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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於權力的思考
送交者: 伯漁 2021年07月25日08:05:50 於 [茗香茶語] 發送悄悄話


最近看到一篇文章,說的是關於翦伯贊的故事。文章有點長,如果已經知道的讀者可以跳過它。

“1950年6月,朝鮮戰爭爆發,燕京大學的美國教授紛紛回國。因師資不足,新任西語系主任的趙蘿蕤,報請陸志韋校長電聘在美國的巫寧坤回國任教。1951年8月,巫寧坤不遠萬里回到北京,趙蘿蕤趕到前門火車站親自迎接。從此,巫寧坤就在風景如畫的燕大開始了他的教學生涯。然而誰也沒有想到,幾個月後,秋去冬來,落葉飄零,一場思想改造運動也隨風而至。序幕拉開,市委工作組進駐燕園,發動全校師生揭發批鬥,要求人人過關,個個檢討。

思想改造的第二階段是忠誠老實運動,按上面布置,全校教職員都要寫一份自傳,交待從出生以來的全部經歷,重點是本人的政治歷史問題和與美國的關係。巫寧坤認為單憑自己從美國歸來,便足以證明對祖國的熱愛。但即便如此,仍然被要求在三人小組會上交待歷史,然後再到教授會上重複交待,接受大家的啟發幫助。經過這樣幾道環節寫成的自傳,巫寧坤覺得已經既忠誠又詳盡了,完全無可挑剔。結果還是出了問題。

自傳交上去沒幾天,人稱“新燕園攝政王”的歷史系教授翦伯贊,即約他到家裡面談。翦伯贊住在燕東園28號,別的教授都是兩家合住一座小樓,翦家卻是獨占一座,而且因為他藏書豐富,學校正在為他擴建。巫寧坤走進他的書房,只見四壁書架上都擺滿了線裝書。翦伯贊坐在一張大紅木書桌後面,招呼巫寧坤在書桌前面的一張椅子上坐下。

對話一開始,翦伯贊就用居高臨下的口吻說:“黨組織委託我找你談一談你的自傳,你年紀不大,生活經歷可不簡單。我們黨的政策是不追不逼,你要補充還來得及,特別是重大的遺漏,我希望你不要錯過這個機會。……”說話時,翦伯贊手裡點着一支香煙,對着巫寧坤噴雲吐霧。

這讓巫寧坤非常意外。一個普通教師竟然如此不客氣,而且公然語帶威脅,憑什麼?一下子就把巫寧坤惹毛了,也毫不客氣地回答說:“我沒什麼好補充的。”

翦伯贊口氣緩了一點:“別着急嘛,別感情用事。我們每個人都有一部歷史,不管你是否願意正視他,作為馬克思主義者,我們正視事實,放下包袱,向黨交代一切問題。……譬如說,你從美國回來,這本身當然是件好事,但是到底為什麼回國,又是怎樣回來的呢?還有真正的動機呢?”

“我已經在自傳里講得一清二楚了。”

“你是講了一些,但是,你是不是可以拿回去看一看,有沒有什麼重大的遺漏需要補充。”

“我沒有什麼好補充的。”

“悉聽尊便。你可以補充,也可以不補充。我已經說過,我們黨的政策是不追不逼,但是你還來得及,嗯……”

“補充?我沒什麼好補充的。我回國不是來搞什麼‘坦白交待’的,翦教授,我失陪了。”

這場不歡而散的談話方式,在當時要算是客氣的了。輪到批判張東蓀時,翦伯贊就完全是另外一種面貌了。張東蓀是燕京大學哲學系主任,在思想改造運動中被列為改造重點。在1952年2月29日召開的全校師生員工大會上,討論他的第三次檢討,主要是清算他的歷史,大會長達5個小時,有25人發言。燕大教務長,無黨派人士翁獨健的發言最短,總共不到200字,講了不足5分鐘,只是希望張東蓀“真誠向人民低頭認罪”。等到翦伯贊發言時,聲音洪亮,一掃會場沉悶空氣,整個“講話辭鋒凌厲,暗含殺機,指認張東蓀的所謂‘中間路線’完全是幌子,思想上是‘一貫反蘇、反共、反人民’的……”翦伯贊的批判發言不是泛泛而談,而是白紙黑字,列舉張東蓀20世紀30年代和40年代的著作為證,給張東蓀的歷史問題定下了反蘇、反共、反人民、反馬列主義的基調。這就有點致人於死命了。

