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浦東女子】 一 |
送交者: 底波拉 2022年02月13日16:43:14 於 [加國移民] 發送悄悄話 |
【浦東女子】 吳亞東着
幕前的話
1:這段往事,對於民族和個人,無論是榮是恥,是福是禍,都該留下清楚的印跡,不要刻意濃妝或澹抹,讓今人後人能明白前因後果,才是正理。 2:寫這本書還為了讚美我的妻子和所有守護良知長駐的好人。
(一)市農民運動會
倘若沒有一九五八年上海舉辦的第一屆農民運動會,我根本不可能見到家菊,也自然不會有我倆的婚姻。 此前我在外灘一座大樓里工作,單位名稱是中央第一機械工業部駐上海的動力工業設計局,職務是譯員; 家菊呢,她是黃浦江以東長江口外一座小村莊珊黃村的貧農女兒。兩個完全不相干的人竟然碰到一起,這先要從“幹部下放”講起。 那是“反右派”運動剛結束,“人民公社”、“大躍進”運動即將興起的當口,上海各企事業單位和機關都抽調大批中青年幹部去往郊區農村下放勞動。所謂“下放”二字,雖有居高臨下之意,但實際上是接受鍛煉並在人民公社化中起些作用。我們設計局也派了九十九位專業幹部以及青年職工去往浦東縣高東鄉樓下村。 要是單單勞動鍛煉,我也不會認識她,因為樓下村和她們珊黃村中間還隔着個張家宅,無事誰也沒必要串門,就是人民公社化運動把叄個村,即叄個高級農業合作社合併成東風人民公社的第八大隊,並成大隊又怎麼會造成機會呢?巧事便因上海市破天荒要舉辦第一屆農民和下放幹部運動會而發生的。我們公社叫“東風”,大得很,等於現在浦東新區外高橋功能區的規模。要參加就得組隊,選人訓練,怎麼搞呢? 說起運動會,農民哪裡知道是怎麼一回事,就連公社裡匆匆抽調來的幹部不清楚。沒辦法,公社教育衛生部只好通知轄區內各下放幹部單位領隊會商,期待有內行出來辦理此事,結果決定由張家宅村市計量局幹部張啟發和我負責組建東風公社代表隊。張是計量局工會幹部,黨員,是運動愛好者;我是團員,參加過全國第一屆職工運動會,遼寧省和大連市運動會。商量後,由張啟發領隊,我負責選人和訓練。 我要去的第一站便是珊黃村,因為那裡下放幹部單位是上海機器製造學校,我想,學校嘛,人才總是有好的。果然不錯,一打聽,薛寶林老師練過十項全能,一見面話就投緣,於是又有好幾位老師成了我們的班底。這還不算,薛老師又宣稱,他們己率先在珊黃舉辦了一次真正農民的運動會,特別指出,他發現一個小姑娘很有潛力。內行人說的話,我當然相信,決定立即跑到珊黃村小浜宅去面試那位小姑娘。話到這,您一定明白,她就是家菊了。 到小浜宅向坐在門口的老媽媽們打聽家菊,都說不知道是誰,把我弄煳塗了,直到向在大田裡幹活的嫂嫂們詢問才明白,原來家菊是大名,平日大伙兒只管她叫“毛頭”。最後人家告訴我,她正在黃家灣解放軍營房邊的田裡鋤草,經過指點,我便徑直走過去。 在路上,我猜想,“毛頭”、“毛頭”,聽起來,此人十有八九是個假小子。那裡有四個女子鋤草,其中叄個都叄十歲出頭,只有一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顯然肯定是毛頭了,而她絕不是假小子。只見她紅噴噴的臉呈瓜子形,一雙眼不算大,但嵌在稍稍凹進去的眼眶上就顯得濃黑,有些白色人種的特點,還彷效成年婦女的樣子燙了頭.可以說,她的長相在那片農村里大概相當突出。 