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2007年,我於彼岸雜誌發表一系列回憶舊時師友的文章。
閒着也是閒着,故重新刊出。
憶賀麟 畢汝諧(作家 紐約)
提起筆來,似有千鈞重.回憶賀老伯,絕不像回憶臧(克家)老伯、回憶曹(禺)老伯那樣輕鬆愜意,那樣揮灑自若.原因很簡單:這裡面夾帶了一個齷齪女人!
誰動了我的(哪怕是齷齪的)奶酪?
賀老伯!
美國人常說”Never say Never(永遠不說永遠不)”;太陽底下沒有不可能發生的事情.這是一塊壓在我心頭的重石,伴隨我度過青年時代、壯年時代.而今,我已是坐五望六之人,心靈亟欲得到解脫,想來賀老伯的在天之靈不會罪我秉筆直言!
上世紀七十年代初,我如醉如痴地閱讀賀麟譯黑格爾的<<哲學史講演錄>>,比看小說還着迷;那種將所有哲學家和哲學流派作為循序漸進的鏈環的天才思想,稍微讀進去,便讚嘆不已!
我的一位近親見狀,道:"我可以介紹你去見賀麟."我大喜過望,他卻又正色道:"賀麟學問是有的,但是就政治而言,他是一個歷史反革命."
我初次拜訪賀麟,他正在用簡單的午餐:米飯配青菜,外加幾片叉燒肉.賀麟不是我想象中的老學究,而是和藹可親的老人家.
賀老伯送給我的見面禮,是他翻譯的馬克思的博士論文----關於古希臘伊壁鳩魯哲學的論文.日後,我在一次閒談中道:”馬克思寫博士論文時,尚非馬克思主義者,您怎麼不挑馬克思的經典著作翻出來呢?”賀老伯沒有回答,但是我從他的眼睛裡,明白無誤地看到了答案:他對於馬克思主義並不信服(甚至可以說是懷有某種敵意?)!
文革年代令人窒息,馬列主義和毛澤東思想都是不可置喙的神器;我和賀老伯亦無法暢所欲言.有一回,我拿出列寧的"哲學筆記",指出列寧有明顯的自相矛盾的失誤,與形式邏輯的排中律不合(具體問題,今天已想不起來了),賀老伯微笑着注視我,無一言.
又一回,我拿出伯恩斯坦關於"人的本性是自私自利"的論斷及列寧的評語"百分之百的唯物主義!",與毛澤東"要鬥私批修"的最高指示並列;賀老伯與我面面相對,會心微笑.
當時,我和三五知己在小圈子裡傳閱薩特的著作(徐懋庸以筆名翻譯);其時,存在哲學尚未在國內學術界流播,更不可能進入大學課堂,鮮為人知;賀麟讀過我寫的讀書札記,頗為欣賞;還提及徐懋庸(與賀麟同樓)的堅強個性:"造反派逼徐懋庸寫材料,打他、罵他,可是徐懋庸該吃飯就吃飯,該睡覺就睡覺,若無其事......"
有些時候,賀老伯的談話突然中斷,陷入沉思......我便會意地保持沉默(哲學家被喻為阿西娜的貓頭鷹,自有其獨特的行為方式.黑格爾有一次思考問題,竟然在原地站了一天一夜.),每當賀老伯重新回過神來,我問:"賀老伯,您在想什麼?"賀老伯總是說:"我在想一個哲學問題."
賀老伯年輕時留學回國後,正值抗戰烽火,他寫了一本小冊子"德國三大哲人處國難時的態度",印刷欠佳,紙地粗劣;我讀過後暗忖:在東方,個人沒有什麼價值;講究的是國共合作,全民抗戰;賀老伯似乎是對牛彈琴.自然,這個想法我只能悶在心裡.
賀老伯多次說:"我寫不來文學作品,那些小說詩歌是怎樣寫出來呢?"進而談到黑格爾的美學---普遍性和個別性的統一,乃是藝術的最高原則,並在希臘雕刻中得到了最圓滿的體現.
偶然一次, 賀老伯談及黑格爾同康德進行論戰,是從所謂宇宙論的證據開始的;他以詩人般的激情張開雙臂:”世界萬物何以可能?”給我留下深刻印象.
賀老伯年輕時篤信學術救國,堅定地認為"一個沒有學問的民族,是要被別的民族輕視的."作為學術界的頭面人物, 賀老伯曾經受到蔣介石、毛澤東的接見,賀老伯均對我述以詳情,且嚴格按照時代要求,將二者分別說成是”醜事”以及”最幸福的時刻”.
