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招弟已经一个月没回家了，一个原因是丈夫埋怨她不顾家庭，“一心闹革命”，几乎天天争吵，更重要的原因是她忙于“公社”的事务。她在拥有八千人的重型机器厂当车工，为人豪爽、耿直，是个女汉子，长得有几分姿色，而且能说会道，颇受人瞩目。“文革”一开始，因看不惯那些流里流气的“革命造反派”，她积极投入“保卫党委”的战斗，于是受到对方的谩骂、批判，还险些被绑架。厂党委垮了，她和一批同车间的工人成立了“东方红革命造反纵队”，没几天就有几百人加入，她惊奇地发现，原来她在人们心目中还颇有威信。她的心更热了，下决心要报复曾经欺压她的那帮流氓。她弃家不顾，没日没夜地在各车间游说，她的组织终于发展成两千多人的队伍。她的心膨胀了，开始动手打压另一派，经过几次武斗事件，终于把对方赶出了厂门。而后，她在一伙“军师”怂恿下，打报告给市革命委员会要求批准成立“东方红公社”，设立公社委员会，掌管工厂一切事务，得到的回复是，重新打报告，申请成立厂革命委员会，等待审批。王招弟通过关系面见市革命委员会副主任王向东，谁料王向东一口拒绝，还训斥一番，她心怀不满，虽然无奈，却也拒不接受王向东的指示。

届时，有些造反组织的头头们也对市革命委员会不满，因为他们自认为在向旧市委、市政府夺权过程中做出了最大贡献，而成立革命委员会时，却把他们抛在一边，其中有工人、红卫兵、机关干部的组织，他们曾密谋策划组织一次十万人的游行，企图分庭抗礼。市革命委员会的头头们预先得到消息，马上采取利诱、威逼、离间等手段，这一行动还没开始就已瓦解。

本来，重型机器厂虽然是座大厂，但在全市二百万工人中只能算是一个小山头，当十万人行动的密谋者听说王招弟的事情以后，就有人想利用她做文章，支持她反对市革命委员会的行动。经过一段时间的串联策划，建立了一个“支持东方红公社联络站”（简称支东站），居然在一月之内就在全市各区建起分站，据称拥有三十万人众。

１９７７年夏天，在原有各级党政机关垮台以后，全国陷入各派造反组织争夺权力的武斗之中，如江苏省有“夺权好得很”及“好个屁”两派对峙，湖北省有“工人总部”与“百万雄师”的拼死搏斗，在这种背景下，上海的各派组织当然会应势而动，形成“市革命委员会”与“支东站”的对峙。

一开始，王招弟还有点犹豫，一个工厂要跟全市的权力机关唱对台戏，岂不是鸡蛋碰石头？可是当她知道这些支持她的人都是颇有名气的“响当当的造反派”，而且短时间内能得到数十万群众的响应，她服了，心甘情愿当个急先锋，出钱出力制造舆论、串联鼓动、建立网络。

市革命委员会头头们已经感觉到面临的危机，早就策划对策，在全国局势的影响下，他们高度估量事情的严重性，不再采用利诱、威逼、离间等手段，而是力求干脆利落，尽量不动声色，暗地筹划“一次性快速解决”的行动方案，这帮权力斗争中的老手的确心狠手辣。

八月的一天，高温难熬，可马路上却热闹非凡，时不时有一队队卡车来来往往，上面载满了戴着钢盔握着长矛的工人，路人们都嗅到了火药味。与此同时，市、区革命委员会机关里频繁进出大量人群，来访群众中有一批专门寻衅挑事的小青年，他们无故责骂接待人员，打砸办公用品，在桌子上留下墨迹：公社必胜！“支东站”的喽喽们还在到处挑衅。

坐落在外滩的市革命委员会大楼，顶层是像阁楼似的大通间，这里一早就挤满了人群，副主任王向东以总指挥的身份正在汇总即时送达的情报并布置任务。各路人马早在半夜开始集结，凌晨已经展开行动，王向东确认一切按计划行事后，握紧拳头满怀信心地说：“一天之内解决战斗！”，接着他和指挥部人员乘坐大巴奔赴现场。