我說明來意,自然惹得婦女們一陣熱鬧,這個說,毛頭好去上海見見世面;那個說,毛頭要當運動員得第一名了。倒是那位“當事人”卻沒停止手中的活計,不聲不響,只是笑眯眯地鋤草。最後我問她願不願意參加訓練,她仍是不聲不響,只點了點頭。我通知她五天以後上午到解放軍營房營部報到,我們公社的集訓暫借營房進行。就是這樣,我和未來終生相守的妻子第一次見了面。不過,當時我腦子裡還根本沒有婚姻的影子,更不會想到有朝一日竟然真找一個農村姑娘為伴. 東風人民公社體育集訓隊以最快速度把運動員選齊了。其實攤子太大,來不及仔細選拔,多是靠各村下放幹部推薦,只好根據訓練情況再逐漸篩選補充。薛老師也兼做了教練。 營房雖然很大,並且有籃球場,但沒有田徑場。投擲,跳躍項目以及徑賽的彎道技術都難以訓練,怎麼辦? 張啟發這人辦事麻利,他想把集訓隊移到高橋鎮學校附近“借窩生蛋”,說干就干,馬上跑到東風人民公社教育衛生部反映。剛剛突擊成立的公社,剛剛突擊調齊的幹部正在忙亂中摸不着頭腦,反正只要把事辦好,有求必應,就這麼,我們便轉移鎮上一處原屬一個大戶人家的花園。上了歲數的人都知道,公社化的時代是“天下一家大鍋飯”的高潮,只要一紙介紹信,向誰伸手都有可能弄到東西。我們集訓隊本身倒是勤儉鬧革命,除去釘鞋借不到,由公社批錢去買外,服裝、器材全由學校供應。記得,我們這幾十口人常使高橋中學、育民中學體育室十分為難。東西用了,壞了,我們是無錢可賠的,人家的家當都要預算添置,多麼心疼,看得出,老師們面有難色,有口難言,心裡肯定犯嘀咕,但在那個大背景下誰又敢對“公社”說個不字呢! 場地設施器材全靠在兩所中學身上,公社後勤部也幫我們安排了糧食菜蔬和油鹽供應,只要自己解決輪班當炊事員燒飯便一切妥當,可以全力投入訓練了。 市里這次運動會除田徑賽外還要設自行車賽,我們的車手中有一位來自市五金交電公司的工會主席老汪。他為人穩重,我們乾脆把這一攤子託付給他帶領。我和薛老師商定,田賽由他主要負責,我來帶徑賽。 所謂徑賽項目,就是在跑道上比賽奔跑快慢的項目,其中一百米、二百米項目要注意的技術要領較多,運動員要有教練多幫着練,其餘距離項目對教練的依賴可以少些,我只好對中長距離運動員集中提些要求先讓他們自覺鍛煉,也就是說,規定多少米幾次為一組訓練量共跑幾次,等等。可是訓練這種事很難說,認真和不認真大有講究,有的人抓緊些會累得夠嗆;有的偷懶些在兩組運動量之間可以閒坐得身上發涼。家菊和我們樓下村來的巧珍就被我分到這個組。這兩個小姑娘卻不會偷懶,她倆摽在一塊兒簡直不肯休息,跑道上時不時出現她們的身影。我抽空跑過去問她們跑了幾組,兩個人像傻瓜樣回答不出,我只得強迫休息。當天晚上吃過飯,我找家菊和巧珍她們那個組的男女運動員聊聊,介紹四百米、八百米跑的特點。這兩項比起一千五百米、叄千米距離要短得多,但是卻難跑得多。運動員在幾百米之內因為突然進入激烈比賽會產生很難過的疲勞,簡直好像要癱倒的樣子,但這種疲勞稱作假性疲勞,闖過這一關人便覺得適應了,能再快速跑下去。四百米、八百米正處在假性疲勞階段,所以還沒等到適應比賽,終點已經到了。我對他們說,要練就得練起跑後一百米競爭後繼續堅持速度的本事,不能貪圖休息,否則到比賽時擠在大家中間就慘了!說到這裡,我稱讚巧珍和家菊壓縮休息時間訓練質量高,又根據個人經驗讓大家試着每次跑時都由快速開始,距離約二十米、四十米、五十米逐漸增加,然後再轉入中距離跑的速度。