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大匠門牆

農忙一過，老龍興就帶着孝成來到周浦丈人家。他丈人聽說外孫想學木匠活，一口答應讓他住在自己家。

老龍興謝了丈人，又立即拉着孝成去張木匠家。

張木匠的房子在村西頭樹林邊，與村里其他房子相隔較遠，他在房後造了一圈一人高的木欄，圍出一個小院子，成為他的室外木工作坊。

老龍興和孝成走近房子，就聽得裡面“噔”的一聲響，好像什麼硬物打擊的聲音，接着是一陣嗡嗡的金屬震盪聲。

兩人吃了一驚，停住腳步再聽一會，並無動靜，老龍興這才上前敲門。

“大爺，好啊，想做木器活麼？”那聲音不是在門裡，而是從老龍興的側面傳來。

老龍興扭頭一看，身材高大雄偉，留着絡腮鬍子的張木匠正從牆角轉彎處走過來。

老龍興迎上去仰頭抱拳作揖：“張師傅，還記得望江村的老龍興嗎？”

張木匠豪爽地哈哈一笑：“當然記得，你丈人前些天還提起你的乖兒子呢。今天什麼風把你吹來啦？”說罷轉過頭去，輕輕咳了一聲。

“這不，我把兒子帶來了。”老龍興轉身對孝成說：“還不快給張師傅行禮！”

孝成聽話，立刻抱拳鞠躬：“張師傅好。”

“好，哈哈，好孩子，請進，請進。”張木匠笑呵呵地打開前門，把老龍興父子讓進屋子。

老龍興父子倆雖然與張木匠見過幾次面，但都是在丈人家或者路上，從沒有進過張木匠的房子。他進門四周一看，房子裡面除了幾根柱子，幾乎沒什麼中間的隔牆，因此顯得非常寬敞。房間中央有一圈板凳，房角有一張太師椅，靠南的半間有個大立櫃，邊上堆着一些木工用具。

張木匠單身一個男人，把個家弄成沒一點家的樣子，整一個作坊，老龍興暗想。

張木匠請客人坐下，轉身去倒茶。

孝成忽然對老龍興看看，眼睛眨了眨，下巴朝上抬了抬。

老龍興抬頭一看，梁上掛下一件東西，再仔細一看，居然是一柄長劍插在梁上。剛才“噔”一聲，想就是這柄劍飛插上去的聲音吧？老龍興暗暗吃驚。

張木匠端了兩杯茶回來，對老龍興說：“怎麼樣？我讓你丈人傳的意思你同意了？讓孝成跟我學？”

老龍興賠着笑說：“我也捨不得荒了地，也捨不得耽誤了兒子的前程，但是想來想去，要想逃出種田郎的命，也只有跟你張師傅最可靠。也蒙你瞧得起孝成，我曉得你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收，李家的兒子，我也聽說了……”

“大匠的功夫活，不是每個人都能做的。”張木匠打斷老龍興的客套話，“孝成我從小就看他是塊做手藝人的好料子，我這裡又不是開山門立香堂，不用很多規矩了。”說罷大踏步走到房角那個太師椅上坐下，看着老龍興父子倆。

老龍興立時明白了，對孝成說：“快拜見師傅！”

孝成略有猶豫地對父親輕聲說：“不是還要去備禮物嗎？”

老龍興哈哈一笑：“這師傅不比其他師傅，讓你拜你就趕快拜！”

孝成緊忙上前，在張木匠面前跪下磕了三個頭，嘴裡連連說：“拜見師傅，謝謝師傅，拜見師傅，謝謝師傅。”

張木匠從椅子上站起來：“好了，乖徒兒，師傅一生本事，從今後就都是你的了。”說罷走到跪着的孝成身邊，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在孝成臂下一抬讓他站起來。

孝成沒明白師傅的意思，手臂被一抬，本能地把手臂向下壓去。

這一壓，張木匠手上感到壓力，再加了一把力。

孝成立刻明白了師傅讓他站起，就順勢站了起來。

張木匠這一番用力後，高大的身體竟然晃了一晃，咳嗽了幾聲。

孝成急忙上去扶住了問：“師傅不舒服？”

張木匠笑笑：“沒事，就是有點老啦。”

老龍興聽他說老了，心想我老龍興只是長得老樣，其實還沒老，這人長得這麼高大，不過四十多，也自己稱老。

張木匠又指着梁上那把劍說：“你們進來時是不是覺得梁上這把劍很奇怪？”

孝成不敢隱瞞，老實坦白：“不錯，我們覺得古怪，師傅在練劍嗎？”

張木匠：“閒來無事玩玩，以後除了木工活，你若想學武藝，師傅也可以教你。”

