悲莫悲兮生别离，乐莫乐兮新相知              --- 九歌 • 少司命


1954年10月20日在中南海与尼赫鲁恋恋不舍的话别时，毛泽东吟此名句相送，尼赫鲁
深受感动，两人惺惺相惜，情何深，意何切；那时他们可曾预料到整整八年后两个新兴
而又古老的民族之间会兵戎相见，从此反目成仇。

1962年10月20日中印爆发的这场边界战争，持续时间只有一个月，交战区域都是
海拔3000米以上人迹罕至的喜马拉雅山脉，中方投入兵力不到万人，结果是以印军的
惨败而告终。

对于百多年来战乱不休，从尸山血海中杀过来的中国来说，这次战争（或者说是边界冲突）
在后来实在引不起国人太大的反响，所以有关这方面的中文回忆文章不是很多，而且国内
一般出版物更多的是站在中国的立场上分析军事上的利害得失，对于印方的各方面分析
似乎都很淡漠。反之，这场战争对之后印度的各方面，甚至对南亚的冲击之大，怎么估计
都不过分。印度核武的发展自然受到了影响，既有积极的，也有消极的。俺借着写核武
系列这个机会站在印度的立场上回顾这场对印度人民来说“刻骨铭心”的战争，捎带感受
一下百多年来中国控制西藏的步步惊心。

先贴几张边界争议地区的地图：

 

西线争议地区（阿塞克钦）

 
阿塞克钦与克什米尔争议地区

 
东线争议地区（麦克马洪线）

这几张地形图想说明的是争议地区地形复杂，海拔高，无人烟。中印边界上除了
中间的尼泊尔，锡金，不丹，几乎处处都有争议，而这些争议的根源还要从万恶的
帝国主义扩张说起:

十九世纪下半世纪，二十世纪初英，俄两大帝国在西起土耳其，东到蒙古的广大地区
搞殖民统治，领土扩张，展开势力范围的争夺，史称“The Great Game”。在南亚，
英帝国以保护印度为由，开疆拓地，向西北发展，迅速打到了阿富汗；同时沙俄也
迅速扩张，向中亚进军；双方疯狂圈地的结果是：从十九世纪四十年代两帝国的疆界
相距2000多英里到20世纪初只有20英里。这期间多少家破人亡难以想象。

 

十九世纪八十年代沙俄随军画家笔下的中亚，春秋无义战，大概就是这个意思。

英国为了避免和沙俄直接发生冲突，与沙俄达成协议，在印度北疆建立了一片缓冲区：
西面扶植阿富汗为缓冲国，划下了英国和阿富汗的边界-杜兰线（未来巴基斯坦和阿富汗
冲突的祸根，塔利班的发祥地）；往东扶植了克什米尔邦国，英国行使宗主权。统治这个
穆斯林为主的邦国的是一位亲英的印度教邦主（又是一个祸根）；由于沙俄在新疆势大，
经常策动回部，穆斯林叛乱，一乱起来就杀的是“白骨露于野”；随之清军在左爷的
英明领导下，把这一片剿的是“千里无鸡鸣”（新疆有鸡吗？呵呵）。

为了防患于未然，每次新疆动荡，英国就会派出军队突前进入西藏保护克什米尔，
一旦平静下来军队就撤回。这期间地图上的边界也随之变动，加上克什米尔的老爷们
趁机打打谷草，所以这部分边界前后划下了十一条之多。这就是中印西部边界争端的
起因（还是祸根）。

再往东就是广大的西藏，最难进入的地区。新疆是沙俄的势力范围，本来进一步要对
西藏下手，由于英国的坚持，也是双方都没有准备好，同意都不介入西藏事务，承认
清政府对西藏的宗主权，由清政府管理作为缓冲。但是台下双方都不停的派人渗透西藏，
沙俄得了先手，1890年一个在蒙古混了多年的俄国籍蒙古大喇嘛阿格旺多杰来到了西藏，
这位见多识广的俄国喇嘛道行高深，成了年纪轻轻的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的“庄士敦”。
 
阿格旺多杰

 
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

十三世达赖喇嘛土登嘉措可以说是西藏独立运动的先驱，一辈子为西藏自由独立奋斗。
站在藏人的立场来看，土登嘉措是西藏看到外面世界的第一人，难得的政教领袖，能够
利用国际局势，在风云变幻，强邻环伺的年代维持了西藏事实上的独立，实在不易。
这一切和他的这位政治顾问阿格旺多杰的影响是分不开的。1895年在阿格旺多杰的
协助下，土登嘉措亲政并处死了摄政王（也是喇嘛），还不许转世。随后1902年
绕过驻藏大臣，阿格旺多杰代表达赖出使俄国，面见沙皇，寻求外援。这一信息
被英国人知道后，认为是俄国人不守协议，于是先下手为强，1903年派出荣赫鹏
（Younghusband，这名字谁翻的）远征军杀到拉萨，土登嘉措望风而逃，经过四个月的
跋涉到达库伦，准备进入俄国求援，被清政府驻库伦办事大臣拦下。随后几年，在内地
辗转避难的同时接触各方势力，和朝廷勾心斗角，直到1909年潜回拉萨。

