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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方安瀾:哦,那一個俊朗的小後生(短篇小說)
送交者: 東方安瀾 2021年09月14日16:37:33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哦,那一個俊朗的小後生


 

風越來越緊。風是從下午開始緊的。冬天的寒冷,趕跑了所有的人,我紋絲不動地坐着,望着窗外,對着看不見人的停車場發呆。人生的痛苦與掙扎,與我漸行漸遠,使我這個看小店的老太婆有一種被遺棄的孤獨。幸虧隔壁的小飯店,傳出的人聲,使我找回了在人間的感覺。我不害怕死亡,但受不了孤獨。我需要男人。在我生命的大部分時間裡,他們是陽光、是心安,有他們在周圍,我是女王。

 

現在我只能望着外面行道樹上掉落的葉子,枯萎、凋零,我知道,我也快到了那葉子的時候了,人生的落寞、孤寂與繁華,都與我無關了。但我不後悔,比起很多女人,我很滿足。有兩個男人死在我的床上,或者粗俗點說就是死在我的肚皮上。想到這兒,一種難於言語的東西從我內心噴涌而出。這些東西什麼都有,五味雜陣,我有很多話要對這個世界說,但我的異端邪說無法向後生輩們敞開,不然,他們又要罵我了。

 

我知道我喜歡偷漢子是不要臉,很多人背後罵我老不要臉的老太婆,我也不在乎。但女兒女婿從不罵我。想到女兒女婿,我微微發出來了一聲嘆息。他們對我蠻好的。要怪也只能怪我,是我和這個世界格格不入,脫離了這個世界普遍認同的道德規律,才使我自作自受,才使我和他們無話可說。他們忙着掙錢,本不希望我住在小店裡,但我對他們掙錢毫無興趣,這個小店是屬於我的,儘管孤獨,但我舒心。我老了,男男女女的事已經如過眼煙雲,但晚飯時的那個小後生,使我沉寂已久的那份怦然心動,又從我身體裡冒出來。

 

真的是莫名其妙。大概,我對男人有一種天生的直覺。活了六十歲,我懂得這份直覺異於其他的女人。我拎了熱水壺走過,他在酒桌上獨個兒喝酒,從他被歲月剝蝕的臉上,還能看出那曾經俊朗的輪廓。他也沒看我,但我能感受到了某種強力的磁場。我想,他也一定有所感覺的。我認識他娘。清楚他們家的情況。他娘抱着他上托兒所,必須從我們螞蝗浜底上路過。小男孩格外的可愛、乖巧和伶俐,這些詞用在過去的他身上,一點也不過分。我對他記得特別牢。每次下班路過,一群娘娘都喜歡逗他玩。

 

人人多說他長的好,讓我這個不喜歡小孩子的也跑過去看一眼。人與人真的很奇妙。像被某種東西牽扯了一樣。哎,歲月是把殺豬刀。我漸入暮年,他也四十出頭了吧。身上瀰漫着死氣沉沉的味道,中年的額頭上,刻着棺材裡爬出來的印記,與我記憶中那個鮮明、清新的形象判若兩人。歲月掃蕩了我的記憶,特別是他被人間蒸發又還魂以後,世界就變了模樣。

 

他邊上放着旅行包,不知哪裡去了。我知道他沒結婚,沒女人管束,大概又出外遊蕩去了。真不知該說什麼好。原本一個俊秀的小後生,好像來了一隻魔鬼之手,硬是把他亮麗金黃的人生段過早地毀滅了。

 

真是可惜。

 

那三千塊錢後來哪去了。

 

呵呵,我發現我在胡思亂想,想得有點刻薄。

 

管他呢。

 

但那時候三千塊錢真的值錢。

 

我今晚是怎麼了,心緒難平,像個在戀愛的小姑娘。

 

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的心神蕩漾了。這樣的感覺好多年都沒有了。

 

他讓我想起了許許多多的事情。

 

