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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方的革命與東方的造反
送交者: 陳翰聖 2023年01月31日16:47:00 於 [天下論壇] 發送悄悄話

前幾天讀Harold Berman(中譯:哈羅德·伯爾曼)兩卷本的Law and Revolution,其中有段關於革命的論述,很有意思。伯爾曼精通法律和宗教史,他講的歐洲革命,和政治學家講的不太一樣。例如,政治學家講歐洲革命,都講英國革命、法國革命、俄國革命【注1】。伯爾曼別樹一幟,認為歐洲的第一場革命,在時間上要向前推至11世紀。西方現代社會的真正基石,既不是希臘的哲學,羅馬的法制,也不是猶太的宗教,而是發生於10751122年間,以教皇格里高利七世(Papal Gregory VII)為代表的宗教革命(Gregorian Reformation and the Investiture Struggle)。

伯爾曼認為,西方歷史上曾發生過六次大革命。它們依次是11世紀的教皇革命,16世紀的新教革命,17世紀的英國革命,18世紀的美國革命和法國革命,以及20世紀的俄國革命。所有這些革命都有幾個共同特點:即“全面、迅速、暴力、持續”。前面三個特點別人都講過,也比較好理解。“全面”是指革命要求全面的根本性的社會改造,不是只改經濟,不改政治;也不能小修小補,換湯不換藥。“迅速”指突然爆發,“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來勢兇猛,猝不及防。“暴力”簡單,就是殺人放火,“槍桿子裡面出政權”。但最後一個特點,“持續”,有點費解。且與第二個特點“迅速”,看似矛盾。但伯爾曼有意思的地方,恰恰就在這裡。

伯爾曼說,革命在經歷了最初的“迅速”階段後,必有一個歷時幾代人的磨合期。在這段時期里,革命先輩最初的烏托邦理想,也即“初心”,將不斷進行調整和妥協。伯爾曼的論點,似乎被歐洲的歷史所證實。在那裡,不僅革命的“初心”,同樣反革命的“初心”,都必須進行調整和妥協。例如,法國大革命後,波旁王朝復辟。但復辟後的波旁王朝,並沒有在路易十八領導下一味地反攻倒算,讓對手“吃二遍苦,受二茬罪”。相反,對於革命者的主要訴求,如君主立憲,代議制等,波旁王朝都予以明確承認【注2】。同樣,英國清教徒革命後,斯圖亞特王朝復辟。但復辟後的查理二世,對革命者相當寬容,承認了國會的權威【注3】。正是在查理二世統治下,孕育了歐洲歷史上第一個兩黨政治的雛形,推動了英國輝格黨和托利黨的誕生【注4】。

如果革命和反革命都固執己見,“不忘初心”,那不是意志堅定,而是沒有長大。革命的最終結果,不僅取決於革命者的所作所為,也取決於反革命的所作所為。只有在革命和反革命既互相博弈,又互相妥協的進程中,歷史才能翻開新的篇章。復辟成功,並不抹殺所有革命成果;革命成功,並不拋棄所有歷史傳統。這樣,經過幾代人的磨合,革命祖父最初理想中的激進主義,經過必要的妥協,其深層的原則終為孫輩們繼承發揚。至此,人們不用再害怕右派的反攻倒算,也無需擔憂左派的盲目激進,進化取代革命,重新上路。所以,真正的革命既有別於改良,也有別於純粹的造反【注5】。

毛主席好像不懂革命有別於造反的道理。他說“馬克思主義的道理千條萬緒,歸根結底就是一句話:造反有理”。毛主席自稱“一生做了兩件事”,一件是打倒蔣委員長,另一件是發動文化大革命。兩件事都是革命,也都是造反。第一件事,是在他領導下造國民黨的反。第二件事,是在他領導下造共產黨的反。可惜,第二件他沒做成。但那不是因為他無能,而是因為他死了。他一死,他原來手下的弟兄,合夥把他老婆擒獲,於是乎宣告“第二件事”破產。他要不死,“第二件事”會怎樣收場,還真不好說。但不管怎樣,毛主席一生事業的巔峰,是在他做“第二件事”的時候。那時,他講的話,每句都是真理。但在毛主席講過的所有“真理”裡面,真正能“一句頂一萬句”,在中國做到家喻戶曉,影響遍及長城內外大江南北的話,還是要數那句“馬克思主義”等於“造反有理”的名言。

