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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馬非馬:《孔子外傳》(34)
送交者: simafeima 2006年06月19日12:02:15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第十七回 孔子榮歸故國 哲人遺教千秋 (1)


不久,衛太子蒯聵遣人刺殺南子不遂,投奔晉大夫趙鞅。消息傳來之時,孔丘正在書房與子路對弈,冉求與子貢在一旁觀戰。孔丘聞訊,將手中白子投入棋簍,起身拂袖,發一聲感嘆,道:“危邦不居,亂邦不入。衛國將亂,現在是該走的時候了。”子路道:“這局棋算誰贏?算誰輸?”孔丘道:“算你贏了。”子路道:“有何犒賞?”孔丘道:“賞你為駐陳國使者,如何?”冉求與子貢聽了大笑。春梅自外入,道:“什麼事情這麼熱鬧?”孔丘道:“正要去找你,你倒是不請自來了。”春梅道:“你會有什麼事情找我?難道又要遷居?”孔丘點頭一笑,春梅見了,搖頭嘆息。往後四、五年間,孔丘大都居陳,間或往來於陳、宋、曹、衛之間。陳、宋、曹、衛各國諸侯都以上賓之禮待孔丘,卻也皆無任用之意。孔丘仕途既不亨通,於是廣招弟子,追隨孔丘往來於陳衛之間的弟子數以百計,留在陳衛等國居官任職的弟子也不下數十。弟子越多,聲勢也就越浩大;聲勢越浩大,弟子也就越多。如此這般互為因果,相輔相成,數年之間,孔子弟子之數,竟然號稱三千,出類拔萃、名顯於諸侯者也不下數十百人。

孔丘六十歲這一年夏,衛侯死,趙鞅遣陽虎助蒯聵陰謀回衛奪位不遂,南子與大夫孔圉等擁立蒯聵長子登基,遣使者召孔丘執衛國之政。孔丘恥於介入蒯聵父子之爭,婉言謝絕。次年秋,魯相季孫斯死,臨終留下遺言,命其子季孫肥尊請孔丘回國執政。季孫肥不敢有違,卻遭大夫公華等人的反對。公華道:“先公用孔丘有始無終,結果徒徒貽笑諸侯。如今再請孔丘,萬一又是有始無終,豈不又為天下笑?”季孫肥道:“先父遺命如此,為之奈何?”公華道:“孔丘之道,過於高古,不切實用,難以施行。與其用孔丘,不如用冉求。冉求是孔丘的弟子,用冉求,也就等於是用孔丘,與先公的遺命,並不相悖。”眾大夫隨聲附和,季孫肥違拗不過,於是遣使至陳,甘辭厚幣,聘請冉求。

冉求見過使者,來向孔丘辭行。孔丘道:“臨別不能無所贈,古人云:‘富貴者,贈人以財;仁人者,贈人以言’。你這次回魯,必然大用,不愁不富貴。我卻依然如喪家之狗,寄人籬下,窮困潦倒,只能以言相贈。”冉求道:“弟子洗耳恭聽。”孔丘略一思量,道:“仁、智、信、直、勇、剛,這六種美德,你想必是都聽說過的了。”冉求點頭道:“不錯。”孔丘道:“倘若處置不當,這六種美德就會變成六種弊病。這你可曾想到過?”冉求道:“不曾。”孔丘捋須一笑,道:“好,那我就贈你這麼幾句話。”冉求道:“幾句什麼話?”孔丘道:“好仁不好學,難免遭人愚弄;好智不好學,難免放蕩無根;好信不好學,難免自食其果;好直不好學,難免尖酸刻薄;好勇不好學,難免犯上作亂;好剛不好學,難免狂妄自大。”冉求道:“敢問夫子所謂的‘學’,究竟何所指?”孔丘聽了,眉頭略皺,道:“你跟我這麼多年,難道還不知道我所謂的‘學’,究竟何所指?”冉求道:“夫子之道,高不可攀,不是弟子不好,無奈力不從心。”孔丘聽了,發一聲冷笑,道:“倘若半途而廢,也許是力不從心。你是還不曾起步就已經卻步不前,你哪談得上是什麼力不從心!”冉求正待辯解,春梅從屏風后轉出,半嗔半笑道:“我看你師徒二人都是不知高低,臨行話別之際,怎麼也不說些吉利的話?卻斤斤計較於這些沒意思的瑣屑!”說罷,雙掌一擊,一個青衣童子應聲而出,雙手捧着一個青銅托盤,盤盛一壺酒、三盞杯。春梅提起酒壺,先斟滿一杯,遞給孔丘,孔丘不情願地接了。又斟滿一杯,遞給冉求,冉求慌忙趨前,雙手接過,口稱:“不敢!”春梅再斟滿第三杯,自己拿在手中,對冉求道:“你回魯國,倘受重用,別忘了早日接你師傅回國!”冉求雙手捧杯舉到齊眉之處道:“師母放心,弟子敢不遵命!”

