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幼微回到杜陵別業時，已是黃昏時分。我讓魚幼微在前屋廳堂里坐着，叫溫泉去沏一壺茶過來。溫泉見了幼微，笑道：“小姐今天為何如此打扮？是不是碰到什麼喜事了”幼微沖她笑了笑。我明白溫泉是將幼微當作蘇小小了，便喝斥他道：“怎麼這般說話，快快下去！”我跟幼微道：“慧蘭，你在堂上稍候，我去更衣後便來。”

我到了後堂書房，見蘇小小正在凝神看書。我進屋關上門道：“蘇姑娘，我已經找到那阮郁的下落了！原來他就投胎在洛陽李家。”蘇小小聽了，手中的書“啪”地一聲掉落在地。她先是錯愕愣怔了半晌，隨後便忍不住嗚嗚咽咽地抽泣起來。我說道：“今天我把那長得極像你的幼微姑娘也給帶來了，要說起來，今天能找到阮郁，全是因了她。”當下我把今日在崇貞觀里遇到李億的經過說了一下。蘇小小反覆念着李億的後兩句題詩“今日春風忽撲面，書生卻憶夢中名”，不覺痴了。我說道：“眼下我們得先來籌劃一下，如何安排你與阮郁相見。”

蘇小小道：“我倒有個主意，只是怕苦了幼微姑娘。但是真要見到阮郎，也只能出此下策了。”我催促她快快說出來。蘇小小道：“聽先生方才所言，那李億定然是看上幼微姑娘了，而幼微姑娘也慕他風流才俊。看來先生不想撮合他們倆，也是不可能的事。”我說道：“但是你尋覓阮郁不是已經都幾百年了嗎？豈能在此時放棄？”蘇小小道：“因此我才會出此下策。先生知道，妾身是不能在光天化日之下現身的，因是無所依託的鬼魂，渾身上下都是陰氣，即便與阮郎相見，也不能有肌膚之親。我的主意便是，我要將自己的魂魄附到幼微姑娘的肉身上去，這樣我就可以重新在人世間行動自如，過着凡人的生活，但是我的精神卻還是那個四處飄蕩的蘇小小。”

我吟哦了一會，心想：“這奪胎換骨之法，的確是將幼微的靈魂給吞噬了，就像當初我附身於溫庭筠一樣。這於幼微來說，當然是殘酷的。一個新的靈魂的誕生，即意味着一個固有靈魂的消失。這便是我們所謂的生死。”我看了一眼蘇小小，只見她正緊張地等待着我的回應。我長嘆一聲，道：“小小，從此之後，你便是魚幼微，魚幼微便是你了！”

那天晚上，我置辦了一桌上好的酒席宴請慧蘭。那些菜全都是蘇小小下廚做的，真可謂琳琅滿目，香味沁人。我端起一杯酒，對幼微說道：“慧蘭，為師的敬你一杯！”說着，我忍不住滴下兩行眼淚。慧蘭吃了一驚，忙端起酒杯道：“先生這是何故？”我說道：“我知道你跟李公子兩下里都有意思，明日我就托杜牧兄玉成此事。”幼微含羞低頭道：“原來先生早已窺透慧蘭心思！”我痴痴地盯着她看，竟覺得她跟蘇小小的長相沒什麼兩樣了。

那天晚上我和幼微都喝得大醉了，我扶她到我的床上和衣睡下，然後我自己就躺在她的身邊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醒來，我記起昨晚上的事，只見一邊的幼微還在鼾睡，我突然發現她的額頭上多了一朵白色的斷腸花。我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便推了她一下，道：“小小姑娘，該起床了，天亮了！”那幼微迷迷糊糊地說道：“先生，誰雖是小小姑娘啊？”於是我來到書房，只見桌案上放着一張字條，上面寫道：

“妾家住橫塘，紅淚滿衣裳。孤魂見君憐，蒲柳年年長。與君咫尺間，猶隔萬重山。君詩血痕赤，妾心乃斷腸。秋風起，塋中涼。恨晝永，夜吟寒。清月空明宜長眠，子規悲啼莫輾轉。小小自此惜別。”

我拿着紙條呆呆地看着，這時幼微走了進來，笑着道：“先生，慧蘭已備好早膳，請先生用過。”我看她舉手投足之間，更像蘇小小了。我問她道：“慧蘭，你的古詩做的很好，不過你學會絕句，律詩和填詞了嗎？”幼微笑道：“這些天我在書房裡，研讀了不少前賢之詩書，頗有進益。從‘初唐四傑’到‘元和體’，都有體會。”我聽了，便放下了心。蘇小小畢竟是南齊的人，於唐詩與詞尚未通曉。如今看來這道難關已經過了。

我送幼微回到“清心閣”，隨後便找杜牧去了。杜牧聽了我的說辭，沉吟道：“這確實是一樁美事。不過，飛卿兄可能有所不知，這李億乃洛陽名門大戶人家之後，家中已有一妻裴氏，也是大戶人家出身，因此李億素有懼內的不良習慣。我們還是先撮合他們，至於魚姑娘的名分，還得從長計議。”我想想，也只好如此了。

那天我們找到李億的住家，邀他一起出去喝花酒。路上李億偷偷牽扯一下我的衣襟道：“溫先生，那事有點眉目了嗎？”我道：“今日我們就是上門給你牽紅線的。你到時候可別始亂終棄。”李億急得指天畫地地要發誓，我笑道：“算了，到時候只怕由不得你了！”

三人到了“清心閣”，老闆高聲朝樓上喊道：“慧蘭姑娘，有貴客來到！”只見幼微款款從閣樓中出來，見了我們三人，笑道：“原來是溫先生，杜大人到了。快請上樓。”我們上了樓，那李億見了幼微，猛吃一驚，道：“你，你是誰？我好像在什麼地方見過你！”杜牧笑道：“李公子這不見外了？！昨日在崇貞觀中，你們不是早見過面了？”李億道：“魚姑娘額頭上的那白色斷腸花，我看上去怎的如此熟悉？還有姑娘的眉眼之間，與昨日初見，似乎另有韻味！”幼微輕輕朝我笑了一笑，隨即將我們延請入屋。幼微道：“小女子昨夜新寫一詩，請三位指教。”說着，她幽幽吟誦道：

“妾坐油壁車，郎騎青蔥馬。何處結同心，西陵松柏下。”

李億聽了，雙眼迷濛，手中的摺扇“啪”地一下掉落在地。他站起身來，一把攥住幼微的手，淚流滿面，道：“我記起來了，我記起來了！你是蘇小小！”

我悄悄地拉着杜牧的手就下樓去了。杜牧道：“這女子好生奇怪，她的眉眼神韻，倒果真像是當年你我在揚州瘦西湖邊見到的蘇小小姑娘。”我笑着對她說道：“杜兄，天機不可泄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