥風的味道!所謂1968年北京江湖,質言之,就是北京幹部子弟率領北京胡同串子共同為惡的1968年北京犯罪狂歡節!幹部子弟是玩主,而胡同串子是頑主;不收費上床的是婆子曰拍婆子,收費上床的是圈子曰撲圈子(更加粗鄙的說法是砸圈子)。可嘆王朔連這些基本概念都沒有弄清楚就去寫小說,眉毛鬍子一把抓,謬說流傳,誤導後人。
50餘年話從頭,我和沈猛相識於1968年北京江湖;彼時,正值青春反叛期的男孩子都喜歡干一些壞事,蔚為一時風尚。很多男孩子喜歡揣着菜刀刮刀匕首上大街,北京人講話:九毛加一毛——時髦!1968年夏天,將門之子譚餘光(江湖諢名小罈子)率領100多個老紅衛兵,每人一刀,捅死了江湖諢名小混蛋的周姓地痞(安德路中學老初三),從而打破了皇城根下固有的階級、階層藩籬,導致老紅衛兵幹部子弟與胡同串子地痞流氓同流合污的社會現象,自古道兵匪一家!這是一個暴力至上的亂世,誰拳頭大誰說了算!長篇小說林海雪原裡面,許大馬棒、座山雕、侯專員等等不同的土匪山頭林立,1968年北京江湖也有五花八門的兵匪山頭,而我和沈猛都屬於西單呂少軍的兵匪山頭。呂少軍是呂展的兒子;關於呂展,百度如是說——中華人民共和國開國少將
呂展(1919年—1997年),湖南省平江縣人。原北京公安總隊總隊長兼北京市公安局第一副局長。一九六五年晉升為少將軍銜。榮獲八一獎章,二級獨立自由勳章,二級解放勳章,一級紅星功勳榮譽章。
由於呂展不是1955年而是1965年的開國少將,作為高乾子弟,呂少軍多少有幾分氣虛,為了彌補這一短板,他經常把兩件事掛在嘴邊:我爸是1962年七千人大會的治安保衛總負責人或者我姨夫是楊得志上將。具有諷刺意義的是,沈猛對外吹噓說呂少軍是公安部副部長的兒子,我猜想他覺得自己跟着公安部副部長的兒子闖江湖,比跟着公安局副局長的兒子闖江湖更有面子。呂展家住在西單西絨線胡同的西把口,董必武家斜對面,是當時北京各路玩主暨頑主聚會的一個黑據點 ,不算那些旋生旋滅的壞小子團伙,有組織有規模的各路江湖人馬吵吵嚷嚷出入其門,沒白天沒黑夜 。呂展老兩口都進了監獄,沒有家長管着,我們這幫玩主暨頑主鬧翻了天。北京市公安局第一副局長的家淪為兵匪巢穴,直觀地體現了文化大革命的荒誕性。維持兵匪山頭的經濟來源主要有二:一是幹部子弟即玩主從軍隊大院偷盜軍裝軍大衣軍用品等等,倒賣給胡同串子即頑主以及廣大熱愛解放軍的青少年;二是扒手們(按照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話來說,男扒手為佛爺女扒手為佛姑)在公共汽車上偷錢包(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話來說這叫出貨)。由於玩主暨頑主道德水準低下,十個人九個手腳不乾淨,因此,這些兵匪山頭一律堅壁清野,在明面上沒有任何可以順手牽羊的小件東西,我還記得駐匈牙利大使的兒子韓老獨說過:想來我家偷東西嗎,除非把那個立櫃給我搬走,別的什麼也拿不走!——1968年北京江湖,我的一個發小如此指控我的另一個發小:我從學校里偷了好多好東西,存在某某家裡,全都被他昧了,丫不仗義啊。在這裡,他絲毫不覺得偷東西是一種恥辱,認為對方吞了他的賊贓才是一種恥辱,這就是1968年北京江湖的道德標準。 文革後撥亂反正,這兩位發小又變回了社會上的正常人,過着正常人的生活。文革前,彭真揚言要把北京變成玻璃城水晶城,北京市政府開展了一場聲勢浩大的清除社會渣滓運動,大批無業青年被強行解往西北參加勞動,即所謂寧夏十三師、新疆工二師;很快,文革開始了,這些害群之馬又打着造劉少奇鄧小平資產階級司令部反的旗號回流北京,成為1968年北京江湖令人談虎色變的禍水資源。那時節, 爭地盤、拍婆子、拔份兒(1968年北京江湖黑話:提高江湖地位),北京城裡三天兩頭動輒幾十人數百人打群架,操用的傢伙也從最初的磚頭木棒升級為匕首、三棱刮刀、軍刺、菜刀乃至石灰包、鏹水瓶等等,不一而足。薛蠻子曾經占居道德制高點質問我:畢汝諧,你怎麼能和呂少軍那個流氓混在一起呢;我又好氣又好笑:廢話,我整天在西單王府井拍婆子(呂少軍說過:畢汝諧長得這麼精神,不拍婆子太可惜了),女人是禍水,要知道,一個像樣的婆子走上大街,多少色迷迷的眼光盯着呀,滿大街都是玩主或者頑主,陌生男孩是很容易發生衝突的,單單不友善的目光,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話來說這叫犯照,就可能打起來,一言不合就要動手打架,抄起板磚、菜刀是家常便飯!而呂少軍是北京黑白兩道的路路通(獄中的呂展仍然是一塊唬人的招牌!),就像是上海灘的黃金榮杜月笙,江湖地位相當高,僅僅憑名號就能鎮住大大小小的壞小子,必要時還能夠幫我找人打群架,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話來說,這叫頂茬把兒!每每在街頭遇見或兵或匪的小霸王挑釁:哥們,你跟誰一塊玩兒?誰給你戳着(1968年北京江湖黑話:撐腰)?我總是驕傲地聲音宏亮地回答:我是西單呂少軍的鐵瓷(死黨)!這是神奇的百毒不侵的護身符,足以避禍,足以確保我的人身安全。
呂少軍私下告訴我:沈猛的爸爸是一個狗少將(國民黨少將),叫沈克。
——關於沈克,維基百科如是說:沈克(1894年—1961年),中國河北保定人。
生平
自北洋軍基層做起,後改投國民革命軍,為石友三麾下將軍。1935年,因長城抗戰獲得青天白日勳章,中華民國與日本之八年抗戰期間亦擔任重要軍職。1946年退役後,經歷天津北方輪船公司董事長等職。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全國政協委員。職至1961年於北京去世為止。簡簡單單,平平淡淡。關於沈克大開大合的悲喜人生居然未着一字。
