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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志小说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52-54)馮馮
送交者: 亦宛然 2012年07月17日12:42:04 于 [海 二 代] 发送悄悄话
立志小说 微曦 第二部 鬱雲 (52-54)馮馮 2012-07-17 15:40:46

52
母亲提出辞呈的时候,主任觉得很不为然。
主任说:『我们不久也会离开这里的,也许就是回广州,你为什么不跟着大家一起走呢?』
『我不能等待那么久!』母亲:『我觉得好像不大能支持下去了。我必须趁着我还有能力的时候把孩子交给他的祖父,那我就是有什么事,也可以安心了。』
这时候我像一个小偷般地,在主任的办公室外面偷听着,母亲的话使我心头震惊不已,她讲的话是什么意思呢?
『我想情形不像你说的那么严重。』主任的声音:『如果你能够多在所里待一个时期,等候上面的命令,跟着机关行动比较好一点,一则你可以省一些费用,二则也较为安全,你知道吗?凡是在这种青黄不接的情形之下,大局未定的时候,路途是最不安靖的。你一个女人,身体又不好,孩子又小… …  』
『这一点主任可以不必担心!』母亲的声音:『我什么不安靖的路都走过了。我是穷人,不怕盗贼。至于钱的问题,我想请主任借给我三个月的薪饷,我只要够回得到广州就行了。』
『那以后的事怎么办呢?』
『以后的事——计算不了那么长远了。不过,到了广州总会有办法的。孩子是范家的,他范家总不致于完全不管吧。』
『你真的要走?』
『真的!我决定了!』
『你不想一想,我们这里都需要你照应呀!』主任说:『现在还有很多人没有复原呢!』
『我已经无能为力了,』母亲说:『我自己都朝不保夕,那能再照料别人呀?』
『我不要你操劳,只要你告诉他们怎么做就行了。』
『用不着我,许小姐和江小姐不是还在所里吗?』
她说的是两个护士小姐。她们是后来来支援的。
『我仍然希望你留下来,多待一个星期,』主任说:『为了你自己,也是为了我们全体。』
『不行!我决定要走!』
『你就不管我们大家了吗?你是一向最热心服务的呀!你就忍心不管这两百人就走了吗?』
『为了我儿子的前途!我必须要自私一点了!』母亲说:『我自己感觉得很不是了,万一我… … 我的儿子怎么办呢?谁能负起责任来培养教育他呢!我… … 』
『不要那么悲观!』主任说。
『这不是悲观,这是事先打算。』
『好吧!我批准你走!』主任终于说:『三个月的薪饷我发给你。你决定什么时候走呢?』
『一两天之内。』
『一直回广州?』
『是的。』
『好吧!希望你回到广州找个好医院去检查一下。好好疗养一下。情形也许没有那么坏!不要太悲观!』
从这一段对话听来,我证实了心中一向的疑念;母亲的确患着一种什么病。她一直瞒着我。为了抚养我,这些年来她历尽千辛万苦!啊!母亲!我不知道怎样才能够报答您呢!我禁不住哽咽了。
我听见母亲快从办公室出来了,连忙跑开。当我再见到她的时候,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可是我知道,我心中从此添上一个巨大的阴影,那比任何的威胁都巨大,比日本飞机的炸弹和机关枪,比水灾和大火的威胁都大得多,我开始觉得,母亲所以能够支持下来,完全是她的无比伟大的母爱所给予她的力量。日子久了,她的力量终于衰竭了!可怜的母亲啊!