老龍興一聽急了，心想學武藝小孩子必定喜歡，但是枉費時間，又不能賺錢，難不成去走險路跑江湖？趕緊插進去說：“孝成須先把木工活學好，旁的功夫千萬不要貪多嚼不爛，影響了學木工活。”

張木匠馬上收回了建議：“老龍興你放心，我絕不會耽誤你兒子的前程。”說着眼睛向梁上的劍瞥了一眼，又輕輕咳了一聲。

這周浦的張木匠在浦東確實是有點名氣的，而且要價也很公道，只是近來常常喊累，有時會推脫掉一些生意。但是很多人家做任何重要的生活比如造房子，總喜歡找張木匠來看一看才放心。

造房子這種事，因工程浩大，一個木匠吃不下來，往往需要一位有經驗的木匠領着一群人干。沒有經歷過的木匠又沒人信，外行看着覺得是個高級活，其實只要經歷過，木匠行里不把這當成一件太吃功夫的活。

張木匠真正的絕活，是雕花手藝。

有一手絕活的張木匠卻沒有妻兒，希望找一個徒弟託付後事，這件事在周浦也是眾所周知的，可是多年來也沒有找到合適可靠的徒弟。有幾個跟他學了一段，或者徒弟不願學了，或者他不想再教了，總之一拍兩散。

可是自從孝成來了，張木匠倒是非常滿意，一開始就教他做雕花木器。

周浦和附近村落的人很快都知道了張木匠新收個徒弟，很多人想着讓小徒弟做活是不是會比張師傅便宜點呢？於是來木匠鋪的人多起來。

張木匠有了孝成做幫手，也省力一些，果然把價格降了點。

種田是正業，做木匠是偏行，對於孝成入了張木匠的師門，大多數人並不覺得羨慕，只有那兒子被拒絕了的李光頭，見到孝成的外公，誇了他外孫好運氣。

孝成去周浦學了幾個月木工活，也竟然入了迷，到了秋收季節，老龍興一再催促，他還是怏怏地不太願意回家種地了。

這天老龍興來周浦探訪，給張木匠送來一袋子菜乾算謝他栽培兒子，又告訴孝成田裡實在缺人手，要領他回去，答應農忙後一定再送他來。

張木匠在一邊勸說：“老龍興啊，還是讓孝成在這裡吧。他一個半大孩子，去田裡也幫不了太多忙，前幾年他還更小，你不也自己對付了？”

老龍興搖搖頭：“張師傅你幫我栽培兒子，我萬分感激，可是我那邊田裡就是能對付，也不能在這忙的季節再讓他住在我丈人家，麻煩別人。”

張木匠一揮手：“這個好辦，讓他住我這裡，吃也在這裡，你也不用大老遠送口糧來了，我光棍一個，就當他自己孩子，他能吃多少飯，有本事吃窮我嗎？”

見老龍興兀自在猶豫沉吟，張木匠又說：“這樣把，且容幾天再商量，如果不行，我自送他回去望江村。”

孝成正在那裡細細雕一個棺材蓋子，父親和師傅的對話，他似聞非聞，自小聽話的他，凡事都讓大人決定。

送老龍興出門時，張木匠囑咐孝成繼續做工不必跟着。

張木匠與老龍興出了門，慢慢走在路上。

“老龍興啊，今天我要與你商議一件事，希望你能成全。”張木匠一臉嚴肅。

“什麼事？”老龍興吃驚地問。

“我們邊走邊談吧。”張木匠說着又背過身去咳了幾聲。

老龍興關切地說：“秋涼了，張師傅要小心身體。”

張木匠嘆了口氣：“老龍興啊，不瞞你說，我不中用了。”

“不中用了？張師傅這是什麼意思？”

“本來不想跟你說的，可是這個咳嗽已經一年多了，吃藥也不好，我只怕命不久了。”張木匠聲音沉鬱。

“一點小病，張師傅不用講這麼重的話，” 老龍興勸慰道，“我進你的鋪子看了，很好的房子，光那些木匠器具就值不少錢呢，想來你日子不錯的，那些傳你日子清苦所以不能娶妻的流言，實在無聊得很。”他故意提了坊間對張木匠長期單身的傳言，暗暗希望他有所解釋。

“這世道，能有房子住，能吃飽飯，就算好日子啦。”張木匠自顧嘆氣，卻並不去接老龍興的話頭。

“是啊，我只曉得種田人的難處，但手藝人也有難處，我卻是不曉得。”老龍興順着張木匠的話，有一句沒一句地敷衍。

“我的手藝，不是吹的，若不是有些舊事牽扯，能堂堂正正到浦西開店授徒，嘿嘿，你老龍興未必能找到我教你兒子。”

“那是，那是，我兒子命好。”老龍興此時除了恭維，也想不出別的話，心裡卻着急地想知道“有些舊事牽扯”是什麼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