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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篇1907年論文化的文章的今譯,請runqun詳讀
送交者: 何勇軍 2018年09月07日07:01:47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文化偏至論 (原文加譯文)
  文化偏至論
中國既以自尊大昭聞天下,善詆諆者,或謂之頑固;且將抱守殘闕,以底於滅亡。近世人士,稍稍耳新學之語,則亦引以為愧,翻然思變,言非同西方之理弗道,事非合西方之術弗行,挖擊舊物,惟恐不力,曰將以革前繆而圖富強也。間嘗論之:昔者帝軒轅氏之戡蚩尤②而定居於華土也,典章文物,於以權輿,有苗裔之繁衍於茲,則更改張皇,益臻美大。其蠢蠢於四方者,胥蕞爾小蠻夷耳,厥種之所創成,無一足為中國法,是故化成發達,咸出於己而無取乎人。降及周秦,西方有希臘羅馬起,藝文思理,燦然可觀,顧以道路之艱,波濤之惡,交通梗塞,未能擇其善者以為師資。洎元明時,雖有一二景教父師③,以教理暨歷算質學於中國,而其道非盛。故迄於海禁既開,皙人踵至④之頃,中國之在天下,見夫四夷之則效上國,革面來賓者有之;或野心怒發,狡焉思逞者有之;若其文化昭明,誠足以相上下者,蓋未之有也。屹然出中央而無校讎⑤,則其益自尊大,寶自有而傲睨萬物,固人情所宜然,亦非甚背於理極者矣。雖然,惟無校讎故,則宴安日久,苓落以胎,迫拶不來,上征亦輟,使人苶,使人屯,其極為見善而不思式。有新國林起於西,以其殊異之方術來向,一施吹拂,塊然踣傹⑥,人心始自危,而輇才小慧之徒,於是競言武事。後有學於殊域者,近不知中國之情,遠復不察歐美之實,以所拾塵芥,羅列人前,謂鈎爪鋸牙,為國家首事,又引文明之語,用以自文,征印度波蘭⑦,作之前鑒。夫以力角盈絀者,於文野亦何關?遠之則羅馬之於東西戈爾⑧,邇之則中國之於蒙古女真,此程度之離距為何如,決之不待智者。然其勝負之數,果奈何矣?苟曰是惟往古為然,今則機械其先,非以力取,故勝負所判,即文野之由分也。則曷弗啟人智而開發其性靈,使知罟獲戈矛,不過以御豺虎,而喋喋譽白人肉攫之心,以為極世界之文明者又何耶?且使如其言矣,而舉國猶孱,授之巨兵,奚能勝任,仍有僵死而已矣。嗟夫,夫子蓋以習兵事為生,故不根本之圖,而僅提所學以干天下;雖兜牟⑨深隱其面,威武若不可陵,而干祿之色,固灼然現於外矣!計其次者,乃復有製造商估立憲國會之說⑩。前二者素見重於中國青年間,縱不主張,治之者亦將不可縷數。蓋國若一日存,固足以假力圖富強之名,博志士之譽,即有不幸,宗社為墟,而廣有金資,大能溫飽,即使怙恃既失,或被虐殺如猶太遺黎⑾,然善自退藏,或不至於身受;縱大禍垂及矣,而倖免者非無人,其人又適為己,則能得溫飽又如故也。若夫後二,可無論已。中較善者,或誠痛乎外侮迭來,不可終日,自既荒陋,則不得已,姑拾他人之緒餘,思鳩大群以抗禦,而又飛揚其性,善能攘擾,見異己者興,必借眾以陵寡,託言眾治,壓制乃尤烈於暴君。此非獨於理至悖也,即緣救國是圖,不惜以個人為供獻,而考索未用,思慮粗疏,茫未識其所以然,輒皈依於眾志,蓋無殊痼疾之人,去藥石攝衛之道弗講,而乞靈於不知之力,拜禱稽首於祝由⑿之門者哉。至尤下而居多數者,乃無過假是空名,遂其私慾,不顧見諸實事,將事權言議,悉歸奔走干進之徒,或至愚屯之富人,否亦善壟斷之市儈,特以自長營搰⒀,當列其班,況復掩自利之惡名,以福群之令譽,捷徑在目,斯不憚竭蹶以求之耳。嗚呼,古之臨民者,一獨夫也;由今之道,且頓變而為千萬無賴之尤,民不堪命矣,於興國究何與焉。顧若而人者,當其號召張皇,蓋蔑弗托近世文明為後盾,有佛戾⒁其說者起,輒諡之曰野人,謂為辱國害群,罪當甚於流放。第不知彼所謂文明者,將已立準則,慎施去取,指善美而可行諸中國之文明乎,抑成事舊章,咸棄捐不顧,獨指西方文化而為言乎?物質也,眾數也,十九世紀末葉文明之一面或在茲,而論者不以為有當。蓋今所成就,無一不繩前時之遺蹟,則文明必日有其遷流,又或抗往代之大潮,則文明亦不能無偏至。誠若為今立計,所當稽求既往,相度方來,掊物質而張靈明,任個人而排眾數。人既發揚踔厲矣,則邦國亦以興起。奚事抱枝拾葉,徒金鐵⒂國會立憲之云乎?夫勢利之念昌狂於中,則是非之辨為之昧,措置張主,輒失其宜,況乎志行污下,將借新文明之名,以大遂其私慾者乎?是故今所謂識時之彥,為按其實,則多數常為盲子,寶赤菽以為玄珠,少數乃為巨奸,垂微餌以冀鯨鯢。即不若是,中心皆中正無瑕玷矣,於是拮据辛苦,展其雄才,漸乃志遂事成,終致彼所謂新文明者,舉而納之中國,而此遷流偏至之物,已陳舊於殊方者,馨香頂禮,吾又何為若是其芒芒哉!是何也?曰物質也,眾數也,其道偏至。根史實而見於西方者不得已:橫取而施之中國則非也。借曰非乎?請循其本——夫世紀之元,肇於耶穌⒃出世,歷年既百,是為一期,大故若興,斯即此世紀所有事,蓋從歷來之舊貫,而假是為區分,無奧義也。誠以人事連綿,深有本柢,如流水之必自原泉,卉木之茁於根茇⒄,倏忽隱見,理之必無。故苟為尋繹其條貫本末,大都蟬聯而不可離,若所謂某世紀文明之特色何在者,特舉犖犖大者而為言耳。按之史實,乃如羅馬統一歐洲以來,始生大洲通有之歷史;已而教皇以其權力,制御全歐,使列國靡然受圈,如同社會,疆域之判,等於一區;益以梏亡人心,思想之自由幾絕,聰明英特之士,雖摘發新理,懷抱新見,而束於教令,胥緘口結舌而不敢言。雖然,民如大波,受沮益浩,則於是始思脫宗教之系縛,英德二國,不平者多,法皇⒅宮庭,實為怨府,又以居於意也,乃並意太利人而疾之。林林之民,咸致同情於不平者,凡有能阻泥教旨,抗拒法皇,無聞是非,輒與贊和。時則有路德(M.Luther)者起於德,謂宗教根元,在乎信仰,制度戒法,悉其榮華,力擊舊教而仆之。自所創建,在廢棄階級,黜法皇僧正⒆諸號,而代以牧師,職宣神命,置身社會,弗殊常人;儀式禱祈,亦簡其法。至精神所注,則在牧師地位,無所勝於平人也。轉輪⒇既始,烈栗遍於歐洲,受其改革者,蓋非獨宗教而已,且波及於其他人事,如邦國離合,爭戰原因,後茲大變,多基於是。加以束縛弛落,思索自由,社會蔑不有新色,則有爾後超形氣學上之發見,與形氣學上之發明。以是胚胎,又作新事:發隱地(22)也,善機械也,展學藝而拓貿遷也,非去羈勒而縱人心,不有此也。顧世事之常,有動無定,宗教之改革已,自必益進而求政治之更張。溯厥由來,則以往者顛覆法皇,一假君主之權力,變革既畢,其力乃張,以一意孤臨萬民,在下者不能加之抑制,日夕孳孳,惟開拓封域是務,驅民納諸水火,絕無所動於心:生計絀,人力耗矣。而物反於窮,民意遂動,革命於是見於英,繼起於美,複次則大起於法朗西,(23)掃蕩門第,平一尊卑,政治之權,主以百姓,平等自由之念,社會民主之思,瀰漫於人心。流風至今,則凡社會政治經濟上一切權利,義必悉公諸眾人,而風俗習慣道德宗教趣味好尚言語暨其他為作,俱欲去上下賢不肖之閒,以大歸乎無差別。同是者是,獨是者非,以多數臨天下而暴獨特者,實十九世紀大潮之一派,且曼衍入今而未有既者也。