就在我陳老二死在我肚皮上那個春天,他莫名其妙地失蹤了。那是一個春花爛漫的季節,滿樹桃花一樹梨花,油菜花開遍了田野。當時,廣播喇叭里還廣播過。連縣廣播也廣播了他的尋人啟事。大喇叭在倉庫場上,聲音傳的特別遠。我們大家也跟着着急緊張了一陣子,結果杳無音訊。他的娘哭成了個淚人,好多日子也不見他娘從我們那兒路過。一個清秀活潑的小男孩,令我有種想入非非的喜歡。社員們中午田裡歇工吃飯,筷筷碗碗湊在一起,總是替他們一家惋惜。細想,其他人家出事情,從來沒有如此牽掛我們的心腸,實在是小男孩生的又乖又清秀。人的容貌容易打動人的心。

 

那時我還年輕,總有一股好奇心:一個小孩子,怎麼會平白無故的不見了的。我也多方打聽,沒有滿意的結果。有人說是被他娘罵了自己出走的,又有說是被老師罵了,還有更邪乎的,說是走在江申路上,被大卡車擄去的。說什麼的都有,莫衷一是。

 

那個時候,幾個小隊的社員都出動幫他們家找人,幾乎找遍了全公社的角角落落,毫無結果。他家就這麼一個孩子,大家都勸他們再生一個。大概隔了一個月後,他娘經過我們螞蝗浜,隊裡的社員迎着他娘問。他娘哭喪着臉搖搖頭。我記得很清楚,那表情,是經歷了滅頂之災後,哭乾眼淚後的欲哭無淚。沒想到過後不久,悲劇會輪到我身上來。許多事情看來真的有天命。

 

確確實實,那時候一個孩子的走失,牽動了許許多多人的心。不像現在,人人都牽掛着錢。所以我覺得那個時候的人比現在有情有義的多。我也很賣力的幫助尋找過,有沒有見到過走失的小男孩。我估計,很多人也像我一樣,自發地幫他們家打聽。大家都私下裡猜測,會不會被擄去唐山了。因為那時唐山大地震剛剛過去,大家都猜測,會不會那裡急於要墊補人口的空白。猜測歸猜測,只能竊竊私語,不敢公開亂講。如果被公社革委會定性為階級敵人,那就完蛋了。

 

也許,那個時候人生活單調,小男孩走失的事,成為了我們幾個月的話題。我的記憶里,只有三個偉人去世,占據過我們的公共生活空間。三個偉人離我們太遠,公社組織悼念,我們也跟幫着做做樣子,而小男孩走失,是實實在在的,讓我們牽腸掛肚。

 

我為什麼特別對這個小男孩上心,連我也說不上來。大概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吧。

 

那個時候,我已經在供銷社的小店裡上班了。小店就在珍梅鎮市梢上。離開小男孩就讀的小學和他娘上班的布廠不遠。小男孩也要來我們店裡買鉛筆和三角包。每當他在櫃檯外忽閃着聰慧的眼睛,我就有親近的感覺。真想捧着他的臉蛋親一把。從內心裡,我把他當成了自己的兒子,甚至還有那麼一點點邪想,我想,他雖然不愛說話,但也有這種感覺。感覺能跨越年齡,產生美妙的喜悅。

 

我從做姑娘起,就喜歡男人。陳老二是我第幾個男人,我自己也搞不清了。我現在的男人瘦小懦弱,我迫不得已才嫁了他。我喜歡天下所有男人,獨獨不喜歡他。唯獨不喜歡的,我卻嫁了他。老天爺真是喜歡捉弄人。跟他有了一個女兒後,我再也不要他碰我。我和陳老二說不上誰主動,反正就這樣相好在一起。陳老二是供銷社主任,是我碰到的第一個有權勢的人。他在我們供銷社說一不二。我喜歡吆五喝六的男人。我進供銷社,起初在種子肥藥部,又髒又累,最主要,是刺鼻的農藥味,是他幫我調到了小店來。

 