沈克其人狡黠多智,早年在政治上反覆無常,倒戈、反水累見不鮮;他先是從軍投於石友三麾下,後來為了向張學良送投名狀,竟然使用詐降的詭計,將紅24軍軍級領導班子一鍋端,僅僅軍參謀長一人僥倖走脫;也就是說,沈克雙手沾滿了紅軍將士的鮮血。國共內戰期間,沈克審時度勢,相信了共產黨放下屠刀、洗心革面、既往不咎的政治承諾,又倒向共產黨。1949年,沈克成為第一屆全國政協委員,其政治地位相當高,須知,那個時候還沒有全國人民代表大會,毛澤東這位開國中央人民政府主席,是由全國政協委員一人一票選出來的,其中也包括沈克這寶貴的一票呢。解放後沈克過了幾年人上人的好日子,59歲那年得一貴子即沈猛;而後,共產黨秋後算帳的威力就顯示出來了:鎮反時說沈克家中有槍,三反五反時說沈克反黨反社會主義,反右時沈克在全國政協會上的發言被提煉加工後報了上去,戴上右派帽子送去勞改,沈猛8歲那年,沈克不明不白地庾死了。沈猛作為沈克的兒子自然受到株連,沈克晚年的悲劇命運,成為沈猛前半生種種不幸的肇因。在烏泱烏泱的玩主暨頑主里,眉清目秀、膚色白皙的沈猛與眾不同,非常醒眼;首先,他說話從來不帶髒字,要知道,在文革年代,說話帶髒字是一種徹底革命或者破四舊的表現,1967年夏,姚登山在外交部奪權成功,中華人民共和國外交部發給蘇聯大使館的正式外交照會,公然稱呼對方為蘇修混蛋,創下世界外交史上的千古笑柄;一般女孩子都生硬地口吐混蛋他媽的表示與工農結合的決心,玩主暨頑主更是一天到晚娘天娘地胡咧咧,而沈猛說話從來不帶零碎。二是他不抽煙,在1968年北京江湖,抽煙是玩主暨頑主的標配;我生來厭惡煙氣,但是,當呂少軍以大頭領身份發煙的時候,我也故作老練地接過一根裝模作樣,只因口叼香煙能夠平添幾分江湖氣,反正中華牌牡丹牌等高級香煙可以自行燃燒,吸一口停半天就是了。沈猛卻總是抱拳謝絕香煙。 1968年北京江湖的規矩,佛爺佛姑在公共汽車上行竊,而給佛爺佛姑提供暴力支持的打手則稱之為晃兒,分工明確,各有專攻;這位沈猛卻是集佛爺和晃兒於一身的文武兼能的頑主,從而引起了我的格外關注。 見我與沈猛走得很近,呂少軍警告說:沈猛這個人不簡單,他既是佛爺又是晃兒,打起架來不要命!但是你不能跟他深交,這個人不可交;我問為什麼呀,就因為他爸爸是狗少將嗎;呂少軍說沈猛這人心黑手狠,說翻臉就翻臉!我不以為然,我說我倒是想心黑手狠,還黑不起來狠不起來呢。我認為沈猛心黑手狠是優點不是缺點。在1968年北京江湖,一個男孩如果想威震一方的話,最簡便的方法就是通過一對一的操刀決鬥取得江湖地位,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話來說這叫單走、單挑、單練。沈猛外表文文靜靜,卻以單走、單挑、單練的剽悍姿態迅速崛起於北太平莊,沈猛腦筋靈活,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勇於打架鬥毆,卻並非頭腦簡單的愣頭青。 在1968年北京江湖,小學六年級學生與老初一學生之間有一條楚河漢界,就像老高三學生與大一學生之間有一條楚河漢界;小學學生除非有特別突出的長處,否則不可能於1968年北京江湖顯露頭角。小學五年級學生沈猛能夠在江湖上混出名號,他的生命張力以及社會活動能力非同一般。 ——四十年後,沈太太在紐約對我說沈猛是一個拿命不當命的人;我說這就是1968年北京江湖的特徵,崇尚野蠻、莽撞、粗魯、無法無天,有什麼辦法呢,在1968年北京江湖,心黑手狠是一種相當普遍的生活方式,非如此不能存活,而且,不心黑手狠帶來的後果要比心黑手狠更可怕。我經常帶着沈猛滿四城瞎轉悠,反正他的要求也不高,到了飯點,買幾個夾肉火燒便把他打發了;畢竟,扒手的進項不穩定,弄不好就斷頓了。有一回,我帶着沈猛在西單一帶拍婆子,迎面走過來一個男孩子,沈猛挑釁地探出半個肩膀,意思是要跟對方狠狠撞一下,決個高低,人家沒有理他,閃開了;沈猛得意洋洋地說:這主兒真慫呀,連撞一膀子都不敢!我覺得這個細節生動有趣,後來就把它寫到中篇小說九級浪了。有一天,沈猛塞給我一個字條,說是他家的地址,誠心誠意地邀我去他家作客;我大為意外:按照1968年北京江湖的規矩,玩主暨頑主一般是不亮家的,以免因江湖恩怨遭到暗算,只有鐵哥們甚至是刎頸之交才互相串門,而我與沈猛的關係遠遠達不到鐵哥們的程度;1968年北京江湖有這樣兩條不成文的潛規則,一是文化革命以後學壞的孩子看不起文化革命以前學壞的孩子,二是文化革命以後被打倒的幹部的子弟看不起文革以前被打倒的幹部的子弟;我時刻不忘沈猛是階級敵人的狗崽子,而且是文革前就偷東摸西的賊娃子,只是想利用他的心黑手狠,並不交心。
然而,我也很好奇,想去看看狗少將家到底是怎麼回事;誰料這當口,我的情敵、老紅衛兵合唱團指揮沈自由(男13中老高二)揚言要給畢汝諧銷戶口,我嚇得夠嗆,連帶沈猛也怕吃瓜落,不容分說地把他家的地址收回去了,所以我從來沒有去過沈猛家。有一次,我在22路公共汽車上邂逅沈猛,他熱情主動地幫我買了車票,常言道瓜子不大是人心呢。又一想,也許沈猛正在公共汽車上準備出貨,怕我看破手腳或者怕我礙手礙腳,就用一毛錢打發我速速離開犯罪現場,誰知道呢。 ——四十年後,我在紐約問沈猛:在公共汽車上偷錢包是一個技術性很強的活計;我在九級浪里寫過一個青年扒手伍行浩,他把五分硬幣放在鐵軌上,待火車壓成薄片以後,他就用這個東西在公共汽車上劃破人家的口袋,你也是這樣嗎;沈猛笑着說:我沒有那麼神,我就靠右手的兩個指頭(他比劃一下右手的中指和食指));偷錢包最重要的是要配合公共汽車左右晃動的那個頻率,那個時候公共汽車都很擠,你看中誰就要貼近他,公共汽車到站的時候剎車會猛震一下,你就趁機掏出他的錢包,然後溜掉。我問:難道你就沒有炸過(1968年北京江湖黑話:失手)?沈猛說當然炸過幾次,革命群眾要打他,他喊冤,在這種情況下,女售票員一般都讓司機把公共汽車直接開往派出所論理,可因為他長得比較帥,女售票員竟然還幫着他說話,說這個小學生挺老實,經常坐這輛車,他不會偷東西的,就放他走了。這話我相信——男孩子長得帥就是吃香。我從未親睹沈猛偷竊、鬥毆,更不必說殺人了,卻親歷了沈猛的一次未遂搶劫,而受害者正是我本人!