冉求辭別過孔丘,步出門外,正要登車,冷不防被人在肩上拍了一掌。冉求吃了一驚,扭頭看時,見是子貢。冉求道:“搞什麼名堂!嚇我一跳。”子貢笑道:“竊聞為君子者,仁而不憂,智而不惑,勇而不懼。你讓我這麼一拍就嚇一跳,可見你至少不能‘勇而不懼’,不配為君子。”冉求道:“沒心思同你胡調!”子貢又發一笑,道:“怎麼?還沒上任就憂國憂民了?”冉求搖頭,發一聲嘆息,道:“我是擔心令師傅、師母失望。”子貢道:“師傅久客思歸,你回魯之後,立即設法迎接師傅回國。倘能如此,則必然不負師傅、師母之望。”冉求道:“我之所以擔心,正是因為恐怕接師傅不成。”子貢道:“季孫肥既然是要重用你,你一旦掌權,還怕接師傅不成?”冉求道:“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季孫肥要是願意請夫子回魯,還不早就遣使者來相請了?不遣使者來請夫子,卻遣使者來請我,這意思不是明顯得很麼?”子貢道:“據我所知,季孫肥本想請夫子,只因大夫公華等人從中作梗方才作罷。你只要取得季孫肥的信任,將公華等人攆走,不愁接夫子不成。”冉求道:“要取得季孫肥的信任,少不得替季孫氏盡力。上次子路為季孫氏總宰時,替季孫斯籌糧徵稅,夫子極其不悅。我這回去了,不替季孫氏盡力,接夫子不回;替季孫氏盡力,少不得挨夫子的罵。里外難為人!”子貢道:“挨夫子的罵,事小;讓夫子客死他鄉,事大。你切不可因小而失大!”冉求略一躊躇,道:“我一定盡力而為。夫子面前,還盼你為我周旋。”子貢道:“這個自然。”

光陰荏冉,冉求去魯,不覺已過半載。這一日,孔丘正在廳中與眾弟子切磋學問,不知是誰說起冉求在魯仕宦得意,名為季孫氏總宰,實執魯國之政云云。孔丘聽了不悅,道:“冉求一心一意替季孫氏效力,心中哪還有魯國?像冉求這樣的弟子,不要也罷,你們不妨大張旗鼓地抨擊他!”眾弟子聽了,無人接話。一陣沉默過後,顏回道:“真沒想到冉求是這麼個見利忘義的小人!”子貢聽了,不理顏回,卻對孔丘道:“冉求身居季孫氏總宰之職,替季孫氏盡力,乃是其本份,夫子何必見責如此之深?”孔丘尚未作答,顏回搶先道:“夫子說過:‘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這話的意思就是說:君子注重團結而不私相勾結,小人私相勾結而不利於團結。誰都知道你同冉求私交不錯,你因此而替他辯護,豈不正是‘比而不周’的小人?”子路聽了,忿然作色,道:“這兒不是霸橋校舍,夫子的話用不着你來解釋。況且,夫子不過指責冉求,你卻跳出來抨擊子貢,你這種做法,難道又有利於團結?”顏回見子路動了氣,拱手賠笑道:“夫子說過:‘君子無所爭’,我不同你爭。”說罷,退到一邊。樊須、有若、子夏、子游、子張、曾參等幾個新來的年輕弟子見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一名青衣童子恰於此時疾步而入,拱手稟道:“陳大夫司城貞子求見。”孔丘起身拂袖,對眾弟子道:“你等還不退下,更待何時?”

