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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公的書,背後那穿越百年的往事
送交者: 甲申秋立 2023年04月05日18:29:45 於 [教育學術] 發送悄悄話

外公的書,背後那穿越百年的往事


清明節,慎終追遠,特修此文緬懷先人,並分享同道朋友,共迎春和景明。


本人年逾古稀,先外祖父若是在世,今年130多歲了。他老人家的書,當然是他生前的著作,確切地說是80多年前、民國時期的出版物。2015年,這本書經北京的“新星出版社”整理再版,再次印刷面世了。於是,外公的書有了兩個版本,即民國版和2015年新版。民國版由“盛蘭學社”於1940年出版發行,中文書名是《漢英成語格言合璧二千句》,其中的中文部分是傳統繁體字的,英文書名是《Chinese-English Idioms and Proverbs 》;2015年新版,更名為《成語格言裡的中國智慧》,改用中文簡體字,其英文書名則與民國版相同。兩個版本的署名都是麼文荃編譯,麼立祥校訂。前者是我的外公,按家鄉習慣,我喊他“姥爺”,後者是我的曾外祖父,我沒見過。





曾外公與外公,盛蘭學社


2015年的新版書,在其前、後勒口處,相繼印有介紹我的這兩位先人和“盛蘭學社”的一段話,謹抄錄如下:


“麼立祥,河北定縣人,清末光緒年間舉人,鄉紳,家道殷實,依靠家財與志同道合者的捐助辦學惠民,獲滿城稱讚,鄉里有童謠流傳至今:“東亭鎮,街道長,出了個舉人麼立祥;拆大廟,辦學堂,滿城都贊麼立祥。”為維持學堂,麼立祥典屋、賣地,幾近破産。


麼文荃,麼立祥之子。生於1889年。兒時讀私塾。1906年東渡日本留學,在早稻田大學主攻化學。四年學成回國,先後在家鄉,保定和北平謀生,在各地的專科學校教授物理和化學等課程。後於“北平國立藝專”擔任訓導主任與英文教授。同事儘是著名書畫家,如齊白石、壽石工、顔伯龍等。北平淪陷後,長期賦閒,家庭生計出現危機,為稻粱謀,以翻譯為生。


麼文荃眼見四個兒女都已成才,各有所長,於是想到辦一個出版社,只出版自己家人的作品。麼文荃號若蘭,於是讓子女依次取號:次蘭、少蘭、筱蘭和幼蘭,出版社定名“盛蘭學社”最為貼切,既雅致又吉祥。


麼文荃擅長中英翻譯,將朱柏廬的《治家格言》,孔子的《論語》等相繼翻譯成英文。其子女創作小說,編寫教材讀物,設計封面,各盡其力。有感於“歐亞文化之溝通,東西文明之握手,端賴英語間為其介……而我國成語格言之英譯,殆如鳳毛麟角,尚屬罕覯”,遂立志將中國格言成語譯成英文,“以寸晷之暇,匯錄成語格言,數達二千。悉心移譯,不厭求詳”,“藉作涉世之楷模,淑身之法式”。


1949年,麼文荃逝世,“盛蘭學社”壽終正寢。”


圖片:先外祖父與外祖母

我的外公外婆.jpg



坐擁書城


先母是外公的長女。我是外公的長外孫,自小深受他疼愛。外公手不釋卷,常常是一手拿書,一手把我攬在懷裡。我即使把他的皮袍子尿濕了,他也不以為意,僅令我母為他擦拭乾淨即可。在我呀呀學語的時候,他教我學說英文。


    外公偏愛我,據說他沒有抱過其他的孫男孫女。我的表妹莉蕾,不到一歲時跟着她的畫家媽媽,即我的二姨,離開北平,跨洋越海去了台灣。30多年後,我正在美國留學,她從台灣到美國來看我,還“抱怨”說:“姥爺在我出生後,沒抱過我,只指着我的鼻子說:‘以後替我好好氣氣妳媽!’說完就轉身走了。”莉蕾是聽二姨說的。


1949年,外公沈疴日重,入住北平“中央醫院”,它後來更名“人民醫院”,如今叫“北京大學附屬人民醫院”。我是被外公召到他病房床前,做最後訣別的唯一孫輩。外公下葬時,舅父令我和他並排跪在那即將埋葬棺木的大坑邊緣,輪流舉幡,為外公招魂。


圖片:先外祖父母和先母、姨母、舅父

麼家舊照,外婆,二姨,舅舅,老姨_0012.jpg



記得外公出殯那一天,正是解放軍進駐京城的時候。外公生前家住西城壽逾百(音“伯”)胡同。此條胡同南北兩側的屋檐下或門洞內,各處都有進城的解放軍士兵在歇息。我家的門洞內也有幾位,他們把槍枝和背包行李放下來,席地而坐。除了向我家討水喝外,不輕易進入大門。我很好奇,羨慕地看着他們,甚至摸摸他們的槍枝。