某天,我和兩個朋友相約在天安門廣場國旗杆下見面,我去早了,聽見有人叫我,竟然是兩年未見的沈猛!說實在話,我見到沈猛十分晦氣;彼一時也,此一時也,這時候我已經完成中篇小說九級浪,以手抄本在京華地面廣為流傳,同齡人皆稱我為作家而不名;我成功躲過了上山下鄉的熱潮,眼下在小學校里當代課教師;而且,自從林彪副主席發出大亂之後要大治的光輝指示,依靠血腥暴力稱雄四方的小霸王們該當兵的當兵、該下鄉的下鄉、該勞改的勞改,整頓後的首都北京河清海晏,社會治安情況良好;我披着人民教師的外衣自由自在地在大街上拍婆子,如魚得水,完全不需要呂少軍沈猛之流為我保駕護航了;特別是我投拜於哲學家賀麟、戲劇家曹禺、老詩人臧克家門下,發憤讀書寫作,努力實現自童蒙時代就牢固確立的成名成家的人生理想;在這種心境下,見到沈猛就像白晝見鬼,避之唯恐不速!當然了,我還是笑嘻嘻地與他寒暄,沈猛說他已經分配到海淀區蘇家坨公社插隊,我敷衍着說一些着三不着四的閒話,假惺惺地表示有時間要去蘇家坨公社找他玩;誰料,沈猛麻利地鎖上我的自行車,將車鑰匙牢牢攥在手裡,變了臉色吩咐道:你拿錢包來換車鑰匙吧。我以為他是開玩笑,就說:沈猛,別鬧了,我是畢汝諧呀。沈猛惡聲惡氣地說:今天就是今天,我認你的車認你的錢包,不認你畢汝諧!我習慣性地甩出那張最大的王牌:沈猛,我是呂少軍的鐵瓷(死黨),你丫別玩不仗義的! 你丫別卡擦(1968年北京江湖黑話:盤剝)人!沈猛窮凶極惡地一咬後槽牙說:我是流氓,流氓從來不講交情!今天就算是呂少軍在這兒,他也得乖乖地給我遞葉子(1968年北京江湖黑話:供奉金錢)!流氓沈猛清秀的五官同時挪了位置,扭曲得活脫脫如同惡煞;他把重音狠狠地壓在流氓兩個字上,甚至引起一個過路男人好奇地停足觀看。天安門廣場哨兵林立,我只要喊一嗓子搶人啦,沈猛馬上就會被抓起來;可問題是如果去了派出所做筆錄,沈猛肯定會把1968年那些破事抖落出來,從而徹底破壞我的良民形象。——呂展出獄後呂少軍馬上參軍了,我挑逗地問他:你到部隊申請入黨,要不要交代1968年那些破事啊;呂少軍臉上掛着耐人尋味的微笑說:我正為這事發愁呢,交代了吧,肯定入不了黨,不交代吧,是黨性不純的表現。呂少軍的微笑卻說明他鐵了心打算掩住狐狸尾巴,假裝成一個遵紀守法的老實疙瘩;北京人講話:裝孫子裝大鉚釘。流氓沈猛吃定我不敢喊叫,發出一陣低沉的獰笑。我心裡咯噔一下——在1968年北京江湖,一邊喊哥哥一邊抄傢伙的事情並不罕見,便低眉順目地應付沈猛,佯笑道:好啊好啊,巧了,有兩個朋友就要給我送錢來,可以幫你一把。說話間兩個朋友來了,其中一位是摔跤能手,敵我雙方力量對比三比一,我方占優;於是,我輕鬆地說:(流氓)沈猛,你有話跟他們兩位說吧。流氓沈猛見勢不妙,瞬間轉為笑臉說剛才我跟你鬧着玩呢;在京劇沙家浜里,刁小三搶奪包袱未遂,也說是鬧着玩呢。我和朋友離開時,流氓沈猛氣急敗壞地在我身後嘲罵:畢汝諧,你有什麼可揚把兒(神氣)的,誰不知道北京四大色(讀篩)里有你一個呀 。 我和兩個朋友交口啐罵:流氓就是流氓,沈猛這個流氓在天安門廣場就敢搶劫,何況是在荒郊野外呢。 此後我再沒見過沈猛。文革結束後,我與一個狐朋狗友聊天,順帶問了句沈猛那個王八蛋現在怎麼樣啊,他說沈猛因為盜竊搶劫被判了十年徒刑;我甚至有幾分快意:呵呵,你不是要在天安門國旗杆下面搶我嗎,活該。——1968年北京犯罪狂歡節落幕之後,幹部子弟即玩主與胡同串子即頑主的下場天差地別!常言道胳膊肘往裡拐,毛澤東曾經發過最高指示,幹部子弟在文革中犯的錯誤不進檔案;幹部子弟即玩主因而基本上平安退出北京江湖,各奔前程;而破壞首都革命秩序的重大罪責,理所當然地落在胡同串子即頑主頭上;所以,呂少軍光榮參軍、沈猛遭到重判乃是題中應有之義。毛澤東始料未及——他對幹部子弟網開一面,成為幾十年後紅二代主宰中南海的歷史契機。試想,假如習近平薄熙來的檔案不乾不淨,怎麼可能被納入第三梯隊呢。即便是某些罪惡極大的幹部子弟被判處長期徒刑,文革後也乾乾脆脆地以林彪四人幫迫害老幹部子弟為名平反了,一風吹了。 現在有一句網絡名言:出來混總是要還的;幹部子弟即玩主在1968年北京江湖肆無忌憚地鬼混了一票,沒有還債就閃身走人了,留下這一屁股爛賬,只能由胡同串子即頑主充當替罪羊。人生有遇有不遇 ,我與沈猛重逢是三十幾年後在紐約法拉盛中華書局。新世紀初,紙質媒體紙質書已經衰落了,我常去的幾家中文書店都不景氣,冷冷清清,有時候顧客比店員還少呢。這天,我去中華書局買書,見一個儒雅的壯年男子正在津津有味地看書,我依稀覺得此人好像似曾相識;從他身邊經過時,他很客氣地喚住我,說有幾個繁體字不解其意,向我請教;這是錢穆的國史大綱,我回答了他,由於他也是標準的北京口音,我們便聊起了讀書心得,話語投機;他說自己叫孫立鵬,住在附近,建議我去他家喝茶暢談,老鄉見老鄉嘛,我欣然同意。
孫立鵬家布置的雅淨、溫馨,正堂供奉着顯然是多次翻拍的兩張遺像,我猜想是他的父母。孫立鵬要給我沏大紅袍,我說對不起我不喝烏龍茶,他就給我沏了雨前龍井,我隨便拿起手邊的書翻看,見其中一本書扉頁上寫着沈猛兩個字,下意識地冒出一句你叫沈猛啊,孫立鵬遲疑了一下,然後似乎有幾分怯懼地點了點頭,很顯然,他覺得沈猛這個名字有失體面,自然而然帶出了自卑感;天底下重名重姓的人很多,眼前這一位孫立鵬談吐舉止溫文爾雅,委實不似流氓沈猛;我又試探地問你是不是在蘇家坨公社插過隊啊,孫立鵬說是啊;我再追問你認識呂少軍吧,孫立鵬說認識啊,我失聲叫道:哎呀你就是當年的沈猛啊,我是畢汝諧啊;孫立鵬也驚呼:我已經認不出你了,哎呀呀你就是畢汝諧呀!難怪認不出來了——昔時我們未滿二十,而今年過半百!跨世紀越國度重逢於大城紐約,各有滄桑,驚覺緣分之神奇,頗有隔世之感。借用一部法國犯罪題材小說的書名:斷環重合。我與真沈猛偽孫立鵬虛虛地擁抱了一下,之所以是虛虛的而非實實的擁抱,是因為我們都還記得天安門國旗杆下的那出醜劇,彼此心存芥蒂,嘴巴上不說就是了。仔細端詳,沈猛的面容看上去冷峻堅硬,對某些女人依然有一定吸引力。清茶在手,香氣裊裊,卻無法彌合歷史的傷口——一朝被蛇咬,永世怕井繩。
擁抱之後,室內氣氛沉滯;為了打破僵局,沈猛不無炫耀地拿出當年北平報紙上大肆渲染其父母婚禮的影印件,原來沈猛母親是北平市有名的端莊賢淑的大家閨秀,難怪沈猛從小長得挺帥。故人相逢,暢談往事,作為1968年北京江湖的餘孽,我們分別從玩主視角及頑主視角回看1968年北京江湖,細細縷述1968年北京江湖那些人與事以及至今沒有公之於眾的種種軼聞趣事;打探、補充、甄別、核實,北京人講話:掰瓜露子地說說。沈猛的江湖消息比我靈通得多,告訴我很多當年一起廝混的玩主頑主的近況,玩主甲乙丙丁頑主ABCD。我特意挑選了一個輕鬆話題:1968年北京江湖盛傳有一個神童扒手,外號一站七;據說他還在襁褓里,就被佛姑母親抱上公共汽車,成為掩護作案的活道具;家學淵源,此人學會說話的同時就學會偷錢包了!公共汽車走一站,他能夠偷七個錢包;可是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我始終沒見過這個神童扒手,你見過他嗎;沈猛說他也只聞其名未見其面,這個一站七很可能就像劉三姐,不過是一個江湖傳說,生活中並無其人。沈猛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當年好多胡同串子冒充幹部子弟,卻從來沒有一個幹部子弟冒充胡同串子。那個時候幹部子弟其實是這樣一種人:把他們單個挑出來,一個個都膽小怕事,沒什麼用的;只有當他們聚成一幫人的時候,膽子才大了起來,互相刺激,彼此慫恿,才能變成一股破壞性力量,才敢干一些平民子弟單個就敢幹的壞事;文革年間,男孩子打架都喜歡說我花了你,幹部子弟所謂的花,僅僅鼻子流血就算花了;而平民子弟所謂的花是頭破血流,北京土話叫開瓢兒!我說:幹部子弟生活優越,精力過剩,平時練習花拳繡腿,熱熱鬧鬧,一天到晚賣弄弘二頭肌弘三頭肌。1968年,北京幹部子弟在當局眼皮底下,舉辦過好幾次地下拳擊比賽,不可一世,一些唯恐天下不亂的婆子還組織拉拉隊觀戰呢;可是一到了打群架的場面,全都草雞了!