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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說林昭節選(4)
送交者: 克利西亞 2013年04月18日00:51:11 於 [史地人物] 發送悄悄話

戲說林昭節選(4)

作者 : 黃河清, 
    
    話說林昭因為“認罪態度惡劣”,終於被劃為右派分子,受到“保留學籍,勞動察看”的處罰。原本林昭要被遣送到北京京西煤礦改造,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負責人羅列因憐才之念動了惻隱之心,以林昭體弱多病為由,為其說情,將林昭留在了北大苗圃勞動。羅列原是蘇南新聞專科學校教育長,與林昭早有師生舊誼。林昭在苗圃做些花花草草的雜活兒,自然比在煤礦幹重體力勞動要好得多。一九五八年,北大新聞系和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合併,羅列調往人大任新聞系副主任,又把林昭也帶到人民大學,安排在新聞系的資料室工作。這位羅列,“勿以惡小而為之,勿以善小而不為”之舉,於林昭遭難時得以稍許舒解,諡楹萌撕檬亂病Ⅻ/span>
    
    中國人民大學新聞系資料室負責人王前,則確然一個好人;組織派來在她手下幹活的兩人都是右派,除了林昭,還有一位男青年甘粹。雖在資料室工作,右派可算不上資料員,按規定只是進行“勞動考察”,接受“監督改造”。王前並不以另眼待林昭、甘粹,視他們為另冊中的異類,而是認他們為同樣的人類。從甘粹事隔三十年憶及王前的寥寥數語可以看出他們當時在全體冰冷的眼光斜視中感受到了王前原始人性的溫暖。甘粹說:“領導我們兩人的是王前女士,具體工作是為學校編寫“中共報刊史”收集資料,整天在報刊庫裏查閱舊報刊。那時,林昭體弱多病,還經常發燒咳血。王前十分同情她,叫我在生活上多加關照。”
    
    王前對林昭、甘粹沒有多加管理,她見林昭身體不好,還時常送些食品給她。這一年多時間,林昭的生活還算平靜。 
    
    王前在人民大學教報刊史,一位知識女性,一位善良賢淑的好女人。她的前夫是國家前主席劉少奇。或是悲天憫人的情懷使她難以適應黨內冷酷無情的爭鬥生活,導致她遠離榮華富貴、一人之下萬人之上?
    
    林昭在北大人大遇到的第三位在她處困境對她施以援手的好人,是人民大學的校長吳玉章,是他親筆簽字批准林昭於一九六零年初返回上海家中養病。吳玉章既是辛亥老人,也是中共五老之一,除了馬列毛思想,也受過儒道佛的薰染。吳玉章對林昭、對人民大學最著名右派林希翎諸人的悲憫情懷,或是有為國家民族留存點血脈的心思。附筆走此,也算錄善。嘆偌大中國,唯三五個吳氏,一百萬右派。
    
    林昭在人民大學新聞系資料室期間,完成修改定稿了兩首著名的長詩:《海鷗之歌》、《普羅米修士受難的一日》。
    
    林昭成為右派時已是二十六歲,以當時中國的社會輿情,早已過了談婚論嫁的年齡段,而進入為人妻為人母的歲月。熱情浪漫、才氣橫溢的林昭原本有許多朋友自不待言,也早有心儀的才子和為她傾倒的俊彥。按下不表,另回專敘。
    
    且說右派分子時期的林昭曾談婚論嫁,奈佳人佳事將成之際,功虧一簣,黨棒無情,嚴打鴛鴦,天各一方。這位曾經幸叩淖夾呂墒欽l呢?近水樓臺先得月,就是和林昭同在人民大學新聞系資料室勞動改造的甘粹。甘粹十七歲參加解放軍,在四川參加過土改,隨後南下,保送到人民大學新聞系學習,赤子情懷過了,結果成了右派。其經歷有與林昭相似處。甘粹比林昭小,雖然領導王前叮囑甘粹照顧體弱多病的林昭,但林昭以姐居甘粹自承弟,這生活上、心靈上、感情上、思想上誰照顧誰可就難說了。林昭甘粹朝夕相處,日久生情,一段姐弟戀在王前這位過來人兼淑女開眼閉眼,提供了一個良好的環境下酵母滋生般地演繹起來。這在那個極為扭曲的時代是極為難得極為難有的事。多麼美麗啊!人性,最原始最本質的人性,無論如何艱難,無論如何黑暗,無論如何扭曲,都會頑強地、不由自主地產生顯現,其真善美的一面猶如田野的鮮花必然綻放點綴著人生人世間,其假惡醜的一面也總會如影隨形蛆生蟲咬地對待一切美麗美好的人事物。
    