更舉其他,則物質文明之進步是已。當舊教盛時,威力絕世,學者有見,大率默然,其有毅然表白於眾者,每每獲囚戮之禍。遞教力墮地,思想自由,凡百學術之事,勃焉興起,學理為用,實益遂生,故至十九世紀,而物質文明之盛,直傲睨前此二千餘年之業績。數其著者,乃有棉鐵石炭之屬,產生倍舊,應用多方,施之戰鬥製造交通,無不功越於往日;為汽為電,咸聽指揮,世界之情狀頓更,人民之事業益利。久食其賜,信乃彌堅,漸而奉為圭臬,視若一切存在之本根,且將以之範圍精神界所有事,現實生活,膠不可移,惟此是尊,惟此是尚,此又十九世紀大潮之一派,且曼衍入今而未有既者也。雖然,教權龐大,則覆之假手於帝王,比大權盡集一人,則又顛之以眾庶。理若極於眾庶矣,而眾庶果足以極是非之端也耶?宴安逾法,則矯之以教宗,遞教宗淫用其權威,則又掊之以質力。事若盡於物質矣,而物質果品盡人生之本也耶?平意思之,必不然矣。然而大勢如是者,蓋如前言,文明無不根舊跡而演來,亦以矯往事而生偏至,緣督(24)校量,其頗灼然,猶孑與躄(25)焉耳。特其見於歐洲也,為不得已,且亦不可去,去孑與躄,斯失孑與躄之德,而留者為空無。不安受寶重之者奈何?顧橫被之不相系之中國而膜拜之,又寧見其有當也?明者微睇,察逾眾凡,大土哲人,乃蚤識其弊而生憤嘆,此十九世紀末葉思潮之所以變矣。德人尼耙(Fr.Nietzsche)(26)氏,則假察羅圖斯德羅(Zarathustra)之言曰,吾行太遠,孑然失其侶,返而觀夫今之世,文明之邦國會,斑斕之社會矣。特其為社會也,無確固之崇信;眾庶之於知識也,無作始之性質。邦國如是,奚能淹留?吾見放於父母之邦矣!聊可望者,獨苗裔耳。(27)此其深思遐矚,見近世文明之偽與偏,又無望於今之人,不得已而念來葉者也。
然則十九世紀末思想之為變也,其原安在,其實若何,其力之及於將來也又奚若?曰言其本質,即以矯十九世紀文明而起者耳。蓋五十年來,人智彌進,漸乃返觀前此,得其通弊,察其黑甚暗,於是浡焉興作,會為大潮,以反動破壞充其精神,以獲新生為其希望,專向舊有之文明,而加之掊擊掃蕩焉。全歐人士,為之栗然震驚者有之,芒然自失者有之,其力之烈,蓋深入於人之靈府矣。然其根柢,乃遠在十九世紀初葉神思一派(28);遞夫後葉,受感化於其時現實之精神,已而更立新形,起以抗前時之現時,即所謂神思宗之至新者(29)也。若夫影響,則眇眇來世,肊測殊難,特知此派之興,決非突見而靡人心,亦不至突滅而歸烏有,據地極固,函義甚深。以是為二十世紀文化始基,雖雲早計,然其為將來新思想之朕兆,亦新生活之先驅,則按諸史實所昭垂,可不俟繁言而解者已。顧新者雖作,舊亦未僵,方遍滿歐洲,冥通其地人民之呼吸,餘力流衍,乃擾遠東,使中國之人,由舊夢而入於新夢,衝決囂叫,狀猶狂酲。夫方賤古尊新,而所得既非新,又至偏而至偽,且復橫決,浩乎難收,則一國之悲哀亦大矣。今為此篇,非雲已盡西方最近思想之全,亦不為中國將來立則,惟疾其已甚,施之抨彈,猶神思新宗之意焉耳。故所述止於二事:曰非物質,曰重個人。
個人一語,入中國未三四年,號稱識時之士,多引以為大詬,苟被其諡,與民賊同。意者未遑深知明察,而迷誤為害人利己之義也歟?夷考其實,至不然矣。而十九世紀末之重個人,則弔詭(30)殊恆,尤不能與往者比論。試案爾時人性,莫不絕異其前,入於自識,趣於我執,剛愎主己,於庸俗無所顧忌。如詩歌說部之所記述,每以驕蹇不遜者為全局之主人。此非操觚之士,獨憑神思構架而然也,社會思潮,先發其朕,則之載籍而已矣。蓋自法朗西大革命以來,平等自由,為凡事首,繼而普通教育及國民教育,無不基是以遍施。久浴文化,則漸悟人類之尊嚴;既知自我,則頓識個性之價值;加以往之習慣墜地,崇信盪搖,則其自覺之精神,自一轉而之極端之主我。且社會民主之傾向,勢亦大張,凡個人者,即社會之一分子,夷隆實陷,是為指歸,使天下人人歸於一致,社會之內,盪無高卑。此其為理想誠美矣,顧於個人殊特之性,視之蔑如,既不加之別分,且欲致之滅絕。更舉黑甚暗,則流弊所至,將使文化之純粹者,精神益趨於固陋,頹波日逝,纖屑靡存焉。蓋所謂平社會者,大都夷峻而不湮卑,若信至程度大同,必在前此進步水平以下。況人群之內,明哲非多,傖俗橫行,浩不可御,風潮剝蝕,全體以淪於凡庸。非超越塵埃,解脫人事,或愚屯罔識,惟眾是從者,其能緘口而無言乎?物反於極,則先覺善斗之士出矣:德大斯契納爾(M.Stirner)(31)乃先以極端之個人主義現於世。謂真之進步,在於己之足下。人必發揮自性,而脫觀念世界之執持。惟此自性,即造物主。惟有此我,本屬自由;既本有矣,而更外求也,是曰矛盾。自由之得以力,而力即在乎個人,亦即資財,亦即權利。故苟有外力來被,則無間出於寡人,或出於眾庶,皆專制也。國家謂吾當與國民合其意志,亦一專制也。眾意表現為法律,吾即受其束縛,雖曰為我之輿台(32),顧同是輿台耳。去之奈何?曰:在絕義務。義務廢絕,而法律與偕亡矣。意蓋謂凡一個人,其思想行為,必以己為中樞,亦以己為終極:即立我性為絕對之自由者也。至勖賓霍爾(A.Schopenhauer)(33),則自既以兀傲剛愎有名,言行奇觚,為世希有;又見夫盲瞽鄙倍之眾,充塞兩間,乃視之與至劣之動物並等,愈益主我揚己而尊天才也。至丹麥哲人契開迦爾(S.Kierkegaard)(34)則憤發疾呼,謂惟發揮個性,為至高之道德,而顧瞻他事,胥無益焉。其後有顯理伊勃生(HenrikIbsen)(35)見於文界,瑰才卓識,以契開迦爾之詮釋者稱。其所著書,往往反社會民主之傾向,精力旁註,則無間習慣信仰道德,苟有拘於虛(36)而偏至者,無不加之抵排。更睹近世人生,每托平等之名,實乃愈趨於惡濁,庸凡涼薄,日益以深,頑愚之道行,偽詐之勢逞,而氣宇品性,卓爾不群之士,乃反窮於草莽,辱於泥塗,個性之尊嚴,人類之價值,將咸歸於無有,則常為慷慨激昂而不能自已也。如其《民敵》一書,謂有人寶守真理,不阿世媚俗,而不見容於人群,狡獪之徒,乃巍然獨為眾愚領袖,借多陵寡,植黨自私,於是戰鬥以興,而其書亦止:社會之象,宛然具於是焉。若夫尼耙,斯個人主義之至雄桀者矣,希望所寄,惟在大士天才;而以愚民為本位,則惡之不殊蛇蠍。意蓋謂治任多數,則社會元氣,一旦可隳,不若用庸眾為犧牲,以冀一二天才之出世,遞天才出而社會之活動亦以萌,即所謂超人之說,嘗震驚歐洲之思想界者也。由是觀之,彼之謳歌眾數,奉若神明者,蓋僅見光明一端,他未遍知,因加讚頌,使反而觀諸黑暗,當立悟其不然矣。一梭格拉第(37)也,而眾希臘人鴆之,一耶穌基督也,而眾猶太人磔之,後世論者,孰不雲繆,顧其時則從眾志耳。設留今之眾志,連諸載籍,以俟評騭於來哲,則其是非倒置,或正如今人之視往古,未可知也。故多數相朋,而仁義之途,是非之端,樊然淆亂;惟常言是解,於奧義也漠然。常言奧義,孰近正矣?是故布魯多既殺該撒(38),昭告市人,其詞秩然有條,名分大義,炳如觀火;而眾之受感,乃不如安多尼指血衣之數言。於是方群推為愛國之偉人,忽見逐於域外。夫譽之者眾數也,逐之者又眾數也,一瞬息中,變易反覆,其無特操不俟言;即觀現象,已足知不祥之消息矣。故是非不可公於眾,公之則果不誠;政事不可公於眾,公之則治不到。惟超人出,世乃太平。苟不能然,則在英哲。嗟夫,彼持無政府主義者,其顛覆滿盈,剷除階級,亦已至矣,而建說創業諸雄,大都以導師自命。夫一導眾從,智愚之別即在斯。與其抑英哲以就凡庸,曷若置眾人而希英哲?則多數之說,繆不中經,個性之尊,所當張大,蓋揆之是非利害,已不待繁言深慮而可知矣。雖然,此亦賴夫勇猛無畏之人,獨立自強,去離塵垢,排輿言而弗淪於俗囿者也。