同年为巩固边防，也是因为藏区地方糜烂，驻藏大臣奏请派兵入藏保护，朝廷派
川边“改土归流”甚为得力，外号“屠夫”的赵尔丰提兵入藏。赵尔丰和左爵爷类似，
没有功名，但是个能吏，民国成立的西康省就是他老先生一手打出来的。接到圣旨，
赵尔丰老当益壮，携西康拓地千里之勇，心思这回一不做，二不休，把整个西藏
“改土归流”了，从打箭炉（今天著名的康定）一路杀到拉萨，这不仅吓坏了土登嘉措，
亡命出逃到了印度，落脚在大吉岭；而且清军进入康巴地区引起了英国人的警惕，
为了保护布拉马普特拉河谷，加大战略纵深，派人进入藏区勘察地形，将边疆推进
藏区20英里，群山之中标定了一条新的理想印藏边界线 – 麦克马洪线。

 
可怜的老赵，英雄一世，功在国家，辛亥落了这么个下场！

土登嘉措在印度期间和英国人化敌为友，等到辛亥革命爆发，天下大乱，赵尔丰因镇压
保路运动被砍头，而土登嘉措抓住机会，与外蒙磋商，同时宣布西藏，蒙古独立。
1913年回到了拉萨并马上和英国合作举行希姆拉会议，逼迫北洋政府不得不参加。
土登嘉措希望仿效外蒙独立，把藏区划为内藏，外藏。外藏大约是今天的青海地区，
划归民国；内藏就是现在的西藏自治区，完全独立。作为对英国支持西藏独立的酬劳，
藏方同意将麦克马洪线以南的藏区划给印度。当时与会的民国代表陈贻范，陆兴祺在
巨大的压力下，死中求活，想方设法让这次会议流产。由于欧洲大战在即，英国人
无力东顾，只能空言恐吓，西藏独立功亏一篑，独立宣言性质的西姆拉协议最终只有
英，藏签字，中方拒绝承认。土登嘉措看到独立不成，又想收回给英国人的许愿 ---
麦克马洪线，英国人没功劳也有苦劳，吃了不能吐出来，不干，双方又不能绕开民国，
这件事就拖了下来（成了最后一个祸根）。

 
大坏蛋 麦克马洪

随着一战欧洲列强打生打死，俄国革命，英俄的博弈谢幕，主要的aggressor英国也
由盛转衰，拓边的雄心不再。尽管一直不放弃对西藏的渗透，西藏和印度的关系也
不断加强，但是由于俄国的消失，对边疆以外也就失去了兴趣，阿塞克钦本来就是
无人区，麦克马洪线以南9万平方公里的崇山峻岭直到47年印度独立之前，基本处在
西藏喇嘛的管理下自生自灭。西藏这边与世隔绝，封闭而孤立。印度这边国大党甚至
大唱高调，不承认英国人强加给印度人民的一切对外不平等条约；民国那边不是打日本，
就是剿共匪，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边界问题也就悄无声息了。

直到47年印度独立，形式大变：获得新生的印巴人民民心大振，印度和巴基斯坦新政府
不仅继承了英国人留下的广大疆土，也继承了英国的势力范围和积极扩张的思维方式：

首先印巴为克什米尔大打出手，从动嘴到动手，双方军队开进克什米尔，以前没人去的地方
开始建立哨所；又从动手又到动嘴，官司打到了联合国，印度为了支持他的论点，翻遍了
英国留下的边疆资料，不仅找到了和小巴克什米尔打官司的论据，还发现阿塞克钦这么
一大块地也是咱的，于是从十一条边界线中挑一条最远的，build a strong case, 就是它了
------ 印度的神圣领土不容置疑。