我们终于启程南下了,全所的人都到江边来送别,我们踏上一叶扁舟,在官兵们的挥手中离开了码头,走了很远,我还看见他们还在江边望着。
别了!鬼域般的废墟!恐怖的白虎大楼!别了!黄土常年不断地倒塌到江水中的断岸!别了!可怕的疾病之乡!当我几天前回来的时候,我还那么高兴地看到它,现在我对它的恋念完全失去了!我唯恐走得不够快!我帮忙着用竹篙撑船。
母亲怕我会掉下江里去,叫我不要乱来,我告诉她说我已经是个颇有经验的小船夫了。
『那天就是这样撑船回来的呀!』我说。
『唉!你这个孩子!』母亲叹着气说。
因为听我说起东水的情形,而且一向不怎么喜欢这个地方,母亲决定就坐小船直放老隆了,所以我们对达合流之处并不折向北面走,那时候正是黄昏在落日余晖中,我们的小艇绕过了悬崖,向着南边航行。
母亲的意思要多走一点才歇息,船夫拗她不过,只好多趁了一点路程。正当我们的小船在江心顺流而行的时候,那艘灰色的汽船从南边来了。不知道是什么缘故,它一直向着我们驶过来。船夫连忙把船撑向一旁,可是汽船好像是有意作对般地,斜斜地直冲而来,我们再要闪避,已经来不及了。
巨大的汽船船首一直迎面撞上来。我大吃一惊,连忙用竹篙的尖端指着它。
『顶着它呀!』我高声地向船夫叫喊。
用不着我叫喊,船夫远比我有经验,他早就准备好了。
澎!汽船的船首撞上来了,站在船头上的几个水手一阵发喊咆哮着叫骂。
『不要命啦!』
『走到航道上来了!真是不要命啦!』
我勃然大怒,一面用竹篙顶住对方的船头,一面也骂回去:『这条河是你们的呀?你们撞上来还要骂人!』
由于两根竹篙的支撑,我们的小船总算是没给撞上了。可是这种支撑的力量并未能使我们完全脱离危险,船身摇摇摆摆,滑到汽船的舷边下面去了。汽船所划起的波涌扬播得我们的小船几乎倾覆。我的竹篙一时掉不过来,船夫的是顶住了,但是没有多大用处。
澎!我们的船篷碰上去了,我连忙抛开手上的竹篙,用手的双手推对方的船舷,我用尽平生之力推着,船夫也在推,船身终于渐渐地荡开了一点。我忽然发觉,母亲也正在用她的枯瘦的两手在推。黄豆般大小的汗珠也出现在她的苍白的脸上。
『妈妈!』我吓了一惊,连忙叫喊:『您不用推!』
她没讲话,还是用力推着。现在船夫已经有效地用竹篙顶住了汽船。我们已经离开了它了。母亲颓然地坐在舱篷口上。我顾不得别的了,连忙过去看她。
小船在海船所鼓起的波涛中摇荡得很厉害,几乎要把我们都翻到河里去,我连忙紧紧抓住了船边,过了好半天船才平衡下来。
『妈妈!』我问母亲:『您觉得怎么样啦?』
『妈究竟是不如从前了!』母亲喘息着说:『才用这么一点点力量就累了!』
『您真是不应该去用力推的呀!』
『不帮忙推,难道让船给压翻么?船要是翻了,我们都没命啦,多少场大难都逃过了,把命送在这河里可真冤枉哪,我们好歹还要活着回到广州去呀!』
『妈!您怎么说话像老太婆啦?以前您不是这样子的嘛。』
『妈可不是老了?』
『您一向都是很勇敢的呀!您还常常叫我勇敢呢!』
『对了,我是那样说过的!』她黯然地苦笑:『我是该勇敢一点的。』
以后的路程当中,幸而再没有发生什么事故,我们平平安安地在次日下午到达老隆。
在老隆我们找一家小客栈住下。我告诉母亲上次我在此地遇到丁班长的事,母亲就叫我带她去找他。
母亲和丁班长寒喧一番以后,就请他打听有没有回广州的船。
『现在路还没通!』丁班长说:『日本的投降还没有正式签字呢。虽然已经在米苏里号军舰上签了字,但是中国战区受降仪式还未举行,听说要九月三日才举行呢,你们要走总得等到路通才能走!』
『要等到局面澄清,总得有一两个月吧!』丁班长说:『护士长不是我批评你,你很不该这样早下来的。』
『既然来了,我就不打算再回黄埠去了。』母亲说:『小虎,不如这样吧,我们到龙川去,你先去上学,不要耽误了学业。等日本人都走了以后,我们马上就回广州。』
『那要好久啊?』
『最多不过两个月吧!』母亲似乎相当肯定地说。

                             53    
故乡啊!那一天才能回到你的怀抱中呢?故乡啊!你现在是什么样子?经过八年敌人铁蹄的蹂躏和统治。你是什么样子呢?
