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就探索李醫生興凱湖農場救命的短文，我感到完成了一個心願，於是馬上聯繫李醫生，想把短文寄給他過目。幾天過去了，仍沒有李醫生的消息，經藝萌打聽，才得知李醫生已於2020年離世。此次新冠疫情，上了年紀的人風險很大。當時決定不去探望李醫生，就是怕對他的健康有影響。可天不遂人願，終究還是將李醫生接走了。 

李醫生這一走，繼續探索他當年救人的方法就變得困難了。我甚至不能確定我的猜想是否符合他當年的實際，比如，他當時有黑麥麵嗎？儘管文獻報道當年黑麥在黑龍江省有種植，但在興凱湖農場有種植嗎？即使有種植，黑麥麵是不是他們的食物？這些都是只有當事人才能回答的問題，沒有當事人，就很難確定。

這時候又是藝萌幫了忙，她找到一本含有興凱湖農場生活描寫的書。這部《一滴淚》是由當年在興凱湖農場八分場勞教的“極右分子”巫寧坤寫的【1】。八分場也正好是李醫生所在的地方，巫寧坤當年還是李醫生的病人，並且李醫生本人也是一位勞教人員。這樣，《一滴淚》裡所記敘的興凱湖農場生活就完全是李醫生的。一日三餐是：

“我們天不亮就起身，啃一兩個窩頭，喝一碗玉米粥，隨即扛上工具，列隊前往二三里外的工地。“ （第六章，風雪北大荒，第46頁）

“等看到送午飯的推車快到跟前，我就大聲嚷嚷：“夥計們，開飯啦！“ 伙房的老王喊道：“滾熱的玉米麵菜糰子，好東西！不限量，隨便吃！“他從綿罩子下面掏出一個遞給我。（第六章，風雪北大荒，第49頁）

“回到帳篷里，我們酒吧搪瓷飯盆擱在各自的床位前面土地上，等那一份玉米粥“（第六章，風雪北大荒，第47頁）

節假日他們改善伙食：“主食還是窩窩頭，不過玉米麵沒有霉味，歇大禮拜或是放衛星，我們可以吃到大米飯，小麥麵饅頭，還有我們自己人種的蔬菜“。（第六章，風雪北大荒，第52頁） 

這裡沒有一絲黑麥的影子，他們的食物幾乎全部是玉米，外加少量節假日才有的小麥和蔬菜。這樣我通過俄羅斯格瓦斯聯想的黑麥酵母液就不可能成立。但另一方面，這些勞教人員普遍缺維生素B₃卻是完全可以肯定的，因為他們的食物幾乎全是單純的玉米。

單純食用玉米會造成維生素B₃缺乏，因為玉米缺少合成維生素B₃的前提物質色氨酸。和小麥大米等細糧不同，玉米蛋白質是非完全蛋白質。蛋白質是由二十種不同的氨基酸組成的，其中八種人體不能合成，必須從食物中得到。這八種氨基酸就是必須氨基酸，含有全部這八種（以及其餘的十二種）氨基酸的蛋白質叫完全蛋白質。小麥蛋白，大米蛋白，小米蛋白，雞蛋蛋白，牛奶蛋白，豬牛羊等肉類蛋白都是完全蛋白。如果蛋白質缺少這八種氨基酸中的一個或幾個，那它就是非完全蛋白，人體不能僅靠非完全蛋白來維持生存，還必須從其他食物中獲取所缺的氨基酸達到完全才能活命。

玉米蛋白質里缺少了人體所必須的兩種氨基酸，賴氨酸和色氨酸。這兩種氨基酸不僅人體必須，所有哺乳動物也都必須。比如，玉米作為主要的豬飼料，必須混合其他的蛋白質來源，比如豆餅或棉籽餅，否則豬吃了不僅不長肉還可能生病。如今中國每年從美國進口大量的玉米，同時進口大量的大豆，大部分是配合來作飼料的。玉米原產於美洲，是印第安人培育的主要作物，印第安人文明從來沒有達到像舊大陸的西亞（兩河流域，主食大麥和小麥）及東亞（華夏文明，主食水稻和栗米）那樣的高度，玉米的營養缺陷不能不說是一個因素。單純的玉米農業不可能支撐起龐大的固定人口。南美的印加人以土豆為主食，中美洲的瑪雅人以大紅豆和南瓜為輔食，才建立了一定規模的文明，而其他地區的印第安人必須依賴狩獵來補充優質蛋白質，這就限制了它們文明的規模，一直處於部落階段。

高產的玉米明朝中期以後傳入中國，和耐貧瘠的土豆一起為明清兩朝人口的大量擴張提供了糧食基礎。但玉米的營養不全，人長期單純食用會帶來健康問題。賴氨酸缺乏會影響骨骼發育和身高，而色氨酸不僅有關體質，更與人的精神狀態相關。色氨酸不僅是維生素B₃（NAD+，煙酰胺腺嘌呤二核苷酸）的前提，它還是褪黑色素（serotonin）的前體。NAD+是能量代謝的輔酶和能量載體，而褪黑色素及相關的多巴胺（dopamine）和去甲腎上腺素（norepinephrine）是神經系統的調節因子，缺少這些因子人就沒有了快樂感，睡眠不佳，缺少夢境，情緒不穩，敏感好鬥，甚至厭世自殘。用單純玉米餵食的大鼠敏感好鬥【2】，而以玉米為主食的國家也都是世界上自殺率最高地方【3】。正應了那句諺語“人如其食（You are what you eat）”。

單純食用玉米造成的維生素B₃缺乏會導致死亡嗎？會，但不普遍。因為玉米粒里含有些許煙酸，這些煙酸和纖維素結合在一起不能被直接利用，但如果將玉米用鹼處理就會釋放出煙酸，從而能被人吸收。瑪雅人就是將玉米在鹼水裡泡軟，然後磨成面，用這樣處理的玉米麵來做薄餅，其中的煙酸就能被人利用來補充B₃（NAD）。我們磨麵之前儘管不用鹼水浸泡，但做玉米粥時是加鹼煮熬的，加鹼熬出來的玉米粥粘香好吃，在一定程度改善了玉米的營養品質。

真正導致死亡的是食物的量太少。一九六零年十一月之後，食物定量大減，即使玉米也沒有足夠的量了。慘烈的飢餓來了，僅靠玉米粥里釋出的那一丁點維生素B₃，能保住性命嗎？

REFERENCES：

1.      巫寧坤 李怡楷：一滴淚，從肅反到文革的回憶，海外出版集團

2.     LOY D. LYTLE, RITA B. MESSING, LAUREL FISHER, AND LEE PHEBUS， Effects of Long-Term Corn Consumption on Brain Serotonin and the Response to Electric Shock SCIENCE 14 Nov 1975 Vol 190, Issue 4215， pp. 692-694，DOI: 10.1126/science.810890

3.     Mawson, A.R.; Jacobs, K.W.; Corn consumption, tryptophan, and cross-national homicide rates  [1978]， Journal of orthomolecular psychiatry， 7（4）；227-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