上世紀四十年代, 賀老伯相繼發表了<<新道德的動向>>、<<抗戰建國與學術建國>>和<<法制的類型>>等三篇文章,提出了振奮民族精神、宏揚學術文化、實行政治革新等主張,以新心學家揚名於世,並因此受到蔣介石的關注而被三次召見.他對蔣介石說每個哲學家都有心中的偶像,蔣介石問他心中的偶像是誰,賀老伯答是孫中山.臨別,蔣介石頗富人情味地叮囑道:"天氣冷了,要加衣服."
賀老伯在北大擔任訓導長時,多次出面保護甚至營救左傾的青年學生和教授.
北平圍城時,傅作義召集社會賢達諮詢對策,賀老伯繼徐悲鴻之後發言,主張棄戰言和;同時,中共地下黨也派人關照他不要隨胡適、梅貽琦等南飛(東單機場每日都有南京政府接運文化名流的飛機降落),賀老伯沒有南下.
解放後,賀老伯為人低調,不張揚,不給黨官僚及嫉賢妒能之徒抓住把柄的機會,避過了一次次政治運動.賀夫人(北京師範學院化學系教師)是一位白淨、賢淑的中年婦女,系續弦.
1956年,賀老伯與馮友蘭、周谷城等同被毛澤東接見,毛澤東問賀老伯對蘇聯哲學有何看法,賀老伯世故地回以當時的官方標準答案:"蘇聯哲學是我們學習的榜樣."毛澤東卻道:"不然.我看蘇聯哲學已經背離列寧的路線了."賀老伯暗自吃了一驚.
賀老伯講述此事時,還以孩子氣的口吻,自充有先見之明:"陳伯達也在座,始終一言不發,我當時就覺得他不是好人."
我不禁啞然失笑了:現在正是批陳整風,賀老伯硬是跟形勢跟得緊!
五十年代中期, 賀老伯曾經給高級幹部做過報告,講述作為馬克思主義三個來源之一的德國古典哲學, 賀老伯的憶述不乏庸人氣味:”我雖然沒有小汽車,但是聽眾都是有小汽車的人物.”
對於大大小小的黨員哲學家艾思奇、胡繩、關鋒、吳傳啟、林聿時、林傑等人,賀老伯抱着既尊敬又鄙夷的複雜心態;尊敬是因為這些人掌握了定馬克思主義為至尊的主流意識形態的解釋權,鄙夷則是因為這些人缺乏正規的學術訓練(他們大都無法閱讀外文原版哲學著作).
文革前,賀老伯作為重要的統戰對象,年年參加國慶國宴.文革對賀老伯的衝擊不大,倒是下放河南幹校,使賀老伯度過了平生最艱難的時光.有位老學者勸他:"自昭(賀麟,字自昭),咱們一道了斷吧,免得繼續受罪."賀老伯婉謝了這一建議.那人終日掛着一個裝滿敵敵畏的大瓶子,終於在小樹林裡尋了短見.
賀老伯歸心似箭.賀老伯事後回憶幹校領導宣布他可以返京時,道:"我長長地出了口氣,這口氣可真長呀."
1973年,家父母看望剛剛出席十大的胡繩,談及我與賀老伯時有過從,胡繩說:"過去常與賀麟先生一起開會,從無私下交往.請汝諧問一問賀先生,能不能坐下來談談?"我把這意思轉告賀老伯,他很高興:"當然願意.胡繩是領導,還是我去看他吧."兩人終於在胡家長談.
當時,我不甘於在工廠蹉跎青春,賀老伯對此十分同情,慨允寫信給紅極一時的外交部長喬冠華,設法為我謀一差事;懇託信寫成了,卻因找不到地位相當者引我往見春風得意的喬老爺(十大中央委員兼新郎官),這封信便爛在我手裡了.後來,賀老伯又打算為我寫信給水利部長傅作義,因信箋及措詞均需斟酌,延誤時日,信未成而傅作義部長駕鶴西行矣!
那時,賀老伯家終年門可羅雀.我只見汝信來過一次;,他走後,賀老伯對我說:”這個人很風雅,不但會寫文章,還會唱崑曲呢.”
七十壽辰,賀老伯家冷冷清清,我提議在和平餐廳為賀老伯祝壽,賀老伯表示同意,但是堅持要作主人(那個齷齪女人也同去了).席間,賀老伯感嘆道:"我這樣的身體還能活到七十歲,這是我沒有想得到的."
賀老伯自幼多病,以致眾人懷疑他不長命.他的一個身強體健的朋友戲言:"自昭,你死後我給你寫墓志銘."賀老伯道:"好哇."結果這朋友不久卻死於非命,賀老伯給他寫了墓志銘.