若夫非物質主義者,猶個人主義然,亦興起於抗俗。蓋唯物之傾向,固以現實為權輿,浸潤人心,久而不止。故在十九世紀,愛為大潮,據地極堅,且被來葉,一若生活本根,舍此將莫有在者。不知縱令物質文明,即現實生活之大本,而崇奉逾度,傾向偏趨,外此諸端,悉棄置而不顧,則按其究竟,必將緣偏頗之惡因,失文明之神旨,先以消耗,終以滅亡,歷世精神,不百年而具盡矣。遞夫十九世紀後葉,而其弊果益昭,諸凡事物,無不質化,靈明日以虧蝕,旨趣流於平庸,人惟客觀之物質世界是趨,而主觀之內面精神,乃舍置不之一省。重其外,放其內,取其質,遺其神,林林眾生,物慾來蔽,社會憔悴,進步以停,於是一切詐偽罪惡,蔑弗乘之而萌,使性靈之光,愈益就於黯淡:十九世紀文明一面之通弊,蓋如此矣。時乃有新神思宗徒出,或崇奉主觀,或張皇意力(39),匡糾流俗,厲如電霆,使天下群倫,為聞聲而搖盪。即具他評騭之士,以至學者文家,雖意主和平,不與世,而見此唯物極端,且殺精神生活,則亦悲觀憤嘆,知主觀與意力主義之興,功有偉於洪水之有方舟(40)者焉。主觀主義者,其趣凡二:一謂惟以主觀為準則,用律諸物;一謂視主觀之心靈界,當較客觀之物質界為尤尊。前者為主觀傾向之極端,力特著於十九世紀末葉,然其趨勢,頗與主我及我執殊途,僅於客觀之習慣,無所言從,或不置重,而以自有之主觀世界為至高之標準而已。以是之故,則思慮動作,咸離外物,獨往來於自心之天地,確信在是,滿足亦在是,謂之漸自省具內曜之成果可也。若夫興起之由,則原於外者,為大勢所向,胥在平庸之客觀習慣,動不由己,發如機緘(41),識者不能堪,斯生反動;其原於內者,乃實以近世人心,日進於自覺,知物質萬能之說,且逸個人之情意,使獨創之力,歸於槁桔,故不得不以自悟者悟人,冀挽狂瀾於方倒耳。如尼耙伊勃生諸人,皆據其所信,力抗時俗,示主觀傾向之極致;而契開迦爾則謂真理準則,獨在主觀,惟主觀性,即為真理,至凡有道德行為,亦可弗問客觀之結果若何,而一任主觀之善惡為判斷焉。其說出世,和者日多,於是思潮為之更張,騖外者漸轉而趣內,淵思冥想之風作,自省抒情之意蘇,去現實物質與自然之樊,以就其本有心靈之域;知精神現象實人類生活之極顛,非發揮其輝光,於人生為無當;而張大個人之人格,又人生之第一義也。然爾時所要求之人格,有甚異於前者。往所理想,在知見情操,兩皆調整,若主智一派,則在聰明睿智,能移客觀之大世界於主觀之中者。如是思惟,迨黑該爾(F.Hegel)(42)出而達其極。若羅曼暨尚古(43)一派,則息孚支培黎(Shaftesbury)(44)承盧騷(J.Rousseau)(45)之後,尚容情感之要求,特必與情操相統一調和,始合其理想之人格。而希籟(Fr.Schiller)(46)氏者,乃謂必知感兩性,圓滿無間,然後謂之全人。顧至十九世紀垂終,則理想為之一變。明哲之士,反省於內面者深,因以知古人所設具足調協之人,決不能得之今世;惟有意力軼眾,所當希求,能於情意一端,處現實之世,而有勇猛奮鬥之才,雖屢踣屢僵,終得現其理想:其為人格,如是焉耳。故如勖賓霍爾所張主,則以內省諸己,豁然貫通,因曰意力為世界之本體也;尼耙之所希冀,則意力絕世,幾近神明之超人也;伊勃生之所描寫,則以更革為生命,多力善斗,即萬眾不懾之強者也。夫諸凡理想,大致如斯者,誠以人丁轉輪之時,處現實之世,使不若是,每至捨己從人,沉溺逝波,莫知所屆,文明真髓,頃刻蕩然;惟有剛毅不撓,雖遇外物而弗為移,始足作社會楨幹。排斥萬難,黽勉上征,人類尊嚴,於此攸賴,則具有絕大意力之士貴耳。雖然,此又特其一端而已。試察其他,乃亦以見末葉人民之弱點,蓋往之文明流弊,浸灌性靈,眾庶率纖弱頹靡,日益以甚,漸乃反觀諸己,為之sK然(47),於是刻意求意力之人,冀倚為將來之柱石。此正猶洪水橫流,自將滅頂,乃神馳彼岸,出全力以呼善沒者爾,悲夫!
由是觀之,歐洲十九世紀之文明,其度越前古,凌駕亞東,誠不俟明察而見矣。然既以改革而胎,反抗為本,則偏於一極,固理勢所必然。洎夫末流,弊乃自顯。於是新宗蹶起,特反其初,復以熱烈之情,勇猛之行,起大波而加之滌盪。直至今日,益復浩然。其將來之結果若何,蓋未可以率測。然作舊弊之藥石,造新生之津梁,流衍方長,曼不遽已,則相其本質,察其精神,有可得而徵信者。意者文化常進於幽深,人心不安於固定,二十世紀之文明,當必沉邃莊嚴,至與十九世紀之文明異趣。新生一作,虛偽道消,內部之生活,其將愈深且強歟?精神生活之光耀,將愈興起而發揚歟?成然以覺,出客觀夢幻之世界,而主觀與自覺之生活,將由是而益張歟?內部之生活強,則人生之意義亦愈邃,個人尊嚴之旨趣亦愈明,二十世紀之新精神,殆將立狂風怒浪之間,恃意力以辟生路者也。中國在今,內密既發,四鄰競集而迫拶,情狀自不能無所變遷。夫安弱守雌,篤於舊習,固無以爭存於天下。第所以匡救之者,繆而失正,則雖日易故常,哭泣叫號之不已,於憂患又何補矣?此所為明哲之士,必洞達世界之大勢,權衡校量,去其偏頗,得其神明,施之國中,翕合無間。外之既不後於世界之思潮,內之仍弗失固有之血脈,取今復古,別立新宗,人生意義,致之深邃,則國人之自覺至,個性張,沙聚之邦,由是轉為人國。人國既建,乃始雄厲無前,屹然獨見於天下,更何有於膚淺凡庸之事物哉?顧今者翻然思變,歷歲已多,青年之所思惟,大都歸罪惡於古之文物,甚或斥言文為蠻野,鄙思想為簡陋,風發浡起,皇皇焉欲進歐西之物而代之,而於適所言十九世紀末之思潮,乃漠然不一措意。凡所張主,惟質為多,取其質猶可也,更按其實,則又質之至偽而偏,無所可用。雖不為將來立計,僅圖救今日之阽危,而其術其心,違戾亦已甚矣。況乎凡造言任事者,又復有假改革公名,而陰以遂其私慾者哉?今敢問號稱志士者曰,將以富有為文明歟,則猶太遺黎,性長居積,歐人之善賈者,莫與比倫,然其民之遭遇何如矣?將以路礦為文明歟,則五十年來非澳二洲,莫不興鐵路礦事,顧此二洲土著之文化何如矣?將以眾治為文明歟,則西班牙波陀牙(48)二國,立憲且久,顧其國之情狀又何如矣?若曰惟物質為文化之基也,則列機括(49),陳糧食,遂足以雄長天下歟?曰惟多數得是非之正也,則以一人與眾禺處,其亦將木居而食歟(50)?此雖婦豎,必否之矣。然歐美之強,莫不以是炫天下者,則根柢在人,而此特現象之末,本原深而難見,榮華昭而易識也。是故將生存兩間,角逐列國是務,其首在立人,人立而後凡事舉;若其道術,乃必尊個性而張精神。假不如是,槁喪且不俟夫一世。夫中國在昔,本尚物質而疾天才矣,先王之澤,日以殄絕,逮蒙外力,乃退然不可自存。而輇才小慧之徒,則又號召張皇,重殺之以物質而囿之以多數,個人之性,剝奪無餘。往者為本體自發之偏枯,今則獲以交通傳來之新疫,二患交伐,而中國之沉淪遂以益速矣。嗚呼,眷念方來,亦已焉哉!