翦伯贊的發言,猶如重磅炸彈,炸得張東蓀遍體鱗傷,百口莫辯。很快,民盟中央召開會議,一致決議撤銷張東蓀的盟內職務,並開除出盟。隨即,張東蓀的問題又從四反變成了“特務”,由思想改造變成了“叛國罪”,從此萬劫不復。

在教育界思想改造的同時,1952年高等學校進行了院系調整,燕京大學撤銷,北京大學搬到燕京校址。原燕大西語系五名教授,趙蘿蕤和其餘三位教授劃入北大,唯獨巫寧坤調天津南開。系主任趙蘿蕤出面傳達本系教師的分配去向時,面對巫寧坤,話剛出口,就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數月前,她動員巫寧坤放棄未完成的博士論文,回到大陸,現在只能眼睜睜看着他任人擺布。但巫寧坤心中有數,知道這是他頂撞翦伯贊付出的代價。

另一項人事變動,則是鄭天挺調往南開大學,接替鄭天挺出任北大歷史系系主任的,不是別人,正是翦伯贊。鄭天挺從二十年代起,便在北大任教。三十年代,任北大秘書長。抗戰勝利後任北大秘書長兼史學系主任。史學功底比翦伯贊深厚,但他研究的不是馬列主義史學,就只能給翦伯贊騰位子了。

翦伯贊成了北大歷史系的新主任,一級教授,但他的實際身份和地位,要高於同樣級別和職稱的教師。當時北大有兩台公用轎車,一台供校長馬寅初用,另一台配給翦伯贊用。他的社會職務也多,什麼政務院的,政協的,中科院的、國家民委的,等等;而且還身兼《歷史研究》編委、《光明日報·史學》副刊主編、《北京大學學報》主編、高教部文科教材《中國史綱要》主編。1962年,翦伯贊一直不為人知的黨員身份公開後,他的職務又增加了北大校黨委委員和副校長。大家才恍然大悟,原來他的“新燕園攝政王”是有政治背景的。

他的學生段一平在談到老師時,有個很深的印象,覺得翦先生盛氣凌人,貶損起別的學者來常把別人說得一無是處,談起自己的著作則眉飛色舞。聯想到1949年翦伯贊剛來北京時,他的一些言行舉動,其實已經處處流露出他的與眾不同了。當年,翦伯贊從香港繞道來北京時,並沒有進入北大、清華的歷史系任教,而是被燕京大學聘為社會學系教授。那時的北京大學歷史系教授有鄭天挺、向達、楊人楩、朱慶永、張政烺、余遜、鄧廣銘、胡鍾達、楊翼驤、汪籛等十餘人。這些人聚攏來,就是胡適校長在任時的全班人馬;分散開來,則個個皆為飽學之士。因政權更迭,意識形態有變,不能不做一些調整,了解一下新政權倡導的馬列主義。於是,由時任北大歷史系系主任的鄭天挺出面,邀請馬列主義的史學家來校座談。

應邀前來的賓客有郭沫若、翦伯贊、杜國庠、侯外廬,參與座談的是北大歷史系全體教師。原本該賓客主講,胡適舊部恭聽,誰知半路殺出一個青年教師,對四位來賓的學識很不認同,針對奴隸制社會問題,引出對西方史學的長篇論述,竟至旁若無人地講了一個多小時。會後,翦伯贊大怒,出門,即憤然道:北大的座談會是在唱鴻門宴,幕後導演是向達。對此,章伯鈞曾問過向達。向達大呼冤枉,說:“誰敢給這四個人設鴻門宴呀!何況,我也不會去當舞劍的項莊哇。”。反右運動結束後,章伯鈞在全國政協禮堂碰到向達,面帶歉疚地說:“都是我連累了你們這些做學問的人。”。向達淡淡一笑說:“伯鈞先生,你怎麼這樣說?不過我成為右派,你那位老友是很出力的。連‘鴻門宴’的事,都翻出來了”。這讓章伯鈞吃驚不小,八年前的事居然還記恨在心,翦伯贊對向達所表現出來的這種狹小氣度,章伯鈞萬萬料想不到。向達在史學界地位很高,是北京大學一級教授,北京大學圖書館館長,中國科學院歷史研究所第二所副所長,戴帽後,這些職務統統擼光。職稱和工資也受到影響,被降職降薪。而翦伯贊的社會地位,卻如日中天,成為著名馬克思主義史學家,是歷史學界幾個最權威的學者之一。