第二天開始,便看到這個組的姑娘,小伙由快速開始再轉入正常的反覆跑練習進行了,其中還是家菊、巧珍最努力。 老薛到底是體育老師,不但懂行而且善教,一個人管田賽訓練井井有條,他特別注意教跳高,跳遠運動員掌握助跑距離和步數,不要隨意亂跑,直到大夥明白了,才在具體姿式上下功夫。再就是投擲項目了,鉛球、鐵餅、標槍這叄項看起來都是力氣活,但技巧極重要,薛老師要一步步輔導。好在後來發現一位助手,就是交通運輸局下放幹部老朱,這位曾在碼頭上幹過活的北方大漢,不但力大無比,而且十分謙和好學,很快就成了“助教”,大家也很敬重他。 一邊忙着教練,一邊還要自己練,我、張啟發、薛老師還有一位受過訓練的年輕幹部組成接力隊狠練接力技巧,同時也帶動農民組男、女接力隊一起練,希望用熟練技巧來彌補速度。後來果然有效,我們接力各組都在運動會上名列前四。 市運動會終於要開賽了,農民、下放幹部兩大部分各賽一天。但這種新鮮的活動吸引力太大,我們是全體出動兩天都到場。公社也派人服務,使大家都興奮異常。虹口體育場幾萬個座位的大場面,不要說農村青年,就是下放幹部也有一大半人沒進來過,層層迭迭的大看台、足球場、八條橢圓形跑道線條分明,看得大家眼睛發直。 進入比賽後,我最為關注的自然是家菊、巧珍,經驗使我相信她們得名次希望很大。上半天女子八百米決賽並不分組,幾十個人集在一起出發。賽前我根據體力布置家菊槍響後搶先領跑,有意把隊伍速度提高,但要巧珍不要急於搶先,跟在後面,打算等到大夥上氣不接下氣後再逐漸超越,爭取第一。誰知初出茅廬的各鄉農村小姑娘們用不着家菊帶動,一聽槍聲都像跑短距離一般拼命向前,根本不理會前面還有幾百米。剛剛衝出半圈,不少人就明顯地慢下來,家菊開始領跑。看得出她能達到這個位置已經耗出不少體力,為了讓巧珍能後來居上,她仍然盡力向快處帶,直到身後已經聽不到別人的腳步聲,才放慢下來。巧珍沒有跟着瞎沖,逐漸一步步趕了上去,第一圈跑完不久,她已經和放慢的家菊並駕齊驅了。幾十個小姑娘經過開始一陣瘋跑之後,體力的消耗用不着說,所謂“假性疲勞”明顯作弄着她們,各人只有憑着意志在堅持着比賽。看到巧珍不慌不忙地趕上來,家菊雖然覺得自己的使命完成,但並不甘心就此落在後面,仍是咬牙跟隊友較勁,結果仍落後於巧珍得了第二名。這麼一爭倒把巧珍拼苦了,她幾乎是踉踉蹌蹌抵達終點,隨後便因為右腿痙攣被抬了出來。家菊陪着巧珍回到我們的看台區,不聲不響,問她累不累,只搖搖頭,笑着,我料定是話也講不動了。 下午叄點多鐘的女子四百米比賽,規定是分幾組,憑各人成績決定名次,不再決賽。這個辦法本是為照顧姑娘的體力,但是卻讓任何人都沒了底,生怕自己組不及別人,只好玩命地跑。我們公社只有家菊一個人參賽,原本報名的巧珍因為小腿還一蹺一蹺,根本跑不起來只好放棄。家菊做好準備活動後,我提醒她,這個距離只能不快不慢地一股勁跑到底,千萬不要受別人影響亂跟。直到這時家菊才漏出一句實話,她說:“只怕想快也快不成了,我兩隻腳直發軟!”我一聽,心想,糟了,上午她拼得太厲害,現在怕是真不行了!四百米槍聲響起,我用秒表記錄着每組第一名的成績,排在最後一組的家菊走上起跑線時,前面五組中最好成績是一分十九秒。我明白,這個成績對於她來說本沒有太大威脅,只是不知體力下降如何。