    祖父和祖母,他们是什么样子的呢?是不是一个老是持着旱烟袋的老头子?是不是一个缠足的白发婆婆?那些高楼的前面可还堆着高高厚厚的沙包?爱群酒家是否无恙?……已经记不起来了。一切的印象早巳模糊了。是的,一切都模糊了。可是思乡似乎是人类的天性之一。即使是从未回去过的故乡,也会使人念念不忘。海裹有一种鳗鱼,在淡水河入海的流域产卵,孵化以后,小鱼游到海中长大,当牠成长以后,牠一定会回到牠出生的地方不论路途多远,远隔多少个大洋。我就是这样的小鳗鱼,我的天性裹也有着强烈的思乡情绪,我怀念我底从未见过面的祖父母,怀念我那出生的地方。
    在龙川中学,我虽然努力地想把书唸好,但是我的一颗心早巳驰骋在遥远的南方。我用于对家乡的想像的时间远较用功读书为多,我自己也知道这和母亲叫我求学的苦心相违,然而,我始终无法摆脱对故乡的一分幻想。
    上课的时候,我心不在焉,幻想着将来的幸福,课余的时间,我坐在校园裹独自冥想。我只有很少数的朋友。他们很不幸地都做了我倾诉我底幻想的对象。很奇怪地,他们对于我讲的话却深深地感到兴趣,像听故事一样地聚精汇神。   
    『我祖父母是个很慈爱的人,虽然样子有点兇,』我说:『他老是拿着一根长长的旱烟斗,谁不听话,他就用旱烟管敲人家的头!敲得人好痛啊!』我非常认真地对我的朋友描述,仿彿我真的一直就和祖父在一超生活过:『当然哪!那根三尺长的旱烟管是金子打的!金子敲在头上怎能不痛呢?可是他从来不敲我的头!你知道,他可真疼我哪!比我父亲还疼爱我。』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吹牛,直到提起父亲,我心中才隐隐作痛,但是我很快就把这些感觉隐藏起来了,我将一切锁在心底深处。
   『我爸爸是个上校!他有许多兵,他骑在白马上校阅那些士兵。他们都向他敬礼!我爸爸好神气啊!雪亮的马靴,每天都要勤务兵为他擦,用凡上林擦得像镜子一样光亮,他的肩头上有两个金色的肩章,当他一走动的时候,那些金穗就不住地摇动,金光闪闪,他威风得很呢,当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那些卫兵向他敬礼,我就这样地回礼!』
    我擧起手行一个军礼。使我的小朋友们羡慕极了。
    『你爸爸现在在什麽地方呢?』
    『他麽?』这个问题像一支箭射进了我的心,可是我立刻装出极其自然的态度说:『他负有非常重要的任务,那是很机密的军事机密,连我们都不能知道。』
    『啊!』小朋友惊叹地望着我。我在剎那间已经感觉到自己伟大起来。然而,这种虚荣是空虚的,我的心很虚,所获得的陶醉感无法弥补心中的歉疚,我一向并不是爱吹牛的人。          
     然而,这不足以阻止我更进一步的夸耀。
    『我们马上就要回广州去了。』我说:『等到交通恢愎,秩序安定以后就走。我不过是暂时在这儿唸几个星期书而已。回到广州,我就要和祖父祖母见面,我父亲也会回来了,他的任务完毕,带着很多的勋章回来了。他会送我进最好的学校去唸书,每天都有私家汽车接送我上学。祖父、祖母和父亲都争着做新衣服给我,买最好的东西给我,比如说:天津雪梨啦,美国苹菓啦,英国巧克力糖啦,还有……呃……总之什么都有就是,他们一向就买给我的。』
    我已经把自己知道的最好东西都报出来了,我所知道的也不会超过这些。
    『在广州,我们住的房子呀,那是八层的大洋楼,你看,老隆最高的才是三层的呢,我们家,可是八层的!有电灯,还有升降机!有电风扇……』
    『什么是升降机?』
    其实我自己对于升降机的印象已经不深,唯一的记忆就是在一座小小房间裹,灯光通明,忽然拔地而起,玻璃门外灯光闪闪,一条条的黑色绳缆,一个个门口缓缓地出现,还有,降下的时候,令人心悸不已,仅此而已。这一点点印象,大概是小时候母亲带我乘过留下来的。根据这一点,我就描绘得出神入化,使我的听众口呆目瞪。
    关于我祖父家中有升降机这一点,我自觉并不会是吹牛,我问心无愧地讲下去。因为,我的确认为我的豪富的祖父的房子应该是八层楼和具有升降机的。
    『我祖父给我一个最好的房间,那当然是在第八层楼上面的。打开窗子就可以看见一个大花园,有很多好看的花,有一个喷水池,池裹有很多金鱼,每一条都有半斤重……』
    『从来没听过有半斤重的金鱼!』我的听众提出反驳。
    『我们那边有钱人家的金鱼都是那麽大的!』我坚持地说。.