沈猛說:我們這些人平時吃不飽飯,肚子裡沒油水,哪能去搞體育鍛煉 ; 體育鍛煉和打架根本不是一回事,打架就是要拼命!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平民子弟普遍營養不良,打起架來卻是視死如歸!我說:當年帶刀上街的幹部子弟多如過江之鯽,而全北京真正敢於單獨操刀砍人的幹部子弟,一共就那麼幾個,我還記得譚餘光、任志剛、李健、葉魯會這幾個魯漢子,就跟中央政治局常委一樣,數都數得過來!其他所有人都是嘴把式、吹牛大王、窩囊廢、膽小鬼!而敢於單獨用菜刀砍人的平民子弟海了去了!水滸傳里,有不少良民被逼上梁山當了賊寇;1968年北京江湖也一樣,人大附中老初三那個胡某某原本是老實疙瘩,有一次偶然撞破軍訓解放軍與本校女生胡搞,他要喊叫,那個解放軍跪下求饒,他就讓解放軍寫了檢討書;後來他每天揣着這份檢討書,逢人便張揚這件醜事,結果被軍訓團長找了去,軍訓團長和顏悅色地說胡同學謝謝你幫助我們揪出這樣一個壞人,讓我看看檢討書吧;軍訓團長拿到檢討書立即翻臉,在全校大會上宣布胡某某是反軍亂軍的小丑,馬上關進牛棚!胡某某從此以後破罐破摔,成為海淀一帶的出名玩主。
李富春有個中蘇混血的外孫,是西頤中學老初一,這個小雜種趕北京犯罪狂歡節的時髦去別人家撬鎖偷東西(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話來說這叫溜門撬鎖,簡稱溜撬),進去以後,看見廚房裡有好多好吃的,他就大吃大嚼,結果耽誤了撤退時間,主人家回來把他捉住了,送到西頤中學;因為李富春是開國元勛,西頤中學保衛組不敢處理,還是李富春大義滅親,派秘書送來一段錄音,大意說一定要嚴肅處理,不能姑息;西頤中學如獲至寶,在高音喇叭里反覆播放李富春這段錄音,把小雜種關進了牛棚。沈猛說:文革年代荒唐事,說起來今人可能都不相信了:有一個無賴漢(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話來說叫賴皮桑)某某某老也拍不上婆子,乾脆把親姐姐的照片夾在錢包里,冒充從大街上拍來的婆子。另一個賴皮桑某某某沒有膽量干打砸搶,就把繼父為了籠絡他送給他的一塊歐米伽手錶亮出來,吹牛說是自己從大街上搶來的。
此後我們時有過從,我與沈猛都能夠滿足對方非常特殊的心理需求;沈猛可以在我面前褪去孫立鵬這一層虛假外衣,隨心所欲地展露其本來面目,而我也可以在他面前,公然懷念無法無天的1968年北京犯罪狂歡節, 對我而言,沈猛是在紐約唯一能夠與1968年北京江湖聯繫在一起的人證,彌足寶貴。按照1968年北京江湖的規矩,大丈夫行不更名,坐不改姓,沈猛這樣一個刀鋒舔血、行走江湖的狠角色,不得不頂着勞什子孫立鵬的名字蟄伏紐約,時時處處規避北京鄉黨,心中的鬱悶憋屈,自不待言,以至於沈猛一度把我當成了心理醫生,經常滔滔不絕地講述他那些駭人聽聞的犯罪生涯以及人生感受,甚至連夫妻生活頻率這樣的隱私都全盤托出;而我對當年那個流氓沈猛無法釋懷,感興趣的話題僅僅局限於1968年北京江湖以及讀書寫作,一旦偏離這兩大板塊便只聽不說,借用文化革命的語言來說就是時刻繃緊階級鬥爭這根弦——扒手兼強盜兼殺人犯的生命邏輯與我迥然不同,不可不防。綜合沈猛的自白並且與當年北京那些狐朋狗友的說法交叉對比,並且運用會計學術語勾稽,沈猛前半生大概齊是這麼一回事:他未服滿十年刑期就趕上1983年嚴打,改判無期徒刑送到新疆,後來形勢寬鬆了,出於對台灣統戰的需要,沈克這個狗少將又變回為人少將;家人花錢通過關係給他辦了保外就醫回到北京,他沒有一技之長,只能重操舊業給台商當保鏢混日子,還集資開公司做點小生意。最後因為金錢和女人的糾紛,他與綽號甘家口之狼的黑道人物死磕,甘家口之狼拔出黑手槍威脅他,沈猛畢竟是沈猛,奪過槍就朝着對方腦袋上亂轟,直接把對方銷了戶口!沈猛案底累累,過往至少一半時間蹲大獄,用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話來說就是底子太潮,再進去非槍斃不可!於是他畏罪潛逃,男人長得帥就是吃香,逃亡途中又一次得到女性貴人的幫助,天網恢恢疏而有漏,經過一番神操作,沈猛利用公安監管系統的漏洞,冒名頂替一個叫孫立鵬的同齡男子逃到美國,這條命算是撿來的。其命案依照中國法律永久追訴,因此,沈猛終生不能再回中國。從此,北京少了個沈猛,紐約多了個孫立鵬,完全符合物質不滅定律。
沈猛與這個有恩於他的女人在紐約正式結婚了,不久誕下一位千金;關於這位千金,有必要大書一筆——她從小聰明過人,是讀書的料子,小學中學一路都是學霸;有一次我聽見他們兩口子吵架,起因是沈太太囑咐女兒,以後上了公共汽車,把頭稍微縮一縮,這樣就可以低於售票線不用買票了;沈猛聽了大發脾氣說,這孩子不是一般的孩子,是天才孩子,你這樣會毀了她一輩子!可憐天下父母心——早年在公共汽車上大偷其錢包的沈猛,不願意自己的寶貝女兒在公共汽車上縮頭占小便宜。 沈猛的性格是極其複雜的,因而也有相反的例子:沈猛津津樂道他有好幾個鐵哥們都被槍斃了,其中有個某某某是沈猛的同案犯,把罪責都攬到自己身上,結果被槍斃了,視死如歸,而沈猛得到輕判;當時他那個10歲的寶貝女兒也在旁邊,沈猛還特意叮囑女兒:要記住,你爸爸這條命是某叔叔用自己的命保下來的。我心裡好生納悶:給小孩子灌輸這些烏七八糟的事情,難道不怕精神污染嗎。有一回,沈猛幫了我一個undertable的大忙,我給他錢他不要,就送了一條金項鍊給他女兒,他收了。
想當年沈自由揚言要給畢汝諧銷戶口,嚷嚷得半個北京江湖都知道了,多少人幸災樂禍地等盼着畢汝諧的死訊,結果鬧了半天,畢汝諧毫髮無傷,這就是幹部子弟的先天軟弱性,天橋的把式——光說不練。相反,沈猛人狠話不多,毫無先兆地把甘家口之狼斃了,殺人沒商量!而且,沈猛甚至沒有因此留下可以察覺的心理後果(或曰心理陰影),根本拿殺人不當一回事;這種殺人天賦可怕至極,他平常談起殺人越貨的犯罪生涯就像我談起在北京大街上演唐伯虎點秋香一樣輕鬆愜意;聯想到沈克施展詐降計屠戮紅二十四軍領導班子的歷史罪行,這種家庭基因使我不寒而慄。
只有一次,沈猛說起在新疆勞改大雪天到山裡開山炸石,裝車運送,說着說着就說不下去了,惶苦難言。
——六四之後,方勵之辯解自己為何要逃進美國大使館說:共產黨的監牢不好坐啊。
我問沈猛:你在裡面吃不飽飯怎麼辦呢,他的回答是三個字:喝涼水。——我曾經問我的老朋友詩人食指(郭路生):你在精神病院吃不飽飯怎麼辦呢,他的回答是三個字:吃空氣。沈猛說:按照1968年北京江湖的規矩,狐朋狗友聚餐時吃魚只能吃朝上的一面,也就是不能給魚身翻個兒;後來這些狐朋狗友紛紛進了拘留所或者學習班等等,方知道餓得受不了了,吃窩頭也不能掉渣兒了。
沈猛在監獄裡認真學習文化課法制課,勤於閱讀與思考,甚至達到廢寢忘食的程度。有一回司法部副部長視察新疆監獄,他敢於出頭,當面向副部長請求提高犯人生活待遇,沈猛因而不僅在犯人中威信很高,還意外獲得一位女性貴人——一個女看守竟然違背公安幹警鐵的紀律,不僅給他偷偷送吃的,還與他苟合了,男人長得帥就是吃香。
我和沈猛一致認為:站在21世紀的角度回看1968年北京江湖,幹部子弟與胡同串子狼狽為奸共同作惡有其歷史必然性;1968年北京江湖的尚武規矩,講究的是敢於拼命,敢於拋頭顱灑熱血;幹部子弟從小嬌生慣養,惜身惜命,生死關頭畏葸不前,而胡同串子都是北京人所謂窩頭腦袋,從小打打殺殺,悍不畏死;就像文革造反派總是推舉一個共產黨員作為頭領(比如王洪文),這些胡同串子也是要依附於某一個大院子弟周圍。
沈猛怏怏地說:誰叫人家有好老子呢。在敘述打打殺殺的血腥經歷時,沈猛還不顯唐突地擇時寬解衣帶,向我展示了胸部背部橫一道豎一道的傷痕傷疤,迫於禮儀,我只能將目光盯在彼處,頭皮一陣陣發麻;作為1968年北京江湖的過來人,我當然明白此舉是對我的一種無言的警示:管住嘴巴,不准揭露真沈猛偽孫立鵬的老底!
