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平计划在省城玩一个星期，但到了第四天，他突然收到电报，矿上出了事故，他就提前结束假期，回到大牙湾。事故的调查结论是，由于点炮的导火线质量问题，导致一段燃烧过快，有一炮提前响了，炸死了点炮员。这种事情以前也有过，但都没有什么特别好的办法，只能增加质量检查的力度，可也起不了实际作用，所用的导火线符合国家标准，已经没有改进的余地。

于是少平提议以这个事故为开始，研究使用震动雷管，逐步淘汰导火线引爆的雷管。但他的提议立马遭到了技术部门另外一个同事张平年的反对，这个人比少平进这个部门早。这个事情以安全和质量部门为主，技术方面只是辅助一下，所以部长李文斌就派了刚从学校出来的少平负责，张平年只是出席一些重要会议。

张平年的理由是震动雷管是一个新产品，还没有经过多少实际的检验，而井下情况复杂，稍有不慎，就可能出大事。少平却不以为然，他说：“震动雷管已经是一项成熟的技术，环境适应性强，起爆受外界影响小——所以正是因为井下情况复杂，才更应该赶快使用这种新技术，减少安全事故。”

“又没有试过，你怎么知道这种新技术能减少安全事故呢？”

“我们是没有试过，但研究人员已经进行了很多测试。”少平一边解释，一边拿出一些资料，给张平年和与会的一些人看。

“事关安全，还是要谨慎，要经过实践考验，不能只靠这些纸面上的东西。”

“这不是打死和尚要和尚吗？”少平有点不高兴了， “一边说需要实践考验，一边一上来就否决了，怎么能有机会试吗？”

“这关系着工人的生命安全，不是儿戏，能拿来试吗？”张平年抓住少平说话的漏洞，大加攻击。少平听出来了这已经是和实际问题没有关系的官话，就不再多说什么。会后张平年找到少平，抱怨他说：“这本来是安全部门的事，质量也沾点边，你怎么往咱们技术部门头上揽。”

“管他是谁的问题，咱想办法把问题给解决了不就行了吗？”少平奇怪问。

“通过技术改进给解决了，那事故原因调查的时候，人们不就说我们技术部门的过错吗？”

“怎么会是这样？”少平不能理解，“可震动雷管确实比现在的雷管好，我们应该用。但每次提交报告，上面都没工夫评审，刚好以这个事件为机会，容易引起上面的重视。”

“这个东西好我也知道，但刚才在会上还是反驳你，为什么？这个东西应该以咱们部门的名义提交上去，分量就重一些，也容易批。”张平年以一个老资格的身份教导少平，“办公室的工作和在井下挖煤不一样，不是挖的多就是成绩大那么简单直白，这个事情很复杂。”

“那是，那是，以后多跟着你学学。”说起办公室的工作经验，少平确实没有多少，他唯唯诺诺，连连点头称是。

这个事情过去之后，张平年起草了一个报告，列举了震动雷管取代传统雷管的各种好处。李文斌看过之后觉得有道理，就签了字，递交了上去。很快矿上批准了这个报告，张平年作为这个项目的发起人，获得了年度先进技术工作者称号。

少平觉得特别不忿，这分明是自己在会议上先提出来的，现在却变成了张平年一个人的成绩。于是他去找到李文斌，给他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李文斌觉得很是惊讶，“我确实不知道这是你先提出来的，见他说的挺有道理，就同意提交了。”

“里面很多内容都是我在会上说的，”少平说，“但那时候他不让我提，后来却自己一个人提交了报告。”

“这个事情是这，”李文斌想了一下，对少平说，“先进工作者称号矿上已经定了，如果再去说改，让人觉得我们很没谱。但工资调整还正在做，我把你也报上去，得不到名头，得点实惠，算是一点弥补，你看怎么样？”

“这些东西倒是其次，只是觉得没这样做事的。”

“行，那我这就把你写上去。”见他接受了，李文斌又语重心长的教导少平，“在办公室里，他比你资格老，你要注意在人前给他留面子。”

“嗯。”少平意识到在井下积累的那些经验直接拿来在办公室里用是不行了，井下就是活干好，能镇得住工人就行，但办公室里面对的都是有文化人，想事情复杂，自己还有很多要学。于是几个同事一起喝酒给张平年庆祝的时候，他特意倒了一满杯过去给他敬酒。但张平年却不喝，借着酒劲，口齿不清的说：“还是你有能耐，我提交的报告，工资涨了半级，你也跟着涨了半级。本来这个事是能涨一级工资的，咱俩平分了。”

少平一听也火了，把酒杯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对张平年说：“这事我还没找你说呢，你倒先此提出来了，那咱就好好说道说道。那主意是我出的，就你报告里面的内容大多也都是我在会上说的。”

人们见他俩要吵起来了，赶紧把他们拉开。李文斌听说了这个事又去找了少平，问他：“本来就说好的，你涨了工资，这事就这么过去了，怎么又提。”

“是他先说的，”提起这事少平还是有点生气，“我是诚心诚意的端着杯子过去，他却一点面子也不给，让我在那么多人面前下不来台。他还觉得是我分了他的半级工资，我觉得是他分了我的半级工资。”

“唉，你们俩人啊。”李文斌没办法说服少平，就提议再找机会给他们说和说和。少平却说不用了，“我也就是觉得心里不舒服，当时又喝点酒，事情已经过去了，又改变不了什么，就这么着吧。”少平大度的说，“他是办公室的前辈，我以后还照样敬重他——以前咋样，以后还咋样。”

嘴上这样说，但少平心里还是觉得心里不舒服。下班后也不去食堂，直接去了惠英那里，从柜子里找出酒，自己倒了一杯喝了起来。

惠英把明明从学校接回来，看见少平一个人坐着喝闷酒，少平就给她说了整个事情的经过，但惠英还是不明白，工资已经涨了，还有什么不高兴的呢？

“唉。”少平叹口气，不说话，继续喝酒。

“要不我把你师哥喊过来，你们哥俩喝点酒？”见他不说啥事，惠英感觉到自己可能帮不上忙，就提议把安锁子喊过来，陪少平喝点。

“算了，喊他干啥？他一天就知道咋咋呼呼的。”少平烦躁的说，＂让我静一会儿。＂

惠英一时不知所措，她看得出来少平难受，但又不知道该怎么帮他。她想了想，也许唯一能做的就是给他做点好吃的，于是赶紧去买了肉，豆角，回来“梆梆梆梆”一阵忙活，剁好了饺子馅。少平觉得过意不去，也去一块帮忙包，惠英却推开他说：“你上一天班累了，去歇着，给明明讲讲作业，我包好了喊你。”

没一会儿功夫，惠英端上几碗热气腾腾的饺子，明明等不及凉，夹了一个就往嘴里塞，被烫的哇哇叫着，直流眼泪。少平看得哈哈大笑，眼里却也挂满了泪水——惠英在努力的帮自己了，不论怎么样，他不能继续把刚才那种情绪带到这个家里。吃完饭，他拿起还没有喝完的半瓶酒，一走到师傅的坟前，一个人坐地上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