有權勢的男人,搞起女人來也精力充沛。每次都把我弄得飛上天。有一兩年,我排除了其他所有相好的男人,專注於他一個。就在小男孩走失的前一年夏天,我幾乎被他搞得產生了依賴。陳老二成了我戒不掉的鴉片。喜歡他天天搞我。

 

那段日子,我像發了痴一樣,勁道十足,真是黃金歲月啊。

 

遺憾的是,那個時候不像現在開鐘點房這麼方便,隨時隨地有作案場所。那時作案場所很少,所以做壞事的幾率也少得多,還得避人耳目偷偷摸摸。雖然人人知道我是壞女人,臭名遠揚,但也總不見得公開到大街上亂搞吧。哎,好花難得幾年紅!回憶起這些男女情事,我恍如昨日。真的是歷歷在目。

 

我所在供銷社的小店,是沒收的地主家的宅院。沿街門面就擺了櫃檯。第二進的庭院就深了,堆着木箱子和瓶瓶罐罐,廢物有時老韓不來拖去,就堆得很多,亂糟糟的。我也懶得整理。高高的馬頭牆深深的天井,夏天陰涼冬天有些陰森。夏天的中午,趁着人人都在午睡,是我和陳老二作案的好時間。

 

那天中午,除了蟬鳴,寂靜無聲。陳老二來,我把外面的排門拴上了。他帶來了一個大西瓜,我在煤油爐上做了午飯,他喝了兩瓶桔子汽酒。我們就老規矩,在天井裡幹了起來。

 

我兩腿張開了擱在竹褟上,那天也不知怎麼搞的,天井裡和外面夾弄堂里的那扇窄窄的小木窗,怎麼露了一條縫。我看見小男孩那雙聰慧靈秀的雙眸,忽閃忽閃地盯着我們。眼神里沒有內容,也看不到表情。小男孩像一道精靈的閃電,划過我的心坎。陳老二的屁股背對着他,正忙的不亦樂乎。想想好笑,男人僅僅為了那兩下子的哆嗦,可以拼命耕耘。而他也正巧看見我媚眼如絲的情態。我發覺被他在偷窺,也不覺得難為情,也許我是天生不知羞恥的女人。我也沒有告訴陳老二,反而哼哼啊啊配合着陳老二,他做的更賣力了。

 

那一刻,我連自己也覺得自己淫蕩十足。而我,也為我的淫蕩付出了代價。細想想,老天爺讓我享受上了我需要的人生,我一生都感到滿足,但老天爺創造了他這個小孩子,又毀了他。我覺得自己淫蕩的應該下地獄,卻一生順風順水,在男人的世界裡如魚得水。這個小孩子聰穎而靈慧,本該有一個美好的人生,卻過早的下了地獄。老天爺是多麼的不公平啊。

 

珍梅鎮這個地名,有點拗口,不知是地名不吉利,還是別的什麼原因,這個小鎮,總會時不時出些事情。也正應了那句老話“廟小妖風大”。我被偷窺了的那個中午過後,小男孩仍舊來買東西,但他的眼睛,蒙上了一層陰翳,一層讓人擔心的陰翳。他的眼睛不再清澈澄明,暗含了許多別的內容。讓我擔心和憐惜。我不知道那個中午他是怎麼從學校里跑出來的。照例,學校里都在午睡,在火辣的太陽底下跑出來,不是活受罪嗎。後來我出去看過,也不知他哪兒去搬的八五磚,兩腳兩跺壘高了,攀住了牆釘,才夠得着那扇通風窄窗。

 

自從被偷窺後,我偷偷地把那扇窄窗堵死了。

 

小男孩走失以後,我產生了莫名其妙的失落和空洞。照例,他的生存和死亡,跟我半毛關係沒有。但為了這事,我一點欲望也沒有,陳老二求了幾次,都被我回絕了。所以他一怒之下,店裡又塞進來一個廖阿姨。我是無所謂的,兩個人在店裡,進進出出,就更沒有了隱私。但也無所謂,反正我是出了名的壞女人。況且,沒有陳老二,我還有別的男人。我不缺男人。