一九○七年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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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八年八月《河南》月刊第七號,署名迅行。
②軒轅氏之戡蚩尤 軒轅氏即黃帝,我國傳說中漢族的始祖、上古帝王。相傳他與九黎族的首領蚩尤作戰,擒殺蚩尤於涿鹿。
③景教父師 指在中國傳教的天主教士。公元一二九○年(元至元二十七年),意大利教士若望高未諾經印度來北京;一五八一年(明萬曆九年),利瑪竇和羅明堅至澳門,以肇慶到北京。西方天文、數學、地理等近代科學,即經由他們傳入中國。其後來者漸多,明清間主持改革曆法的德教士湯若望,即是其中最著名的一人。
④海禁 鴉片戰爭以前,清朝政府實行傳統的閉關政策,禁阻民間商船出口從事海外貿易,規定外國商船在指定的海口通商,這些措施叫做“海禁”。從一八四○年鴉片戰爭開始,資本主義列強用槍炮打開了中國的大門,強迫中國接受一系列不平等條約,於是海禁大開,中國逐漸淪為半封建半殖民地社會,西方資產階級的科學文化也隨之傳入中國。
⑤校讎 原意是校對文字正誤,這裡是比較的意思。
⑥踣傹 僵倒。傹,同僵。
⑦印度波蘭 印度於公元一八四九年被英國侵占;波蘭於十八世紀末被俄國、普魯士、奧地利三國瓜分。
⑧戈爾(Gaul) 通譯高盧。公元三世紀末高盧等族聯合羅馬奴隸進攻羅馬帝國,經過長期的戰爭,使它於公元四七六年覆亡。
⑨兜牟 軍盔。
⑩製造商估 即發展工業和商業。當時一部分知識分子在民族危機和洋務運動的刺激下,提出中國應該學習西方資本主義國家的自然科學和生產技術,製造新式武器、交通工具和生產工具,建立近代工業,振興商業,和外國進行“商戰”。立憲國會,是戊戌政變後至辛亥革命之間改良主義者所主張和提倡的政治運動。這時期的改良主義者,包括康有為、梁啓超等在內,已經走上了反動的道路;他們主張君主立憲和成立歐洲資產階級式的國會,反對孫中山等主張推翻清政府的民主革命運動。
⑾猶太遺黎 猶太國建於公元前十一世紀至前十世紀之間。
在公元一世紀亡於羅馬,以後猶太人即散居世界各地。
⑿祝由 舊時用符咒等迷信方法治病的人。
⒀營搰 鑽營掠奪。
⒁佛戾 違逆。佛,通拂。
⒂金鐵 指當時楊度提出的所謂“金鐵主義”。一九○七年一月,楊度在東京出版《中國新報》,分期連載《金鐵主義說》。金指“金錢”,即經濟;鐵指“鐵炮”,即軍事。這實際上是重複洋務派“富國強兵”的論調,與當時梁啓超的君主立憲說相呼應。
⒃耶穌(約前4—30) 基督教創始人,猶太族人。現在通用的公曆,以他的生年為紀元元年(據考證,他實際生年約在公元前四年)。據《新約全書》說,他在猶太各地傳教,為猶太當權者所仇視,後被捕送交羅馬帝國駐猶太總督彼拉多,釘死在十字架上。
⒄茇 即草根。
⒅法皇 即教皇,其宮廷在意大利羅馬的梵蒂岡。
⒆僧正 即主教。
⒇轉輪 意即變革。
超形氣學 指研究客觀事物一般的發展規律的科學,即哲學;與下文的形氣學,即具體的自然科學相對而言。
(22)發隱地 指十五世紀末葉發現美洲大陸。
(23)英、美、法三國的革命,指一六四九年和一六八八年英國兩次資產階級革命,一七七五年美國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獨立戰爭,一七八九年法國大革命。
(24)緣督 遵循正確的標準。《莊子·養生主》:“緣督以為經”。督,中道、正道。
(25)孑躄 獨臂。躄,跛足。
(26)尼耙(1844—1900)通譯尼采,德國哲學家,唯意志論和超人哲學的鼓吹者。他認為個人的權力意志是創造一切、決定一切的動力,鼓吹高踞於群眾之上的所謂“超人”是人的生物進化的頂點,一切歷史和文化都是由他們創造的,而人民群眾則是低劣的“庸眾”。他極端仇視無產階級的社會主義革命運動,甚至連資產階級的民主也堅決反對。他的理論反映了十九世紀後半期壟斷資產階級的願望和要求,後來成為德國法西斯主義的理論根據。作者把他當作代表新生力量的進步思想家,顯然是當時的一種誤解。以後作者對尼采的看法有了改變,在一九三五年寫的《〈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中,稱他為“世紀末”的思想家。(見《且介亭雜文二集》)
(27)察羅圖斯德羅 通譯札拉圖斯特拉。這裡引述的話見於尼采的主要哲學著作《札拉圖斯特拉如是說》第一部第三十六章《文明之地》(與原文略有出入)。札拉圖斯特拉,即公元前六七世紀波斯教的創立者札拉西斯特(Zoroaster);尼採在這本書中僅是借他來宣揚自己的主張,與波斯教教義無關。
(28)神思一派 指十九世紀初葉以黑格爾為代表的唯心主義學派。參看本篇注(42)。
(29)神思宗之至新者指十九世紀末葉的極端主觀唯心主義派別,如下文所介紹的以尼采、叔本華為代表的唯意志論,以斯蒂納為代表的唯我論等。
(30)弔詭十分奇特的意思。《莊子·齊物論》:“是其言也,其名為弔詭。”據唐代陸德明《經典釋文》:吊,“音的,至也”;詭,“異也”。
(31)斯契納爾(1806—1856)通譯斯蒂納,德國哲學家卡斯巴爾·施米特的筆名。早期無政府主義者、唯我論者,青年黑格爾派代表之一。他認為“自我”是唯一的實在,整個世界及其歷史都是“我”的產物,反對一切外力對個人的約束。著有《唯一者及其所有物》等。魯迅認為斯蒂納是一個“先覺善斗之士”,也是一種誤解。
(32)輿台古代奴隸中兩個等級的名稱,後泛指被奴役的人。
(33)勖賓霍爾(1788—1860)通譯叔本華,德國哲學家,唯意志論者。他認為意志是萬物的本原。意志支配一切,同時也給人類帶來不可避免的痛苦,因為人們利己的“生活意志”在現實世界中是無法滿足的,人生只是一場災難,世界註定只能被盲目的、非理性的意志所統治。這種唯意志論後來成為法西斯主義的理論基礎。他的主要著作有《世界即意志和觀念》。
(34)契開迦爾(1813—1855)通譯克爾凱郭爾,丹麥哲學家。他用極端主觀唯心主義來反對黑格爾的客觀唯心主義,認為只有人的主觀存在才是唯一的實在,真理即主觀性。著作有《人生道路的階段》等。
(35)顯理·伊勃生(1828—1906)通譯亨利克·易卜生,挪威戲劇家。他的作品對資產階級社會的虛偽庸俗作了猛烈批判,鼓吹個性解放,認為強有力的人是孤獨的,而大多數人是庸俗、保守的。在當時挪威小市民階級占有很大勢力,無產階級還沒有形成強大政治力量的條件下,這些思想具有反對小市民階級市儈主義的進步意義;但其強烈的個人主義世界觀和人生觀,是同無產階級的思想相衝突的。易卜生在十九世紀歐洲文學史上有重要地位。他的作品在“五四”時期被介紹到中國,其進步的一面,在當時的反封建鬥爭和婦女解放鬥爭中曾起過積極的作用。主要作品有《玩偶之家》、《國民公敵》(即文中所說的《民敵》)等。
(36)拘於虛囿於狹隘的見聞。《主子·秋水》:“井蛙不可以語與海者,拘於虛也”。虛,洞孔。
(37)梭格拉第(Sokrates,前469—前399)通譯蘇格拉底,古希臘哲學家。他宣揚世界萬物都是神為了一定目的安排的,是保守的奴隸主貴族的思想代表,後因被控犯有反對雅典民主政治之罪判處死刑。
(38)布魯多既殺該撒該撒(G.J.Caesar,前100—前44),通譯愷撒,古羅馬共和國將領、政治家。公元前四十八年被任命為終身獨裁者,前四十四年被共和派領袖布魯多刺死。愷撒死後,他的好友馬卡斯·安東尼(即文中所說的安多尼)指愷撒血衣立誓為他復仇。布魯多刺殺愷撒後,逃到羅馬東方領土,召集軍隊,準備保衛共和政治;公元前四十二年被安東尼擊敗,自殺身死。這裡是根據莎士比亞的歷史劇《裘力斯·愷撒》第三幕第二場中的情節。
(39)意力即唯意志論。
(40)方舟即諾亞方舟。參看本卷第21頁注(29)。
(41)機緘即機械。