在起終點處我再一次提醒姑娘堅持勻速,不再用八百米時的戰術,並留下兩位姑娘在終點外面等候家菊賽後出場,而自己跑向賽道叄百米彎道的外邊觀察即將跑來的家菊,因為最後一百米是全程關鍵區段,打算對她作最後指點。 槍聲終於響了,這一組的其他運動員仍是不顧一切勐向前衝,家菊當然被甩在後邊。經驗告訴我,前鋒的勢頭保持不了一百米,果然不錯距離開始穩定,慢慢地就縮短了。家菊很沉住氣,一直不緊不慢跟住不放,眼看到達第叄百米的彎道口,她雖追上不少,可是並沒達到預想的程度,一瞬間,全部運動員已經跑到第叄百米,也就是我站立的地點,應該可以看到齊頭並進的場面,然而家菊離開領先的一個竟還有十多米左右,我緊張了!想不到那個別公社的小姑娘居然沒被起跑的勐沖給拖垮,似乎還有實力爭取勝利;再看看家菊,沒有昂揚的表情,也不像勉為其難,只是機械地跑着。我急了,不由地大喊“只剩一百米啦!”不料,我的喊聲既激勵了家菊,也把那位領先者求勝欲望鼓動得更足,家菊雖然很快超越不少對手,但離領先的那個還有一段路。看台上我們的人都發狂似的拼命喊着:“家菊!家菊!”跑在前頭的對手終於聽到身後的腳步,回頭一看,要命,趕上來也!她可以說把吃奶的力氣全使出來,在離終點大約叄米處,還是被家菊追平。兩個女孩真拼了,結果還是家菊用一個十分清晰的向前撞線動作奪得了第一。這個動作主要用在短跑時,想不到她在精疲力竭的狀況下,還記得住訓練的要領。隨着兩個小姑娘爭先恐後撞線,我手中的秒表已停在一分十六秒左右,心裡明白,眼前的兩個便是全組冠亞軍了。兩位隊友把家菊攙回看台,眾人目睹過這場扣人心弦的決賽,忍不住把她圍得水泄不通。等眾人稍稍散開些後,我問她感覺如何,她只說出六個字:“哭不出,笑不出!” 我自然明白這六個字的含意,四百米跑,看似不長,體力特傷,全程拼下來,渾身難過,站也不是,蹲也不是,真想躺在場上打滾,何況家菊上下午兩場都碰着硬仗呢!接着傳來好消息!老朱那邊的田賽男女鐵餅、標槍前六名全有我們的人。薛老師指導有功,老實說,這些技術高的項目,誰抓訓練誰有成績。 第二天我們東風公社開爆了一個最大冷門,由老汪帶領的自行車隊連獲好幾個第一。原來高橋一帶是奶牛之鄉,運動員個個都是從送奶員中挑出來的,他們每天踏着奶車長途往返,早就把耐力練出來啦。 東風公社教衛部來看比賽的幹部可忙乎啦,他們不停地到記分欄前抄着成績。隨着我們下放幹部連得幾個第一名,總分扶搖直上,最後在幾十個公社中我們榮獲總分第叄名。只有七一公社和紅星公社在我們前面。它們那裡的下放幹部一批來自市體委系統,一批來自高校,實力和教練都比我們強,難怪如此,但在東風公社教衛部的幹部眼裡,我們這支隊伍夠有面子了。第叄天沒等張啟發和我去公社匯報,人家那裡己經貼出大紅捷報。 從公社那裡聽飽誇獎話回來,午後全隊召開大會,除了詳細報道各項比賽成績以外,就是通告公社意見:運動會開完,集訓結束,全體各回本大隊。對於相處個把月的年輕人說來,這個通告可不是受歡迎的消息,會場氣氛頓時一冷,接着就是嘰嘰喳喳一片議論。 投擲組一位長着雀斑但雙眼大而有神的姑娘靜妹勐然站立起來:“就這麼散了?!”大伙兒一愣,馬上鬨笑起來。張啟發搖着頭笑着說:“任務完成,總要分手的。”下面一片喊叫:“我們不要散掉,開到一個什麼大隊,在那裡邊幹活邊鍛煉好嗎?反正都是公社,在哪裡干不一樣!”這大概便是當時最集中的呼聲,沒有一個人願意回去。 幾十個人竟然全部拒絕回去,不是怪事了嗎?