眾弟子紛紛退下,司城貞子匆匆自外入,孔丘在門口接着。寒喧既畢,二人各就賓主之席,童子捧上漿湯。孔丘道:“多時不見,今日怎麼得閒?”司城貞子道:“今日早朝之時,一隻鶚鳥中箭,從天而降,不偏不倚,恰好落在正殿石階之下。陳公命衛士拔出箭來看時,但見箭竿非榆、非柳,乃苦木所制;箭矢非銅、非鐵,卻是一塊石頭。陳公與眾大夫見了,無不大吃一驚,誰也不知這箭的來歷。”孔丘聽了,捻須一笑,道:“所以陳公叫你來問我?”司城貞子道:“不錯。”孔丘道:“‘肅慎’這名稱你可聽說過?”司城貞子略一思量,道:“據說周武王滅商之後,南通蠻夷,其中一族,叫做‘肅慎’。”孔丘道:“不錯。石矢苦箭是肅慎族的特產,肅慎族用以作為貢物,獻之於武王。武王長公主大姬下嫁虞胡公之時,武王賜以石矢苦箭,作為陪嫁之物。”司城貞子道:“虞胡公就是陳國的開國之君,如此說來,這石矢苦箭當是藏於國庫的珍寶?”孔丘道:“不錯。”司城貞子道:“如今公主下嫁,天子例賜寶玉,用箭矢作嫁妝,我還從來沒聽說過。”孔丘道:“據古禮,天子賜同姓諸侯以玉,賜異姓諸侯以遠方貢物。女婿為異姓,所以陪嫁之物,本不當用玉。如今這古禮早已被人忘卻,知道的人寥若晨星、屈指可數,你不曾聽說過,並不足以為奇。”司城貞子聽了,發一聲嘆息,道:“原來如此。”

數日後,司城貞子又來見孔丘,說陳公果然在國庫發現同樣的石矢苦箭數捆,卻不知誰會從國庫盜取這無用的石矢苦箭?也不明被石矢苦箭射中的鶚鳥怎麼會落在朝廷正殿之下?孔丘聽了,捋須一笑,道:“所以陳公又遣你來問我?”司城貞子道:“不錯。”孔丘道:“石矢苦箭的來歷,見諸文獻,所以我孔丘得以知曉。至於誰會盜取國庫珍藏,鶚鳥怎麼會死於朝廷,我孔丘從何得知?”司城貞子道:“陳公以為這事離奇古怪,必然是鬼使神差所致。”孔丘聽了又一笑,道:“倘若真是鬼使神差所致,陳公遣你來問我,就更是徒勞無益了。”司城貞子道:“此話怎講?”孔丘道:“我孔丘於鬼神,一向敬而遠之。”司城貞子聽了,略微一怔,道:“去年夏天魯國太廟失火,你說魯桓公的廟與魯僖公的廟恐怕保不住,結果正如你所料。你要不是能通神鬼,如何能未卜先知?,”孔丘道:“《書》曰:‘無德之君,其廟不保’。魯君之中,桓公與僖公最無德,所以我才如此猜測,與鬼神有何干係?”司城貞子道:“我也讀過《書》,怎麼不記得有這麼一句話?”孔丘道:“你讀的《書》,是如今流行的版本。我讀的《書》,是尼丘神祠夾壁中發現的古本。”司城貞子道:“原來如此。”說罷,頓了一頓,捻須一笑,道:“既是神祠夾壁中發現的古本,難道不還是通鬼神所致麼?”孔丘笑道:“所以我才‘敬而遠之’,否則,早就是‘驅而逐之’了。” 孔丘送走司城貞子,回到正廳,子路、顏回、子貢接着。孔丘道:“陳公不修人事,一心信鬼神,你我不如南下蔡國。”子路道:“蔡與陳一樣,都是夾在晉、楚、吳三強之間的小國,腹背受敵,左右為難,面對生死存亡之急,哪有功夫顧得上施行夫子之道?”顏回道:“夫子之道,乃治理天下的大道。倘若夫子之道不能解救生死存亡之急,還有什麼可以解救生死存亡之急?”子路聽了,不予分辯,只發一聲冷笑。子貢道:“蔡國毗鄰楚國,夫子居蔡,說不定可以有機會去楚國。”孔丘道:“但願如此。”子路道:“楚國是蠻夷之地,民風鄙俗,夫子怎麼會想去楚國?”顏回道:“有夫子這樣的人去了,還怕不能移風易俗?你要是不想去,我來替夫子駕車。”子路聽了,又發一聲冷笑,道:“夫子即使乘桴浮於海,我都會跟着去,何況是楚國!上次途經匡邑去陳,你半路上翻了車,遲遲不到,夫子就因為等你,才受困於匡城之外。就憑你那駕車的本事,也敢替夫子駕車!”顏回聽了,為之語塞。孔丘道:“休要爭吵!去不去楚,那是後話,先去蔡國再說。”