馬克思主義是革命理論,毛主席是革命領袖。馬克思傾畢生所學,寫了厚厚三卷本的《資本論》,研究“剩餘價值”,才創立了馬克思主義。但被毛主席一概括,“剩餘”下來的“價值”,只有“造反有理”四個字。馬克思地下有知,大概要吐血。象馬克思這樣的理論家,中國人其實不太看得起。中國人提倡“訥於言而敏於行”。連發財,都要“悶聲大發財”。馬克思講起話來滔滔不絕,“千條萬緒”。但真讓他造反,就會“秀才造反十年不成”,當不了皇帝。在中國,能當上皇帝的,一般言簡意賅。在野時,就講“造反有理”;剪除異己時,則講“階級鬥爭”;等坐穩龍椅,再講“穩定壓倒一切”。不僅提綱挈領,而且“收放自如”。像馬克思這種認死理的書呆子,在中國只會碰得頭破血流。

毛主席不是書呆子,馬克思的《資本論》,估計沒讀過。這倒不是說毛主席讀不懂《資本論》,而是中國人講究“學以致用”,《資本論》對毛主席奪取天下沒有用。取天下前,毛主席可能看過點馬克思主義的書,甚至寫過“矛盾論”、“實踐論”之類的理論文章。取天下後,毛主席日理萬機,坐在中南海書房裡,“乾坤握在掌中,山河控於筆下”,讀的不是《資本論》,而是《資治通鑑》。這倒不是因為毛主席忘本,朝三暮四,而是因為《資本論》對治理中國文不對題。遠不及《資治通鑑》,可以以史為鏡,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從歷代皇朝的治亂興衰中,防微杜漸,儘早發現潛在對手的陰謀或陽謀。但唯一缺點是,《資治通鑑》裡,沒有革命,只有造反。

毛主席說自己是馬克思加秦始皇。然而,至少從他取得天下後,他身上的馬克思越來越少,秦始皇越來越多。那倒也不是因為毛主席生性殘暴,而是因為他看透了中國的國情。他說過:“百代都行秦政法,勸君少罵秦始皇”。毛主席這個人,你喜歡也好,討厭也罷,看問題還是有深度。你看,他一下就抓住了問題的實質。“百代都行秦政法”,就是抓住了中國政治的根本。秦皇漢武、唐宗宋祖,毛主席都喜歡。但最喜歡的,還是秦始皇。“祖龍魂死業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注6】。中國人崇拜祖宗,毛主席認祖歸宗,認的既不是馬克思,也不是孔夫子,而是秦始皇。那毛主席到底喜歡秦始皇什麼呢?奪取天下前,毛主席喜歡他“席捲天下,包舉宇內,囊括四海,併吞八荒”的野心。奪取天下後,毛主席喜歡他“命為制,令為詔,天子稱朕”【注7】的至高無上和統一領導。秦始皇“分天下為三十六郡,郡下設縣,縣下設鄉”【注8】,毛主席設得更細,一直設到“人民公社”;秦始皇“收天下兵,聚之咸陽”,毛主席實行“無產階級全面專政”;秦始皇反對“入則心非,出則巷議”,不惜“廢棄私學,焚書坑儒”,毛主席提倡“興無滅資,全國山河一片紅”,不惜從“知識分子思想改造”,一直折騰到“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毛主席死了,秦始皇照樣活着。“天子稱朕”,就是今天的“定於一尊”;“入則心非,出則巷議”,就是現在的“妄議中央”。秦王朝雖然二世而亡,但在中國,政治上和精神上的秦王朝,卻正如秦始皇所願,“二世三世至於萬世,傳之無窮”。

前幾年有人說,中國一百多年沒改變,“上面還是慈禧,下面還是義和團”。毛主席的眼光比這深遠,“百代都行秦政法”,是告訴你,中國不是一百多年沒改變,而是二千多年沒改變。魯迅先生說,中國歷史每一頁上,就寫着兩個字:“吃人”!【注9】譚嗣同說:“二千年來之政,秦政也,皆大盜也。二千年來之學,荀學也,皆鄉愿也”【注10】。他們的說法其實和毛主席一致,不過他們是從在野的角度看問題,而毛主席從當權者的角度看問題。秦皇漢武、唐宗宋祖,和毛主席一樣,都從當權者的角度看問題。站在當權者的角度,他們看到“秦政”和“荀學”符合中國國情,是有“中國特色”的社會發展道路。所謂“荀學”,其實指的是商鞅、李斯為代表的“法家”。中國歷代君皇,明捧“儒家”,暗行“法家”,叫做“外儒內法”。毛主席敢公開叫板“孔學名高實秕糠”,是因為他擁有新人馬克思,不再需要舊人孔夫子。馬克思之於新時代的毛主席,猶如孔夫子之於舊時代的帝皇。皇帝們“外儒內法”,毛主席把馬克思主義和中國的實踐相結合,繼往開來,創造了“外馬內法”。