賀老伯嘆息道:”這真是一個諷刺.”
回顧流逝的歲月,賀老伯滿意地說:"我年輕時想,三十歲可以在縣裡做點事情,四十歲在省里做點事情,五十歲在全國做點事情,這些目標都達到了."
身為年邁者,賀老伯對於死亡頗為忌諱.1973年,郭大力(<<資本論>>的中文譯者) 之死,給賀老伯很大的精神打擊,一連多日精神不振,儘管他和郭大力並無深厚交情.
1974年,當局在批林批孔運動中搞了一個"地主資產階級學者怎樣吹捧孔老二"的資料,發至基層,其中包括賀老伯解放前的尊孔言論.賀老伯並不驚怪,淡淡地道:"他們誤解我的意思了."連帶地談及解放後受到的學術圍攻, 賀老伯同樣淡淡地道:”如果對方的水平低,就不必理睬.”我牢記這一贈言,受益無窮.
當年與我同時向賀老伯請教的另一位青年張祥龍(其母與賀夫人相熟),一度成為我的好友;如今已是北大哲學系正教授,出版了關於海德格爾哲學等的專着多種.
最後, 該寫寫那個齷齪女子了.1972年清明(事後檢省,清明是鬼節,當然遇鬼!),我在大街上認識了一個楊姓女子,經過類似楊子榮入威虎山的審查式的攀談,得知她與萬里夫人有瓜蔓親,從此進入亂愛程序.我曾攜楊姓女子出入包括賀老伯在內的許多人家,甚至家父母命我拜訪徐帥夫人黃杰,也帶上了她. 後來陸續發現:她編造各種各樣的藉口自行前往各家"借錢",其中甚至包括東城區公安局長!僅僅門禁森嚴的徐帥府邸得以倖免!
賀家的豐富藏書在文革中基本保存下來,殊為難得.這於我是一個寶庫.同時,我也領略了賀老伯寬廣的閱讀範圍,哲經文史自不必說了,就是”百鍊成鋼” 、”平原烈火”等不入流的新小說,書尾也有”X年X月X日自昭閱”的鋼筆字樣.後來,我因圖省事,就托楊姓女子單獨去賀家借書、還書(每回都是整整一個書包),使得賀老伯與楊姓女子有了單獨接觸的機會,這就為日後鬧出亂子埋下了肇因.
我實在太信任賀老伯了,卻不知道在性事方面,高齡老者和翩翩少年並無本質區別!或許,這就是黑格爾要求人們在暫時性和無常性的假象背後,看到的不朽的實體.
可疑的蛛絲馬跡不是沒有:我曾經在楊姓女子的背包里,看見幾張賀老伯年輕時在德國留學的照片;一位耆老把年輕時的照片拿給年輕女子,這是個非同尋常的性信號!而我卻馬馬虎虎地忽略了.另外,賀老伯有一回問我:"你和小楊有法律關係嗎?"我說沒有,也不打算有,朋友而已;而且,我從來沒有單數意義上的女朋友.賀老伯如釋重負地點點頭.
1976年天安門事件後的一天,賀老伯問我:"你和小楊還有來往嗎?"我說已經絕交了.賀老伯道:"絕交了,很好.小楊曾從我這裡借去100元,說是要給上司送禮;昨天又來借200元,我拒絕了,說你要那麼多錢幹什麼......"
我打電話責問楊姓女子,她一反於同類情形自知理虧的態度,囂張地叫道:"賀麟為什麼給我錢?他心裡清楚!"
我的雙手一下子冰涼了!一個年輕女子直呼高齡老人其名,實情昭然若揭!而後,賀老伯一如故舊,若無其事,我卻時時覺得彆扭;在朗朗笑語中感受虛偽,在抽象的清談里體味具體的污穢......哦, 深奧、晦澀的"公理"、"定理"、證明",不敵一名齷齪女子,這忘年之交實在是太深刻也太荒唐!
康德認為,道德是個別服從一般―――服從良心的驅使.康德畢生敬畏頭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律,然而,其追隨者能做到這一點的又有幾人!?
我竭力為賀老伯尋找開脫的理由:或許,沉思冥想需要由淺薄的官能享受來補償?
我漸漸疏遠了賀老伯,終於不再登門了.賀老伯一直很關心我,幾次在公共場所見到家父母,都不忘打聽我的近況.
後來,聽說賀老伯入黨了,我笑了,沿用一句文學評論的俗套:"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凡事都有個了結.楊姓女子的結局是這樣的:她在北京那個特定的圈子裡無法存身,便嫁給一名老華僑,在美國安享小康生活.
我將帶着對賀老伯的刻骨銘心的複雜記憶度過此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