(42)黑該爾(1770—1831)通譯黑格爾,德國古典哲學的主要代表之一,客觀唯心主義者。他認為精神是第一性的,世界萬物都是由“絕對觀念”所產生,英雄人物是“絕對觀念”的體現者,因此創造人類歷史的是他們。黑格爾的主要功績在於發展了辯證法的思維形式,第一次把自然的和精神的世界描寫為一個不斷運動發展的辯證過程,並力求找出它們之間的內在聯繫。主要著作有《邏輯學》、《精神現象學》和《美學》等。
(43)羅曼指浪漫主義。尚古,指古典主義。
(44)息孚支培黎(1671—1713)通譯沙弗斯伯利,英國哲學家,自然神論者。他主張“道德直覺論”,認為人天然具有道德感,強調個人利益和社會利益不相矛盾,二者的統一調和就是道德的基礎。他的理論是為當時專制皇權服務的。著有《德性研究論》。
(45)盧騷(1712—1778)通譯盧梭,法國啟蒙思想家,“天賦人權”學說的倡導者。在哲學上,他承認感覺是認識的根源,但又強調人有“天賦的感情”和天賦的“道德觀念”,並承認自然神論者的所謂上帝的存在。主要著作有《社會契約論》、《愛彌兒》等。按盧梭的生存年代在沙弗斯伯利之後。
(46)希籟(1759—1805)通譯席勒,德國詩人、戲劇家。德國浪漫主義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他的哲學觀點傾向於康德的唯心主義,認為支配物質的是“自由精神”,只要擺脫物質的限制,追求感覺和理性的完美的結合,人就能達到自由和理想的王國。著有劇本《強盜》、《陰謀與愛情》、《華倫斯坦》等。
(47)sK然憂慮、不滿足的意思。
(48)波陀牙即葡萄牙。
(49)機括指武器。
(50)禺大猴子;,橡實。《莊子·齊物論》有“狙(猴)公賦”的寓言。
轉載谷非禾——魯迅《文化偏至論》今譯
(2012-04-01 15: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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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籤:雜談
一、
中國已經是以自尊自大聞名天下了,善於詆毀它的人,或又稱之為頑固,並將抱殘守缺,直到滅亡。近代人士,稍稍聽了一些新學上的言詞,便也引以為愧了,態度翻然而變,話不合西方的道理不講,事不合西方之法不為,攻擊舊有事物,惟恐不力,稱將革除以前的錯誤而圖謀富強了。對此或可試論之:很久以前黃帝勘定蚩尤之亂而定居華夏,制定典章禮樂,文明從此開始。世代繁衍於此,逐步演變為興盛之勢,達到華美博大。在華夏周圍涌動的,都是一些弱小不開化的蠻夷罷了,這些民族的所創所成,無一值得中國學習,所以文明教化高度發達的成就,都是出於自身而沒有吸收別人。下及周秦時代,西方有希臘城邦、羅馬帝國興起,思想和文化藝術,燦爛可觀,但因道路艱難,波濤險惡,阻塞了彼此的交往,未能擇取西方文化中好的東西作為師資。等到元明時期,雖有一、二傳教士,以傳播教義及曆法化學等在中國謀生,但他們所闡述的道理並沒有流行起來。所以直到海禁被打開、白種人接踵而至之前,中國眼中的天下,只看見四方蠻夷效法上國。其中有徹底改變自己歸順中國的,也有心懷狡詐,欲乘機實現野心的;但說他們具有顯著的文化成就,真的足以與中國不相上下,是從來沒有過的。
中國屹立於中央而無從對比,就會更加自尊自大,珍愛自有的一切而傲視遠方萬物,雖說是由於人的情感而如此,但也非完全違背事理。但也因為沒有對象可比較,以致長時間處於安逸狀態,便開始衰落了,沒有外部的壓力,上升的勢頭就會停止,社會風氣使人頹靡遲鈍,突出的表現是見到外來好的文化不思效法學習。嶄新的國家在西方紛紛興起,用極不相同的方式、方法指向中國,稍一施動作,便木然僵倒,人心自感處境危機,而略具小聰明的淺薄之徒,於是競相談論武備軍事。後又有在國外學習的人,近不知中國的情況,遠不了解歐美的實際,用他們所撿拾到得微塵草芥,羅列在人前,稱引進堅船利炮是國家的首務,又引用西方文明中的一些詞句,作為文飾以掩蓋謬誤,拿印度、波蘭的亡國相印證,作為中國的前車之鑑。這種用比較力量大小做出的評價,與文明進步或野蠻落後有什麼關係呢?遠的如羅馬帝國被東西哥特人滅亡,近的如中國被蒙古、滿清占領,其文明程度的距離有多大,不必等聰明人來也能得出判斷。然而決定勝負命運的規律,究竟又是怎樣的呢?假如又說,以力取勝只有在古代才是對的,現在是機械當先,不以力取,所以勝負的結果,就是對文明與野蠻的判定。如果是這樣的話,就不如開發人的智力,啟發人的精神,讓他們知道搜羅武器,不過是為了抵禦豺狼虎豹。而那些喋不休地讚美白種人的掠奪欲望,以為那就是頂級的世界文明的人又意欲何為?即使按照他們說的那樣(網羅來堅船利炮),而舉國之民依舊孱弱,交給他們巨大的武裝,哪裡能夠勝任,仍然只有倒地僵死的結局而已。可嘆呀!這些先生大概是靠軍隊為生的,所以根本不做根本的謀劃,僅僅是以其所學在天下某一職業;雖有戰盔深掩其面,像是威武不可侵犯,而求取利祿的神色,已經顯露在外了!其次還有發展工商業與君主立憲成立國會的說法。前兩種主張在中國青年中間一向受重視,他們縱然自己不能有所主張,但從事研究的也不可盡數。大約國家存在一天,就足以借圖謀富強之路的名目,博得志士的美譽,即使有不幸,國家社稷成為廢墟,但自己卻廣有資財,大可溫飽;即使連國家也失去了,或人民像猶太亡民一樣被虐殺,如果很善於隱藏,或者不至親身承受;縱然大禍臨頭,總有倖免者,這個倖免者正好又是自己,於是還能溫飽如故。如果真都是善於隱藏、心存僥倖這兩種人,也就無話可說了。其中比較好的,或許是真的痛感於頻遭外侮,惶恐不可終日,自己既然荒疏淺陋,不得已就姑且拾起他人剩下的沒用東西,準備糾集大眾來抗禦外侮。然而在行事上又是飛揚跋扈,善能折騰,遇見與自己見解有分歧或利益有衝突的一方興起,必定藉助大眾的力量來欺凌這些與自己不一致的少數。藉口民主,壓制比暴君還要強烈。這就不單單是違背事理了,即便是為了圖謀救國不惜犧牲個人,然而事先不去作考察、探究,考慮簡單,茫然不知其所以然,總是順服大眾的盲目意志,這無異於對身患痼疾者,去掉藥物治療和保養之道不用,而去乞求不為人所知的神力,跪拜祈求於巫祝之門。比這些更差的大部分人,不過是借着空名,滿足其私慾。不顧眼見的諸多事實,將對事務的處置權利、輿論的傳播建設,全部交給一幫利祿之徒,或者是愚昧遲鈍的富商,不然就是善於壟斷權利的市儈,只因為他們各自擅長鑽營掠奪,而名列其中,更何況還能掩飾自私自利的惡名,而博得為大眾謀福利的美譽,捷徑近在眼前,也就無所顧忌地竭力求取了。哎!古代統治人民的,不過只一個獨裁者;按現在講的道理,將頓時變為由千萬出色的無賴統治,人民是不能忍受這種命運的安排的,這與振興國家究竟有何幫助呢?但這幫人,當他們張揚其號召的時候,無不借近世文明為後盾,有反對其主張的人出來,就送給他們 “野蠻人”的稱號,聲稱他們有辱國家危害社會,罪當該死。但不知他們所謂的“文明”,是按照已經確立好準則,慎重取捨後,選其美好而且可行之於中國的“文明”嗎?他們所說的物質主義、服從多數的主義,或許是十九世紀末葉世界文明的一個側面吧,但我並不認為他們這樣是恰當的。
今天世界的所有成就,無一不是繼承前一時代的遺產,文明必然是處在不斷演變之中,又可能是和上一時代的大勢潮流相抵抗的,所以文明也不可能不出現偏至。真要是為今天的中國做打算,就應當考察探求既往,預測把握將來,抨擊物質而張揚精神,相信個人而排斥大眾。人的精神既然能夠發揚振奮,國家就會振興起來。何必要去做抱枝拾葉的末節,空談什麼“金鐵主義”與君主立憲成立國會呢?當勢利的念頭在心中瘋狂膨脹時,就湮沒了對是非的辨別,一切主張和措施,就都不相適宜了,更何況這些人志向與操行低下惡劣,借新文明的名,來極大地滿足他們自己的私慾呢?所以,現在所謂的識時務的才俊,考察其實際,就會發現多數人常常是瞎子,把紅小豆當成黑珍珠來珍貴,少數人則是巨奸大盜,垂下微小的誘餌,就想釣到鯨鯢般的大魚。假使不是這樣,內心都正直無私沒有絲毫缺點和過失,於是辛苦操勞,雄才得到施展,慢慢地事情做成了,心願也滿足了,終於使其得到了所謂的新文明,全盤納入中國,但這種經過演變後的偏至文明,在它遠方的發源地已經陳舊過時了,(我們卻)頂禮奉迎,我們又為何必如此匆忙呢!為什麼這樣說呢?答曰:物質也好,民主也好,其演變道路走向了偏激。根據史實出現在西方是因為形勢所迫:強行拿來用在中國就錯了。如果追問真的錯了嗎?那麼請沿着歷史的軌跡直到它的本源——