然而一場文革的到來,卻徹底顛覆了他的命運。面對吳晗的《海瑞罷官》受到批判,翦伯贊反應遲鈍,他不清楚這場鬥爭背後的政治動機,對前來採訪的《文匯報》記者直言不諱,實話實說,斥責“姚文元的文章非常粗暴,這是抓辮子,打棍子,給吳晗同志扣帽子。如果這樣整吳晗,以後誰還敢寫歷史文章”?

翦伯贊熟讀歷史,卻沒能意識到,姚文元的文章是發動文革的信號,他糊裡糊塗就撞到槍口上了。等到正式號角吹響,北大就把翦伯贊拉了出來示眾。

1966年8月,一群中學紅衛兵來到燕東園28號,撕毀了翦伯贊家裡的書畫,封了他的書房,對他極盡羞辱折磨。隨後北京大學紅衛兵也來抄家,這次索性把翦伯贊逐出燕園,勒令他搬到海淀成府的一間小黑屋裡。沒有廚房,只好在門口放一個爐子。附近的小孩子知道他是“黑幫”,是“牛鬼蛇神”,常常跑來起鬨,還往鍋里吐唾沫,丟髒東西。翦伯贊作為反動學術權威,被批鬥和游斗過多次,在上萬人參加的批鬥會上,翦伯贊被強行低頭彎腰,兩臂後舉,當時把這種姿勢稱為“坐噴氣式飛機”。

兩年後,毛澤東在中共八屆十二中全會上講形勢,話鋒一轉說:還有一個翦伯贊,北大教授,歷史學家,資產階級歷史權威嘛。你不要他搞帝王將相也難。對這些人不要搞不尊重他人格的辦法。如薪水每月只給24元,最多的給40元,不要扣得太苦了。這些人今後還得讓他們當教授,不懂唯心主義哲學就去問馮友蘭,不懂帝王將相歷史,便去找翦伯贊。又言,今後在生活上可以適當照顧。北大軍宣隊聞訊而動,立即落實最高指示,讓翦伯贊夫婦從小黑屋搬回校園,住進燕南園64號小樓,每月發生活費120元。翦伯贊夫婦住樓上,軍宣隊派來為他們服務的工人杜師傅住樓下。在旁人眼裡,翦伯贊被解放了,但翦伯贊卻發現,解放他是因為自己充當了反面教員,從馬克思主義史學家變成了資產階級學術權威。還沒等他完全想通,一場致命的災禍就降到了他的頭上。

1968年12月4日,劉少奇專案組的副組長巫中,帶着一名副手,乘坐一部小轎車,來到北大提審翦伯贊,由工宣隊指派的兩名歷史系學生配合工作。幾個人一起來到燕南園翦伯贊住處,由巫中負責詢問需要了解的情況。主要內容是抗日戰爭爆發之前,翦伯贊參與的國共雙方談判的一些活動,以及相關聯的人物。巫中前後來過北大幾次,但翦伯贊始終守口如瓶,審問呈膠着狀態。後來巫中要兩個配合工作的歷史系學生去查看翦伯贊的檔案,看能否從中尋找到線索。兩個學生在一大堆零亂的檔案中,發現了一封信,是1950年代肅反時寫給北大的。寫信人是個女性,自稱是江浙一帶人,抗日戰爭爆發之前,她還是個青年,出於對歷史學家翦伯贊的仰慕,到南京向翦求教,住入翦家,翦指導她學歷史,並告訴她,自己正在為國共兩黨代表的談判牽線搭橋,國民黨方面出面的是曾養甫,中共方面的代表是周小舟,還有呂振羽,她還在翦家見過參加談判的周小舟。兩個學生覺得,這或許正是巫中所需要的材料。等到巫中再次來北大時,兩人把信件交給了巫中,巫中看後如獲至寶,來找翦伯贊。這次巫中態度強硬,他沒有直接出示信件給翦看,但點了寫信者姓名,要翦伯贊寫出交待材料。