 

出了名的壞,有一樣好處,就是不必刻意裝聖母。

 

環顧周圍的女人,有的連穿條連衫裙都不敢。我最不要看假正經的女人。

 

春花爛漫的季節,有好幾晚,晚上做夢,夢見的都是小男孩。“我真是昏了頭了,他比我女兒還小,我竟然如此念念不忘”,我暗地裡笑自己,竟然有點傻。而且傻的沒有名堂。

 

我睡眠很好,一般做夢,我第二天醒來就全忘記了。但凡涉及小男孩的,夢境卻如此難於消褪。而且整個夢的過程清晰而圓滿。我記得又一次夢見他躺在一幢黃磚白縫的大樓里,被一群戴口罩的人包圍着。燈光亮得出奇。我從沒看見過這麼明亮的光。這群人時而交頭接耳時而默不作聲。可怕的是,小男孩好像失去了往日的靈慧,像木偶一樣任人擺布。那一晚躺着躺着,我驚嚇地豎了起來,心口怦怦直跳,之後到天亮,再也沒有睡着。

 

我把心事鬱結在心底,悶悶不樂。

 

大家都看出了我又心事,但又都猜不透我心裡的秘密。

 

哎,這種糟糕的糗事,怎麼說得出口呢。

 

最不要臉的壞女人,也有說不出口的秘密呀。

 

一晃四個月了,小男孩始終沒有找到。而天氣,又漸漸熱了。又到夏天穿連衫裙的季節了。小男孩的事也漸漸被大家遺忘,好像從來沒有發生過。他娘從螞蝗浜路過,大家見了,也只是點點頭,再也沒人提小男孩了。這讓我強烈感受到了人有時真和草木一樣的低賤。我第一次領會到人可以人間蒸發,並且被別人很快遺忘。這個別人也包括自己的親人。這讓我不得不重新審視自己、審視別人、審視這個世界。人看來本質上也是一種賤物。人活着,還是“人生快活自便宜”,及時享受和行樂啊。

 

但我每當看見那扇窄窗,就會想起那雙沒有任何內容的眼睛。可能,我是這個世界上唯一還在牽記他的局外人。

 

陳老二的死,死的很突然,之前沒有任何跡象。

 

那天,還是像往常一樣,廖阿姨進城裡去了,小店裡就剩下我和陳老二兩個人。有些事很奇怪,竹褟還是擺在原來的位置。我還是正對着那扇窗。原模原樣帶來的是恍如昨日的陰影。

 

木箱子和那些瓶瓶罐罐發出隱約的霉味。

 

也許是許久沒做的緣故,陳老二一上來就放了個啞炮。自從廖阿姨來了之後,我們自覺不自覺收斂了很多。今天的一個啞炮,我和陳老二都意猶未盡。今天做的時候,我總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自在。沒有往日的激情。我以為是許久沒有操作,有些生疏的緣故。

 

放了一個啞炮的陳老二大汗淋漓。天本來就熱,所以誰也不以為意。但是我奇怪,一向兇猛的陳老二,那天有些慫,顯得力不從心的樣子。看得出,不知哪裡來的疲憊困擾着他。可能好久不做,不在狀態,我當時想。

 

第二次開始的時候,我聞到了小男孩的味道。奇了怪了。小男孩的味道鬼魂一樣纏繞着我,有一陣,我還產生了幻覺,似乎爬在我身上的是小男孩。我一直在男人的下面被動應付着。以前,我和陳老二有來有往,配合的很默契的。當時,我以為,陳老二是我最完美的性伴侶。但小男孩的鬼影壓制了我的主動性。

 

