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遙遠的過去，一直到人民公社解散之前，水牛都是江南農民的好幫手。在插秧前，要把水田的土翻一下，這叫耕田。翻出來的土塊要把它切小，這叫犁田，然後把田整平了，這叫耙田。這些活計，都是用牛來拉動而完成的。
農家用牛，也是養牛百日，用牛一時的。如果種單季稻，那就只有春耕時節要用牛，如果是雙季稻，那就要加上夏耕了。分田到戶後，毎家每戶只有一兩畝田，養牛耕田就不怎麼合算，大多數農民就用人工而非牛力來翻土整田了。再加上有了拖拉機等機械工具，水牛耕田的作用越來越小，現在家鄉水牛已經很少，幾乎絕跡了。所以今天寫一篇關於水牛的文章，算是對它們的一種記念。
我們生產隊，三十來戶人家，養有兩頭水牛，一公一母，算是夫妻了。這水牛體積碩大，可很溫順，一個小孩就可搞定一頭大水牛。水牛抬頭想吃莊稼，小孩牛繩一拉，水牛就乖乖地低頭吃草了。牛背又平又寬，騎在牛背上，那真是一個舒服。估計賀綠汀先生小時候騎過牛，他才會寫出鋼琴曲《牧童短笛》的。
平常溫順的水牛，也會有發怒的時候。什麼時候？爭風吃醋的時候。
我們自然村有兩個生產隊。另一生產隊裡只有一頭公牛，沒有母牛。這公牛看上了我們生產隊的母牛。“想打我老婆的主意？沒門！”，我們生產隊的公牛怎能同意？於是，兩頭公牛為爭芳心，打了一架。
這公牛打架，韌性十足，很犟的。雙方都不會輕易認輸。即使一方斗敗跑開，另一方還會窮追不捨的。那次兩頭公牛頭對頭的頂着，鼻孔喘着粗氣，眼裡放出怒火。大夥只能遠遠看着，無可奈何。還是老把式乜公有辦法。只見他扎一把火把，點燃後，勇敢地把火把塞到兩個牛頭下面。這時兩牛頭猛然分開，幾個青壯勞力一涌而上，控制住兩牛頭，趕緊拉開，這牛架才算勸了下來。
打了一架後，這兩頭公牛的仇由此結下。從此，這兩頭牛雖可共戴一片天，但不可同踏一片地了。一旦相見，分外眼紅，必打無疑。如果一頭牛聽到另一頭的叫聲，立馬會循聲而去，尋求戰鬥。為避免牠們再打架，可苦了放牛的農婦們。
放牛是生產隊裡最輕鬆的活計。以前是小孩放牛，所謂的牧童是也。現在小孩都上學了，只能是大人們放牛了。如果有殘疾人，放牛這活就包給殘疾人，沒有的活，就在婦女中輪流。兩個生產隊都沒有殘疾人，於是就輪流。
兩個生產隊裡的二位放牛人，放牛之前，第一件事是開個碰頭會，商定你東我西，你南我北，一定要避開在相近的地方放牛。
儘管小心翼翼，但還是有疏漏的時候，有一次，兩頭牛一東一西在兩個山包上吃草。不知怎的，也許是看到對方了，或是聽到對方的叫聲了，兩頭牛立即沖向對方，打鬥在一起，一會兒，處於下風的牛，開始跳跑，另一頭便追。放牛的農婦，毫無辦法，只得呼天嗆地的叫。兩隊中的青壯男人也跟着牛跑，可跟不上呀。二頭牛在前面跑，一群人在後面跟，喊聲叫聲響徹雲霄，場面甚是壯觀。跑啊，追啊，二頭牛一路狂奔，一口氣跑了十多華里（約5，6公里），直到後面追的那公牛累得跑不動了，兩頭牛才扒下來，這場戰鬥總算結束。
為避免兩牛再次打架，放牛的二人，不僅地點要分開，放牛回棚的時間也要叉開，如，一個6點，另一個要6點半。有一次，也許是先回的走得緩，後回的走得急，後頭牛看到了或是聽到了前面的牛，結果兩牛在村子裡打了起來。
我們村子依山勢而建。一條主幹道貫穿村子。一段主幹道的下面有一排磚房，房屋和主幹道間形成一個深坎。那段主幹道又相對較窄。二頭牛打架至那，地方太小，難舒拳腳，英維無用武之地呀。不一會，一頭就滑落深坎，擠到了半堵牆，身子卡在那裡。另一頭看着深坎，不敢越下跳，只得𢔛𢔛地走開，這場戰鬥只能無奈結束。