接着印度继承英国与不丹的条约，成为不丹的宗主国，不丹的外交，军事交给印度处理；
同时在锡金发动政变，推翻了锡金国王，锡金成为了印度的保护地，并最终纳入印度。

最后在东线，印度军警开到了麦克马洪线，驱赶了西藏官员和喇嘛，建立了哨所。

对于西藏，印度也继承了英国的渗透，拉拢的政策，趁着国共内乱之际，进一步分化
西藏和中国的关系，在国际上呼吁支持西藏独立。1950年共军进藏的消息传来，印度
朝野大惊，尼赫鲁发表了措辞强硬的外交照会，支持西藏自治，谴责共军的“入侵”，
我党当然不管这一套，骂了回去。当时的印军指挥官和广大印度政治精英纷纷请战，
赶上朝鲜战争爆发，杜鲁门甚至提议印度联合台湾的国军在西藏开辟第二战场，美军
负责后勤和空运。而这些来自右派的猖狂叫嚣都被当时的大左派尼赫鲁和他的铁杆
反西方的外交部长梅农压了下来。为什么呢？

有两方面的原因：
1．    理智上不是尼赫鲁不想要西藏，而是尼赫鲁的野心更大 – 他要让印度成为世界上
美苏两大阵营之外的第三极，特立独行，传播和平主义的信仰，既反对邪恶的共产主义，
也反对腐朽的帝国主义，要让第三世界受苦受难的朋友们团结在印度不结盟运动的
大旗下，共同发展，对抗霸权主义（这是不是听着耳熟？）而尼赫鲁就是这伟大
事业的导师，旗手和领袖。在此理想下另一个新独立的文明古国 – 中国是印度实现
不结盟这一目标的重要伙伴，不能为了闭塞的西藏因小失大，丧失了拥有几亿人的
重要盟友。

2．    情感上尼赫鲁是个很有品位也浪漫的人，宗教，哲学都是造诣精深。对于深受
印度文化影响的中国文化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好感，从年轻时就产生了印中
亲如兄弟的私人情感，而中印两国反抗帝国主义压迫的革命奋斗正好互相激励，
进一步坚定了尼赫鲁与中国友好，联合的信念。

于公于私，尼赫鲁经过短暂的抗议后，立刻面对现实，不顾国内大多数人的反对，
与中国握手言欢，发展友好关系。而且在国际外交舞台上不遗余力提携当时外交上
十分稚嫩，又被西方全面封杀的红色中国：

朝鲜战争关于战俘的交换，印度居中调停，最后采用梅农的方案得以打破僵局；

积极推进中国重返联合国；

劝说英，法等西欧国家承认中国；

邀请中国加入不结盟，万隆会议邀请中国参加；

与中国签订了和平共处五项原则；
。。。

 
54年尼赫鲁访华

五十年代初中印关系在双方的努力下迅速升温，边界谈判也是在友好气氛中开始了，
但是双方迅速发现彼此的立场南辕北辙：

中方以意识形态为主导，印方以国家利益为根据；中方认为我们都是受压迫民族翻身
得解放，自然要摒弃帝国主义的坛坛罐罐，朋友间重新开始；印方认为历届政府的条约
清清楚楚，印度边界板上钉钉，不能推倒出来；

中方认为西藏属于中国的一部分，争议地区是中国领土；印方认为西藏本来就是
一块飞地，有力者得之，你们已经占领了西藏的大部，为什么还执著于边边角角，
未免太贪了；

中方希望什么都谈，印方认为什么都不用谈；

中方的观点东，西两段一起谈，以东线换西线，有进有出；印方的观点一码是一码，
只赚不赔；

中方说我们应该考虑历史传统，几百年来争议地区都是藏文化影响；印方拿出史诗
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指出3000年以前喜马拉雅山就是印度的神山，喜马拉雅山
是印度文化的中心，发源地。。。
。。。

前面看到印度90%的政治精英都是律师出身，又经过几十年和英国人打官司的锻炼，
谈判桌上纯熟无比，一边是无数的历史文件淹死你，一边是印度神话晕死你，和七八
个人，两三条枪的中国队比，印度职业选手占据了绝对优势，谈判由于印方的强硬
立场进行不下去了。

和谈期间中印关系也开始走下坡路，主要原因不是边界，而是西藏。
50年共军进藏时十四世达赖只有15岁，还是个毛头小伙，但是达赖的二哥嘉乐顿珠
已经南京中央政治学校毕业，拿着老蒋的钱在斯坦福深造，解放军入藏后被CIA吸收，
 回到达赖身边相助，很快与张国华闹翻，52年带着达赖的一家人出逃到印度的噶伦堡。
噶伦堡当时是有名的特务集散地，反共义士云集，嘉乐顿珠以此为基地组织人马对付
共产党，拉达赖出国。56年等到了机会 --- 班禅和达赖来到印度参加千年佛诞盛典，
达赖被大哥，二哥劝得向印度政府提出政治避难。尼赫鲁大惊，紧急通知周恩来，
周恩来感到事态严重，立刻飞到印度，与尼赫鲁一起力劝达赖回国，因为尼赫鲁明确
表示不会允许达赖在印度政治避难，达赖无法只能回到西藏。危急刚过，可是
同年在西康爆发，迅速成为燎原之势的康巴族叛乱毁掉了脆弱的西藏和平局面。


