彌生:新米 |
送交者: 芨芨草 2021年01月31日01:44:26 於 [戀戀風塵] 發送悄悄話 |
彌生:新米
聽到門鈴響的時候,我正在往花盆裡種蒜,那些在盤子裡一直泡着水的蒜苗已經長到7、8公分高,再讓它長高,得挪到土裡給些泥土的養分了。來日本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撿起小時候曾做過的事。儘管新年以來東京一直籠罩在疫情的隧道里,還沒有見到光明的出口,每日心情沉重難以輕松,但還是乖乖的聽信國內貼心女友的悉心教誨,買來幾頭蒜泡在水裡,沒幾天功夫,綠蔥蔥的蒜苗就冒出來,在案頭上一片生機。 對講機那邊,是一個年輕人,穿着佐川急便的制服,說是有東西送過來。 我放下手裡的蒜苗,趕緊去開門,年輕人搬了一個大紙箱,很重的樣子,沒等我說話,就主動說,我幫你搬進去吧…… 打開紙箱,裡面有一大紙袋的新米,足有30公斤,紙箱的角落處,除了有7,8只還帶着褐色的泥土的紅薯外,還有兩個小便當盒,用食品袋嚴嚴實實地包裹着,打開食品袋,看到是已經曬好的紅薯干。 米和紅薯是從千葉多古町的鄉下寄來的,那個我已經有4,5年多沒回去過的鄉村,那蔥鬱的山坡,春日綠瑩瑩的竹林和菜地,初夏的傍晚蛙在藍色深邃的星空下齊鳴,收獲季一望無邊金黃的稻田和山坡上掛滿橘色的小燈籠的柿子的風景,一下子涌進我的腦海,還有已經年邁卻依舊勤勞和每日勞作的伊東夫婦朴實爽快的笑臉,似一道冬日溫暖的陽光照耀進來,讓我在疫情中被困足的憂郁有了一些治癒。 我撥通伊東家的電話,中午這個時間,通常他們在家。 “喂,你好,好久不見!“我說,不知為什麼,聲音發出時,有些顫抖。 “哦哦,是彌生啊,真的好久不見了呢……“是伊東太太接的電話,笑聲還是那麼爽朗。” “謝謝您寄來的米和紅薯,去年秋天看到超市開始賣新鮮的紅薯時,我還跟先生說,您種的紅薯又甜又綿醇,這里買不到呢!” “你喜歡,我也高興呢”,伊東太太又呵呵笑起來,她笑的聲音很爽亮,“告訴和富先生,多吃一點兒多古的米,很快就會健康起來呢……“ 多古是千葉縣的一個鄉下地方,儘管日本城際電車已經超發達和方便,那裡卻是因為是名副其實的鄉村還是沒有辦法坐電車直接到達。十幾年前曾有一班地域的公共汽車,每天早晚各有一趟,是從一個JR的叫“八日市場”的車站開到多古町的鎮上,那時中間還沒有多古町的那個充滿了當地人情溫暖的“道の駅”(中文譯做“道之驛”或“路上休息站”),這種一般鄉間路上的休息站與高速公路上的有些味道不同,它里里外外洋溢着鄉間濃濃的生活和朴實,同時展現着鄉間人的勞作成果和手藝,一把蔬菜,一袋花生,一包米,一塊年糕,一束田野里的花或還帶着清晨的露水的竹筍,經常會讓人有那麼一會兒,感覺是回到了故鄉老家。 要坐巴士從鎮上的車站下來後去到村里,沒有自己的車開的話,還有一大段路就得用腳走了。細而彎曲的小路的兩邊,時而是杉樹或雜木樹林,時而是菜地和水田,途中還經過飼養着很多奶牛的牛場,旁邊堆着小山一樣高的牛糞,散發着鄉村特有的味道,還會經過夏天開滿荷花的一大片池塘,蹲下身,能看到許多小小的青鱂魚在活潑地游來游去,之後再繞過兩三座長滿杉樹的小山,就能看到那些一戶一戶的散落在田地中的農家。後來,運行巴士的交通公司因為虧損嚴重,停止了幾乎是無人乘坐的巴士運行,後來便連到鎮上的公共交通也沒有了。 多古町是產米的地方,儘管沒有東北的秋田或青森那麼有名,但在當地,卻也是有些自豪的,那底氣,來自於那裡的水,稻田裡的水,來自於地下的活泉,泉水一直汩汩地滋潤着那些圍繞着山裡面的田地,而水好的地方,植物自然受到眷顧,所以多古的米好吃,紅薯好吃,也就真的是自然而然的了。 