    他们当然是没有辩驳的余地的。对于我的家世,他们早就祟拜不置了。
    『我母亲住的一间,那就更大更好啦!』我说:『我爷爷和奶奶都叫她好好地休养。有两个佣人服侍她,有最好的医生,是一个美国医生,天天来替她看病,她每天不吃饭,只吃燕窝、海参和银耳炖鸡,她老是强迫我喝一点鸡汤,你不知道,鸡汤可是最难吃的东西!我是宁愿喝葡萄汁的!』
    关于玩具,那是我多年来渴望获得的东西,自然不会在我的幻想中放过!    .
    『我祖父会送给我很多玩具,有一个会奏音乐的盒子,只要一上了发条,它就叮叮噹噹地响了,它每天伴着我睡觉,没有它我是睡不着的。我父亲买给我一匹小马,不是那种木马,是真的马,活的,我每天骑了牠在花园散步,也到外面去跑一阵,我的佣人总是怕我会掉下来,其实我才不会呢!我还有一枝会喷火的枪,不过,老实说,对于玩具枪我已经没有太大的胃口了。当然啦,我是不会没有一架汽车的,那是和真的一样的车子,并不是五岁大孩子玩的那一种,我的车子是可以开上街上的,一切都和真的一样,不过就是小一点点。当然,那些什么电动火车模型,会飞的飞机模型--空中堡垒式的,那就多得我玩不了啦!』
    我有时候为自己的夸大而内疚,但又常常认为我必定是会获得这些的,我祖父是个富豪,当然没问题地能供给我这一切的,也许还会十倍于我的想像呢。
    我把回广州以后的一切美好生活的细节都设想好了。想得那末完整,几乎可以用来写一篇小说。经过多年的穷困艰苦,我渴望过一点好日子,我多渴望啊!以后不会再要母亲去辛苦做事,不需要我打鱼采百合,不再逃难,不再有战争的威胁,只有太平安乐的日子!我要好好地用功唸书,唸完初中,高中,进大学,到美国去留学,成为博士,这些以前只认为是连想都不敢想的幻梦,现在马上就要实现了!多好啊!
    然而,我们哪一天才动身南下呢?路还未通,可是已经有许多人步行南下了,也有很多人乘船走了,虽然他们只能走到河源或者惠州。我们为什麽还不走呢?就是到惠州去等待也比在这儿干等强呀,母亲起先那末急急地要回去,现在为什么反而迟疑起来了呢?