其實不然,我們大家組隊的時候,人民公社“大躍進”鬧騰一年多,土地挖深叄尺,生土壓住熟土,上百斤稻種撒在一畝地上,弄得莊稼一塌煳塗,人累得筋疲力盡,糧食卻越來越不夠吃。來的這些小農民自然不斷聽到家長私下裡埋怨,如此胡來,農民難免走投無路。參加集訓以來,糧食由公社提供,不怕餓肚子,再說,一大群年輕人在一起又是鍛煉又是嬉戲,何其快樂,難道還願意回去瞎搞! 而我們負責的兩個人,包括薛老師和老宋、老朱雖然都是黨團員,對下鄉後這種違背科學的“大躍進”早就由於身受其苦而滿腹牢騷。拿我來說,深翻土地時,黨團員帶頭每天實足要挖起一米寬一米深的泥土八米長,也就是八個立方米二、叄百擔重量,糧食未缺時一頓能吃下一斤二兩米飯,睏倦時站着站着都會睡去。如此苦幹,結果卻弄得糧食大減收,心中怎不反感!所以,關於希望不要散夥的呼聲,立刻就為我們所贊同。 想是這樣想,但怎麼能師出有名呢?張啟發果然機動靈活,腦子一動計上心來。他托出一條道聽途說的信息為由以支撐我們的主張。據說上海縣七一人民公社為保團體冠軍,聲稱要常年保持集訓。我們幾個馬上煞有其事表示不能等閒視之,管它是真是假,當下大家一拍即合,決定由張和我再一次去公社匯報。到了地方我更大加渲染一番。公社幹部正在興頭上,反正吃大鍋飯,集訓也不花什麼大錢,立即拍板,只是原駐地另有用途,我們就提出改住離高橋不遠的陳家墩大隊,來往尚不算遠,這一下又該輪到陳家墩雞飛狗跳了。這個隊突然接到命令,接待這批特殊的“上級部隊”,毫不含煳很快向鄉親們徵用一切可騰出的房屋,而且要揀好些的,原來用過的大食堂也收拾乾淨,又要提供蔬菜並且記一筆一筆煳塗賬,等等。作為回報,我們答應抽空幫生產隊干點力氣活。至於為訓練提供場地和器材的高橋、育民兩所中學,只好繼續免費服務,看得出老師們的為難,但也顧不了那麼多。
我們雖然繼續集訓下去,畢竟不及運動會前那樣緊張費勁,晚上時間完全放任自流也不好,張啟發和我商量總得搞些有意義的活動才好。我們覺得,倘若按照政治學習模式像報紙那樣再宣傳農業創高產放“衛星”,大家肯定不要聽,不如搞些文娛活動或由大家輪流講自己心裡話或者點節目。那個年代我們對物質條件要求很低,一間農村客堂地上鋪點稻草,幾十個人便能擠得下,一聲高喊,一陣鼓掌,活動就搞起來了,差不多每隔一天晚上就有一場聚會。這批人中上海人唱越劇、滬劇、浦東說書;大力士老朱唱山西梆子,還有的唱黃梅戲;張啟發不善於唱戲,就講起“阿里巴巴四十大盜”芝麻芝麻開門的故事。 有一次我被點名講一九五五年到北京參加全國職工運動會的事。這段經歷真的使大伙兒很入神,因為在比賽前幾天職工運動員在賀龍、陳毅元帥親自指揮下在天安門廣場訓練隊列,然後參加國慶六周年大檢閱,還拍成記錄片電影在全國播放;國慶後的運動會我正參加二百米低欄決賽前,廣播員宣布毛主席、劉少奇、朱德、周恩來總理全來到主席台觀看,運動場上人們全站立起來,歡呼聲震耳欲聾。講到這裡,大家問我得了第幾名,我說,跑到主席台前想看清楚台上領袖面容時一走神差一點把欄架也跨亂了,結果八個人決賽我只得第七名,惹出一陣大笑。 記得我講完以後,不知是誰提出要這次農民運動會得分最高的小姑娘講話,這指的是家菊,她得了一個第一,一個第二共十二分。這“突然的一擊”把家菊嚇壞了,在無處可逃的人堆里,她只好把臉埋到一旁的巧珍身後,搖着手大叫:“講不來!講不來!”那巧珍卻不肯庇護,反推她出來,一定要她講比賽時想些什麼,可是推搡多時姑娘只想出一句:“吃也吃力死了,還能想得什麼什麼呀!”