前面提到，水牛打起架來，是很犟很韌的。這麼這點坎，它就不敢跳呢？原來，水牛是最怕跌的。這水牛體積龐大，一跌，內臟就會被臍壓而受傷，導致死亡。所以，水牛是不敢從高處跳下的。從一二米多高的地方跌下來，就會要了它的命。所以，水牛是不敢從高處跳下的。
另一頭牛，雖然滑落，但沒有跌倒，它夾在了牆壁和石坎之間，所以只傷了點皮，內臟沒影響。為了把牛搞出來，大夥只能把那堵牆挖個大洞，總算把它從人家家裡牽出。此次在村子裡的戰鬥，沒造成大的傷害和破壞，只毀了一堵牆，算是萬幸。
我隊的母牛和公牛，是可以和諧地在一起吃草的，因為它們是事實夫妻。我隊的二位放牛人，總是在一起放牛的，聊天也可有個伴嗎！由於人為的干預，另一隊的公牛沒有了任何機會接觸我隊的母牛。相愛而不能相遇呀！
母牛隔三差五的，生個牛娃。牛娃長到一歲後，稍作訓練，便可耕田。由於我隊兩頭牛夠了，那牛娃便賣給別的生產隊，我隊便能得到一筆可觀的收入。這母牛總共生了三到五個牛娃，牝為我們生產隊的經濟收益做出了極大的貢獻。
那一年，母牛又生了個娃。那時母牛也是高齡產牛了。可能以後不會再生了。
我們生產隊最多只需二頭牛。過了約半年後，小牛娃長大了，再過一年就可幹活了。於是生產隊領導決定，留下牛娃，把母牛殺了。
宰牛的地點是村裡的曬穀場。宰牛的那天，許多鄉民來看熱鬧，當然包括我們這些小孩子。看熱鬧的人們圍成了一個圈。
母牛被人牽着，緩緩走來，旁邊跟着牠半歲的娃。母牛似乎感覺到將要發生什麼，神情像囚徒進入刑場般，絕望悲涼。母牛進入圈子，牛娃被隔開。母牛沿着人圍成的圈子，緩緩行走，等待被行刑。
走了二圈後，母牛突然撲通跪下，眼淚嘩嘩直流。宰牛人上前，利刃在牝脖子下捅了進去。頓時，鮮血如噴。母牛跪着，一動不動，鮮血和眼淚齊流！
牛會流淚！這對我幼小的心靈是個極大的震撼。原來牛也像人一樣，也有七情六慾喜怒哀樂。
這頭母牛，牠不曾糟蹋莊稼，牠不曾毀壞農舍，牠犁田耙田，牠還生了好幾個能賣錢的娃，牠被處以死刑，何罪之有呀？
母牛的罪過是因為牠的青春不再。牠過了生娃的年令了，更可能是因為牠生了娃！有了娃，人們就拋棄了生娃的娘了。可這些是判牠死刑的理由嗎？其實牛沒有罪，有罪的是貪婪的人！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剝奪別人或別的動物的生命。
牛的眼淚，牛的被殺，使我覺得牛太可憐了。難道人是一直這樣對待牛的嗎？為此，我去問我祖母。祖母說，養了好幾十年的牛，早把牠當成家庭中的一員了，一般的人家是不殺牛的，等牛老死了，挖個大坑埋下。祖母流着淚說：為了吃牠的肉而殺牛，現在的世道，作孽呀！
祖母繼續說道，過去，即使窮人家，也不會殺自家的老牛。為了點錢，他們會把老牛賣給牛販子，牛販子再把牛賣給宰牛人（有些牛販子也會宰牛）。在農民眼裡，殺牛是罪過。把自家牛賣給別人殺，這樣罪過就落在了別人身上了。
我們村五房的一個太公，是個殺牛的。死前生病備受苦難。臨死前做了一夢，夢中好幾頭牛用牛角攻擊他，嚇得他呼叫驚醒。醒後，立下遺囑，他的子孫絕不能再做殺牛人，也不能吃牛肉。
祖母從不吃牛肉。那天生產隊裡分牛肉，就有幾家不要。
現在我們家鄉水牛已經很少了。過不了多久，水牛會從我們的視野中消失。讓我們記得牠們留給我們美好的記憶，感謝牠們為人類作出的奉獻和犧牲。更要懺悔，由於人類的自私貪婪，而造成對牠們的傷害！
（完）
後記：這裡不想指責我們生產隊的領導和社員，有可能是他們太窮太想吃肉了。上個月去黃石公園遊玩，看到成群的耗牛悠然地吃草散步，牠們真太幸福了。因為這裡沒有人會想到去宰殺牠們，牠們能安然地度過一生。多麼希望我家鄉的水牛也能這般幸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