    母亲和我这时候住在黄太太--黄司机的太太--的一个同事的家里。她家是个当地的富绅,有很大的菜园和花园,有很好的设备和家具,我每天回家以后都要将她家来作为蓝本而推想我祖父家的情形,而且总是这样地结论:
    『他家比我祖父家差得远呢!他们不过是个土财主罢了。』
    有时候我免不了将这句话说给母亲听听。母亲禁止我这样讲话,同时她对这一家人家的看法和我很不一致。
    『我很喜欢你们这个园子。』我听见她对房东李太太说:『我要是有这么清静美丽的园子就好了,种种花,种种疏菜,多好呀!能够这样子清清静静过日子,我什么也不想了,你听,那斑鸠叫得多好听呀!(李家在园子裹养了一只班鸠,笼子挂在花木当中),牠一啼叫起来,可以使人心神怡然。再看见那花阴夹道,树影婆娑,稻香飘来阵阵扑鼻,这环境真像田家,我是来自田间的,觉得还是田间好,只要能再回昔日的安静的生活,我就再无所求了,』
    『你正该回广州去享享福才是呢!』房东李太太说,她是个很和蔼的胖妇人:『你们府上又有钱,又是羊城世家巨族。说起你公公的大名,我们老板都知道的。』
    母亲叹一口气,苦笑了一下,没有说什麽。
    我不明白她为什么好好的又要嘆气,我并不会费太多的脑筋来思索这件事,因为找听房东太太说我的祖父竟是那末有名望的人,连远在这里的人都知道。这一点就够我觉得飘飘然的了。我越发可以肯定我将要从祖父获得我所需要和渴望的一切东西了!
    啊!我的祖父是个富豪,是个有名望的人!
    路什么时候才通呢?
    故乡啊!我何时才能回到你的怀抱中?何时才能见到我的祖父?祖母,和我的荣归的父亲?
    只要回到家乡,从此,我们母子就不再会流浪,我们就过着快乐幸福的日子了!
    可是,我们哪一天才能动身起程呢?江中天天有南下的汽船,坐满了人,人人都喜气洋洋,哪一天才轮到我们?
    我天天在等待着!看着天边的白云,望着滚滚南流的江水。

                                   54
    令人兴奋的日子终于到了。我们登上了直驶广州的大船,我的快乐是无法言喻的。我深深地相信,我的幸福从此就开始了。登上这般南下的船,无异就是登上幸福之舟,她载我离开穷困,载我回到我的幸福的家乡。
    为了这两张船票,母亲曾经费了很大的力量,千千万万候船南下的人都想要买得这两张船票呢!母亲一定是花了数倍的价钱买的黑市票。位置也不太理想,两个位置中只有一个是有窗口的。而且所谓位置不过就是在大铺上用一寸高的木板条分隔开来而已,非常狭窄,窄得转身的余地都没有。然而,这些都已经无关重要了,能够回乡,开始过幸福的生活了,这些事有什麽关系呢?在等待即将来临的幸福之时,任何痛苦都是可以忍受的,我开始瞭解这一点。在船上我不断地在回忆过去这八年来的遭遇。我想,这写经历大可以让我向祖父母讲一百天的了,父亲当然也有他的故事,我们也要听他的,我们也许会交换着我们的故事呢,也许会说一回,流一回儿泪,但那不是痛苦的泪,痛苦都给这幸福的眼泪洗涤掉了。
    是的,已往的辛酸痛苦,一切都是註定的,註定来使我们未来的幸福更加甜美的!
    在船上,母亲默默无言地看着窗外移转的风景,在她的表情上看不出有什麽特殊,似乎没有悲,也没有喜,也许她心中正在感慨着吧!无疑地她的感慨会比一个孩子更多。我没有去打搅她,虽然我们娘儿两个是挤在一起一同看风景,我不时指着一个宝塔,一艘渔舟,一个奇形怪状的山峰,或者一个河上的老鹰之类,兴奋地叫母亲看,母亲的反应也仅是淡然地一笑,或者同意地说一句『真好看』、『很好玩』之类的话而已,她是绝对不会像我这样兴奋忘形的。
    对于母亲的悒悒寡欢的情形,我是看得出来的,我想她的掩饰并未能瞒过我,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了。不过我又想也许她并无掩饰之意,我觉得她越来越不同了,和从前的坚毅判若两人。其实她并未表示出软弱的态度,我却已经认为母亲总是个女人,是个弱者。我想,假如不是在我们前面就是幸福的生活的话,我也许该挺身将家庭生计的责任负担起来,我该保护母亲了。我已经长大了,可不是,我现在只比她矮不到三寸了。
    母亲为什么要那末忧郁呢?是为了她的病麽?一定是的。我觉得这她是过虑的,只要回到广州,祖父祖母有的是钱,有钱就可以请最好的医生,什么病治不好呢?我觉得她大可不必这样担忧。可是我并没有讲什麽话去安慰她,我想两三天之内,她就会好的,当她一见到祖父母以后,当我们一住进豪华的祖居以后,她就会全好了。现在我是用不着多事去劝慰她的。何况,我知道她身患疾病,也还是偷听的结果,我怎能表示出我知道我所不该知道的事呢?