後來我知道,沈猛夏天從來不去公共游泳池、海灘游泳,因為他身上布滿各種各樣醒目的傷痕傷疤,委實有礙觀瞻。我說:一個不爭的事實是:1968年北京江湖興起以後,北京幹部子弟作為一個有政治影響力的群體,基本上退出了文革政治舞台,再也沒有出現66年、67年反江青反中央文革的政治騷動,當時流傳這樣的口號:左派右派不如中間派,天派地派不如逍遙派。1968年,幹部子弟普遍政治冷感,不關心所謂國家大事,醉心於飲食男女,及時行樂,而且也不太守法,很多人作為流氓小偷刑事犯進監獄,再也沒有66年底、67年初成團成伙的少年政治犯了,而這種變化也為1969年召開九大提供了相稱的社會氛圍和社會環境,顯然為所謂毛主席無產階級司令部所樂見。
我敏銳地注意到凡涉及政治話題,沈猛便像啞巴那樣一言不發,保持沉默。沈猛對於共產黨及其大人物敬畏如儀,從未有任何微詞,甚至包括已經被打成落水狗的林彪四人幫。幹部子弟不知天高地厚,口無遮攔,隨意臧否毛澤東鄧小平江澤民胡錦濤習近平,而沈猛敢於殺人卻不敢非議中國共產黨、中共中央領導人。上世紀80年代,有一部長篇報告文學將軍決戰豈止在戰場,講的是共產黨改造被俘國民黨將軍的故事,沈猛這個樣子使我認識到,共產黨威懾壓服戰敗國民黨將軍及其家屬,獲得了空前成功!讓我想起契訶夫的小說一個小公務員之死,那個小公務員對於上司的恐懼深入骨髓,已經達到病態的程度了。沈克晚年的悲劇命運,在沈猛看來就像是地震海嘯般不可抗拒的自然現象,只能默默忍受,不敢怒也不敢言。 北京頑主沈猛變成紐約居民孫立鵬時年近半百,他就此金盆洗手,夾着尾巴做人 。我好奇地問:你在紐約一不偷二不搶,靠什麼生活呢;沈猛說他太太在北京原來是地毯工人,技術精湛,在紐約一小時能掙三十幾塊,獨自撐着全家,而他偶爾與北京狐朋狗友做點生意,以讀書寫作打發日子。
沈猛說他剛剛完成了一部自傳體長篇小說紅旗下的小鬼;我委實覺得有些不可思議,沉吟着說:不是我不明白,這世界變得快!想不到沈猛也開始寫小說了。 沈猛說:當年在北京,我早就聽說過九級浪,是色(讀篩)小說,可是從來沒看過;我笑道:你還為九級浪貢獻了一個細節呢;文革前,我生活在象牙之塔,夢想成為作家,可惜日子平淡無奇,刻板乏味,我想寫小說總也找不到合適的素材;1965年夏天,地安門大街公共汽車撞死一個人,就這麼個車禍,我與發小們興奮地足足聊了小半年,借用四川作家李頡人一部長篇小說的書名:死水微瀾。那時候,我看過一本墨索里尼的傳記,少年墨索里尼在羅馬城裡東遊西盪,胡作非為,有一天他沒錢吃飯了,看見一戶人家敞着大門吃晚飯,他就站在人家門口,默默注視着人家用餐,不卑不亢,人家見這孩子氣度不凡,就邀請他落座,他也不客氣,大吃二喝。哎呀呀,那個時候我真羨慕死少年墨索里尼了!文革後我也開始在北京城裡遊蕩起來了。沈猛說:你們這些人就是因為吃飯太容易,所以拿餓肚子當鬧着玩的事情;小時候,我因為吃不飽飯,開始小偷小摸。穿衣吃飯,來之不易。我知道,來之不易也是1968年北京江湖的一句黑話;比如一個人穿着很體面很漂亮的將校呢制服,旁邊人冷冷地說他的將校呢制服來之不易,懂的人都懂,就是說這是偷來的搶來的反正不是好來的。我說:文革打開了我的眼界,那個時候我根本不回自己家睡覺(1968年北京江湖的黑話來說,這叫刷夜);我宿東家睡西家,以便了解中國社會各階層的真實情況,最高級的人家是中共元老吳玉章家,最低級的人家是三輪車工人家。我看見三輪車工人家裡的菜刀鏽跡斑斑,覺得很奇怪,就問人家母親,她告訴我說:只有每天切肉的菜刀才不會生鏽,我們家一年到頭也吃不了幾次肉,菜刀當然要生鏽呢。我由是想起曹劌論戰所謂肉食者鄙的說法,覺得在所謂新社會,肉食者與非肉食者仍舊過着迥然不同的生活。曾經一起刷夜的狐朋狗友有一位是國家領導人烏蘭夫的兒子,我是有家不想回,烏蘭夫的兒子卻是真正無家可歸,到處流浪;我對刷夜地點挑肥揀瘦,太髒了不行太亂了不行太吵了不行太冷了不行太熱了不行,烏蘭夫的兒子卻是一概不吝!後來我退出江湖,舞文弄墨,把1968年北京江湖那些特殊的人生體驗加以提煉,寫成中篇小說九級浪,誤打誤撞成為文革批判現實主義第一人,一舉進入中國文學史。我很珍惜那一段荒誕離奇的人生經歷,金不換!因此,我始終對1968年北京江湖懷有感恩之心,不管怎麼說,我總算是在歷史上劃出一道淺淺的痕跡;如果沒有文化革命,如果沒有1968年北京江湖,我的青年時代將像絕大多數同齡人那樣,平庸、乏味、默默無聞。可惜當時我剛滿20歲,還沒有能力駕馭長篇小說這種藝術形式,還不能全景式表現1968年北京江湖,很多生動有趣的素材都瞎了,僅僅完成一個中篇小說而已,用劉寶瑞的單口相聲來說,本來可以做一個大馬褂,最後委委屈屈做了一個坎肩!1968年北京江湖於我是幸運,於沈猛則是宿命。
沈猛屈指捋了一遍,正確地指出: 當年北京四大色(讀篩)是周立、周瑞、臧津津、畢汝諧,這裡面有你一個呀。沈猛不小心打了一個擦邊球!我笑笑說:我一邊讀書寫作,一邊拍婆子;這不僅是一種腦力勞動與體力勞動相結合的生活方式,更重要的是對不可預知的命運兩頭押寶——如果文革早早收場,我馬上就能翻身;如果文革永無盡頭,我好歹樂享飲食男女,這輩子沒白活!紅樓夢賈母笑說得好:小孩子們年輕,饞嘴貓兒似的;性饑渴是我拍婆子最重要的驅動力,舉世性壓抑,唯我性狂歡!文革浩劫徹底擊垮社會上通行的道德律令,王綱解紐,萬事萬物皆不能以常理論之。——1969年底,我寫了一個短篇小說初戀,日後成為著名電影導演的徐慶東看過後,疑惑地說:從你的小說來看,你並沒有談過戀愛啊,可是我弟弟說你整天在大街上拍婆子;我默然不語,是的,在大街上拍婆子不是談戀愛而是獵艷。文革後我終於有了第一次富於精神內容或者說是賦予精神內容的戀愛,那一年我已經27歲,不再是饞嘴貓兒了。沈猛 說:1968年北京江湖的著名婆子某某是性冷淡,我們做愛時,我這邊熱血沸騰,而某某漫不經心地瀏覽一份參考消息,若無其事。