陳老二就這麼死了。當小男孩的鬼影在我眼前迷亂的時候,我還處在魂不守舍狀態下,陳老二卻因為出精不停,用專業的話說,就是虛脫至死。當我發覺不對勁,陳老二已經從我身上滑落下來,雙眼翻白,呼吸只出不進。我嚇得不知所措。腦袋裡嗡嗡嗡一片空白。

 

等我明白過來,陳老二已在抽搐,原來他出的是虛汗。

 

一時間,我害怕的瑟瑟發抖。

 

不知為什麼,這個夏天的中午,蟬鳴也沒有。

 

留下我一個人,應對這個孤獨的世界。我感到一陣恐懼,真想追隨小男孩去天涯海角。

 

陳老二光脫脫地躺倒在我的竹褟里。

 

我匆匆擦了擦自己的下身,急忙穿好衣服。

 

我該怎麼辦呢。

 

我只能去找陳老二的老婆。他的婆娘是個麻臉,住在街西頭。從小店的北弄過去,要過半條街。而且,此時的街,已經從午睡中甦醒,街面上時不時傳來嘈雜聲。我有點膽怯地找到麻臉婆娘。麻臉婆娘破口大罵。還啐了我兩口吐沫,罵我破鞋。

 

麻臉婆娘穿街過巷,罵得真兇。那個時候,我也顧不了那麼多了,破鞋就破鞋吧。我和麻臉婆娘一起幫陳老二套上汗衫,叫來勤雜工老韓,板車上把陳老二送到醫院,珍梅鎮衛生院當然無力回天,又折騰着送縣醫院。

 

後來……後來我不敢去上班。廖阿姨說小店都被擠破了。都來參觀我的戰鬥遺蹟。還有人順手牽羊偷東西。我像過街老鼠,甚至有人太過分,竟然到螞蝗浜來認我。要認認我這個不要臉的破鞋。我知道,很多人內心裡其實和我一樣骯髒。

 

陳老二死在我肚皮上,哎,我不知說什麼好。

 

我在家一躲就是半年。無臉見人。

 

人們是健忘的。當外面漸漸不再談論我的事情的時候,小男孩回來了。

 

小男孩回來,大家又有了新的熱點。

 

那個時候,我在家避風頭。夏天早已過去,早晚已經要穿一件頭繩布衫了。

 

據說,小男孩的回來跟他的失蹤一樣神奇。人們是在他離家不遠的路上發現他的。接着就有人去田裡告訴了他老子,把他領回了家。

 

是的,是“領”,因為他現在變得呆頭呆腦,一問三不知。他回來的那晚,他家哄了很多人,像看猴子變戲法。他就木訥訥地看着圍觀的人群。似乎記憶全無。人們在他的綠軍裝的衣袋裡,翻出了三千塊錢。這三千塊錢,把所有人嚇得半死。我在供銷社小店賺三十五元八角,已經是人見人羨的高工資了。我家那死矮子因為被小隊提留,有一年分紅倒欠隊裡八十來塊。

 

小男孩帶回來的三千塊錢轟動了半個公社。我後來才知道,他的睾丸不見了。

 

這真是一件奇怪的事。那些弄掉他睾丸的人,派什麼用呢?!

 

小男孩回來,沖淡了我的難堪,使我不再是別人茶餘飯後的話題,我有如釋重負的輕鬆。

 

那段時間,我不用上班,也不用出工去田裡,閒呆在家,不是吃飯,就是聽收音機打發時光。偶爾結一件頭繩衫。關於我出了事,還可以不去上班,供銷社還照樣發我工資,這裡邊當然有訣竅,讓我慢慢說。

 

其實,我不說,大家也明白,女人最大的本事是男人。

 

小男孩回來,就再也上不成學了,只能到處閒逛。不久,他家又生了個妹妹,似乎再也沒人管束他。任憑他東遊西盪。他最喜歡來的,就是我們螞蝗浜。螞蝗浜是他跟娘上班的必經之路,也是他去外婆家的必經之路。

 

他閒逛到螞蝗浜,看見我院子門開着,就要進來坐一坐。

 

