權力場是很挑剔的，老實人幹不成，過於耿直的人則常常把事情鬧僵，把自己搭進去，而浪漫又好幻想的詩人，就更難融入這個高智商、多機變的舞台。

端午節快到了，偉大詩人屈原會在無數人美餐各色粽子的同時，被不斷提起、默默紀念。

屈原，站在他的身後看，無疑是詩人中的佼佼者，但卻是政治權力場上的落魄與失敗者。屈原用自己的實踐，活靈活現地告訴我們，權力的舞台複雜而殘酷，它強烈拒絕天真爛漫者的參與。屈原讓我們記住了兩條：1、詩人做不了傑出的政客。2、憤懣幽怨成就偉大的歌者。

屈原“博聞強志，明於治亂，嫻於辭令。”其學識、才能、文采，都足以使其馳騁於官場。但屈原有他致命的短板，就是不會“處人”，而處人恰恰是官場的首要本領，才學可以淺薄，八面玲瓏則是必須。

根據司馬遷的記載，屈原本來有兩個從政為官的優勢，一個是他出身楚國王室，類似於後世所謂的皇家血統，另一個是他很受楚懷王器重，“入則與王圖議國事，以 出號令；出則接遇賓客，應對諸侯。王甚任之。”這樣的待遇，放在任何朝代，都將是一個呼風喚雨、左右無數人命運的大人物。

但屈原顯然對“樹大招風”、“才高見妒”這類官場上的保留節目比較陌生，既缺乏認知又不能拿出成熟穩健的應對手段。同僚里的上官大夫一使招，在楚懷王那裡 挑撥離間了一番，懷王對他稍稍有些疏遠，屈原就受不了了，“疾王聽之不聰也，讒諂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於是 怨恨楚懷王偏聽偏信，不滿阿諛奉承之徒阻塞視聽，氣憤奸詐小人破壞規矩，無法容忍正直之士反遭誣陷，一味憂愁發悶想不通，想不通總得找個發泄口呀，悶在家 里寫出了《離騷》。

司馬遷說：“《離騷》者，猶離憂也。”意思是“離騷”就是“遭受苦悶憂患”。班固也這麼認為。其實“離騷”就是“牢騷”，是屈原遭遇冷落、排擠、陷害，心 有不平，孤獨苦悶，面對他眼裡匪夷所思的官場現實，無力化解、不知應對時，只好自個兒捶胸頓足發泄出來的一肚子牢騷。“荃不察余之中情兮，反信饞而齌 怒。”“眾女嫉余之蛾眉兮，謠諑謂余以善淫。”“屈心而抑志兮，忍尤而攘詬。”“不吾知其亦已兮，苟余情其信芳！”

詩人氣質的屈原很質樸天真，他不明白大家怎麼能這麼“玩”呢？怎麼能這麼黑白顛倒地幹事情呢？怎麼能睜眼說瞎話呢？——政治上許多固有和本質的東西，詩人 屈原是萬難理解的，當然也就談不上有效的能力和辦法去對付。面對對手的詆毀和惡意中傷，他不具備以牙還牙、以毒攻毒的還擊能力，相反，正中敵人下懷地抱怨 上司，自命不凡、孤芳自賞，結果被楚懷王貶退，靠邊站了。

詩人的自尊心一般都很強，從另一面說，其實是心理極其脆弱。在權利的沙場上，這可是致命的東西。官場的基本要領里講求陽奉陰違，講求口蜜腹劍，講求聲東擊西，講求裝聾作啞，講求皮笑肉不笑，講求能當大爺又會裝孫子……。 這些把戲，讓一向自視高潔的屈原去為之，比要他的命還難。所以關於怎樣為官弄權，滿腹學問的屈原連湖邊打漁的漁夫都不如。處在政治漩渦中，屈原始終認為 “眾人皆醉而我獨醒”，漁夫聽了笑着告訴他：“夫聖人者，不凝滯於物而能與世推移。舉世混濁，何不隨其流而揚其波？眾人皆醉，何不餔其糟而啜其醨？何故懷 瑾握瑜而自令見放為？”漁夫教導三閭大夫：世間所謂的聖人，都是些不受清規戒律束縛而隨時變通的聰明人，既然全社會渾濁，你為什麼不能隨波逐流呢？大家都 醉醺醺的，你怎就不能也吃些酒糟喝點小酒裝醉呢？為什麼偏要保持美玉一樣的高潔而被放逐、把自己弄成個孤家寡人呢？——漁夫非愚夫，深諳為官之道者也！

詩人又都很固執，一根筋。屈原對漁夫說：我受不了呀，我也做不來，“寧赴常流而葬乎江魚腹中耳，又安能以皓皓之白，而蒙世之溫蠖乎？”我寧可跳進江水、葬 身魚腹，也不願純潔的心靈受到污染！——這是典型的、完全有別於政客的、詩人的思維習慣與生存邏輯。漁夫的話拿來“做人”或需斟酌，但用之於官場，則堪稱 至理箴言。可屈原接受不了，他不知如何使用那些伎倆，沒心思把精力放在勾心鬥角上去，那就只好問天、發牢騷、生悶氣了。其結果是惡性循環，到了楚襄王手 里，“令尹子蘭聞之大怒，卒使上官大夫短屈原於頃襄王，頃襄王怒而遷之。”子蘭是楚襄王的弟弟，人家又擔任着楚國的令尹——掌握楚國的軍政大權，屈原惹惱 了他還能在楚朝廷待下去嗎？襄王能不聽親弟弟的嗎？所以屈原這回被貶得更遠，徹底交待了，只留下幽怨憤懣了。

當然，這滿腔的幽怨與苦悶也成就了屈原，成就了千古第一詩人的屈原。憂、愁、苦、悶、怨、恨，浪漫而理想主義，是為官的大忌，卻是譜寫不朽詩歌的黃金般的 靈感與心境，傳世的名篇，多屬“苦悶的象徵”。甚至包括屈原最終的懷抱石頭縱身汨羅江，與他的《離騷》、《天問》、《九哥》等等一起，完美地構成了一個詩 人正直、純真、不屈、脫俗的自我形象的塑造，贏得了千百年來無數人的讚美與緬懷。

正是這樣的效果，使屈原無意間給後世文人士子們出了一道難題，富有浪漫氣質而才華橫溢的詩人，是應當從政還是遠離官場潛心為文？從政，你需要放下你詩人的 操守與固有品德，與政客們同流合污，不從政，你無法感受政治的險惡與骯髒，你胸中積澱不起詩人噴薄欲出的創作激情；從政，你水土不服，必定遭排擠譏笑最終 會死無葬身之地，不從政，你很可能永遠生活在象牙塔里，看不到齷齪的社會現實，只會風花雪月，終生寫不出感天動地、盪氣迴腸的不朽詩篇。究竟何去何從？

其實屈原自己也曾為此苦惱過，他的《卜居》，正是苦苦思索這個問題而不得要領時的結果。——有興趣的朋友不妨去找來《卜居》讀讀，特別是年輕人，不僅是在於幫助你選擇從政還是從文，直叫你糊塗了究竟如何去“做人”。

（秦四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