光陰荏苒,孔丘居蔡,一晃三年,一無所遇,弟子漸漸有離心。第三年夏,吳國興師伐陳,陳求援於楚,楚王率師北上,途經蔡國,駐軍於城父。陳蔡一時騷動不安,一些弟子趁機散走。於是,孔丘遣人喚子路、子貢與顏回入見。子路先入,請安既畢,問道:“夫子喚我,不知有何吩咐?”孔丘道:“《詩》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你以為這兩句詩何所指?”子路道:“既不是犀牛,也不是老虎,卻處在曠野之地。寓意當是:處在不當處之地。”孔丘道:“不錯。‘匪兕匪虎,率彼曠野’,恰好是對我眼下處境的寫照。我怎麼會落到這地步?難道是我的道不對嗎?”子路道:“夫子之道,博大高深,怎麼會錯?以我之見,也許是夫子不夠仁,所以眾人不信;也許是夫子不夠智,所以眾人不服。”孔丘聽了,冷笑一聲道:“是這麼回事嗎?世上最仁的人,當數伯夷、叔齊,倘若夠仁就必定能令人信,伯夷、叔齊怎麼會餓死在首陽山?世上最智的人,當數比干,倘若夠智就必定能令人服,比干又怎麼會遭到剖心之禍?”子路不敢爭辯,拱手而退。子貢繼入。孔丘道:“《詩》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恰好是對我眼下處境的寫照。我怎麼會落到這地步?難道是我的道不對嗎?”子貢道:“夫子之道,博大高深,怎麼會錯?不過,正因其博大高深,所以不能取容於世。夫子何妨降低姿態?必定會仕途亨通。”孔丘聽了不悅,道:“會種地的農夫不能保證收成好,手藝巧的工匠不能保證顧客滿意。君子只能講求修道,不能企圖取容於世。你不專心於修道而想取容於世,你的志氣也太小了!”子貢不敢爭辯,拱手而退。顏回最後入。孔丘道:“《詩》曰:‘匪兕匪虎,率彼曠野’,恰好是對我眼下處境的寫照。我怎麼會落到這地步?難道是我的道不對嗎?”顏回道:“夫子之道,博大高深,怎麼會錯?不過,正因其博大高深,所以不能取容於世。夫子堅定不移,我行我素。不能取容於世,有什麼關係?不能取容於世,恰好顯見夫子之為君子!修道不成,是自己的錯。修道既成而不見用,是諸侯的錯。不能取容於世,有什麼關係?不能取容於世,恰好顯見夫子之為君子!”孔丘聽了,欣然大笑,道:“說得好!你顏回要是家有千金,我就去替你管家。”顏回聽了,悵然自失,道:“可惜我不能像子貢那樣生財有道。”孔丘道:“不過講笑,不必認真。”顏回唯唯,拱手而退。