二、
世紀紀年的開始,起源於耶穌出世的傳說,歷經一百年為一期,如發生的重大事件,就被為本世紀所發生的事,這只是西方按照歷來留下的舊例,藉此作一時間上的區分,並無任何深奧的含義。實際上思想文化與政治興亡的歷史演變是連綿不斷,深有根底的,像流水必有源頭,草木必由鬚根,忽隱忽見,在道理上是說不通的。一旦要抽引推求它的結構條理與主次先後,大都又盤根錯節不可分離,如果單說某個世紀的文明的特色在什麼地方,也只能是舉其最明顯之處來議論一下而已。考察史實,如古羅馬帝國統一歐洲以後,才開始了整個歐洲共有的歷史;再後來教皇通過宗教特權,控制整個歐洲,導致西歐各國受限衰敗,情勢上各國如同在一個社會,疆域上的分別,等於是一國之中的不同區域;更嚴重的是宗教束縛人心,思想自由幾乎被滅絕,具有聰明才智的人,揭示闡發出新的理念,心懷新的見解,但被宗教法令所束縛,全都緘默不敢出聲。但終究民心如波濤,受阻後反而更加浩大,於是開始想着掙脫宗教的束縛,英德兩國,反抗的人最多,教皇教廷,成立怨恨集中的地方,因為教皇教廷設在意大利,就聯合意大利人一起來對抗它。大部分民眾,都把同情給了反抗者,凡是能阻滯宗教法令,抗拒教皇的,不論是非,一律給予讚揚附和。當時德國的馬丁·路德站出來說,宗教的根本,在於信仰,宗教的組織和戒律,都是其華美的外表,竭力攻擊、打倒舊有宗教。自創的新教,在於廢棄宗教等級,廢黜教皇、主教等稱號,而由牧師取代,專門負責傳宣神的意旨,置身於社會,與常人無異;在宗教祈禱儀式上,也簡化了舊有的做法。新教所高度關注的在於精神信仰,至於牧師的地位,則沒有比平常人特殊的地方。新教義一經傳播,劇烈的動遍及整個歐洲,受其影響而發生變革的,就不僅僅是宗教了,還波及到其他各個方面,如國家的分裂與統一,戰爭的起因,此後歐洲發生的重大變革,多由此而來。另外,宗教束縛鬆弛,思想自由,社會無不出現新的起色,於是就有了哲學上的新發現,自然科學技術上的新發明。以此為開端,成就了許多新的事業如:發現了美洲新大陸(新航路開闢),改善了機械動力(第一次工業革命),發展了文學藝術和拓展貿易(文藝復興和對殖民地的經濟掠奪),如果不是去掉束縛釋放了人心,就不會有這樣的結果了。但世間的常態,是只有不斷地變化運動而沒有靜止不前,宗教改革一旦完成,必然更進一步要求政治上的改革。追溯其由來,就可以看到,以前顛覆教權,全都藉助於國王的世俗王權,宗教改革完成了,國王的權利也擴張了,以一己私慾治理萬民,君權之下無人能加以抑制,國君日夜不息地努力着,只把開拓疆域地盤當成自己的任務,驅趕人民於水火之中,絕不動心:由此國家財力捉襟見肘,人力消耗殆盡。而物極必反,民意萌動,於是革命首先出現在英國,繼而發生在美國,再次大面積爆發於法蘭西,掃蕩封建世襲特權,剷平封建等級地位,國家政治權力,由老百姓自己做主,平等自由的觀念,社會民主的思想,深入人心廣為傳播。自由民主的思想風行至今,於是凡社會政治經濟上一切權利,必須按其要求公之於眾,而從風俗習慣、道德宗教、興趣愛好以至說話、以及其他行為做派,全部準備去掉尊卑智愚高下的界限,統歸於無差別。跟着大家說對你就是對的,一個人說不對就是錯的,根據多數人的意見治理天下而對少數意見不一致者實行專制,正是十九世紀政治大潮之一,並且蔓延至今而不見有結束的跡象。再舉其他,便要屬崇尚物質文明的進步了。在舊宗教盛行時,威力無比,學者縱有新的發現、見解,大多默不出聲,其中有個別毅然決然地公布於眾的學者,每每遭受牢獄之災、引來殺身之禍。等到宗教勢力衰落,思想獲得自由,百科學術便勃發興起,學術思想注重實際,於是產生實效,所以在十九世紀,物質文明發展取得的盛況,直可傲視此前兩千餘年的業績。歷數其顯著的成就,就有棉、鐵、煤炭之類,其產量比以前成倍增加,應用於多個方面,用於戰爭、製造、交通,其功效無不超越以往;用於蒸汽動力、火力發電,帶動了整個工業革命,物質世界的狀況頓時被改變,人民的生產生活也以此更加便利和實惠。長期享受物質文明帶來的好處,對它的信仰就更加堅定,逐漸被奉為圭臬,被看成是一切客觀存在的根本,並且以此來限制和概括全部的精神世界,(這種觀念)在現實生活中,已經是牢不可破了,只信奉物質文明為最高準則,只重視追求物質文明的進步,這又是十九世紀另一大潮,並且蔓延至今而不見有結束的跡象。
世紀大潮雖如此,但是,當宗教神權龐大時,就借世俗君王之手加以顛覆,等到大權集中在君王一人之手時,就有借大眾的力量來推翻專制君主。好像“大眾民主”已經是終極的道理了,但“大眾民主”果真足以達到明辨一切是非、正誤的最終目標了嗎?安逸超過了法度,就用宗教信仰加以矯正,等宗教濫用權威時,就用物質力量來攻擊它。好像物質文明已經是最終的辦法了,然而物質文明果真能體察品味盡人生的根本意義嗎?平下心來想,以上二者一定都是不對的。然而歷史發展的大勢如此,就像前面說過的,新文明無一不是從原有的文明遺蹟上演變而來,又因為要矯正前一時代的大潮而產生了偏至,遵循正確的標準加以比較衡量,這種偏至是很明顯的,就像是缺臂、跛足一樣。但它出現在歐洲,是形勢所迫不得已而如此,並且也不可能去掉這種偏至,就像如果去掉缺臂、跛足,就失去了缺臂、跛足者的品質一樣,什麼也留不下了。
歐洲人不安心接受並珍重它又有什麼辦法呢?但它被與之不相干的中國人普遍地頂禮膜拜,又怎麼會妥當呢?明智的人稍有留意,觀察就會超過凡庸俗眾,德行高尚才智卓越者,更是早就看出其弊端而心生憤慨與感嘆,這就是十九世紀末葉社會思潮之所以發生變化的由來。德國人尼采,就假借扎拉圖斯特拉之口說了這樣一番話:
“我走的太遠了,孑然一身失去了伴侶,回顧現今世界,是號稱文明的國家,是五彩斑斕的社會。但這個社會,無明確的崇尚和信仰;大眾對於知識,沒有開創的秉性和氣質。國家如此,哪能長期滯留下去?我只有被自己的國家流放了!還能有所希望的,也只有寄託於後人了”。這就是尼采的深刻思考與遠見,看出了近世文明的虛偽與偏至,和對今人的失望,不得已而思念起了來世。
然而,十九世紀末的思想之所以發生變化,它的源頭在哪裡?它的內容是什麼?它對將來會產生哪些影響?從本質上說,它是因為矯正十九世紀文明(的偏至)而興起的。近五十年來,人的思想智慧更加進步,便逐漸回頭反思從前,找到了十九世紀文明的通病,考察了它的黑暗,於是新思想蓬勃興起,聚合為大潮,用充滿了反抗、破壞的精神,來建立重獲新生的希望,對準舊有的文明,加以抨擊和掃蕩。整個歐洲人士,有人為之戰慄和震驚,有人茫然若失,其力量之猛烈,已經深入了人心。但新思想的根基,是遠在十九世紀初葉的哲學神思派(黑格爾為代表);傳到後世,受當時社會現實思潮的影響,不久發展建立起新的形式,起來對抗當時的現實,即所謂神思派中最新的一種。若說其影響,在遼遠的將來,便很難臆測了,只知道此派的興起,絕非突發而風靡人心,也不至於突滅而化為烏有,其根基極為堅固,含義很深。以此作為二十世紀文化開始的基石,雖說是打算的早了些,然而它作為將來新思想的先兆,也是新生活的先驅,這一點上根據諸多史實的揭示,是可以不需要用過多的語言來解釋的了。雖然新神思派已經興起,但舊神思派也沒有僵死,正在遍布歐洲,在當地深入人心,與那裡的人民同呼吸,神思派的充裕力量使其廣泛流傳,於是攪擾到遠東地區,使得中國人,舊夢幻尚未清醒又進入的新夢幻,如決堤之水叫囂而下,狀態猶如狂醉一般。不難想到,中國剛剛樹立起拋棄舊傳統尊崇新思想的理念,而所得到的還並不是新的思想,就又陷入了偏至和虛偽,而且又超出常規,呈潰堤之勢,如果大到難以收拾的地步,給國家造成的悲哀可就大了。現在寫這篇文章,不是說已經窮盡了西方最新思想的全部,也不是要為將來的中國確立下準則,只是因為痛恨中國陷於偏至和虛偽太深了,加以抨擊,如上述新神思派的用意一樣。因此所要說的僅限於兩個方面:即反對物質,重視個人。
