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獨立工會 寫於 二零二一年
近日,一位行業知名的女性投資人在一堂“心靈課程”的課程中意外暈倒,經兩天全力救治之後,醫院急診部宣布醫治無效,離開人世。
令人震驚、扼腕、不解之餘,這件事也引爆了公眾對這類課程的關注,一時網上眾說紛紜,出現了對投資人和課程的各種猜測。儘管女投資人的家屬仍沉浸在悲痛之中,但也迅速展開了規模極大的網絡闢謠行動,澄清所謂的“精神控制、洗腦、辱罵”等都是不實消息。
實際上,“心理修煉”“提升靈性”的課程在國內並不罕見。打開搜索引擎,彈出的相關企業與課程鋪天蓋地而來,類型也是五花八門。但與之相伴的卻是大量提醒和警示,不少人甚至直接現身說法,告訴大家“心靈課程”與“精神控制”之間微妙的關係,這或許也是引爆這次輿論的主要原因。
不得不說,這類課程面世多年來,始終有源源不斷的學員報名參與,他們的身份從普通白領、創業者到企業高管都有,普遍都是人們眼中的高知群體。如果上述女投資人參與的並不是精神控制類“心靈課程”,那麼讓大家談之色變的這種“心靈課程”到底是一門什麼課?課程的內容主要有哪些?又為何會引起這麼大的爭議?
《每日經濟新聞》記者找到了一位曾經參與過“心理修煉”課程、但中途因為“感覺不對勁”又退出的企業高管,他自述了這段親身經歷。以下即是其第一人稱講述的故事。
從日出到半夜,每天高強度培訓16~18小時
2018年,我在一家大型企業擔任高管。在這個行業,滿世界出差和熬夜加班都是常事,強度和壓力也非常大。在多位公司同事的推薦之下,我決定前往深圳參加一門可以“清理人生、突破自我”的課程。在同事的介紹中,這門課程美其名曰要幫大家“減輕壓力,打破固有的心理性格、重塑自我,變不可能為可能”。
雖然當時我對這些沒有太強烈的需求,也並不寄希望於一門課就能改變我的人生。但架不住有人反覆推薦,同時也抱著一絲好奇,我和其他一些同事都報名參加了。後來才聽說公司有同事此前就參加過另一家公司的“心理修煉”培訓,並且這兩家公司的老師都是共用的。
當然這些都是後話了,暫且不表。
上第一節課之前,培訓機構給了我們一份介紹材料,還讓報名的學員(在課程中叫做“CP”)簽了一份“承諾書”。其中最重要的三點分別是:服從指引、保密以及對教材和版權的保密。
整個課程分為三個階段:初級班、中級班和高級班,每個階段連續上三天課。在深圳,初級班的價格是9800元,中級班大概是1.6萬,加上高級班,一共9天的課程就超過3萬元了。這是2018年的價格,現在聽說又漲了很多。
每個月三天的課程是全封閉培訓,上課的時候會集中把手機收走。老師會一再強調不准錄音、拍照,一經發現立即開除。教室也是採取全封閉模式,連窗簾都是兩層的,可以說是嚴絲合縫。上課的時候,除了導師在台上講課,通常還有五、六名教練分散在課室內,幾乎無死角,就算有心也做不了什麼小動作。這也是為什麼大家在市面上基本看不到任何這類課程照片、視頻的原因。
課程的強度也很驚人,基本上每天的上課時間都在16個小時左右。如果從每天早上6點半起床開始算起,到凌晨約12點,可以達到驚人的18個小時。初級、中級、高級班都是兩位老師輪流講課,一個老師講一天,中間只有課間和吃飯的時候才能休息。體力不支的其實大有人在,但在那種氛圍下,強撐也是很正常的。
學員互斥:“你就是不要臉”
我知道所有人最關心的問題都是:這個課到底講了些什麼內容?