12月18日下午,巫中又來北大,看了翦伯贊寫的交代材料,極不滿意。因為巫手中有材料證明翦參與了國共兩黨代表談判的聯絡工作,因此巫中語氣嚴厲地對翦伯贊說:你不要認為一手可以掩蓋天下人耳目。翦伯贊聽了,伸出手說:我的手就這麼大,怎麼能掩蓋天下人耳目?這天下午的審問時間拖延了很久,氣氛緊張。巫中是個軍人,據配合他工作的兩個歷史系學生說,巫中“45歲左右,身材不高但壯實,很有軍人的殺伐氣概”。有回憶說,巫中在審訊中,曾猛地從腰中拔出手槍,往桌上一拍,說:“今天你要不老實交代,老子就槍斃了你!”。但翦伯贊仍然拒絕交待。巫中只能空手而歸。

第二天,人們發現翦伯贊夫婦服用過量“速可眠”,離開了人世。那天清晨,杜師傅見翦伯贊的房門一直緊閉,就喊了數聲,不見回應,心中頓生疑竇,使勁將門撞開,看見翦伯贊夫婦各睡在一張床上,揭開被子,兩人都整整齊齊地穿戴着嶄新的衣服和鞋子。在翦伯贊中山裝的兩個下衣袋裡,各搜出一張二指寬的紙條,展開一看,一張寫着:我實在交待不出什麼問題,所以走了這條絕路,杜師傅完全不知情。另一張上寫着:毛主席萬歲,萬萬歲!

翦伯贊這一生,“從得意到失意,從受寵到受辱,從拿棍子打別人到被棍子打,從自我膨脹到自殺毀滅”。他自己該承擔多少責任?翦伯贊教書多年,學生不少,其中一人屬得意門生,師生關係也很密切。文革中,此人(張傳璽)貼出大字報,題目是《反共老手翦伯贊》,旁邊配有漫畫,畫的是翦伯贊抱着一部《金瓶梅》,嘴裡流着口水。文革結束,官方正式給翦伯贊平反,此人又撰寫長文,題目是《我的恩師翦伯贊》。”

讀了此文之後,我長時間地在思索,因為類似翦伯贊這樣的人,我們在國內上學和工作的時候,幾乎比比皆是,並非陌生。為什麼?

終於我想明白了,這是一種權力的力量。當許多人掌握了或被賦予了某種權力,他就會變得與他周圍的人不平等起來,就象翦伯贊找巫寧坤談話,以及批判張東蓀時的態度一樣。如果沒有某種職務與黨的幹部的頭銜,他應該與巫、張同為學校的教授,理應平等相待,友好相處。但是恰恰這種無形的東西,卻造成了如此巨大的差別和力量!時過境遷,到了文革時期,翦伯贊萬萬沒想到,巫中代替了他當年的位置,而自己成了案板上的肉,任人宰割,那個叫“權力”的東西現在已經掌握在別人的手裡。

所以一黨專政,實在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因為這個黨賦予它的黨員及各級領導的權力,不會受到任何的制約,結果他說白就是白,說黑就是黑。這樣的事情在兩黨制或多黨的社會裡,就比較容易避免。這可能也是我們在美國,不會遇到翦伯贊這樣一類人物的原因。

作者很清楚地記得,大陸文革後,原來北京市長彭真主管中國的政法工作,有一次開招待會,有人提出一個問題:究竟是黨大還是法大?他當時搔頭摸耳,想了半天也回答不出來。文革初起,毛澤東貼了一張大字報,“革命群眾”便去劉少奇家裡揪斗他,劉少奇手裡拿着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憲法,但是那又有什麼用呢?這也是一個黨大還是法大的問題。可是就算文革結束,中央開了會,討論了歷史的經驗教訓,但是無論從文件還是從實際情況,發展到現在,更是黨駕馭在法之上,什麼都是黨說了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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