三、
“個人”一詞,進入中國不到三四年,號稱識時務的人,大多以談論 “個人”為極大的恥辱,隨意被其評定,視為與民賊一般。大約是來不及深知明察,而誤以為是害人利己的意思了?考察“個人”的真實含義,完全不是這樣的。然而十九世紀末的“重視個人”,卻也十分奇異,尤其不能與以往的觀念混在一起討論。考察十九世紀末西方人的思想感情和理智,完全與從前大不一樣,他們進入了自我的意識,趨向于堅定自己的內心,表現為倔強固執和自主,對以往被視為庸俗的行為也無所顧忌。如詩歌小說中所記載敘述的,總是以傲慢無禮的人作為主人公。這不是詩人作家單憑想象力構架而成的,是社會思潮,先引發徵兆,後才又記載到書籍罷了。自從法國革命以來,平等自由,成為一切事情的首要,以後普通教育及國民教育,無不是因此而普及。長時間沐浴在文化的氛圍中,就會逐漸領悟到人類的尊嚴;既然認識到自我,頓時就會認識到個人的價值;加上以往保持的傳統習慣倒塌了,對宗教的崇信動搖了,於是自覺的精神,進而迅速轉變為極端的自我觀念。並且社會民主的傾向,大張聲勢,凡個人,那就是社會的一分子,去高就低一律平等,成為主旨,使天下人歸於一致,社會之內,空無高低之分。這作為理想確實是很好的了。但對於每個人不同特殊性,看成了沒什麼了不起的,既不加以分別,而且還準備消除它。再列舉其黑暗,便在於這種做法的弊端沿襲下去,將使致力於純粹文化的人,精神日趨淺薄,衰退之風順時而下,連文化的細枝末節也會蕩然無存。所謂的平等社會,大都是壓制進步而保護落後,如果真的達到了完全平等的程度,那麼整個社會的進步水平必定比以前是下降的。何況人群之中,明智睿哲的人並不多,粗俗橫行,大到難以抵禦,在這種風潮的侵蝕之下,社會整體會沉淪於凡庸。面對這種狀況,除非是超越現實生活,不食人間煙火,或者愚鈍無知,只知道隨眾的人,誰還能沉默不作聲呢?物極必反,於是先覺者、善於鬥爭者就會站出來:
德國的斯蒂納就以極端的個人主義思想率先出現在當時的世界。他說真的進步,就在自己的腳下。人必須發揮自己的本性,從而擺脫對一切外來的、非我的思想意識的拘泥和固執, “自我”是唯一的實在,是世界的本體。只有這個“自我”,才是自由的;主體既然有了,還到“自我”以外去尋求,這就發生矛盾了。自由需要有力量來爭取,而這個力量就在個人身上,也就是金錢,也就是權利。因此假使遭遇到外來的力量干涉,無論是出於少數人,還是多數人,便都是專制。現代國家所謂全民意志,也是一種專制。全民意志表現為法律,我就會受到它的束縛,雖然說法律是全民意志的奴僕,但我同樣也是奴僕。怎麼才能擺脫在法律面前的奴僕地位呢?只有拒絕履行法律規定給我們的義務。法律義務被廢絕,法律也就一同滅亡了。以上斯蒂納所說的意思是但凡一個人,他的思想行為,必須以自我為主導中樞,也以自我為終極:即實現自我本性的絕對自由。到叔本華,更以高傲剛愎而聞名,言行奇特,世間少有;又看到愚昧盲目、淺陋悖理的大眾,充塞在天地之間,便視之與最劣等動物等同,就更加強調自主、發揚自我和尊重天才了。到丹麥哲學家克爾凱郭爾,更是憤發疾呼,稱只有發揚人的個性,才是最高的道德,而視此外的任何事,都是無益的。
其後在文藝界出現了亨利·易卜生(挪威劇作家)這樣具有遠見卓識的傑出人才,自稱是克爾凱郭爾的詮釋者,他的著作,往往具有反社會民主的傾向,集中精力旁引博證,無論習慣道德信仰,一但有囿於狹隘而生偏至的,無不加以抵拒排斥。又目睹了當今社會人生,每每假託平等的名義,實際上是更加趨於惡濁,凡庸淺薄,日益加深,頑劣愚鈍之人大行其道,虛偽和欺詐的勢力得逞,而氣度品性卓爾不群者,反窮困於民間,受辱於污濁困境,人性的尊嚴,人類的價值,將全部歸於無有,而他常常為此慷慨激昂不能自已,如他的《國民公敵》一劇,在劇中有人因為捍衛堅持真理,不肯阿世媚俗,而不被大眾容納,詭詐之徒,於是就巍然獨立成為愚眾的領袖,以多欺寡,植黨營私,於是雙方的鬥爭開始了,劇情到此也戛然而止:當今社會的景象,逼真地再現在劇中。
至於尼采,更是個人主義的傑出人物,他說能給予希望的,只有德行高尚的天才;而對以愚眾為本位的民主社會,如同對蛇蠍一般地厭惡。他的意思大致是說在政治上一味信賴少數服從多數的原則,社會賴以生存的物質與精神力量,就會毀於一旦,與其如此就不如犧牲放棄愚眾,來期望一二天才的出現,天才一一出現,社會的進步也就開始萌發了,這就是尼采所謂的“超人說”——曾經震驚了歐洲的思想界。
由此看來,謳歌民主,將它奉若神明的思潮,也只能是追求光明理想的一個側面,不可能涵蓋其他的一切,從社會不斷的頌揚里,反而讓人看到了它的黑暗面,應當很快地知道民主思潮中不合理的一面。例如蘇格拉底,希臘的民眾殺死了他,例如基督耶穌,猶太的民眾殺死了他,後世評論起來,誰不說是錯的,但在當時卻是遵從了眾意的結果,假設保留現在的眾意,將它記載在書籍中,以待後來哲人的評定,於是出現是非顛倒,或許正如今人看古人一般,也說不定。所以說多數人相互勾結,仁義的道路,是非的端底究竟,就被紛亂混淆了;凡事只用平庸的言論來解釋,對其蘊含的深意漠不關心。平庸與深奧哪個更接近正確呢?因此,當布魯多刺殺了凱撒大帝,昭告平民,他的言辭井然有序,不論是他的身份和他講的大道理,洞如觀火,看得都很清楚;然而平民大眾受到的感動,還不如安東尼指着凱撒的血衣立誓為他復仇的幾句話。於是布魯多方才還被平民大眾推崇為愛國的偉人,忽然間就被驅逐出境外。給他讚譽的是公眾,驅逐他的也是公眾,瞬息之間,變化反覆,公眾這種沒有獨立操守的特徵就不需要再說了;即使只觀察現象,已經足可以知道不是什麼好消息了。因此,是非不可交由公眾裁決,公眾裁決的不能保證結果的正確;政務也不可交由公眾裁決,交由公眾裁決就達不到治理的目的。只有超人出現,世界才會太平。如果不能這樣,就需要有英才。可嘆呀!那些堅持無政府主義的人,他們充滿了顛覆,剷除階級等級的思想,已經達到極限了。而建立學說、功業的諸位傑出人才,大都自命為導師。就是說一人教導而大眾跟從,智愚的區別就在這裡。與其抑制英才來遷就凡庸,何不放棄大眾式的民主而寄希望於英才呢?所以服從多數的民主思想,是不符合正道的是錯誤的,而個性的尊嚴,則應當發揚光大,體察大眾與個人二者之間的是非利害的,已經不需要用過多的語言和深刻的思考就可以明白了。雖如此,但還要依賴於勇猛無畏的人,獨立自強,脫離世間污垢,排除輿論影響而不沉淪於世俗的局限才行。
四、
反對物質主義的思想,與提倡個人主義一樣,也是在抵抗社會庸俗化大潮中興起的。對物質高度崇拜的傾向,本來是從現實需要開始的,浸潤人心,經久不衰。因此到十九世紀,成為一種大潮流,根基極為堅固,並且影響到本世紀,只知道物質是人類賴以生存的根本保障,舍此將不能存在。而不明白縱使物質文明,是現實生活的基礎,但崇拜奉行過度,就會發生趨於偏頗的傾向,除了物質以外的諸多方面,皆棄之不顧,考察其原因底細,必然是由於偏頗的惡因,從而失去了文明的本來宗旨,先是對文明宗旨的消耗,最終導致文明的滅亡,歷代流傳下來的文明經生,不到百年便消耗殆盡了。到十九世紀後葉,過度崇信物質的弊端惡果日益昭顯,一切事物,無不物質化,精神日益缺損,文明要旨流於平庸,人只追逐客觀的物質世界,而對主觀的內在的精神,捨棄一旁沒有一點省察。重視外在的客觀,而放縱內在的主觀,摘取文明中的物質成果,而遺失掉文明的神聖本質,芸芸眾生,被物慾蒙蔽,社會衰弱憔悴,停止進步,於是一切虛偽狡詐的罪惡,無不乘機萌動,使精神之光,越來越趨於暗淡:十九世紀文明另一側面的通病,大致如此。當時就有新神思派的信徒出現,他們或崇尚信奉主觀,或張揚意志的力量,來匡正(物質主義泛濫的)流俗,疾如雷電,使天下同類,為之聞聲動搖。即使是其他的社會批評人士,以至學者文人,雖然他們的主張平和,不敢與當世大潮相違背,而當他們看到崇信物質主義的種種極端表現,和扼殺了人的精神生活後,也因此而感到悲觀失望而發出憤慨與嘆息,由此也可知道主觀主義與意志論的興起,其功績勝過滔滔洪水中出現的諾亞方舟。