 
达赖全家福   左四：嘉乐顿珠，右三：达赖

历史上康巴族和汉族之间由于赵尔丰的改土归流，刘文辉的军阀统治而埋下了深仇大恨，
56年西康开始的土改简单粗暴，激起民变，藏民的叛乱队伍多如牛毛，其中最有名，
最有威胁的一股就是四水六岗卫教军。

 
四水六岗卫教军旗

 
四水六岗卫教军  注意前排的无后坐力炮由CIA空投

这一股人马战斗力很强，原因之一是这个部队的前敌参谋洛桑扎西居然是一个叛变的
解放军炮兵营长，据“西藏平叛纪实”记载：

洛桑扎西原名姜华亭，山东莱阳人，一九四五年参加八路军，解放后保送入东北炮兵
高级学校，毕业后分配到第十八军五十二师一五五团，任团炮兵主任兼炮兵营长，大尉
军衔。一九五八年春叛变投靠藏军，化名洛桑扎西，后加入卫教军。由于他精于现代
军事战术，又熟谙解放军战法，卫教军此后的一切重大战略决策均出自其手， 西藏军区
曾开出四万大洋（按：民主改革前西藏不流通人民币，中央派驻人员以使用银圆为主）
的赏格要他的人头（听着很熟悉吧）。

从56年一直打到59年随达赖撤退，卫教军胜多负少，甚为嚣张，牵制了西藏军区
三分之一以上的兵力。由于他们“出色”的表现，引起了嘉乐顿珠和身后的大老板CIA
的注意。随后，CIA为他们提供枪械物资，培训人员，当时他们能使用最先进的无线
通信设备通过日本冲绳中转，直接与华盛顿联系。59年3月达赖从拉萨消失，中，印
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顿时谣言满天，西藏（TIBET）吸引了全世界的眼球，而四水
六岗的卫队，电台就在达赖的身边随时向美国汇报位置，一切都在美国人掌握之中。
美国人佯装不知，加大分贝制造恐怖气氛，极力渲染达赖受迫害而生死未卜，藏民
被屠杀（那时候CNN还没出生呢，遗憾啊。。。）。当两星期后风尘仆仆，一脸
憨厚的达赖逃离了红色中国，出现在自由的印度时，“世界舆论”一片欢腾，达赖
就是当代的摩西阿！顿时成为名人，直到今天。

外电评论：中国政府“被狠狠地扇了一个耳光”。

 
出逃的达赖一行，中间黑衣者为达赖

达赖的出走造成的恶劣影响让中国十分被动，甚至共产世界，赫鲁晓夫都对老毛表示了
强烈的不满；同样达赖的到来也震动了印度，印度人民一致认为印度文化和藏文化是
一体的，看到藏族“同胞”受到中国人的迫害，义愤填膺，于是印度的反华浪潮
铺天盖地，尼赫鲁招架不住廖，他不顾先前与周恩来达成的“达赖政治避难可以，进行
政治活动不行”的君子协议，亲自到大吉岭看望达赖，为达赖办新闻发布会。在发布会上
达赖痛斥中国在西藏的统治是 – Hell on earth，随后达赖在印度扯旗放炮，四月宣布成立
西藏流亡政府。为了感谢印度的好意，达赖在关于出逃路线的文稿中专门写到越过
麦克马洪线，进入印度领土之类的话语。
（达赖印度活动的视频：http://www.youtube.com/watch?v=eNGbk2M7ENQ&feature=related）
（尼赫鲁会见达赖的视频： http://www.youtube.com/watch?v=CGHS_T-4geY）

印度这边以为达赖在手，和中国打交道又多了一张牌；中国那边则认为尼赫鲁开始右转，
背信弃义，两面三刀，“充分暴露了他印度大资产阶级买办的嘴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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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国家的资产阶级，由于他们的阶级地位，又具有对帝国主义和封建主义的妥协性，
和对反帝反封建革命的动摇性。至于其中一部分同帝国主义和国内封建势力的利益密切
结合的大资产阶级，则是资产阶级中的反动派。他们在某种情况下，也可以参加民族
独立运动，但是，在广大人民群众真正起来的时候，在阶级斗争尖锐化的时候，在帝国
主义收买之下，就会背叛革命，对内镇压人民，镇压共产党和进步力量，对外完全投靠
帝国主义，反对社会主义国家。”
                                 --- ‘从中印边界问题再论尼赫鲁的哲学’, 人民日报，1962年11月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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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印关系急转直下，边界争端随之也从对话走向了对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