俟顏回的腳步聲消失了,孔丘雙掌一擊,口喊一聲:“還不出來,更待何時!”春梅應聲從屏風后轉出。孔丘道:“依你之見,他三人誰說的是真話?”春梅道:“依我之見,他三人說的都是真話。”孔丘道:“願聞其詳。”春梅道:“子路崇拜你的道勝過你的人,所以他以為你之所以不遇,是因為你修行不足。顏回崇拜你的人勝過你的道,所以他以為你之所以不遇,與你本人絕無干係。”孔丘捻須一笑,道:“言之不為無理。子貢呢?”春梅道:“子貢崇拜你的道不如子路,崇拜你的人不如顏回。不過,他對你的愛戴,卻在子路與顏回之上。”孔丘道:“此話怎講?”春梅道:“他唯恐你沒世而名不稱,所以才勸你降低姿態。你卻不識好歹,反唇相譏,笑話他志氣短淺。”孔丘笑道:“你識好歹?我看你無非是念念不忘他拜師時贈你一斗珍珠。”春梅正欲回話,一青衣童子入,拱手稟道:“楚國使者求見。”孔丘道:“快請使者請到客廳里去。”童子唯唯,拱手退下。春梅笑道:“你剛才還在說什麼‘匪兕匪虎,率彼曠野’,怎麼忽然就時來運轉了?”孔丘不答,起身拂袖,略整衣襟,道:“你去喚子貢來,我見過使者,有事吩咐他。”春梅笑道:“你怎麼不喚子路、顏回,卻單喚子貢?難道也是念念不忘他拜師時送了你什麼東西不成?”孔丘聽了,搖頭一嘆,道:“唯女子與小人為難養也。”說罷,疾步走出門外。春梅目送孔丘出了房門,掩口而笑,施施然而出。

孔丘見過使者,興沖沖返回書房,春梅與子貢已在房中等候。 春梅道:“看你喜上眉稍,莫非楚王請你去執楚國之政?”孔丘收起笑容,正色道:“休要胡調。楚王不過請我去城父相見。”子貢道:“夫子喚我,莫非叫我先行?”孔丘道:“不錯。眼下吳楚兩軍對恃,勝負未決,蔡國表面中立,實則為吳之附庸。楚王召見我,蔡人可能會從中阻攔。你隨使者先去,稟告楚王,說我隨後就到,倘若三日之後不見我來,則必定是中途受阻,須請楚王派兵來相接。”子貢道:“弟子這就去結束行裝,夫子可還有別的吩咐?”孔丘搖頭,道:“你出去時,順便把子路與顏回喚來。”子貢唯唯,拱手而退。不移時,子路與顏回相繼而入。孔丘道:“楚王遣使者來相召,你二人意下如何?”子路道:“十七年前楚王幾乎亡國,復國之後,不修仁義,卻相繼攻滅唐、頓、胡三國諸侯,與夫子‘興滅國、繼絕世’的主張背道而馳,夫子怎麼會願意去見他?”孔丘不答,卻問顏回:“你的意思呢?”顏回道:“十七年前楚國幾乎滅亡,罪在楚國先君平王,與今楚王無關。唐、頓、胡三諸侯皆昏庸失道,其相繼覆滅,咎由自取。況且夫子既然願意見楚王,必有可以見的理由。”孔丘道:“不錯。”子路道:“敢問理由何在?”孔丘道:“楚王患心疾,太史以為是厲鬼為祟,請禱於鬼以嫁禍於將相,楚王不許。司卦以為是河神為祟,請禱於神以嫁禍於民,楚王也不許。平時不信鬼神的人已經不可多得,更何況處於病危之時。臨危而不信鬼神,足已顯見楚王識趣不同凡響,更何況不肯嫁禍於人以求自己生存?楚王若不是深明大道,如何能辦得到?”子路道:“楚王既患心疾,死亡在即,夫子去見他,恐怕是徒勞無益。”孔丘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去,是盡人事。不去,是自絕於天。”春梅道:“夫人在日常說:‘天又不說話,誰知道什麼是天意?’”孔丘道:“你聽她胡說!假若我雖決意去而竟去不成,難道不就是天意不讓我去麼!”顏回道:“夫子既然決意去,有誰能阻擋得了?”子路聽了,失口笑道:“要是不怕人阻攔,又怎麼會遣子貢先行?”孔丘道:“閒話少說!聽說從此去城父還有條小路,明日一早你同我一起去探一探這小路。”