主觀主義的思想,其主旨有兩個:一是只將主觀作為準則,用來衡量一切事物;另一是將主觀的心靈世界,比客觀的物質世界更為崇高。前者是主觀主義傾向的極端,影響力在十九世紀末葉特別顯著,然而其思想趨勢,與前述發揚自主、堅定內心的觀點很不相同,這種思想只是以自有的主觀世界為最高標準而已。因為這個原因,便在思想和行動上,全部脫離了外部的客觀世界,只在自己的內心世界中獨來獨往,信心堅定在這裡,滿足也在這裡,可以稱之為通過漸進內省式的努力達到內心光明理想的一種思想成果吧。要說這種內省式思想興起的原因,來自外部的,是大勢所向,一切都按照平庸的客觀習慣,行動不由自己做主,如同開動機械,有見識者不堪忍受,於是發生對抗;內在的原因,實際就是近世的人心,不斷地進步自覺,知道了物質萬能說,放蕩了個人的情感和意志,使人的創新精神,歸於枯竭,因此不得不用自我覺醒的方式來讓人覺醒,希望挽狂瀾於既倒。如尼采、易卜生等人,都根據其所信奉的思想,力抗流俗,顯示了主觀主義傾向的極致;而克爾凱郭爾便宣稱真理準則,只在於主觀,只有主觀性,才是真理,以至凡是一切道德、行為,也可不問客觀結果如何,而只憑主觀上的好惡來判斷。他的學說問世後,附和者日益增多,於是思想潮流被改變,致力於外在客觀物質的思潮逐漸轉向趨於內在的主觀精神,深思冥想之風興起,自省抒情之意復甦,撤去了現實物質主義與自然界的樊籬,進入本有的心靈世界;明白了精神上的表現才是人類生活的制高點,不發揚人的精神,對於人生來說是不相稱的;而張大個人的人格,又是人生的第一要義。然而當時所要求的人格,又與此前大不相同。以前對人格所要到達到的理想,在於個人的知識與情操二者的相互協調,如以知識為主的一派,就表現在聰明睿智上,能將客觀的大千世界轉移在主觀世界之中,這種思想,到黑格爾出現而達到極致,如浪漫與古典主義一派(即情操派),有沙弗斯伯利在盧梭之後,尚能容納情感上的需求,但必須是情感與操守相統一相協調,才符合他主張的理想的人格。到希勒,就宣稱必須是知性與感性,協調到圓滿而無間隙,然後才能叫完人。但到十九世紀將結束時,理想又為之一變。明智睿哲的人,內在反省的程度很深,因此知道古人所設想的具備(知性與感性)協調能力的人,絕不會在當今出現;只有出眾的意志力,是可寄予希望的,能在感性情意這一個方面上,用於現實世界,具有勇猛奮鬥的人才,雖屢屢倒地而更堅強,終能實現他的理想:作為人格的意義,也就在這裡了。所以叔本華所主張,就是內省於己,達到豁然貫通,因此他說意志力是世界的本體;而尼采所希望的,則是絕世出眾的意志力,幾乎接近與神靈的超人;易卜生筆下所描繪的,是以變革為生命,力量強大而喜歡鬥爭,即使違背萬眾而不懼的強者。
種種人生理想,大致如此,確實是人生從開始的一刻,就處於現實社會中,假使不如此,每到人生選擇的時候,便放棄主見順從大眾,如沉溺於流水逝波,不知所向,文明真髓,頃刻蕩然無存;只有剛毅果敢不屈不撓,雖遇到外在事物的阻撓而不動搖的人,才能作為社會的骨幹。排除萬難,勉力向前,人類的尊嚴,即依賴於此,所以說具有極端意志力的人是非常可貴的。雖然列舉以上,但也只是一個方面。試着從其他方面考察,也可以看到十九世紀末葉人民的弱點,大約前一時期文明滋生出或沿襲成的弊端,污染了人的精神,民眾大多纖弱頹靡,日益加深,逐漸才自我反省,為之憂慮,於是用盡心思來渴求意志力超群的人,希望成為將來可以依靠的國家柱石。這正如洪水橫流,將要面臨滅頂之災,於是心神嚮往對岸,用全力來呼喊善於游泳的人一樣,令人悲嘆呀!
五、
由此看來,歐洲十九世紀的文明,超越了前古時期,文明程度凌駕於東亞之上,這是不需要明察細訪就可以看到的了。然而它既然是以改革為起點,以反抗為根本,就會偏於一個極端,這固然是情理大勢造成的必然結果。但走到末路,其弊端也就自我暴露了。於是新神思派突起,專門從它的發端處給予反擊,又以激烈的情感,勇猛的行動,掀起新思想的波濤對它加以滌盪,直到今天,新神思派思潮依然浩大。其將來的結果如何,尚不可以草率預測。但作為醫治舊疾的藥石,再獲新生的橋梁渡口,它將長期地廣布流傳,不會驟然而止,仔細審查其本質,體察其精神,就有可能得到證實。一般來說思想文化的發展是不斷會走向深奧,而人心社會又是不安於固定的方式,大約二十世紀的文明,必然應當是深邃而莊嚴的,與十九世紀的文明有大不相同的主旨。新的生活興起,虛偽消亡,精神生活,也將更會深人更強大吧?精神生活的光輝,也將更見興起而發揚吧?頃刻間覺醒,走出客觀夢幻的物質世界,而從事由主觀世界主宰的自覺活動,將因此而更加開闊吧?精神生活強大了,人生的意義也就更加深遠了,個人的尊嚴與主旨也更見明確,二十世紀的新精神,幾乎可以以肯定將要建立在狂風怒濤之上,依賴人的意志力來開闢出一條生路。當今中國,內部實情已經暴露無遺,四鄰競相壓迫,面對這種情勢自然不能不有所改變。以柔弱的態度處世,忠實於原有的習慣,固然不能在當今世界爭得生存機會。但如果匡救危局的方法,錯誤或不恰當,那麼雖然是天天在改變舊規舊習,哭號不止,對內憂外患又有什麼補救呢?這就是說作為明智睿哲的人,必須要洞察世界大勢,對世界文明進行權衡比較,去其失當偏頗,取其精神真髓,用於國內,協調一致。對外既不落後於世界的思想潮流,對內又不失固有的中華血脈,汲取當今的先進思想,復興優秀傳統文化,另外建立起一種新思想。人生的意義,達到深遠,那麼國人就能自己覺悟,人的個性就能得到張揚,一盤散沙聚集的國家,因此就能轉變成為由一個個自覺、自主的人組成的“人國”。“人國”一旦建立起來,就會雄猛不可阻擋,巍然屹立於世界,又何必計較於那些膚淺的道理和凡庸的事物呢?但現在翻然思變,已經很多年了,青年們的所接受的新思維方式,大都把罪惡歸結在傳統文化思想、典章制度上,甚至斥責文言為野蠻,鄙視其思想簡陋,呈迅疾勃發之勢,盛大到準備引進歐洲西方的東西來代替固有的文化傳統,而對於剛才在前面講的十九世紀末的思潮,漠然不肯留意。凡是他們的主張,指向物質文明 為最多,學習西方的物質文明也是可以的,但在考察其實際狀況,就又會發現他們所學習的物質文明又是非常虛偽和片面的,沒有可用的東西。雖說是還顧不上為將來考慮,僅僅是為了挽救今天面臨的危局而打算,但其心術,已經乖謬得很嚴重了。況且凡是議論與做事,又都是借改革的大名,而暗地裡滿足其私慾呢?現在敢問號稱志士的人們,如果以富有當成文明,那麼猶太的亡民,本性善於理財,歐洲善於經營的商人,沒有比得上的,但猶太人的遭遇又如何呢?如果把建鐵路、開礦山當成文明,那麼五十年來的非洲澳洲,無不大興路礦,但這兩地的土著文化的境地又如何呢?如果把民主當成是文明,那麼西班牙葡萄牙兩國,立憲很久了,但其國內的情況有如何呢?如果說只有物質才是文化的基礎,那麼陳列武器,囤積糧食,就足以稱雄天下了嗎?如果說多數就是正確的,那麼把一個人和一群大猴子放在一起,這個人也必須住到樹上取野果而食嗎?這雖是婦孺,也一定知道是不對的。
然而歐美的強大,無一不是以物質文明在天下炫耀,但其根基卻是在人,物質文明只是它外在末梢表現,其本質源頭深而難測,其外表光華鮮明容易見到。因此要在天地之間求得生存,與世界各國進行爭逐較量,首先要立人,人立住了一切都能開展起來,至於方法途徑,就必須是尊重每個人的個性,張揚其精神。若不如此,不必等到下一代就會滅亡。中國在過去,本來就喜好物質而嫉恨天才,祖先留下的惠澤,一天天地消耗完了,等到蒙受外力的壓迫,便柔弱不堪不能自保。而有點小聰明的淺薄之徒,又彰顯自己的主張,(將個性、精神)扼殺於物質崇拜局,限於服從多數的民主,人的個性被剝奪無遺。以往中國(“喜好物質而嫉恨天才”)的偏頗來自於自身,現在卻又染上了世界交往中傳來的新病,新舊兩種疾患交替攻伐,中國於是就會加速沉淪下去。令人嘆息呀,關注將來,要說的也就是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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