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完了中國歷史學者羅新的《從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發現中國》，感覺不錯，值得推薦。

之前推薦了楊瀟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見此）。楊瀟的書出版於2021年。而羅新的這本書出版於2017年。楊瀟原先似乎是一個媒體人。羅新卻是科班出身的歷史學者。

有點歷史常識的人看到書名就知道和元朝有關。元朝，作為中國歷史上第一個非漢族入主中原建立的政權，中國人對於該王朝的感情是複雜的。西方漢學家們，特別是研究中國歷史的學者們對元朝也有不同看法。

基本的分歧在於：元朝還是中國嗎？許多人都聽說過一句：“崖山之後，再無中國”的說法，即有些人認為：元軍大敗南宋軍隊的崖山海戰之後，中國文化已然衰亡了。那麼，元朝是否中國就成問題了。當然，也有歷史學者有不同意見。

西方近年來的史學論著對此也有不同看法。加拿大漢學家卜正民（Timothy James Brook, 1951年生）在其主編的哈佛中國史（History of Imperial China）中的一本專著：The Troubled Empire: China In the Yuan and Ming Dynasties（書評見此）。

卜先生雖然不認為元朝不是中國，然而他的觀點是：元朝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中國；元朝之後的中國與宋及以前的中國有了某種重要的斷裂。

然而不論學界的看法如何，民間呢？同時存在兩個極端：一個極端是阿Q式“我祖上比你們闊多了”的荒誕的自豪感，把元朝乃至蒙古帝國遠征歐洲的武功算成華夏民族的偉業。另一個極端是：元朝就是一個外族政權，是外夷入主中原；換句話說，元朝就是野蠻人對華夏的殖民政權。

無論如何，元朝是中國歷史的一個轉折點：盛極的華夏文明（唐、宋）正式進入下降通道，走向衰落。漢族為主的統治階級第一次被外族（蠻族、夷族）取代，雖然明朝又是漢族王朝，然而明亡之後中國再次被外族統治。元、明、清三朝對於華夏文明的打擊巨大，華夷之辨終於無法自圓其說，從文化的角度看，崖山之後，再無中國的提法不無道理。

羅新的《從大都到上都》是一本徒步旅行散文集。旅遊人人會。旅行就少人了，背包徒步旅行則更少了。羅新2017年前後的這次徒步旅行有點自找苦吃的味道。有各種交通工具不用，偏要背包徒步，用了十五天時間從元代的大都（今北京）走到了元代的上都（開平，在今內蒙古錫林郭勒盟正藍旗）。

《從大都到上都》就是羅新對自己此次旅行的記錄，混合了他旅行所見所感、相關歷史記錄、個人在歷史、徒步等方面的閱讀、自己的回憶，等等。該書用旅行時間順序，一日一篇，娓娓道來，不急不慌，確實如他序言中的所謂“閒步”一樣。

我的閱讀也是斷斷續續的。對於元史，我讀過一些，對於元朝皇帝消暑的習慣（離開大都，遷移至上都）我不甚了了。羅新徒步的路線根據的是元朝皇帝每年夏天避暑的專用路線。我的好奇心在於他在這條路線上能看到什麼古蹟殘留，關於這條路線又有什麼歷史記錄，歷史現實之間的對照能夠給我們什麼啟示，等等。總之，我的歷史愛好者之知性好奇心是閱讀的第一動力。

開始閱讀之後發現：元代的歷史知識固然有所增益，徒步旅行的知識也有很多增益。作者對於西方人徒步旅行的書籍有不少涉獵，《馬哥波羅遊記》就不說了；一些西方現當代的徒步旅行作者作品，乃至依然進行中的長距離徒步旅行計劃，如2013年至今已十年（到羅新的徒步旅行時已三年半）的走出伊甸園計劃 （Out of Eden Walk）。

這些知性的成長確實讓我有充實感，也引發了更多的好奇心與興趣，比如，我開始關注走出伊甸園計劃，想去找那些徒步旅行的書籍和電影來看，等等。

然而不止於此。《從大都到上都》不僅僅讓我增進了對元史、徒步旅行的知識，我更看到了羅新作為一個中國知識人走出象牙塔之後的內省與思考。

1989年六四大屠殺之後，中國的知識人在中共的淫威之下，要麼蛻變為御用知識分子，為專制政權幫忙幫閒，要麼隱身象牙之塔，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上做研究搞學術。“公共知識分子”或“公知”被中共污名化。

許多中國知識人不僅害怕被貼上“公知”的標籤，還面臨文字獄的風險：發表文字就不必說了，公開或私下評論社會、時事、政策等都可能遭到中共及被中共支持、洗腦與煽動的所謂“粉紅族”、“五毛黨”的網暴。

《從大都到上都》的旅行散文似乎疏離了學術，也躲開了政治，在六百多年前的元朝與2016年的中國之間切換，在歷史與現實之間嫁接，在對元朝歷史的閱讀與今日中國的地理行走中獲得了某種張力與平衡，似乎體現了一種知識人夾縫中求生存的努力。

然而這樣的書，其讀者應該是不多的。浮躁的中國社會容不下一張書桌，更容不下慢下來的徒步旅行。中國那麼大，背包客、徒步旅行者卻是少見的。像走出伊甸園計劃那樣的計劃只能是西方人的計劃。羅新有幸，還能夠找到幾個同行者，還能夠出版這本旅行散文作品。

看中國社會文革2.0的趨勢，我疑心：像楊瀟的《重走：在公路、河流和驛道上尋找西南聯大》，羅新的《從大都到上都：在古道上重新發現中國》這樣的作品，在將來都會受到更多的審查與限制，愛讀書的朋友且讀且珍惜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