次日一早,宿雨初收,晨霧未泮。孔丘與子路各騎一匹白馬,一前一後,沿一條小路緩緩而行。大約行了十里,路側樹木漸稀,一片平疇在望。子路道:“聽說這小路十里開外便當入山,前面怎麼是一片莊稼地?莫非行錯了岔道?”孔丘道:“既有莊稼,必有莊稼人。既有人,就不愁無從問津。”孔丘的話音剛落,前面朦朧之中出現一輛牛車。孔丘見了,用馬鞭一指,笑道:“果不期然!”子路道:“待我上前去問一問。”待子路策馬跑過去時,那牛車已在路邊停住,車上跳下兩個人來,一人扛鋤,一人扛耙,正要走下莊稼地去。子路滾鞍下馬,牽馬趨前,拱手道:“敢問兩位,前面可是去城父的小路?”扛鋤的與扛耙的一起轉過身來,對子路打量了一番。扛鋤的把鋤放落在地,用手往孔丘的方向一指,道:“那馬上的人是誰?”子路道:“孔丘。”那人道:“是魯國孔丘麼?”子路道:“正是。”那人道:“既是魯國孔丘,怎麼會迷路?”說罷,重新扛起鋤頭,轉身而去。子路愕然一驚,正欲追過去問個明白,卻聽見扛耙的道:“你是誰?”子路拱手道:“卞人仲由。”扛耙 的道:“你是孔丘的弟子麼?”子路道:“不錯。”扛耙的道:“天下大亂,如洪水之決堤,誰也阻擋不了。你與其跟着孔丘逃避亂人,還不如跟我們去逃避亂世。”說罷,也掉頭不顧而去。子路聽了,悵然自失,躊躇半晌,方才翻身上馬,跑回孔丘身邊。孔丘道:“如何?”子路搖頭,道:“扛鋤的說:‘既然是魯國孔丘,怎麼會迷路?’扛耙的說起話來像老子,說什麼天下大亂,如洪水之決堤,狂瀾不可挽。還勸我不如跟他們一起逃避亂世。”孔丘聽了,發一聲感嘆,道:“人既不是禽獸,只能與人為伍,如何能夠避世?天下要是太平,又如何須人出來力挽狂瀾?”子路道:“怎麼樣?是繼續往前走呢?還是回頭?”孔丘道:“再往前走走看,說不定會碰上願意指點路徑的人。”

孔丘與子路又往前行了大約兩、三里,霧氣大散,陽光粲然。一輛驢車,馱一車蘆葦迎面而來。車上坐一老叟,鬚髮皓然,上身着一件白葛短衫,下身穿一條黃麻長褲,腰勒一條草繩,腳踩一雙草履,口中唱道:“鳳凰啊!鳳凰!美德為何衰亡?以往雖已不可勸阻,未來或者仍可追還。算了吧!算了!如今的執政,沒有一個方正!”孔丘聽了,心中一驚,策馬讓到一邊,正欲攀話,卻見那老者舉手揚鞭,口喊一聲:“咄!”策驢車疾馳而過。子路目送那驢車走遠了,對孔丘道:“怎麼又遇見一個隱者?”孔丘不答,策馬趨前,行了大約一里,但見一片水脈截住去路,風起處,蘆葦翻動,野鳥騰空,一葉扁舟在蘆葦叢中迴蕩,四顧並無人煙。孔丘看了一回,搖頭道:“眼前無路,只有回頭。小路之說,也許只是無稽之談。”

次日一早,孔丘與弟子數十百人,或乘車、或騎馬,浩浩蕩蕩,出了蔡邑北門,順驛道往城父方向而去。子路與高柴領十數名弟子為前趨,行不十數里,卻見一夥人眾各持刀棒弓箭截住去路,為首一人,雙手握一條棗木槊,坐下騎一匹五花馬。子路拍馬趨前,橫刀在手,喊道:“什麼人敢於白日行劫?”握槊的聽了大笑,道:“什麼白日行劫?吳楚對恃,前面不遠就是戰場,我不過好意勸你等回頭,免得前去枉自送了性命!”子路道:“我的性命與你何干?還不讓開一條路來,休怪我刀下無情!”握槊的道:“這斯口出惡言,貌非善類,定是歹徒無疑。誰給我拿下?”握槊的身後一人應聲而出,手捻一把撲刀,並不攀話,拍馬趨前,直取子路。子路橫刀相隔,“怦”然一聲,火花四濺。兩人在馬上一來一往,不移時早已鬥了三十來個回合。又過了幾招,那人漸漸力怯,握槊的見了,拍馬舞槊,前來助戰。高柴見了,揮刀拍馬,將那握槊的截住。握刀的鬥不過子路,虛晃一招,撥轉馬頭便走。握槊的見了,無心戀戰,也虛晃一招,拍馬而退。子路與高柴正欲追趕,對面一陣亂箭射來,將兩人逼退。