“盛蘭學社”就在這改朝換代的時節,隨着外公的去世而壽終正寢。出版社倒閉了,沒有賣出的各類書籍,一梱又一梱,堆放在一間屋子裡,從地面一直堆高到天花板,占據了半間屋子。等我到了上小學的年紀,這裡就成了我的遊樂場。我用那成梱的書,當作“積木”,搭建城樓和階梯,從地面到屋頂,爬上爬下,渾身沾滿塵土,卻樂此不疲。“坐擁書城”本是一句比喻,我小時候可是實實在在地“坐擁書城”的!


我上中學後,似乎開始懂事了,就拆開那一梱梱的包裝,仔細地讀那些書了。首先喜歡讀的是,“盛蘭學社”出版的那些初等數學輔導書,升學指導與題解之類。我還讀了三姨創作的短篇與中篇小說集,有《洞房花燭夜》和《七姊妹》。其實三姨是北京大學數學系的學生,15歲考進北大的,數學讀得輕鬆愉快,於是又兼學文學,受到時任文學院院長、後繼任北大校長的胡適先生之表彰與鼓勵。常常有人問三姨:以何為專業?以何為職業?她回答說:“那得看您問的是哪一年?”真的,有些年三姨是專業作家,靠稿費為生;而有些年則是職業的數學教師,靠學校的薪水。三姨這些小說集的封面都是二姨親手設計。


二姨從“北平國立藝專”(今北京的“中央美術學院”之前身)畢業後,留校當了助教,是職業畫家。《洞房花燭夜》的封面是她畫的一幅工筆仕女“窗前觀春柳”。我上高中的時候,讀完了舅父和三姨合作翻譯的《范氏大代數》,原著即Henry B. Fine之《College Algebra》。 閱讀這些書,我獲益匪淺,不僅喜歡數學了,還奠定了我日後以數學為專業的基礎。此外,北京師範大學英文系畢業的舅父給我逐字逐句講解過,外公翻譯的朱柏廬所著之《治家格言》,我既學漢語,又學英文,還記下很多為人處事的道理,諸如:


    “宜未雨而綢繆,毋臨渴而掘井”;

    “勿貪意外之財,勿飲過量之酒”;

    “與肩挑貿易,勿占便宜。見貧苦親鄰,須加溫恤”;

    “善欲人見,不是真善。惡恐人知,便是大惡”;

“施惠勿念,受恩莫忘”。


照先外公的話,這些教條都可“藉作涉世之楷模,淑身之法式”。


付之一炬


後來家裡住房緊張,人都不夠住的,哪裡還能半間屋子堆書?於是,家人忍痛把那成梱的書拉到“廢品收購站”,當作爛紙打發掉!然而敝帚自珍,家人把每部書都留下數冊當作“盛蘭學社”的紀念。這些書和家裡收藏的名家書畫,都放在幾個大書櫃裡。


外公身後留下來的幾百件書畫收藏,裝滿了十幾隻大箱子。其中我最喜歡的是,外公當年國立藝專的書畫家同事們贈送給他的作品,因那上面有他們的題字落款,那些文字常常引發我對外公當年生活的無限遐想,又可排解我心中對他的思念。送給外公書畫的儘是民國時期的名家,有齊白石、壽石工、顔伯龍、邱石冥、傅濡、周兆祥、溥心畬、黃賓虹、王雪濤和蕭愻等人。他們送外公的有大幅的中堂、對聯、冊頁手卷和鏡心扇面。他們的作品有山水、人物和花鳥,或工筆或寫意,或淡墨或重彩。我喜愛翻弄它們。


母親喜歡把這些字畫掛滿四壁,一則美化,增強室內文化氣氛;二則遮醜,蓋住牆壁上面難看的斑漬。她每年夏天都要把那些大箱子打開,一一檢視,通風清潔,防霉防蛀。儘管多年精心保護,卻逃不過“大革文化命”的劫難。“文革”初期,這些珍藏被“破四舊”的紅衛兵入室“抄家”、撕毀、踐踏,最後在院中統統付之一炬。一幅溥心畬書寫的兩個大字“釣鰲”,母親把它高高掛在門楣之上,懸掛了很多年,我從小就天天看到,那兩個飄逸而蒼勁的大字早已印在我心裡。1966年的一天,“破四舊”的來了,十幾個佩戴“紅衛兵”袖章的中學生,一擁而上,爭先恐後,七手八腳早把牆壁上所有懸掛的字畫撕扯下來。一位“造反小將”抬頭望見“釣鰲”,四處巡視,找到一根竹竿,幾下子把它挑了下來,立刻憤怒地撕成兩片,雙腳用力踐踏,最後興高采烈地丟到院中火堆里焚毀。於是革命造反成功,呼嘯而去。留下的是滿室狼藉,煙塵灰燼,未定的驚魂,永遠的遺憾。