如果一定要說,那我覺得是用各種方式把老師或者這個課程的核心理念灌輸給學員們。這個“方式”,不限於自我剖析、互相批評、大聲吶喊、集體唱歌、做公益活動乃至催眠。
這是當時給我們的部分資料,也就是教材:
我上的這個培訓班,最核心的理念其實可以概括為三點:“放下一切臉面;窮盡一切,目標必達;剖析靈魂,破鏡重生。”對於這些理念,單純老師講授的時候其實並不多,大部分時間都花在了與學員的互動上,因此設置了大量的互動環節。
比如,學員進入教室的時候,老師首先會播放一些非常抒情、令人動容的音樂,先營造出一種帶有情緒的氛圍。接下來大家會進行共同或者分組的自我剖析,尤其是對於記憶中的一些消極創傷更是要深度反思,直面這些創傷從而達到“自我重設”的目的。
我不知道這樣做的依據是什麼、對學員有多大幫助,但從現場大家的反饋可以看出,這種做法確實很容易就能調動人的情緒。
有一個環節叫做“吶喊”,要求學員大聲喊出自己需要的東西,並且要持續喊叫三分鐘。現場有人喊自己需要愛情,還有人需要的則是錢。
三分鐘大喊足以讓人聲嘶力竭了。和我同組的一位從事外貿行業的老闆喊著他需要的是“訂單”,還沒喊出幾聲,自己已經先流下了眼淚。
學員們還會被要求分組圍坐成一圈,進行深刻的自我剖析,比如做過最後悔的事情是什麼,最遺憾的經歷又是哪些。在這個過程中,老師和其他學員會對發言者進行點評,有的時候還會出言不遜。
有一位年紀在50歲上下的企業副總,真誠地談到自己工作太忙,無暇照顧家庭,但現場立即有同組學員指責他“你這個偽君子”。還有一個女生,在現場熱烈氛圍的感染之下事無巨細地剖析起了自己的情感歷程,講到最後情緒崩潰、放聲大哭。有的學員在分享之後,會被其他學員辱罵“你就是不要臉”。他們被罵的時候頭垂得低低的,臉憋得通紅。好在參加這個課程的很多人素質不錯,老師也會一直引導,所以基本上不會出現對罵的情況。
說實話有時候我都懷疑這些罵人的到底是不是托,不然誰會去這樣對待一個此前素未謀面的陌生人?事後回過頭來想,參加這種培訓就得臉皮厚,甚至“不要臉”。臉皮薄的勸你別去了,承受不了。
除了這些,老師還會在現場進行催眠。聽起來是不是很荒謬?但課程現場就是會讓大家都躺在地上,把燈全部關掉,只有老師的聲音作為引導。等他講到七、八分鐘的時候,很多人就已經忍不住開始嚎啕大哭了,這種感覺真是怪異又奇特。
我沒有哭,我只是覺得不對勁。可能我不是這種課程的受眾。
因為“不聽話”,我“反抗”了教練
讓我進一步感到不適的,是一次對教練的“反抗”。準確地說,是我們大吵了一架。
衝突爆發的原因其實很簡單。上課期間我想去走廊喝杯茶提提神,本著不打擾課堂秩序的原則就自己悄悄去了一趟,沒想到回來的時候被所在小組的教練“抓個正著”。
更沒有想到,經過多年奮鬥已經是一名企業高管的我,會因為這樣一件小事被這位教練當眾痛斥:“你知道自己犯了什麼錯嗎?”並且還通過停課、發動學員集體勸解等方式來向我施壓,一定要我認錯並向他道歉。
不過我沒有遂他的意,反而在課堂上和這位教練據理力爭了一番。在我看來,我沒有因為這個動作影響其他學員與課程的進行;適當提醒可以,但沒有必要非讓我當眾認錯,甚至不惜停課也要達到這個目的,那就有點本末倒置了。
一直到後來在其他“心靈課程”學員的剖析中看到類似情況,我才明白,這位教練當時可能是試圖在所有學員面前用這些方式實現打壓我、樹立他的權威的目的。雖然不懂什麼是“PUA”,但我的拒絕道歉大概讓他們意識到,我是一個難纏的刺兒頭,也為我後面順利退出打了點基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