重型机器厂的办公楼大会议室，王招弟带着沉重的心情听取各路汇报，她早就听说市革命委员会要对他们动手的传闻，但是动手的确切时间并不清楚，直到前一天突然得到消息时，才发觉自己已经处于危险境地，他赶紧跟“支东站”联系，要求派大量人马来厂共同抵御。此刻她陆续听到不利的消息：通往厂区的道路被几十辆大卡车堵住，支援的人马无法进入；厂区外围凡是能停车的地方已经停满各种车辆，包围攻打他们的人马从早晨到十一点钟已增至十万……。在场的“公社”骨干之间出现了分歧，一些人主张谈判，可能要做出退让，但还能保存实力，另一些更多的人发誓战斗到底，同时电告中央要求主持公道。满腔悲愤的王招弟二话不说支持后者，她把厂区地图摊在桌上，开始商讨已经草拟的防守方案。

厂区有三道门，大门、后门和边门，都用卡车顶住，并派三队人马镇守，另有三支人马作为机动接应，坚持２４小时，“支东站”调集的援军到位，即可实施里外夹攻。万一被攻破，退守三个车间，准备好大量弹弓和螺帽，上屋顶平台坚守，有个车间还准备了十几瓶工业硫酸，……。

中午，王向东在大客车上设立现场指挥部，当他听说厂门都已堵上，从外面难以攻破，就下令调集重型吊车、铲车等，选择有利地点破墙而进。下午两点钟，高大的围墙有三处被砸出四五米宽的缺口，随即有大批人马涌入，起先只是几百人，几分钟后，就有几千人冲进厂区，把守在门后的几百人像赶小鸡似的驱散，移开堵门的卡车，门户大开，攻方队伍像潮水般冲击着所有建筑，守方措手不及，除少部分人退居屋顶平台，大部分人不是投降就是被追捕。两个车间的屋顶各有一、百人，王招弟也在其中，她大声喊话：“胆敢上来，就跟你们拼命！”，“同志们守住，等待援军！”接着，几十个人手持弹弓、螺帽，雨点般向对方射去，有人提着一瓶瓶硫酸做出倾倒的姿势吓唬对方，一时间攻方竟拿他们没有办法。

得到这消息后，王向东跟指挥部的人员商议对策，有的说，架梯子强攻，有的说晾他们一天一夜，有的说从通向平台的楼梯硬攻，有的说，把消防队调来。王向东高兴地一拍大腿说：“传我的命令，停止攻击，就地监视，通知最近的四个消防队派消防车来，带上云梯，快！”

半个小时后，开始攻击东面一座车间屋顶，四条水龙喷向平台，迫使站在边缘的人群后退，带着钢盔手持长矛的人流从八座长梯上迅速往上爬，占领了大半个平台，人多势众，步步紧逼，守方眼看这无法抵抗的情势，有人举起双手，更多的人像泄气的球似地低头坐下，短短五分钟里就结束战斗。西面屋顶上的人眼睁睁看着战友们被迅速拿下，斗志即刻降了一大半。王招弟顿觉大势已去，脸色苍白，一时间不知所措。

王向东一伙人也在现场目睹一切，他朝身边的人耳语一番，那人握着手提喇叭上前喊道：“王招弟，我们不愿看到更多的伤害，放弃抵抗，我们保证你们的安全”。王招弟回应道：“叫王向东来说话”。王向东上前拿过手提喇叭喊道：“王招弟，我们说话算数，保证你们安全”。王招弟无语，僵持了一会儿，她似乎还不放心，问道：“我问你，我们之间是什么矛盾？”，“什么矛盾？”王向东一时不明白她的意思，再一想，说道：“当然是人民内部矛盾，除非你们要造成伤亡”，她又问：“你们准备拿我们怎么办？”，他回答：“办学习班”，她回头看了看身后的战友，一双双低垂的眼睛说出了他们的心意，她要求对方后撤一段距离，几分钟后她带着百十号人从车间陆续走出来……

下午五点钟，王向东踌躇满志地钻进一辆吉普朝外滩驶去，沿路看到前来围观的人群延绵数里。与此同时，重型机器厂门口跑出一队人马，用长矛挡住围观者，腾出一条夹道。接着，一长串双手摸着后脑的人群鱼贯而出，约两百多人，他们衣衫不整，有些人脸上留着血迹，大部分是男人，少数女子中有一个还裸着上半身，不远处停着几辆大客车，准备把他们送到陕西路体育馆。

王招弟的丈夫带着十岁的儿子也在围观的人群中，他希望能够见到自己的妻子，知道她究竟怎么样了。王招弟的两眼始终望着远方，没看见父子两，当然也没有注意儿子阴郁的眼神。这个少年不太明白眼前的一切，可是这一场景却深深地印刻在他的脑海里，并且在今后的漫长岁月里常常敲打他的心灵，对他发出警示：人生是什么？一场恶斗，成王败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