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完假回到學校，肖韻卻也問起惠英的事，少平就給她說了自己和曉霞，以及和王師傅，惠英之間的那些事。肖韻聽完，感動的眼淚汪汪的，少平有點不知所措，慌忙的把自己的手帕遞給她。肖韻卻又破涕為笑了，對少平說：“真沒出息，讓你笑話了。”

但少平卻沒有笑，他很感激老師能理解自己對惠英和明明的感情。“如果沒有這家人第一天幫忙，我很可能就過不了體檢，現在也許還在到處流浪着打短工呢。”少平動情的說，“後來剛好又遇到了王師傅當班長——你沒下過井，不知道井下有個好師傅帶着有多重要。”

“礦上那麼辛苦，又危險，要不你畢業了也留下來當老師吧？”

“那怎麼行，我現在礦上還掛着職呢，現在學的煤礦設備很有用處，我們的設備太落後了，工人在井下要多付出很多不必要的辛苦。”

“就是，還是做點實際的事情有意思，我也覺得當老師沒什麼意思，只可惜我是個女的，又不懂什麼技術。”

“幹嘛這麼說，啥時候帶你去看看吧，礦上可有意思了。”

“你可要當真啊。”

“那當然，你是老師，我怎麼敢對你說謊話。”

少平畢業上班的第一個周末，肖韻就去大牙灣找了他。從上學到當老師，一直在校園長大的肖韻在煤礦見到什麼東西都是新鮮的，不停的這兒跑跑，那兒看看，纏着少平問東問西的。晚飯的時候少平把她帶到了惠英那裡，惠英用最高規格接待了她——這是少平的老師，還是一個對少平特別好的老師。對於少平這樣有文化的人來說，老師就是一種職業，和他當煤礦工人一樣，但對於沒有上過幾年學的惠英，她對老師的印象永遠停留在離開學校那時候的樣子，這個稱呼意味着文化，是神聖的。

煤礦上來一個漂亮的女人，那是非常轟動的新聞，很快雷漢義就知道了這件事。他在選煤樓前面遇見少平，就粗喉嚨大嗓子的嚷嚷着：“聽說你小子帶回來一個漂亮女人，你可不能當陳世美，忘了惠英她們娘倆啊。”

“雷區長，你說什麼呢？”少平遞上去一根煙，給他解釋，“那是我們學校老師，人家來了解了解咱們礦上的情況。”

“哦，老師啊。”和惠英一樣，沒什麼文化的雷漢義聽到老師這個稱呼，馬上恭敬了起來，“那你帶着人家多了解了解——那你和你惠英嫂子？”

儘管有轟隆隆的機器聲，少平還是覺得不好意思，紅着臉對他說：“等天暖和了我就帶着她們娘倆去省城轉轉。”

“就順道住一起算了，”雷漢義說，“回來擺桌酒，這事就算好了。”

“雷區長——”少平被他說的臉都紅了。

少平給蘭香寫信告訴了她去省城的事，為了給妹妹一個驚喜，在信里沒有說惠英和明明。卻沒想到和蘭香一起去接少平的還有金秀，她打扮的特別漂亮，在明媚的陽光下顯得光彩照人，但她臉上的笑容在見到惠英和明明的那一刻凝固住了。晚上一起吃飯的時候，本來是吳仲平為少平叫的一瓶酒，金秀差不多喝了半瓶。看她醉成那樣，都不放心她一個人回去，就讓她和惠英母子住了一個房間，少平住了另外一個。

但是金秀並沒有完全醉，等到惠英睡着後，她敲門把少平喊了起來，開門見山的問他：“你是因為她才拒絕的我？”

“不是，秀兒——”少平一時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們倆不合適，你從咱農村出來，考上了大學，應該有一個體面的生活，可我這一輩子都要和煤打交道。”

“可你現在也上了大學了，以後的生活是可以改變的。”

“秀兒，王師傅和嫂子在我剛到煤礦的時候幫過我很多，沒有他們，我連個正式工都當不上。”少平給金秀倒了一杯水，讓她坐下來，給她講了和王師傅，以及惠英之間的事，“現在王師傅出事走了，我不能扔下她們娘倆不管。”

“你這不是愛情。”金秀說，“是報答。”

愛情？少平感覺很久沒有想過這個詞了，他的愛情都被曉霞帶走了。後來他把工作之外的心思都用在了幫惠英母子上面，時間久了，也就成為了一種習慣。同時也習慣了礦上的人開他和惠英嫂子之間的玩笑，說着說着自己就當了真了。

少平的遲疑給了金秀更多的信心，她繼續說：“哥，幫助她沒問題，幫助一輩子也沒問題，可是你想一想，你和她生活一輩子，真的合適嗎？不同的人生理念，不同的文化層次…”

“其實我也沒有多少文化，”

“那是因為文革給耽誤的，如果不是文革，你一定能考上大學。”

也許金秀說的是事實，但現實的情況就是這個樣子，因為什麼根本就不重要，對從前的假設也沒有任何意義。他喝了口水，慢慢的對金秀說：“這是我和你，和蘭香不一樣的地方。你們嚮往着甜蜜的愛情，可多少年來我大多數的心思都在想着怎麼能活下去。你們覺得愛情甚至是和生命一樣重要的東西，可對於我來說，愛情有了我當然會覺得甜蜜，但沒有了我也得活下去，活下去給你伯伯買化肥，幫助你蘭香妹妹。你可能知道我和曉霞之間的事，卻不知道在那之前，我把戶口遷到黃原邊上，是因為那裡的大隊支書想找我當上門女婿，如果不是那家的女子看不上我，我早已經在那兒結婚了。”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你上大學了，以後活下去也不是問題了，應該想一想一生的幸福。”金秀幫他分析，“幫助她們是你的善良，你的情義，但她們不應該利用這些來糾纏你，綁架你的幸福。”

“怎麼叫糾纏呢？”少平有點生氣了，但他立馬意識到金秀現在的心情，於是平緩的說，“也不全是我幫她們，其實現在我也離不開她們，都已經習慣了，習慣了。”

“可我就是不明白，我一個大學生，在你眼裡就不如一個帶着孩子的寡婦。”金秀衝動的說了一句，趴在桌子上哭了起來。

“秀兒——你別這樣。”少平抬起手來，撫摸着她的頭髮，卻又找不到什麼話來安慰她。看着金秀哭得抖動的肩膀，少平眼裡也噙滿了淚水，不論怎麼樣，少平都不想看到她這樣難受，他一直把金秀和蘭香當作一樣的妹妹。

金秀哭了一會兒，情緒平穩了下來，回自己的房間睡去了。第二天每個人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明明興奮的去看了大雁塔，在騾馬市買了新衣服，又到回民街吃了好吃的，累得晚上回到招待所躺床上就睡着了。少平深情的看着惠英，惠英明白了他的意思，卻把他推開了，對他說：“今天跑一天都太累了，你還是去早點睡吧。”

“啊——”少平有些錯愕，但還是看出了惠英眼神中的堅定，失望的走了。聽到少平“當”的一聲把門拉上，惠英一下子撲在床上失聲的哭泣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