樊須駕車載孔丘恰於此時從後趕到,孔丘道:“強攻難免傷亡,不是辦法。”子路道:“然則奈何?”孔丘道:“不如權且學一回老子,暫為急流勇退之人。”高柴道:“夫子的意思是:先回蔡邑,等候子貢的消息?”孔丘道:“不錯。”說罷,傳下令去,叫子路與高柴領十數名弟子斷後,叫原先殿後的弟子有若等人改為前趨,孔丘自己依舊居中,眾人一齊掉頭,折回蔡邑。行不三五里,有若拍馬折回,稟告孔丘道:“前方驛道已被人用沙袋壘起短牆攔截,短牆之後弓箭手不知多少,但見人馬靠近,便不由分說,只顧放箭。”孔丘正要回話,忽然“啪啦”一聲響,半空中打下一個悶雷。緊接着,狂風大作,烏雲如萬馬奔騰,鋪天蓋地而來。孔丘抬頭望了一回,道:“真所謂‘天有莫測風雲’!方才路過一座祠廟,不如先去那廟裡避過這場暴風雨再作計議。”孔丘等剛剛跨進祠廟大門,銅錢大小般的雨點便從天而降,打到地上“劈啪”有聲。眾弟子爭先恐後湧入,不移時早把祠廟三進殿堂、東西廂房、前後左右迴廊擠得滿滿。待到嘈雜之聲甫定,門外不慌不忙踱進一個人來,全身濕透,頭髮散落,宛如落灘之雞。孔丘與眾弟子舉目一看,原來不是別人,卻是顏回。孔丘道:“你怎麼姍姍來遲?”顏回道:“夫子不是說過‘君子無所爭’麼?眾人爭先恐後,我要是不從緩,怎麼能不爭?”孔丘聽了,發一聲感嘆,道:“既肯聽我的話,又能無時無刻不想着照我的話做的人,除去顏回之外,恐怕沒有第二人了!你們都應當向顏回看齊。”顏回道:“我顏回有何德何能?這不過都是夫子善於教導的結果。夫子之道,高深莫測、博大無涯、美不勝收,令我目不暇接、耳不暇聽、廢寢忘食、欲罷不能。”孔丘聽了,又發一聲感嘆,對眾弟子道:“古人云‘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你們大都懂得我的學問,堪稱‘知之者’。有一些也許還喜好我的學問,堪稱‘好之者’。至於能以我的學問為樂的,恐怕也是只有顏回一人!”孔丘的話音剛落,半空中又打下一個悶雷,聲震瓦屋;銅錢大小般的雨點頓時化作傾盆大雨。大約過了兩個時辰,風雨漸漸平息。孔丘遣子路、高柴各率弟子數名前後打探,回來都說道路依然通行不得。孔丘於是傳下話去,叫眾弟子安排在祠廟裡過夜。

一夜無話。次日時過中午,又一場暴雨。孔丘盤坐於祠廟正殿之中,顏回侍立於一旁。孔丘一邊撫琴,一邊唱道:“‘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子路冒雨而入,道:“弟子大都只備一日乾糧,早已餓得不行。再這麼等下去,恐怕不是辦法。”顏回道:“不就是兩餐沒吃上飯麼?有什麼要緊?這點餓都挨不住,還怎麼為君子?”子路聽了,冷笑一聲,道:“你有挨餓的本事,無奈別人沒有。萬一眾弟子經不住餓,一發散走了,蔡人圍攻過來,就得靠你去卻敵了。”孔丘停下琴,正要發話,卻聽見外面傳來子貢的聲音道:“用不着顏回去卻敵,楚軍已將攔截路的蔡人驅走!”