他成了我家的不速之客。這時的他,不再像以往那樣靦腆或羞澀。有靈性的人才靦腆或羞澀,怎麼形容他呢,呆板!傻乎乎!都可以。除了他去哪裡這一段回答不出以外,差不多你問他什麼,他都能回答得出。

 

但別人好奇的恰恰是他答不出的這一段。和他說話,他有問必答,你不覺得他缺少什麼。只是轉身走路,背影像一具殭屍,你才會覺得他少了活潑靈巧的身影,和他小小年紀很不相稱。

 

但他在我心中那份完美的形象很難抹去,他來,我總是客氣的待他。像待女兒那樣親近。於是,在我家院子裡,總是出現這樣一幅場景:我在太陽底下打毛衣,聽着收音機,他搬個板凳,靠在我不遠處。我們不咸不淡地說着話。有時候把話說完了,就干坐着,靜靜地聽着遠處農田裡社員的喧譁。

 

我們處於世界的邊緣,靜謐、安詳,沒有人來打攪我們。我們常常沉湎於這樣的場景當中。

 

那時我三十出頭,正是春心活泛的時候。靜謐安詳過後,就是無休無止的空虛。我需要男人的愛填補我的空虛。但圍在我身邊的男人,我一個也看不上,雖然他們一個個都饞着臉。嘴上罵我破鞋的肚子裡想的卻是和我搞。陳老二死後,我差點被法辦。麻臉婆娘跟我過不去,扭住我一定要報官。我擔驚受怕了一陣子,是廖漢三幫了我。我和廖漢三認識,純粹出於偶然,然後才勾勾搭搭的。我跟陳老二鬧彆扭的那空擋,他把廖阿姨塞進小店,後來我才知道,廖阿姨是廖漢三的親戚,他們是姑表兄妹。

 

就在陳老二死之前的那年清明,他來店裡找廖阿姨,我才認識他。不久,我們就眉來眼去了。就像舊小說里說的,董郎有情,奴家有意。一生中能碰到喜歡的男人,真令我心花怒放。廖漢三是一個善解風情的好男人。懂女人的男人是不多見的。他當時,還只是公社革委會的副主任。我倒不是刻意攀高枝,也許是老天幫我解圍。陳老二死在我肚皮上,沒人找我麻煩,就全仗了他。

 

我閒在家裡,他經常來看我,有時候小男孩也在,他嫌他礙事,要趕走他,被我罵住了。他看小男孩對我們的事呆呆傻傻,充耳不聞,慢慢也習慣了他。

 

我們家地理位置優越。坐落在轉水墩上,從螞蝗浜過來是滑路,繞浜底一圈過來到院子裡,就完全是兩人世界了。在自己的世界裡就算掀起再大的狂風巨浪,別人都看不見。為了方便,我想了個辦法,在後門上掛了個風鈴,這個風鈴專為兩個人用,小男孩和廖漢三。他們之中一拉風鈴,我就知道有人到了。而我家矮老漢或者女兒從學校回家,他們直接從浜底繞回家,是不需要拉風鈴的。

 

小男孩回來後的那年開春,風鈴聲特別勤。社員中間流傳着說要解散公社,要包產到戶分開單幹。我對這些事情一點也不關心。他們愛怎麼弄就怎麼弄。只是有一次,廖漢三來得意的告訴我,說他要升官了。我也為他高興。那天,還特意留他下來,晚飯為他燙了一壺黃酒。

 

矮老漢是個老好人,明知我們有一腿,他也不吭不哼。一個桌子上吃飯,廖漢三喝他的酒,矮老漢吃他的飯。有時候彼此遞根煙,看着真老公和假老公彼此熱乎,我忍不住想笑。仔細想想,老公本無所謂真假,哪個貼心那個便是好老公。

 