百代都行秦政法”,是因為“秦政”,確實有治理國家的能力。正像習近平主席所說,“封”能立刻封住,“放”又能立刻放開,這種“收放自如”,是一種國家治理能力一樣。中國人常說“一念興邦,一念喪邦”。全國人民的禍福,僅繫於一念之間,這種乾綱獨斷,確實能產生某種治理能力。它能不能“利民”不好說,但能“利國”,卻有歷史依據。“稅收”,無疑是最重要的國家治理能力。在“百代都行秦政法”的宋朝,中國的“稅收”能力,已超過後來英法兩國的十倍。據說中國1086年的政府稅收,約占當時全國GDP的百分之十,而1300年英法兩國政府的稅收,卻分別只占本國GDP的百分之一和百分之0.5【注11】。所以,中國政府是一個早熟的政府,其統治能力毋庸置疑。“百代都行秦政法”的中國政府,不僅早熟,而且穩定。秦始皇創建的郡縣制,二千多年來,就一直處於“超穩定”狀態。據西方漢學家研究,秦朝設有約1000個縣,到西漢末年為1314個縣,到清末變成1381個縣,到了毛主席的新中國,則是1479個縣【注12】。

在這個早熟、強大而穩定的“秦政”下,生活着億萬“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中國人民。秦始皇稱他們為“黔首”,毛主席叫他們“群眾”。秦始皇讓“黔首”修長城,留下了孟姜女哭長城的千古傳說。二千多年後,美國總統尼克松訪問毛主席的新中國,想看看秦始皇修的長城。不料天公不作美,下起鵝毛大雪,以致交通中斷。毛主席的新中國二話不說,立即調遣八十萬“群眾”,連夜為尼克松掃清所有積雪。第二天,當那位後來智擒毛主席老婆的葉劍英元帥,陪同尼克松順利登上長城時,不禁對新中國的“治理能力”和“制度優勢”,不勝感慨。尼克松同樣不勝感慨,心想為自己看一眼長城,居然動用八十萬人掃雪。這種享受,自己在美國連做夢都不敢想,真是不枉此行。

出動八十萬人掃雪,美國做不到。就像幾十年後,為了疫情,把全國人民封死在家中,美國做不到一樣。新中國的這種“治理能力”和“制度優勢”,雖然美國沒有,但秦始皇有。這種“能力”和“優勢”,之所以從秦始皇起,在中國能穿越時空薪火相傳,是因為無論秦始皇的“黔首”,還是毛主席的“群眾”,其實都是奴隸。魯迅先生說,中國人只有“想做奴隸而不得的時代”和“暫時做穩了奴隸的時代”【注13】。政權更迭,治亂興亡。“亂”,則“想做奴隸而不得”;“治”,則“做穩了奴隸”。城頭變幻大王旗,“興,百姓苦;亡,百姓苦”。魯迅先生還說,奴隸和奴才不同【注14】。奴隸,無非是蔡奇先生口中的“低端人口”。而奴才,則是做慣了奴隸,並從奴隸生活中嘗到甜頭、品出滋味、享有美感、甚至於陶醉於其中的奴隸,是媚上欺下助紂為虐的奴隸。受霧霾之苦而不得言者,是奴隸;在記者鏡頭前保衛“咱們的霧霾”的朝陽大媽,則是奴才。因封城而餓死於家中、病死於醫院門口的,是奴隸;因李文亮醫生被訓誡,而在網上為警察點讚喝彩的,則是奴才。

上有“秦政”,下有奴隸甚而奴才,在這樣的土地上,不會有革命,只能有造反。中國人常說“窮則思變,多難興邦”。其實,“窮則思變”可能,“多難興邦”未必。人到窮困潦倒,走投無路時,可能鋌而走險,逼上梁山。這種人,從陳勝吳廣到毛主席朱總司令的隊伍里,都不罕見。但要“興邦”,卻不能“多難”。“興邦”靠科學技術和創造發明,其中包括政治制度和經濟制度的創造發明。而創造發明,需要相對富裕、安定、自由的環境。“創造”和自由正相關,和“多難”逆相關。在災難深重的土地上,令人窒息的環境裡,只能培育“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的仇恨,只能激起“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放手一搏。所以,從大澤鄉的淒風苦雨,到湖南農民運動的燎原烈火,都不可能產生伯爾曼意義上的革命,只能產生“斬木為兵,揭竿為旗”的造反。