三日後夜晚,城父楚軍大營,楚王斜臥在錦帳之中,兩侍女分立左右兩邊。謁者進來拱手稟道:“執政大夫子西在帳外求見。”楚王聽了,略一點頭。謁者拱手出,不移時,子西匆匆自外入。楚王道:“執政夜深而來,莫非軍情緊急?”子西搖頭,道:“臨陣卻敵,責在將帥,非臣之任。”楚王道:“言之有理。只是不知臨陣之際,除去軍情,還能有什麼別的事情令執政如此操心?”子西道:“聽說主公有意以七百里之地封孔丘?”楚王道:“不錯。難道執政夜深而來,就為這區區小事?”子西道:“七百里之地雖小,以七百里之地封孔丘卻不小。”楚王道:“此話怎講?”子西道:“主公不妨想一想:替主公出使諸侯的,有誰能與子貢相比?”楚王略一沉吟,搖頭道:“似乎沒有。”子西道:“主公不妨想一想:替主公處理內政的,有誰能與冉求相比?”楚王略一沉吟,搖頭道:“似乎沒有。”子西道:“主公不妨再想一想:替主公統帥三軍的,有誰能與子路相比?”楚王略一沉吟,搖頭道:“似乎也沒有。”子西道:“周武王以五百里之地,滅商興周,可見能否興邦稱王,不在封地的大小,在得地之人是否賢能。孔丘德高望重,更有子貢主外交、冉求主內政、子路為將帥,孔丘一旦得地七百里,敢問主公能與之爭鋒麼?”楚王略一沉吟,又搖一搖頭道:“似乎不能。”子西道:“況且楚國先君受封於周,為子爵諸侯。據周《禮》,子爵諸侯之地不過五十里。孔丘一向鼓吹恢復周《禮》,敢問孔丘一旦得志,楚國還能像如今這樣占據數千里之地麼?”楚王道:“想必也不能。”子西道:“所以臣竊以為,以七百里之地封孔丘,決不是小事,也絕非楚國之福,還盼主公仔細思量再作決定。”楚王聽了,略一思量,張口欲言,突然覺得心疼,不禁雙眉緊蹙、以手捫胸。子西見了,驚慌趨前,大聲喊道:“不好!快來人!”

十日後,未時上下,衛都楚丘郊外閒居園客廳。孔丘與蘧伯玉對席而坐。蘧伯玉道:“聽說楚昭王有意以七百里之地相贈,不幸卒然病故,致令你空手而歸,真是可惜得很。”孔丘道:“倘若不盡人事,便是可惜。既然已盡人事,便是天意如此,何可惜之有!”蘧伯玉道:“楚昭王卒然病故,也許的確是天意。三年前衛侯請你執衛國之政,你拒而不受,不能也說是天意吧?”孔丘道:“衛侯父子相爭,令人難以適從,我是知難而退。雖不能說是天意,也不能說是未曾盡人事。”蘧伯玉笑道:“你什麼時候成了老子之徒,竟然急流勇退了?”孔丘笑道:“老子是以退為進,我是退則退、進則進,畢竟不同。”蘧伯玉道:“你以執衛國之政為難,人家孔圉不是做得很好麼?”孔丘道:“此孔非彼孔,我孔丘怎能與孔大夫圉相提並論。孔大夫是衛國的世家,孔大夫的夫人又是舊太子之姊、新衛君之姑,堪稱親之又親;我孔丘不過是外邦閒散之人,名副其實疏之又疏。古人云:‘疏不間親’,你難道不曾聽說過?況且,眼下孔大夫雖然為政平穩,將來也還不見得就不會有麻煩。”蘧伯玉道:“願聞其詳。”孔丘道:“以我之見,舊太子並不曾放棄奪位的心思,新衛君又絲毫沒有讓位的意思,父子之間早晚還會有一爭。”蘧伯玉笑道:“所以你這回來衛,就不肯住在我的待賢館,卻遠遠地躲在這閒居園,唯恐殃及池魚?”孔丘捋須一笑,道:“人無遠慮,必有近憂。你稱病不朝,難道還不也是這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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