但矮老漢也有鬧脾氣的時候,就在分田的前一陣,大概矮老漢被人挑唆了,那天倒是一陣緊張,不知他那根筋搭錯了,犯渾,回來拼命地砸門。正巧我和廖漢三在房間裡做的興頭上,慌裡慌張以為出什麼大事了。結果聽見是他在門外的怒罵,倒反而放心了,知道掀不起什麼風浪,但興致全被他破壞了,門砸了兩下,是那個小男孩扯開了他。真是一魔降一魔,讓人怎麼也想不到,矮老漢對小男孩也讓一道。從此以後,廖漢三來,對小男孩刮目相看,再也不嫌棄他了。小男孩也適應了一項任務,幫我們把門。小男孩似乎很樂意這樣做。臉上流露出說不上來的表情,但也許只有我能知道,那是心甘情願的表情。久而久之,小男孩在旁邊,我們再也不用避嫌。

 

那段時間是我們的幸福時光。世界似乎專門為我們三個人運行。我們三個人在一起,似乎也是自然而然的。然而,好時光倏忽之間就過去了。廖漢三畢竟不能久來,當那個春天過去以後,廖漢三升官了,我也回到供銷社去上班。當然不在去小店,而是調往竹木部。記記賬,開開小票。大多數人在那個年代裡過的是苦日子,而我,似乎是那些年裡唯一的逍遙派。

 

時間總是在往前走。廖漢三升任公社書記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幫我女兒弄到了縣委的小車班開小車。當然也經過了周折,不是一步到位的。但第一恩人,當然是廖漢三。這是一個很吃香的行當。我女兒,就在那兒認識了我女婿。對於我來說,春天、夏天、秋天是決定我運程的季節。在這三個季節,我身上總要發生或多或少這樣那樣的改變。我去供銷社報到、上班,都是在春天裡;夏天裡,陳老二死在我肚皮上,成為我難言的隱痛;秋天,女兒長大了,學會自己找飯吃了。

 

去供銷社上班以後,我把後門上的風鈴拿掉了。因為不需要再用風鈴了。小男孩現在也已長大了,成了一個俊朗的小後生。去上海學木匠,一去十多年。再也沒看見他。有的人與人像交叉線,彼此交集了一下,又朝向各自不同的目標。但有天意的交集總要發生一些事情作為註解。

 

我相信迷信,你說小男孩,哦,不,現在是小後生!小後生怎麼會再一次平白無故的出現呢!出現之後,廖漢三就死了。儘管有先前陳老二的例子,但廖漢三的死仍顯得突然而離奇。我知道,把小後生的出現和廖漢三的死劃等號是不科學的,兩者沒有必然的聯繫,但誰能又說,所謂科學,是解釋人世間一切事情的唯一方法嗎?!你說小後生之於我來說,是吉利呢還是晦氣,我自己也有點搞不清了,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個小鬼頭,是懸在我頭頂的一顆怪星星。

 

現在,我應該說說廖漢三的死。廖漢三做公社書記的最後一件事,是趁改制,讓我在供銷社系統內提早退休。而他,稍晚也在政協的副職上退下來。我們一直保持着來往。這麼多年,以矮老漢死亡為界線,我們從肉體的互相需要,變為精神的互相撫慰。人生很快的。男女的相互關係隨着肉體的衰退也在重新定位。

 

我退休以後,女兒女婿為我在鎮客運站前面開辦了一間小店,他們本意是照顧我,要我和他們一起住在鎮上,可是我死活不願意,寧願多走一段路,回到螞蝗浜,住在祖先的血地上。儘管這樣為了趕時間,我需要起早貪黑,但我就是這樣才舒心。人一定要給自己一點壓力,一點小緊張,活着才有勁道。還有一個我不能說出來的秘密,住在鄉下,也方便廖漢三來看我。在轉水墩的老家,我們是兩人世界,嘻嘻。

 

