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小嬋：船旅結緣

2011年我利用日本服裝工作淡季的二月，第一次嘗試了慢節奏的船旅，從東京到上海。

購票時，我猶豫好久，一直決定不下買什麼樣的艙位。最後，在可以享受三樓的展望大浴池的誘惑下，選了一等艙，因為只有頭等艙和一等艙的乘客才能使用三樓上的展望大浴室。

當我走進我的船艙後部，我對服務員脫口說：“太好了”。

展現在我眼前的竟是榻榻米的小休息間，高起15公分的榻榻米上，一張小矮桌子，兩旁安放着日本蒲團坐墊。小矮桌上潔淨的兩隻日本茶杯安安穩穩地在茶托上，一股安堵的情緒油然而生。

等到船與岸連接的扶梯撤離船時，我驚奇的確定，這個可以乘坐四人的一等艙室，再沒有旁人進來了，這簡直就是專用艙了！

前面說過我買一等艙的決定因素，是三樓展望大浴室，這也就成了我一天早晚必享受的節目。

第一天去女大浴池，早晚都只有我一個人，在大浴池泡澡時，我已經決定以後都放棄飛機來乘船了。泡在溫暖的大浴池中，從船艙的圓玻璃窗眺望無邊的大海，感覺這海好像是童話中的仙境，大浴池的水，隨着波浪的起伏，一盪一晃，把身體一左一右地搖擺，哦，重現我古早的搖籃的記憶……

可是第二天，我去的時候，幾位中國女孩擠滿了大浴池，她們並不是一等艙的客人，船票應該是不能使用大浴池的。不過這點違規也許有什麼她們的原因，只是我發現她們沒有先淋浴淨身，就慌慌張張跳進大浴池，使我大跌眼鏡。有一位姑娘，看似八零後，還在大浴池旁邊刷起她的牙齒，把水龍頭開到最大檔，讓水白白的嘩嘩流淌。我看了她一眼，希望她注意到，但她並沒有領會。等了幾分鍾，她還在那裡放水，我終於忍不住，就過去擰緊水龍頭。為了我們彼此的面子，我用日語對她說：“我們是不是應該更愛惜船上的淡水，這兒不是溫泉鄉啊！”

從此我不再上三樓大浴池了，寧願去普通的單人淋浴室，我是怕我又看到什麼，看不下又去糾正別人，搞得別人一定也很不愉快，那麼乾脆，就自己避開吧，雖然心裡隱隱為一等艙的差價痛心。

說來也怪，自從我在大浴場擰了自來水龍頭以後，在飯堂前、過道上、甲板上竟多次遇到那位八零後女孩，我總是給她一個坦然的微笑，她似乎不好意思地避開我的視線。其實說真的，越級享受大浴池，我並不耿耿於懷，雖然她們的做法有違契約精神，但是，退一步說，本來那大浴池就是供人享受的，珍貴的大海中的浴池，與其我一個人享受，還不如更多人享受。

我的糾結是：明明大浴場旁邊設有盥洗室，供刷牙、吹頭髮、為什麼她要在浴池旁刷她的牙？再說，刷牙是一件非常隱私的事哦，一個稍微含蓄一點的女性，可以與愛人共浴、卻羞於在愛人面前呲牙咧嘴地刷牙喲！所以我最討厭牙膏廣告咯。

更糾結的是：明明浴池前設有四個淋浴噴頭，供泡澡前先淨身，為什麼她們要先跳進公共浴池呢？到底是缺乏基本常識？還是鮮為人着想？甚或本來就無所謂“潔”與“污”的界限呢？我在船上想了又想，沒有找到答案，像海霧一樣茫茫無緒……

過天傍晚，我去甲板散步時，看見她一個人出現在甲板，我不知不覺走近她。

“你好！”我說。

“你是中國人？”她高興地問。

“嗯！我們都是中國人。”

我們很快地聊開了。原來她是日本某縣某縫紉工廠的中國研修生，兩年期滿回故鄉。她說這次回家，永遠不再回日本了，日本太苦了，每天工作10小時，從老闆手裡一個月才拿到8萬日元（約5080元），其餘老闆說給了中國的“包工”，她說確實在合同上是這樣簽的，包工的說法是他們有頂着被跑工的危險，那樣會被上面取締。不過吃住老闆管，吃還可以，只是6個人住一間，淋浴是在老闆家的小浴室。

她說她最大的願望是去一次日本的溫泉泡澡，可是最終沒有實現。聽研修生先輩說船上有這個設施，又沒人管，可以偷偷去，於是她選擇了乘船。她還向我說：“昨天我不懂規矩，因為是偷偷摸摸，慌慌張張地，我也沒有多想……，謝謝你告訴我水龍頭要擰緊……”

我才知道她是缺乏這方面的常識，也許她的父母應該教導她的卻沒有教導吧，我也想不出什麼更好的話，只好說：“知道了就好啦！”

我欣賞她有勇氣承認自己的無知。我給了她我們工廠的電話，告訴她：“這電話是我朋友的服裝工廠，是接日本單的，如果你在中國沒地方去，打個電話試試看。不過，聽說面試的總經理很嚴厲喲。”她非常開心地用一個小紙頭抄下了電話。

我在出關時又遇到了浴池的女孩子，她說：“謝謝你的介紹，我一定打電話去這家服裝廠”。

我也對她說：“一定哦”。

幾年後我在工廠遇到了她，她驚愕得眼睛睜得大大的，一直說一句話：“原來是這樣啊”。

感覺她變得非常成熟，她經過自己的努力，已經當了驗貨班的班長。這是後話了。

而這次因為全球新冠病毒，我們工廠不得不結束了15年的生涯。工人們到新的工廠去了。每當我想起這次船旅，就會想起她，那慌慌張張撲到浴池的樣子，那沒頭沒腦擰開水龍頭的樣子，那誠懇坦然地說：“謝謝你告訴我要把水龍頭擰緊……”的樣子，心中不禁莞爾一笑，一股親切感油然升起。

人生，就是這樣，一場緣分走到一起，但是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但願人長久，千里共嬋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