伊東一家住在北中這片長滿竹林的山坡下面,順着s型的小路一路向谷底,便見到有兩三軒古樸的民家,這里是村莊裡最不規則的地段,與大部分的農戶有些疏離,在s的最後尾。谷底只有三戶農家,一戶是我們那時從一個姓鈴木的前農家那裡租借的,房子是一幢百年老屋,老得到處散發着明治年間的味道;最後面的一戶是姓荻原的夫婦,瘦瘦的荻原桑常常會有事無事地站在院子裡和先生聊天,或者帶着工具教我如何挖山藥和辨認山上的野菜;而在中間的一戶就是伊東家了,他的院落很大,院落門口有一塊碩大的青石標志,與一般農家的院落不同,伊東家的院子是一個有着非常日本庭園味道的院子,但又沒有那麼多的人工匠氣,前庭院裡除了這塊青石,還有古井竹筒水流花卉,各種陶製的小動物隨意擺放在石下草叢中,各種季節里的鮮花,開滿了庭院的各種角落,偶爾,我忘了季節季語的時候,去伊東家的庭院看看,那些應季的花兒總不會讓你失望。後院則是各種農具拖拉機播種機一應齊全,擺放的整整齊齊的。
20年前,我家先生在東京事業受挫,對自己寫字樓里的人生和繁華的大都市產生厭倦,一個人逃避到這里,租下了與伊東家隔壁的農家空舍,這家農舍後面與伊東家的界籬,只是一行冠綠樹叢,且中間還有一個供人出進的豁口。和伊東太太開始交往以後,才認識那樹叢是茶樹,後來每到清明前後,齊腰高的茶叢冒出鮮嫩的綠芽,伊東太太說可以摘來自己烤制茶葉,我沒有烤制茶葉的耐心和功夫,經常摘下後直接做成鮮茶炒蛋,也着實讓她驚訝了一下。 和伊東一家做成朋友其實是先生已經在那裡住了一兩年以後的事,那時我偶爾會在放假時帶着還是小學生的女兒,到鄉下來幫着洗衣煮飯除草種菜……來時路上還是對老公一肚子的抱怨和不滿,在到達農舍後就會被這片“世外”的氛圍所淡化,這片片竹林和山坡地,這滿坡的野菜和野花,還有不時到訪的山雞和小鳥,春天的竹筍和鮮茶,梅子的採摘和泡製梅酒,秋日的柿子和柚子的收獲等等,讓已在生活和婚姻中身心疲憊的我也在這片遠離人群的鄉下得到了一些治癒。 伊東先生和太太那時50來歲,每天一早會開着拖拉機和小卡車去種田,中午回來吃飯和小息,下午經常在院子裡晾曬農具和擺弄花草,晚飯之前會去自己的菜地拔一些蔬菜回來,看到我在時,總會拿給我一些,還一邊笑呵呵地問,會煮吧? 我是他們見過的第一個中國人或外國人,聽說我還在東京的學校里教書,就更認定能在這樣的鄉下認識我是一種緣分,他們教我各種農家人的生活技巧,教我分辨野菜和做法,教我在山坡上砍竹子和挖筍,教我做茶葉醃梅子和曬乾菜……我則常常在做餃子包子或者什麼中國風味的菜餚的時候,請他們品嘗。 逐漸的,那個茶樹叢豁口的地方被踩得堅硬和黑亮,逐漸的,伊東家成了我在日本的親人一樣的存在,我在東京一直是一個外來戶,在那個有些僻靜的鄉村,卻找到了自然和自在的愉快。 那是一個很長的療愈過程,我的婚姻和家庭雖然經歷了各種困境,但因為那個鄉間的存在和伊東家的溫暖而沒有分離和散夥,鄉村的那些大自然和鄉村人的那些淳樸,會淡化城市生活中的很多欲望和很多繁雜,讓你簡單和滿足。 電話里,現在已經85歲的伊東先生和84歲的太太說他們已經不像以往那樣的自己在田間勞作,在水稻插秧和收獲的季節,在城裡工作的兒女都會回來幫忙,只是,真的很久都沒有見到我了…… 打開厚厚的紙袋,一股新米的氣息撲面而來,我把手插進去,一粒粒飽滿而潔白的米清涼而有着重量,我離開了那個鄉村那麼久了,那段在那裡所生活的經歷,依舊深深的存在於我的人生軌跡之中,有些事,或許我們無法預測,就像眼下的疫情蔓延,但有些情,是會長遠留着的,我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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