發言結束。眾人不依,繼續大喊,終無反應。巧珍看下不了台,只得另起話頭,說:“叫家菊講講她怎麼會燙頭髮的,頭髮上有一段故事呢。”大夥反正無事可做,聽什麼都行,就跟着響應了。誰知家菊脾氣太犟,乾脆雙手捂着臉,一聲不吭,任人把“家菊!家菊”喊破天也沒用。巧珍顯然知道內情,半對眾人,半對着家菊大聲說:“我要替她說了!” 原來家菊在家時本也留着兩根小辮子,也跟着大多數姑娘燙了辮梢。可是有天晚上女社員們正在倉庫里挑揀棉花種籽,家菊的父親突然手持一把剪刀跑到姑娘背後,“咔喳,咔喳”兩下子把辮梢給剪掉。事出所有人的意外,全都愣住了。姑娘第一個反應過來,反手一摸,辮梢散了,頓着雙腳大哭大鬧。此事立即把眾婦女激怒,好像比自家的事更有切膚之痛,吼聲迭起把這男人整個嚇傻。家菊媽也在場幹活,她站起身摸摸女兒的頭髮,偏過頭問丈夫發什麼神經病,既是“神經有病”,那男人確實回答不出什麼所以然,只得呆呆站在原地任眾人斥罵。媽媽當機立斷,拉起女兒,斥着男人一起回家算賬。 巧珍把人家講給她聽的悄悄話嘩啦嘩啦倒出一半,使家菊大為不滿:“好嘞!好嘞!講不完了?”巧珍說:“叫你講,你又不肯。”“我就不講!”故事被打斷。眾人自然想知道,小辮子怎麼會變成現在的滿頭燙呢?懸念、僵持。張啟發打了個圓場,說:“人家願講,你才能聽,不能勉強的,就到此為止吧。將來看誰有面子讓家菊講給你聽,散會。”當時在場 人中至少我是很想知道下文的,燙頭髮也有什麼典故呢? 我們繼續集訓的日子比起回隊參加生產隊勞動實在快樂得多,但好景不長,不久,各組裡都有下放幹部得到單位消息,陸陸續續有人奉召回上海工作了。這個消息的吸引力太大,張啟發和我的耳朵不時傳來想回大隊的聲音,老實說,我們自己何嘗不動心!於是幾個人一商量,趕快到公社去要求,兩個星期後結束集訓。消息傳開,大家都有一種說不出的感覺。 小伙子和姑娘們開始互留通訊地址,有的立即就互相串門了,依依不捨隨處可見。 正在這時,一天傍晚,和毛頭一個村的小萬姑娘急匆匆跑來告訴我,毛頭飯也不吃,又跑回體育場,問她話也不肯說。住地到訓練地往返要半小時多,她為何一人跑過去?我連忙也往訓練場走去找她回來吃飯。進場一看漸漸暗下來的天空下,空蕩蕩 的一片場地盡頭,毛頭坐在地上,把頭埋在雙膝上。走近她漸漸聽出,她在那裡傷心地哭呢!原來訓練好以後,她把釘鞋放在地上,自己到廁所去一趟,整隊離場時忘記了鞋子。這一急非同小可!嗚嗚咽咽中她說道:“這怎麼得了呀,一雙鞋十幾塊錢,要賠的,我怎麼賠呀!”反反覆覆老說這兩句。知道我來找她,也不抬頭,只是絕望地哽咽。 我勸她別急,回去問問,也許有人拾到。她還是抽泣不止。我看她這麼固執,脫口而出說道:“毛頭,你急什麼!就是丟了,也不會讓你賠,我賠好了!”好勸歹勸總算把她拉起身,一起回到住地。剛到地方,一群小青年已經等着報告了:“是一位叫馬志民的拾到,交給薛指導了。薛指導忘記講。等他想起找人,毛頭早跑了。”一場虛驚,毛頭破涕為笑。要知道,當年農民一年到頭是看不到錢的。公社化以後,經過努力,每個勞動力每月有二到叄塊錢“工資”,已經很不易了。一雙釘鞋錢,對於毛頭豈不是要命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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