家裡留存的“盛蘭學社”的出版物,也被那一把火燒了個精光。書籍的主人雖然惋惜,覺得這不該是那些書的歸宿,但總比再被人拉出來批判、踐踏與褻瀆好一些,就讓它們和那些家藏的名家字畫一同“歸天”吧。 

      

自此,我家連一本“盛蘭學社”的書都沒有了。“新星出版社”的總編輯助理孫志鵬先生,博覽群書,讀到我在2010年發表的一本散文集《走近大師,12位科學家的美麗人生》。在其中的“代後記”里,我提及家世和“盛蘭學社”等往事。沒想到孫先生以出版家的敏感和慧眼,發現了其中的價值。他大海撈針,居然在互聯網上的舊書店裡,尋覓到民國版的《漢英成語格言合璧二千句》,繼而策劃、主持再版發行,堪稱用心良苦。出版社上下同仁懷着極大的熱情,群策群力編輯排版,裝幀設計。“新星出版社”挖掘出沉睡了80多年的外公舊作,如文物出土,更為當今社會貢獻出一本賞心悅目的時尚新版。


順便提到,除此之外新星出版社還整理加工盛蘭學社的另一本書。該書的原著是我舅父麼其璋和三姨麼其琮。二位當年搜集、合編了一本民國時代30年的各大學入學考試之數學試題與詳解。 如今,出版社將這本特殊文獻集之範圍擴大,更名叫《民國老試卷》。本書的腰封上印了一句很刺激的話:回到民國,你還能考上大學嗎?一句提問,就引發了媒體關注,網友熱議。


圖片:2016年新版《民國老試卷》



   

“信、達、雅”之我見


中英互譯,本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嚴復老先生所提倡的“信、達、雅”已經漸漸被譯者奉為圭臬。然而,這三個字當如何理解,也未見得都能一致。“信”字最好理解,簡單說就是譯文必須忠實於原作。可是“雅”,就不那麼簡單了!如果原文就是俚語俗話,若翻譯得“雅”,還能忠實於原意嗎? 顯然,翻譯不能一味地以“雅”為追求,似乎應是該雅則雅,該俗就俗。換言之,根據原文風格,儘量做到雅俗得當。


“達”字的理解也成問題,一般把它解釋為譯文須“通順,流暢”。我卻不以為然。嚴復老先生當初怎麼想出這個“達”字,我不得而知。但我以為對其合理的解釋,應該是譯文須表達出原文的含意,勿“詞不達意”!諸多情況下,直譯則不“達”。魯迅先生不是早就嘲笑過,把 “Milky Way”翻譯成“牛奶路”嗎?這就是“不達”啊!


“達”之難,尤其在中英格言成語的互譯時。此時,如果譯者功力不夠,僅能照字面直譯,難免就會出現詞不達意的窘況。例如漢語說“剜肉補瘡”,該如何翻譯?如果照表面文字直譯,譯成血淋淋能把人嚇個半死,也絕不能傳“達”該成語之含意!再如“聖人面前賣文章”又當如何翻譯?似乎不太好翻譯。還有“惺惺惜惺惺”呢?這個更難了。


先外公大約在80年前就注意到了這些困難。他以為無論漢語或英語,其中的成語格言都包含着各自民族的智慧與哲理。必須跨越中西,深入研習與理解,把那些內含有相似的智慧與哲理的成語格言,對應起來,方能實現“歐亞文化之溝通,東西文明之握手”。力爭傳達出兩種語言背後的“文化”與“文明”,才是“互譯”漢英成語格言之上策。以下從外公的書中,挑舉三例說明之。


“剜肉補瘡”與“To rob Peter to pay Paul.

“聖人面前賣文章”與“To teach one’s grandmother to suck eggs.

  “惺惺惜惺惺”與“Like likes like.


第一句,不是直譯,但漢、英各自的成語格言所表達之含意吻合。第二句,可謂雅俗得當,漢語與英語都是大白話。尤其是這第三句里,兩種語言的用字都非常俏皮:漢語僅用兩個字,英語僅一個字,但它們的語法結構都是完整的“主-動-賓”。 漢、英兩者之句型神兼似,對應得惟妙惟肖,令人拍案叫絕,堪稱“中西合璧”!


我想, 先外公把他的書叫做“漢英成語格言合璧”,不無道理!原書名固然準確、雅致,但屬於早期民國時代的語言。而2015年新版書名《成語格言裡的中國智慧》,則更富於時代感,提示着東西文明之間的穿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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