把英文的revolution翻譯成“革命”,就像把republic譯成“共和”一樣,據說都不是中國人首創,而是日本人的發明。日本在古代是中國的學生,到了近現代反成了中國的老師。亞洲國家中,當過中國老師的就兩個國家:古代的印度和近代的日本。但日本因為先從中國的學生做起,所以精通漢語。把revolution譯成“革命”,把republic譯成“共和”,說明熟悉中國典故,難能可貴。但再好的翻譯,終究只是翻譯。中國的“革命”和“共和”,帶有鮮明的中國特色。和西方的“革命”和“共和”,不能同日而語。

中國人說的“共和”,是指“周召共和”。講的是公元前841年,不許別人“妄議中央”的周厲王失敗逃跑後,由周定公和召穆公共同執政的一段歷史。而中國人的“革命”,歷史更加悠久,是講如何“革除天命”。中國人“祖述堯舜,憲章文武”。老祖宗“堯舜”是好人,不革命,奉行“禪讓”。但“堯舜”以後,“大道既隱,天下為家,各親其親,各子其子”【注15】,弄得“堯舜禪讓”做不下去,只好搞“湯武革命”。

中國歷史上第一場革命,是“殷革夏命”。革命領袖是商湯,革命對象,則是那位逼得別人要和他“時日曷喪,予及汝皆亡”的夏桀。夏桀本來也“受命於天”,前來統治老百姓。但想不到他違背“天命”,做了壞皇帝。於是商湯自告奮勇,聲稱“有夏多罪,天命殛之”【注16】,要“革除”夏桀的“天命”,自己來當“受命於天”的好皇帝。至於誰真的“受命於天”,誰可以“革”誰的“命”?那得看誰打敗誰。如果是夏桀打敗商湯,那就不是“殷革夏命”,而是“夏革殷命”了。

所以,誰革命,誰被革命,主要以成敗論英雄。秦始皇“革”了六個國家的“命”,所以毛主席喜歡他。可惜“其興也勃,其亡也忽”,秦朝“二世而亡”,不久又被別人“革”去了“命”。中國歷史,就這樣你“革”我的“命”,我“革”你的“命”。從商湯的“殷革夏命”,到董仲舒的“天運循環”,再到毛主席的“打倒蔣介石,解放全中國”,亂鬨鬨“你方唱罷我登場”,一路“革”下來,直到今天。

西方的“革命”(revolution),是相對“進化”(evolution)而言。“進化”是漸變,是和平連續的發展。“革命”則是打斷漸變,產生劇烈的突變,從而帶來制度、行為、乃至思想方法上的根本改變。用辯證法的話講,“進化”是量變,“革命”則是質變。中國的革命,也即“革除天命”,從來沒有給中國社會帶來過質變。“革”來“革”去,不過換一個人當皇帝;“變”來“變”去,仍是一姓之天下。治亂興亡,改朝換代,都是新瓶裝舊酒,換湯不換藥,缺乏Thomas Kuhn所謂科學革命中的“範式轉換”(paradigm shift)【注17】。所以,中國的革命,和中國曆法一樣,只有循環,沒有進步;只有周而復始,沒有開拓創新。

既然不能向外部開拓創新,就只能在內部霸占更多空間。不能把蛋糕做大,就搶別人嘴裡的蛋糕。所以,中國革命,是最不給對手留有餘地的革命。“革命,革命”,連對手的“命”都要“革”掉,更遑論留有餘地?中國的所謂“革命”,歷來都是零和遊戲,從來沒有什麼“雙贏”。要有,那就是“我們贏兩次”。贏者通吃,成王敗寇;冤家路窄,你死我活;要麼當主子,要麼做奴才,這就是中國革命最基本的邏輯。中國革命,無論是崛起於草莽的造反,還是密謀於朝堂的逼宮,都離不開這個邏輯。所以,直到二十世紀的曙光已經照亮中國大地,孫中山的造反,加上袁世凱的逼宮,仍然無法讓中國真正“走向共和”。

伯爾曼概括了革命的四個特點:全面、迅速、暴力、持續。他又說革命既有別於改良,又有別於造反。中國革命沒有“全面”,所以沒有制度創新,從而無法區別於改良。中國革命又沒有“持續”,所以沒有必要的妥協和雙贏,從而無法區別於造反。在中國,革命無非是成功的造反,而造反只是失敗的革命。革命和造反合二為一,難分彼此。所以,把毛主席弄糊塗了,以為馬克思主義就等於“造反有理”。