我和沈猛都為自己的外貌能夠獲得女性青睞而自豪,我對他說:你知道嗎,1962年中國阿爾巴尼亞進入蜜月期,首都舞台上演了阿爾巴尼亞多幕話劇漁人之家,這個話劇後來被拍成電影海岸風雷,中國大陸無人不知無人不曉;話劇里有一個醜八怪小弟弟,他超然於老大老二的階級鬥爭之外,整天價對着鏡子神神叨叨地重複這樣的台詞:在這個美麗的世界上,你是一個丑鬼,丑鬼!可惜電影海岸風雷取消了這個生活氣息濃郁的配角。謝天謝地,在這個美麗的世界上,我和你都不是丑鬼,都不是,都不是,都——不——是!
我們開懷大笑——卻也略帶苦澀的意味。沈猛用筆名惠五在文學城上連載他的幾十萬字自傳體長篇小說紅旗下的小鬼,引起很大轟動;對於那些一輩子過着遵紀守法正常生活的人來說,這種堪稱極端的非正常生活——傷心慘目的鐵窗生涯,跌宕起伏的故事情節頗具吸引力,有可讀性;各界讀者紛紛給他寫信表示讚許,而他高傲地說大多數人的來信我根本不理。
我竊笑不已:嘻嘻,沈猛怎麼能夠算是紅旗下的小鬼呢,自作多情啊;沈猛明明白白是黑旗下的小鬼,或曰紅旗下的狗崽子!面對共產黨的五星紅旗,沈猛根本不拿自己當外人,誠惶誠恐地主動貼過去,這就是所謂斯德哥爾摩症候群 。由於1949年那次成功的農民起義,共產黨成為統治者,而戰敗的國民黨將軍及其家屬則淪為政治賤民;受到根深蒂固的家庭影響,沈猛自懂事起即對共產黨懷有極度恐懼。後來沈猛犯下人命案子,系北京警方通緝的逃犯,雖然僥倖逃到美國,然而,這只不過是一次物理上的平移,沈猛的精神世界並沒有因此發生哪怕至細至微的變化;他對共產黨始終懷有刻骨銘心的恐懼,這種刻骨銘心的恐懼依然主宰着他的靈魂;沈猛就像歷史上很多江洋大盜,敢於在江湖上殺人放火,卻既不敢反對貪官更不敢反對皇帝! 法輪功大紀元看到紅旗下的小鬼,想要給他連載,沈猛堅決拒絕:我不反共,我不反共!
共產黨的幹部子弟大都沒嘗過共產黨鐵拳的厲害,不知天高地厚,某些公子哥兒竟然把反共當成捅馬蜂窩一般鬧着玩的兒戲,例如文革前郭沫若之子、陳士榘之子、陳再道之子等等;而國民黨的幹部子弟是真正被共產黨整得家破人亡,整得徹底服服帖帖,做夢也不敢反對共產黨!如果說,紅旗下的小鬼我還可以馬馬虎虎瀏覽一下,京城黑道大全之類,我根本看不下去;我認為,1968年北京江湖還算是文革特定歷史時期的一種社會生活形態,不妨加以賞析、探究,發掘其政治學、社會學意義;而文革後的北京黑道則完全是一堆令人做嘔的社會垃圾了,不堪聞問!
我極度反感沈猛講述後文革北京黑道的不法勾當,渾身直起雞皮疙瘩,卻又不可能伸手去堵他的懸河之口,便頻頻用政治話題特別是中南海話題打岔,這個方法十分靈驗,百驗不爽。
我甚至覺得,政治言論就像警察用以鎮服歹徒的電棍、馴獸師用以對付猛虎的長鞭,可以有效地轄制沈猛的嘴巴,規範相關話題。毛澤東講話:你打你的,我打我的;結果是我的大逆不道的政治言論,遏制沈猛的大逆不道的黑幫傳奇。
所謂天資、資質,即個人生來就具有的能力或素質。沈猛顯然在犯罪方面極有天賦,扒手講究機巧,打手重在兇殘,沈猛集二者於一身,可謂狐虎同體。他是犯罪領域的多面手,具有與生俱來的犯罪才能及犯罪潛力。
此外,沈猛也有文學創作的特殊天賦,這也是與生俱來的能力。戲劇界有所謂本色演員之說,本色演員側重於表演與自己性格相近的角色,他們創造的每一個形象似乎都是他們自己,不能出演與本身氣質相異的角色。文壇上其實也有本色作家,本色作家只能寫自己親身經歷的生活,離開自己的生活圈子就沒咒念了。我們熟知的高玉寶、李英儒、老鬼等都是這樣的作家,扒手兼強盜兼殺人犯沈猛也是這樣一位本色作家,沈猛的文筆像高玉寶、老鬼一樣,自然、樸實,雕琢的痕跡較少,人物形象比較接近於生活,較為真實自然。 我曾經久久地凝視沈猛的面龐,半天不錯眼珠,就像是畫家創作肖像畫,不甘流於照相式的平庸和膚淺,力圖從其臉上找出與過往閱歷相對應的東西,以便達到攝魂的效果。但是我失敗了,從他的臉上完全看不出其反差極大的人生留下的痕跡,他的氣質他的舉手投足怎麼看都不像是扒手兼強盜兼殺人犯,而像是街邊那些普普通通、不足掛齒的路人甲行人乙,那些一輩子不招災不惹禍的老實疙瘩。有時候他對我提出批評,先小心翼翼地說交淺言深請勿見怪這樣的斯文話,真不像是出自扒手兼強盜兼殺人犯之口 。
沈猛家裡居然有數百種文史藏書,作為作家這不算什麼,而作為一個扒手兼強盜兼殺人犯,算是難能可貴了。
川端康成說過一句名言:作家理應是敢做敢為之輩。沈猛這位扒手兼強盜兼殺人犯作家算是把這句話發揮到了極致。文人無行,自古已然;但是,沈猛也太出格太離譜了,扒手兼強盜兼殺人犯,已經無行的無邊無垠了!我也曾告誡自己忘卻天安門旗杆下的醜劇,忘得乾乾淨淨,卻是不能夠;這一記憶鮮活、生動,就像是行蹤不定的飛賊燕子李三,時來時去,出沒無常。
我素來自命為不拘細行的風流才子,生逢亂世,特立獨行,不得不如此耳,情有可原;卻視沈猛為XXX(此處刪去若干字)的反面人物,因此,我們之間相隔着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我不願意承認卻又不得不承認的是:我對沈猛懷有一種根性的忌憚——浪子對殺人犯的根性的忌憚。
沈猛家裡常年住着一位頗富書卷氣的長者羅中郎,這位羅中郎是我認識二十多年的普通朋友;當年他神氣十足,是海外電視台的老闆,紐約華人社區屈指可數的嗜色如命的花花公子。羅中郎把海外電視台打造成女兒國,而他本人則是賈寶玉。名女人靳羽西、曼哈頓的中國女人的作者周勵等等都曾經是海外電視台的主持人;但是如今他已經落魄了,因為家庭內訌被親生兒女趕出家門,無處可去,就寄住在沈猛家裡。羅中郎是羅卓英的兒子,作為毛澤東時代的過來人,我們從小就很熟悉羅卓英這個名字——臭名遠揚的圍剿江西蘇區的反革命頭子。崇拜勝利者是人的本性,海外電視台掛着羅中郎與古月飾演的毛澤東的巨幅合照,按道理來說,他應該跟真假蔣介石合影才符合其政治屬性。
——關於羅卓英,百度如是說——羅卓英(1896年3月19日—1961年11月6日),字尤青,號慈威,廣東大埔人。國民革命軍陸軍上將、抗日名將。畢業於保定陸軍軍官學校第八期炮科。