    这艘大船,只要走两天就到广州,到了广州,就一切都好啦!   
    我满怀着对未来幸福的希望,我知道那是可能的,并非虚渺的,我丝毫不因为母亲的态度而减少我的快乐。船上的旅客人人都是喜气洋洋的,大人们嘻嘻哈哈地讲着话,说来说去都是抗战八年中的许多辛酸往事,他们讲一段,笑一番,又摇摇头,叹口气。小孩们不是爬在窗口看风景,就是跑来跑去喧喧闹闹,所有的人都是快乐的。但是我想我此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快乐得多。我的快乐可能是他们全体的快乐的总和。
    为什么?因为,他们回乡以后,也许远有一些挣扎奋斗的苦日子,他们回去是什么也没有的,然而我这一回去,立刻就成为豪富家中的少爷了!
    幸福是那么奇妙的东西,你拚命追求它,往往得不到,可是有时候它会出其不意地降临,使你连考虑的时间都没有!
    船走得很快,我嫌她太快了,稍慢一点儿多好呢?让我在幸福来临前先鬆弛一下心情,让我细细地欣赏沿途的风景,在尚未见到我的豪富的祖父之前,我是要準备一下的呀!我在这两天中要尽情地玩。做了贵介公子可就不能像现在这样随便了。那一定要穿很考究的衣服,走一步都得循规蹈矩的。说真的话,我可真是留恋过去的流浪逃难生活,我是宁愿自自由由地爱穿什么就什么,爱怎末玩爱到哪儿去就去的。想到那未来的幸福的束缚,我就有些不安起来了。但同时地,我又觉得有一种受到小心保护的快慰之感。
    到河源的时候,船靠岸停了很久,很多乘客下船去走动一下,我们也跟着上岸,但是不敢远离,就在码头附近走动散步。没多久我们就回到船上了,船再开的时候,有一伙人在大厅中间开始卖膏药,他们是从河源上船的,母亲封于这些江湖武术表演似乎并无兴趣,她拿着一份在河源码头买的报纸来看,她看得那末地聚精汇神,似乎根本连一眼也不瞧那些表演。我却恰恰相反,我对于报纸兴趣不大。抗战胜利了,日本投降了,世界和平了,报上还有什么新闻可看呢?报上也许有些连载小说可以看看,但它是吸引不了我的。那些一爱情小说,最没劲了,只有打的武侠小说还差不多。早在所裹的时候,从士兵的寝室的枕头下面我找出过『七侠五义』  『彭公案』  『施公案』『江湖奇侠傅』和『小五义』『三门街』。那些小说的内容才真正地吸引我呢。我对于那些高来高去的飞檐走壁的本事羡慕到了极点。现在这些卖药的招式虽不及小说裹的玄妙,也足够我一开眼界的了。我现在的心情太好了,可是又太焦急,能够看这些表演,正好使我将兴奋焦急暂时忘记,真是好极了。
    听,匡郎匡郎,锣响了半天了!『喂!伙计慢打锣!』一个裸着上半身,露出坟起肌肉的大汉用白话讲开场白,说慢打锣,他的伙计可是匡匡的又敲了两下作为煞尾。
    『打得锣多锣吵耳!』匡郎匡郎!
    『打得更多夜又长,』匡郎郎匡郎!