1789714日,當利昂古爾公爵(Duck of Liancourt)向遠在凡爾賽的路易十六報告巴士底獄被攻占的消息後,路易十六驚呼:“這是造反”!“不,陛下”,利昂古爾糾正道:“這是革命”【注18】。這對法國君臣在緊急關頭的對話,說明他們都知道,革命有別於造反。中國歷代王朝的君臣,都講不出這段話。因為他們不知道,世界上有不同於造反的革命。對他們來說,革命和造反是一枚硬幣的兩面,失敗的造反才叫造反,成功的造反就是革命。成功了,怎麼還能叫造反?那應該叫改朝換代。所以,中國只有造反,沒有革命。

在利昂古爾公爵和路易十六那段對話以後整整兩百年,中國爆發了天安門廣場事件。幾年後,李澤厚、劉再復發表《告別革命》,一時洛陽紙貴,名動天下。但如果中國根本沒有革命,“告別革命”豈不是緣木求魚,無的放矢?如果李澤厚、劉再復先生的原意,只是要在中國提倡改良,避免暴力抗爭的話,那麼他們的書名似乎應該改成《告別造反》。伯爾曼也許是對的,他說革命既有別於改良,又有別於造反。在革命、改良和造反三者並存的情況下,革命和改良不是一對一的關係,它們不是非此即彼。所以,在“告別革命”前,我們似乎應該先弄清楚革命和造反的區別。在讚美英國革命,反對法國革命前,我們好像也應該先弄清楚,我們自己是否曾有過革命。

2023128日)


陳翰聖

原載《新世紀》網站:https://2newcenturynet.blogspot.com/2023/01/blog-post_29.html


注釋:

1】例如Skocpol, Theda. 1979. States and Social Revolution.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再如Moore, Barrington. 1966. Social Origins of Dictatorship and Democracy. Boston: Beacon Press.

2Price, Roger. 2014. A Concise History of France.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p. 165.

3Tombs, Robert. 2014. The English and their History. New York: Vintage Books, pp. 251-252. 查理二世對情婦同樣寬容,不但拈花惹草,一夜風流,並且開枝散葉,私生子女據說至少有十四位之多。他最寵愛的情婦,居然是法國間諜,是路易十四設計送到他床上去的。傅東華先生翻譯的英語小說《琥珀》,就以查理二世復辟後奢靡淫樂的宮廷為背景,在毛主席親自開創的“文革”沙漠裡,這是許多中國人偷嘗的文化禁果之一。

4Berman, Harold J. 2003. Law and Revolution II: The Impact of the Protestant Reformations on the Western Legal Trad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pp. 222-224.

5Berman, Harold J. 1983. Law and Revolution: The Formation of the Western Legal Trad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pp. 99-100.

6】毛澤東,七律·讀《封建論》呈郭老。全詩如下:“勸君少罵秦始皇,焚坑事件要商量。祖龍魂死業猶在,孔學名高實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讀唐人封建論,莫從子厚返文王”。此詩在“文革”批林批孔中,風靡一時。

7】司馬遷,《史記》第一冊,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236頁。

8】呂思勉,《中國通史》,吉林出版集團,2015年版,第603頁。

9】魯迅,“狂人日記”,載《吶喊》,見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reference-books/luxun/03/005.htm

10】譚嗣同,《仁學》第二十九,見https://zh.m.wikisource.org/zh/%E4%BB%81%E5%AD%B8

11Stasavage, David. 2020. The Decline and Rise of Democracy: A Global History from Antiquity to Today. Princeton: 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 p12. pp. 312-313.  

12】卜德,“秦國和秦帝國”,載《劍橋中國秦漢史》,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2年版,52頁。

13】魯迅,“燈下漫筆”,載《墳》,見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reference-books/luxun/01/024.htm

14】魯迅,“漫與”,載《南腔北調集》,見https://www.marxists.org/chinese/reference-books/luxun/14/029.htm

15】胡平生,陳美蘭,《禮記》禮運篇,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111頁。

16】慕平,《尚書》湯誓,中華書局,2009年版,第82頁。

17Kuhn, Thomas S. 1970. The Structure of Scientific Revolutions. Chicago: 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18Berman, Harold J. 2003. Law and Revolution II: The Impact of the Protestant Reformations on the Western Legal Tradition. Cambridge: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p.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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