保定軍校畢業後,先後任炮兵連連長、營長、團長、師長、副軍長等職。 1931年7月率部參加第三次“圍剿”中央紅軍的作戰。1932年冬任第十八軍軍長兼中路軍第一縱隊縱隊長,率部擔任第四次“圍剿”中央紅軍主力。後任北路軍第三路軍副總指揮兼第五縱隊指揮官,參加第五次“圍剿”。
羅中郎手中握有一張海市蜃樓般虛無縹緲的王牌:民國時期羅卓英曾任廣東省政府主席,羅家在廣州市的房地產,解放後都歸了廣東省人民政府,目前算起來市場價值高達十幾個億,如果能拿回來的話,可以一步登天!羅中郎一度飛赴北京上上下下鑽營,全力爭取羅卓英的那些遺產。羅中郎被北京大款某某某當成了奇貨可居的至寶,大手大腳砸錢,安排羅中郎住進五星級酒店,每日白天敬奉不同的山珍海味,晚間則有不同的美艷妓女伺候床榻,但是日子久了,該大款發現這事根本沒戲就開溜了,把羅中郎當成人球從北京踢回了紐約;羅中郎無可奈何,又來投奔沈猛,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唯有沈猛始終善待羅中郎。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不僅共產黨的幹部子弟之間具有天然的親和力愛扎堆,國民黨的幹部子弟之間也同樣具有天然的親和力愛扎堆;不僅共產黨的幹部子弟之間等級森嚴,國民黨的幹部子弟之間亦然。我冷眼觀察沈猛殷勤服侍羅中郎的種種表現,少將之子對上將之子的近乎本能的敬畏溢於言表。羅中郎的海市蜃樓實在誘人,我也想插一腳,死馬當活馬醫。其時,我的髮小朱維群是中央統戰部常務副部長、17大中央委員;我便給朱維群寫信,稱為實現祖國和平統一大業,懇請對羅家的房產高抬貴手;朱部長閱信後讓其董姓大秘給我回了信,謂人民政府不承認1949之年前政治人物的不動產所有權,還舉例說著名演員馮鞏握有馮國璋家族的許多房契地契,馮鞏四下活動,一無所獲云云。
後來事情又發生了戲劇性變化:唐人街有一座大樓價值400多萬美元,被證明是羅中郎的財產,於是乎,羅中郎的親生兒女又把羅中郎當成香餑餑,將他從沈猛家搶了回去(是搶不是請!);有錢人羅中郎立下如此遺囑:海外財產歸親生兒女,羅卓英留在大陸的房產歸沈猛夫婦所有,也就是說,沈猛白白當了一回雷鋒,竹籃打水一場空。我為沈猛鳴不平,他卻非常釋然,並無怨尤。未久,羅中郎在親生兒女的照拂下莫名其妙地死了,這場曠日持久的羅卓英遺產鬧劇終於結束了。 後來有一天,人在家中坐,天上掉餡餅——有位來自北大的高知女性向沈猛表達了愛慕之意,表示願意與他的共度餘生,還承諾要給他生兒子;沈猛相當誠懇地對高知女性說:你不知道,我曾是一個鼠偷狗竊的卑劣小人,我前半生有一半時間是在監獄中度過的。你如果嫁給我會後悔一輩子的,到那時你才真正知道什麼是你一生中最遺憾的事。
高知女性則回答說既往不咎;嘿嘿,這倒是與共產黨當年對沈克的政治承諾一字不差。
沈猛一度飄飄然不能自持了,竟然打算停妻再娶,隻身投奔那位高知女性;我勸他不要這麼毛毛草草,離婚不是小事,結婚更不是小事;你先過去跟人家同居一段時間,如果真的給你生了孩子,再說其他話。他接受了我的建議,興高采烈地去了外州。臨行前,他有些得意忘形,用陳世美式的薄倖口吻對我說:我能夠娶秀外慧中的高知女性,而她離婚以後就只能嫁給打工仔了。創作需要激情,戀愛需要激情,我和沈猛都不乏這兩種熾熱的、令生命之火熊熊燃燒的激情; 殺人也需要激情,沈猛具有這種殺人激情而我沒有殺人激情。 ——1998年,紐約艾姆赫斯特新中國夜總會老闆魏泉寶與幾個鬧事的福建混混發生打鬥,震怒之下他用西瓜刀捅死了為首的一個26歲小伙子;警方判定為正當防衛,大陪審團沒有起訴。後來我在一個派對上認識了魏泉寶,激動地對他說:我真羨慕你啊,殺了人不用償命!我沒有殺過人,但是我用菜刀砍過人,絕對不是吹牛!1982年8月2日,我在自家客廳里用菜刀砍過情敵,這一刀在朝陽區公安分局有記錄,也被警方判定為正當防衛。沈猛殺過人也沒有償命,我有時甚至覺得,殺過人的男人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名副其實的男子漢。 沈猛在外州待了一年多,灰溜溜地回來了,用北京人講話:臊眉搭眼地回來了。沈太太以中國傳統女性特有的寬容,無怨無悔地重新接納了這位回頭的浪子,一家三口繼續過日子。 光陰飛逝,十年流水,沈猛的女兒長大了,先後接到了哈佛、斯坦福、康奈爾、西北大學等六所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沈猛欣喜若狂,沈猛自己的學歷不過小學五年級,做夢也沒有想到女兒能考上世界排名一、二的名校。中國人大都崇尚哈佛,沈猛便一個勁兒地慫恿她:哈佛!哈佛!而沈猛之女在考察兩校後毅然決定去斯坦福。她說我在斯坦福理科選電腦,將來有在社會上立足的本領,文科則選導演編劇,一是我喜歡寫作,二是我將來要把爸爸的紅旗下的小鬼翻譯成英文並拍成電影,讓美國人乃至全世界都知道我有個好爸爸。 假如有一天,沈猛的女兒成為吳健雄那樣的大科學家,我並不意外。也許有一天,沈猛之女成為科學家兼文學家,老沈家殺人不眨眼的遺傳基因算是徹底改良了。毫無疑問,沈家三代人沈克、沈猛、沈女都是聰明人,具有頗高的廩賦和天資,他們身處不同的時代、不同的國度,理所當然地演出了常人難以望其項背的精彩人生。
有一日,我在街上碰見沈猛,他輕描淡寫地說自己得癌症了是膀胱癌,就像是說早上吃了牛奶麵包一樣無所謂,還給我看他的醫療診斷書;他依舊用年輕時那種天不怕地不怕的口氣冷笑說我會在乎這個事嗎,渾身透着一股男子漢勁兒,有一種無堅不摧的剛毅神情 ;然而,我心裡卻咯噔了一下——沈猛畢竟是沈猛,沈猛不是普通人而是待在中國就要吃槍子的殺人犯,當年光天化日之下他敢在天安門國旗杆下搶我,一旦到了生命瀕危的關頭,保不齊再度做出什麼有悖常理的事情呢,為了確保自身安全,還是跟他拉開社交距離為好。