    这是例行的开场白,任何一个卖药的都是如此说法的,我也会说。我暗暗跟着他说,觉得有一种特殊的快乐,回到祖父家中,可不能再学讲这些江湖话了。一个贵介子弟是绝不可以讲这些下等人的话的。我自己警惕着。
    真正的表演必然是在一大段说白的后面的。在船上表演的方式和普通的稍为不同,在陆上的表演,假如不提早把武艺搬出来,那观众早就不耐烦散了,但在船上,似乎可以不必顾虑这一点,所以这个肌肉发达的汉子和他的伙计尽管说白,讲了半天的江湖话,除了拍拍胸膛之外,还没有露过一手,真把我急坏了,可是又不得不听下去。听呀听的,船上人家已经开始开饭了。肩搭白毛巾的伙计端着木盘子,给乘客送来饭菜,母亲也叫来了客饭。菜很不错,有上好的香肠,炒芙蓉蛋,肉鬆,叉烧。呃,丰富极了,都是我爱吃的菜,母亲为什么这样大事破费呢?我知道我们是吃不起这麽好的伙食的。我想这也许是为了庆祝我们还乡吧,是的,我们该庆祝一下,回到广州就不愁没有钱了,我们为什么不能奢侈一下呢?我不询问母亲,不必询问。我懂得这顿饭的意义,母亲也不加以解释。她只是默默地吃着饭,她吃得不多,而且吃得很慢。我这时候已经成了小饭桶,我的饭量大概是母亲的两倍到三倍,我一面大快朵颐,一面瞧着那边的卖武表演,这真是一种享受,一面吃,一面看戏,噢,有钱人家裹也是一面吃一面看戏的,那都是特别包的戏班子,供的都是最好的鱼翅燕窝,芙蓉蛋是当然每一顿都有啦,叉烧也是少不了的,当然还有苹果,雪梨和葡萄。还有巧克力夹心糖……那比船上的客饭好上不知多少倍!好极了!也许我们不看戏,我们一面吃一面看电影呢,电影当然比大戏好看,可以看见海底的生物,看见空中的殊死大战,紧张刺激的海战,那多够刺激呀!
    那边出来一个男人装扮的老虔婆,蓝色挂子,假头髻,满头的花儿朵儿,珠呀翠呀的,一双大脚,扭扭揑揑地走路,拿着一把大葵扇,一搧一搧地乱指着观众。
『奴家今年一十八崴!』娇娇滴滴地说起话来啦,只可惜是男人装的鸭子嗓音。
『少算了五十年,』旁边的伙计瞪他一眼,冷冷地说。
呵呵……观众都笑起来了,我也大笑不止。
    『你可不能乱讲!』那老虔婆啐他一口:『奴家还是待字闺中,尚未有意中人的呀!』
    看他那妖形怪状,我笑得连下巴也要笑掉了。我很少能这样狂笑过。哎呀,开心极了!这个老妖怪!真逗人!我笑痛了肚子,他那边还在讲着更多的好笑的话呢!
    笑啊笑的,我把眼泪也笑出来了。看看母亲,她似乎并不觉得有什么滑稽,她根本连看都不看呢,她对风景的兴趣比较大,她的眼睛注视着窗外,船内的狂笑对她似乎毫无影响。
    『妈妈!』我说.『妈妈,我笑得肚皮也痛了,您怎麽不看一看呀?真滑稽啊! 』   。
    她回头来向我注视,蜡黄的脸上轻轻展开一个微笑,没有讲话,我忽然意识到她的微笑是很复杂的。我似乎可以看出她的笑意裹的各种成份。我看出了怜悯,慈爱,和淡淡的伤感。
    我知道,她一定又是在担忧她自己的病体了。这一点,我也是担忧的,然而,广州有的是名医,有的是最好的西药,我们家又有钱,何必再担忧呢?不过,我尽管这么想,可没敢把话说出来。这原是她的秘密呀!我知道她患的是什么病。我知道,那一定是贫血,这是多年营养不足的结果,不过,那不要紧,只要回到广州,打针和吃补药就好啦!我们祖父有的是钱!
    真的,我实在不必再担忧了,那边已经开始表演手劈石头,让我看看他的神技吧。
节目一个个地表演下去,我聚精汇神地观赏着,在这艘载我还乡的幸福之舟上,我只有欢乐,更不知道有疾苦忧愁。刀劈美人,刀锯美人,跳火环,跳刀环,吞刀吐火……一连串的精采节目都出笼了。看得我眼花瞭乱。
多快乐的旅程啊!快乐的旅程,带我回幸福之乡!幸福啊!我简直不知道怎样接待你才好!你来得太突然,太快,也太多了。像那次在果园里采梨般地,让我装满了所有的口袋,抱着走,一面跑一面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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