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路：小路旁的怪老頭

大阪西側有個不大的城市,市郊有條彎曲細長的小路,是我每天騎車通勤的必經之路。順着這條路先是穿過幾塊農田、一排塑料大棚、零散的農家,接着是變電所、神社、工廠、墓地及佛像。每天清晨都有人去那裡拜佛上香,敬佛、祭祖、淨心、求平安。一聽到鍾聲或聞到燃香味,就知道快到居民區了。

每當騎到這一帶，總會看到路旁有個不太老的老頭，早晨上班時能看到他, 晚上無論幾點下班也能看到他,幾年來幾乎沒漏過。算起來我們相遇幾千次了,每次僅二、三秒。偶爾我看他一眼,但從來沒發現他看過我。他的眼睛總是呆呆地看着前方的地面,或是茫然地盯着一個什麼方向。我搞不清他是幹什麼的。

他中上個兒，弓着腰撅着屁股,按理說應當象個蝦米,但他胖,卻像頭老海象。他動作慢極了,轉個身的功夫我能騎出一百米。我甚至看到這樣的鏡頭:早晨路過時看見他往自動售貨機里塞錢,晚上路過時見他從機口緩緩掏出易拉罐,第二天早晨見他准備開罐,晚上見他喝。當然他至少喝了四罐。他一年四季披一件髒夾克,穿一條又肥又皺巴的黑褲子。冬天常站在路邊,沒手套、沒圍脖;夏天常坐在道邊的石階上,從來不理會幾米外的樹蔭。

我終於猜出他不是墓地管理者，也不是看守佛像的,就是一個精神病。我們家鄉也有這麼個傻子,外號叫“幹活好”，每天笑呵呵地幫人家運煤,嘴裡反覆念叨“幹活好”。幹完活人家給他包子、饅頭吃,淘氣孩子不逗他,大人也都不在意他,冰天雪地凍得他臉手通紅卻從來不得病。

小路上的這個傻老頭也相當不錯。大阪這一帶是全日本有名的搶包案多發之地,一年發生五千多起,平均每天十五起。有這位大塊頭的呆老頭在這里一鎮,雖然路窄燈暗,卻從來沒聽說有搶包的。離這不遠的池田市，前些年曾有一男子闖入小學殺死了八個兒童,從那以後所有小學都安上了攝像機。但光攝像還不夠,必須有人警衛才安全。這一帶道路兩旁有養老院、公寓、存車場、咖啡館、食雜店,尤其還有當地有名的幼兒園和小學校,老人孩子來來往往, 街頭確實需要有這麼個“保安”。

不過這老頭怪可憐的,他的待遇遠不如“幹活好”,幹了這麼多年好事卻從來沒見誰給過他紫菜飯糰或礦泉水,沒人理他,也沒人表揚他,倒也沒人欺負他。也許他不光傻,可能還是個聾啞人,因為我幾年內從來沒見到他同誰說過話,也沒聽到他自言自語說句“保安好”。他每天早晨天不亮就到位,深夜才回去,從未“缺勤”過。風風雨雨太陽曬,臉色黑里透紅。

認識“保安好”多年後的一個早晨,我在小路中央一邊騎車一邊琢磨:“他如果在我們那兒,如果沒有精神病,應該封他個什麼?當然他不要只拉車不看路,應當有覺悟、會作報告,起碼能當上個什麼。如果從經濟上算計,最好會忽悠，或者從沿途居民身上斂些錢，從附近的幼兒父母或小學生家長那裡討些好處……” 突然,呆老頭破天荒地向我伸出一隻胳膊,打亂了我的思緒,他用他那勾勾彎彎的手向路邊急急擺了擺,示意我趕緊靠邊。一瞬間,一輛氣勢洶洶的黑色大麵包從我身後飛馳而來擦邊而過。

我路過老人時,向他點頭致謝,他沒任何反應。不過他的眼睛似乎不像往常那麼木訥,竟透出一絲機警與滿足。

還有一次也使我感到意外,那老頭居然會開車,倒車還挺麻利。也許他大腦的某些部分還相當完好。

又過了些天,我看見他對一個穿警衛服的人嘀咕,那人還沖他哈腰。

說不定他是個便衣警衛!也許幾年前我猜他是個傻子時,他早就判斷出了我的身份。看來我比他傻。

從那以後，我再見到他時就是另一種感覺了。他一定也看出了我的變化，但我們之間仍然沒有任何對話，連問候的眼神也沒有過。我想留下一張他的側身照片，卻總也抓不到機會，不是我掏不出手機，就是他直接衝着我。

不知又過了多久，我發覺老頭有好幾天不見了，接連幾個月也沒見到他。不像是感冒，他那麼胖，別是心血管病，或者他不幹了，或者進了養老院，只是不希望他離開人世。

以前，我曾看到他從路邊一間不起眼的房子裡走出來，他消失後，那房子的門前燈再沒亮過，窗子漸漸發烏，像是沒人住，可能那就是他的家。今年春天我看到那房子門窗大開，有個像是他女兒的中年人在清理東西。我不知道這意味着什麼，可能那老頭真的不會再來了。

這個小城並不被人矚目，小路更是無名，沒有這個沉默的老頭，人們仍然像往常一樣平靜地生活，而我卻感到街上少了些什麼，因為比起我從前見過的，穿着制服、戴着大蓋帽，對百姓呲呲噠噠的“官家人”，這老頭對居民更實惠、更有用。

他本來可以去搓麻將、遛彎、賭賽馬、打彈子球。他是因為缺錢窮的不得不打工嗎？還是他自願盡義務的？ 

至今，我仍常常向路兩旁看，希望有一天再見到這位守在街角的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