從此,我就避免與他Face to Face接觸了,有事就打電話或者發電子郵件。後來,關於他的壞消息一個接一個:疫情來了,他感染上了,病情雪上加霜,為了保命,他做了膀胱摘除手術,掛上了尿袋,因為長期不運動,變成了200多磅的大胖子;有一回病情危殆,沈太太甚至給他聯繫了殯儀館,幸好又轉危為安。醫院成為他的第二個家,我假惺惺地說要去看他(就像當年假惺惺地說要去蘇家坨公社看他),他說不必了,咱倆通通電話就挺好,他在醫院裡悶得慌,讓我多給他打電話;於是,我們三天兩頭通電話,暢聊1968年北京江湖的陳芝麻爛穀子,交談中常常夾雜1968年北京江湖的切口和黑話,外人聽不懂。沈猛畢竟是沈猛,雖然重病(絕症?)纏身,卻沒有氣沮神衰之態,情緒穩定,談笑風生。疫情期間,北京傳來不幸消息:中級官員呂少軍因病逝世; 我和沈猛不勝唏噓,畢竟,我們當年都是呂少軍麾下的玩主頑主。我惋惜地說:呂少軍比我還小兩歲呢,怎麼就死了呢。沈猛畢竟是沈猛,賊性不改;他寫的一系列北京黑道文章發表在北京頑主網上,有一篇關於文革期間被槍斃的中法混血兒吳文北,居然赤裸裸地一字不易地剽竊我的文章;我不禁啞然失笑:沈猛年輕時是莽賊,老了老了當雅賊,好歹也算是有了長足進步。
我第一次看到不是老人變壞了而是壞人變老了這句網絡名言,就是在北京頑主網上,凝思良久。
貴遠賤近是人的本性;沈猛成功逃出貌似神通廣大、無所不能的中國法網,復又作為殺人犯長期蟄伏於美國並且成為網絡作家,這在北京黑道上還是狗肉包子——獨一份;久而久之,他在北京黑道的形象就被神話了,其江湖地位也被吹得玄乎其玄,沈猛這個名字後來竟然被拔高到祖師爺那樣一個檔次了。馮小剛電影老炮里的那個老炮,心悅誠服地尊沈猛為江湖前輩。我對沈猛說:王朔不懂得1968年北京江湖,馮小剛更不懂得1968年北京江湖,王朔好歹還是軍隊大院的低級幹部子弟,耳濡目染還能得到第二手信息;而馮小剛是胡同串子,根本不懂北京大院文化,他的電影老炮很明顯地帶有自上海灘等港台黑道文藝拓制的痕跡。1968年北京江湖的作惡主體是幹部子弟,胡同串子只不過是附庸,馮小剛根本不了解幹部子弟階層複雜的全貌,只能盲人摸象,妄言一二。 作為1968年北京江湖湧現出來的唯二的作家——我是玩主作家你是頑主作家,我們有責任見證1968年北京江湖的興廢起落,見證殘酷性不亞於戰爭的文革動亂,把被王朔馮小剛顛倒的歷史再顛倒過來!沈猛發出健康人一般的爽朗笑聲說:行,等我病好了,咱們一起干!病好了 ?他的病還能好嗎? 為了測知沈猛尚余的生命活力,我拐彎抹角地探問他現在是否還有性興趣,沈猛畢竟是沈猛,他的回答肯定的。沈猛身體健康每況愈下,其文學事業則蒸蒸日上;沈猛的大作紅旗下的小鬼、京城黑道大全、江湖拾零等等,在中國大陸始終找不着正式出版的機會,沈猛畢竟是沈猛,正路走不通就劍走偏鋒,他通過北京的狐朋狗友找到有黑道背景的地下書商,通過黑渠道印刷發行,在大陸讀者中同樣引起很大的轟動,洛陽紙貴,沈猛大大收穫了一票人民幣。
眼見沈猛彎道超車,我羨慕嫉妒無恨,心裡痒痒的。
於是,我動情地對沈猛說:我老了,是的,那個文革期間在北京大街上肆意揮霍激情的翩翩美少年畢汝諧老了,那個20歲創作中篇小說九級浪從而一舉進入中國文學史的畢汝諧老了,但是,我的六個習近平題材劇本、長篇小說太陽與蛇以及畢汝諧奇人奇事系列始終沒法與大陸億萬讀者見面,我竟然無從措手,這是我的一塊心病!我作為作家兼戀愛家兼事前諸葛亮堪稱蓋世無雙,而你作為扒手兼強盜兼殺人犯作家同樣堪稱蓋世無雙,我們理應惺惺惜惺惺!沈猛稱讚說:畢汝諧奇人奇事很不錯,應該與大陸讀者見面,畢汝諧奇人奇事勝在史實,現在外面回憶文化革命的文章,虛假的成份太多了。我見有隙可乘,鬱結的心事稍有舒緩,就說:麻煩你去聯繫那些地下書商,咱哥兒倆(五十幾年了,從少年到老年,從北京到紐約,我還是第一次與之稱兄道弟呢)在銀行設立一個共同戶口,按比例分成,永不相欺!沈猛卻王顧左右而言他,北京人講話:揣着明白說糊塗。我大為不悅:看來,天安門國旗杆下的醜劇是永難磨滅的歷史傷口,是永難拔除的心頭之刺!沈猛眼看就要死了,還是不肯松一鬆手通過黑渠道造福我!為了宣泄內心的強烈不滿,我習慣性地甩出妄議中南海的這張政治王牌,振聾發聵,擲地有聲——1968年北京江湖,都是一個大院子弟周圍有一堆胡同串子眾星捧月;今天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會就是習近平一人獨大,六個胡同串子圍着他轉,這是1968年北京江湖的現代版! 哦,壯觀兇險、殘酷血腥的1968年北京江湖,魚龍混雜——不僅撲騰着呂少軍、畢汝諧、沈猛這樣的小魚小蝦,還潛游着未來中國第一人習近平這條傾覆國鼎的巨鯨!以梁家河為起點觀察、研究習近平是遠遠不夠的,1968年北京江湖才是習近平走上社會的真正起點!不知1968年北京江湖者,不足以理解文化大革命;不知1968年北京江湖者,不足以解釋紅二代政治現象;不知1968年北京江湖者,不足以論習近平!研究 1968年北京江湖,是他視並揭露習近平性格的一把鑰匙!
聊天聊到這一步,算是聊死了,再也聊不下去了。
最後,我冷冰冰地吐出一句北京土話:好吧,我再想轍(辦法)吧。我不高興了,暫停給沈猛打電話,他打來電話我也愛答不理,以示薄責。至2024年7月,我們徹底中斷了電話聯繫。
流氓或者非流氓沈猛病逝(現在我要說沈猛比我還小三歲呢,怎麼就死了呢),終年71歲。我與沈猛時間、空間跨度很大的戲劇性交往就此劃上了句號。無論今後世態人情如何變化,沈猛再也不可能重演天安門國旗杆下那出醜劇,再也不可能傷害我了。所謂美籍華人孫立鵬死了,而扒手兼強盜兼殺人犯作家沈猛(惠五)卻活了,完全符合物質不滅定律。美國出過一個殺人犯作家阿拉瑞克·亨特(Alaric Hunt), 意大利出過天才殺人犯畫家卡拉瓦喬;中華民族何其有幸,總算出了沈猛(惠五)這樣一個扒手兼強盜兼殺人犯作家,好歹彌補了一項歷史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