然而,歷史的場景再一次顯現。秋天快要過去,大地呈現出季節最後的肅穆,小後生出現了。小後生的出現,似乎在重圓若干年前三人組合的場景。小後生拿着一把鋒鋼鋸條打造而成的小彎刀,在割枸杞子。河邊沿上有的是枸杞藤。深秋里,我和廖漢三都看到他了,他也看到了我們。清秀的臉龐,沒有血色的臉。活像香港鬼怪片裡的殭屍。我們都太自私,對他的出現沒有任何表示,漫長的日子磨滅了我們的觸角,他的幸福與不幸,都與我們無關。

 

我們甚至還說了許多刻薄挖苦的話。廖漢三說,沒有睾丸的男人活不長,可是他活了這麼多年,好像這句話不準確。我說準確不準確都無關緊要,問題是半死不活活着一點意思也沒有。不像你老猢猻,一生權力女人什麼都享受過來了。當時沒覺得啥。但我後悔用“一生”兩個字。是否真的有一語成讖,是否老天在暗示什麼,或者“頭頂三尺有神明”,老天要懲罰我什麼,我真的弄不明白。

 

哎,我後悔不該說刻薄話,但說出去的話潑出去的水,現在回想,一晃又是十年了。十年前的那一次,人們得知消息,聯想到陳老二,知道兩個男人死在我肚皮上,人們像趕廟會的那樣來看我。看看我這個專門克男人的女人,麵皮是什麼樣的。

 

當日,廖漢三是被當做活人,在早上,假坐在藤椅里,抬出我家的。那情景歷歷在目,糗的不能再糗。桃色新聞,任何年月都有極強的生命力,不消一天,就在四鄉八鄰散布開了。真的可以說是潮水般涌到小店門口來,但我覺得糗的反而不是我,是來看我糗相的那些看客。我除了尷尬以外,一點也不臉紅。板着臉,讓他們看好了。因為我第二次遇到男人死在我床上的事了。所以有人罵我,臉皮比鞋底還厚。我卻無所謂,照常開店關店,一天也沒歇過。我厚顏無恥,厚顏無恥到足以抵抗任何流言蜚語。罵我不要臉,我還受得了,罵我克男人,我心裡就痛。我是一個弱女子,我需要男人的保護和男人的愛,我的需求過份嗎?

 

這次小後生的陌然出現給我帶來的是死亡陰影。使我對他改變了態度。儘管我知道這是天意,但內心裡忍不住還是把他的莫名出現和我的最後一個男人離開聯繫起來。廖漢三給我太多,我沒辦法不聯繫呀!更沒辦法不怨恨啊!

 

我說的話是不是有點顛三倒四,是不是很凌亂。哎,我是老太婆一個,沒有你們小年輕那樣條分縷析的好腦筋,就讓我想到哪兒說到哪兒吧。我心裡亂糟糟還有一個原因,因為說到我內心的不甘,我又要激動了。我是不甘心廖漢三就這麼死了呀。他死了以後這十多年,我形同枯木,再也沒有什麼甘露來關心我、體貼我。我整個人被掏空了,所以,我怨恨那個晚上突然出現的一切奇怪異象。

 

那晚的風也很邪異。帶着嘶嘶的響聲,像毒蛇吐信。一個青面獠牙的形象在我眼前一閃。我一生的經驗,有一條就是凡是不能抓住的異象對我都有重大意義。不久之後,就出現了廖漢三力乏的氣喘吁吁聲。這是這個強悍的男人從來沒有過的,也是這個男人留在世上的最後聲音。我又是一陣緊張。發現吁吁聲不絕於耳,我知道今晚又是一個逃不過的夜晚。我連忙在廖漢三胯下咬了一口,這一口,沒能阻止住廖漢三的出精。我完全慌了神,接連咬第二口…………。

 

陳老二死後,我曾經偷偷請教過一位老中醫,但老中醫教我的方法,還是沒能挽救廖漢三。廖漢三沒有留下一句話,留下的只有吁吁聲,是這熟悉、陌生又可怕的吁吁聲,讓我肝腸寸斷。我知道,廖漢三死的那晚,小後生就在門外,風告訴我的。

 

 

2014年4月1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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