    讓我們在太多的醜惡中來享受一回美吧,請看當日英俊“帥哥”甘粹和林昭的戀愛故事。
    
    人民大學新聞系的右派曾集中在一起勞動。這也是新生事物,原先都是教授、同學,一下子成了敵人,該怎麼勞動,一時也無所適從,就叫右派們掃地、撿西瓜皮。甘粹和林昭的第一次見面就在撿西瓜皮時。當時可無心也不敢打招呼,只是默默地相視,算是互相知道有對方這麼個人罷了。真正相識相交是到了資料室後。林昭已經出離悲傷痛苦憤怒,進入了深思的階段;甘粹則還陷在痛苦和迷惘中,總是心情不好。林昭長甘粹幾歲,同病相憐,很自然地象姐姐關心弟弟那樣對甘粹,和他談心,開導、鼓勵。他們共同編輯《批判資產階級新聞觀點》這套書,查找資料、閱讀、交換意見、決定取捨,使他們的話題一下子豐富起來。甘粹年輕時是個帥哥,又一帆風順地從部隊到了大學深造,有點多愁善感和脆弱。林昭的眼睛會說話,時而深沉,時而堅毅,時而慘澹,時而淒然,時而愛憐……每當林昭顯露出慘澹淒然的眼神時,甘粹總會情不自禁地傷心人別有懷抱,望著林昭美麗而慘然的眼睛,流下男兒淚。粗心的甘粹在相處時間長了後,也發現林昭體弱多病,於是在生活上盡力去照顧她。在林昭臥床病重期間,為他打飯送水,噓寒問暖。瘦小的林昭,瘦弱的身體,思想卻深刻成熟、性格剛毅堅強。林昭主動地向甘粹講述彭德懷受冤、大躍進荒唐、人民公社餓死人種種國家大事;介紹南斯拉夫的改革,認為南斯拉夫的情況與中國有類似之處,很值得中共領導參考借鑒。甘粹還發現林昭下班後回到自己的房裏,埋頭修改長詩“海鷗之歌”和“普羅米修士受難的一日”。這兩首長詩讓甘粹對林昭的詩才和思想的深邃前瞻欽佩不已。林昭作詞作曲寫了一首歌,歌名叫“呼喚”,是為了紀念同為右派被遣送流戍勞改的難友的。兩人獨處小屋或校園小徑時,林昭會低吟湷@首“呼喚”給甘粹聽。甘粹至今還記得歌詞和旋律,學會了唱這首歌。歌詞是這樣的:“在暴風雨的夜裏,我懷念著你。窗外是夜,怒吼的風,淋漓的雨滴,但是我的心啊,飛出去尋找著你,你在哪裡?為什麼我找不到你,你是被放逐在遼闊的草原?還是沉埋在冰冷的獄底?兄弟!兄弟!我的心靈為你流血,我的呼聲追尋著你,你在哪裡?你在哪裡?”因為歌曲中有疊句“你在哪裡?”這首歌又被人改名為“你在哪裡?”
    
    林昭與甘粹由相視、相識、相交到相知,相處的時間多了,又有王前領導本應對階級敵人一言一行高度警惕的淡漠甚至視而不見,默許縱容,他們逐漸地忘了身份,回復了人性。不知不覺中,有歡笑了,親近了,並肩而行了,上下班總是成雙成對了。於是,那些無處不在的警惕的眼睛盯上了他們,說兩個右派分子不好好勞動,改造自己,談什麼戀愛,這不是抗拒改造的表現嗎?好心人將這些流言蜚語轉知了林昭甘粹,提醒他們注意。林昭聽到後,淡然一笑,問甘粹道:“你怕不怕?”甘粹答道:“怕什麼?戀愛也不犯法。”林昭說:“好,你不怕。走,我們手拉手,在校園裏走給他們看!”從此在工間操和休息時間,林昭就挽著甘的手在校園裏散步,柔情蜜意,脈脈含情,有意走給他們看。那時男女青年公然手拉手雖說並非大逆不道,但也不是太尋常,何況是兩個“只許老老實實,不許亂說亂動”的階級敵人,何況是如此狀況的挑戰性舉動。很快,這些情報都彙集到黨的案頭上了。林昭與甘粹原來尚未有明確的戀愛之意,是警惕的眼睛,是革命的流言蜚語促成了他們的戀愛。年輕人,本是乾柴烈火,受傷的心更需要互相撫慰。林昭與甘粹的戀愛也如火如荼了。一年後,林昭甘粹向領導,也就是黨提出了結婚申請。黨比他們還惦記著這樁事呢,案頭上彙集的積極分子們的小報告與林昭甘粹的結婚申請報告合二而一了。黨的最高權威豈容蔑視,黨的權力正要行使:,你們兩個右派分子不好好改造,結什麼婚呢?“不准結婚!”。黨懲治階級敵人的辦法多得是,硬的,軟的,明的,陰的,一套一套,哂玫某鏨袢牖岆A級敵人知道無產階級專政鐵拳的厲害。緊接著,甘粹被發配新疆勞動改造,林昭回上海老家養病。鴛鴦未偕黨棒傷,趕到上海與新疆。強大的專政碾碎了兩顆脆弱的心。在林昭返滬的火車上,甘粹淚眼汪汪地替林昭收拾安置行李。一向剛毅、倔強的林昭,不顧滿車廂旅客,緊緊抱住甘粹痛哭起來,口中念道:“甘子,是我害了你。”甘粹的男兒本性被激,也回抱著林昭,哭了起來,邊哭邊說:“別哭,林昭,等著我,我會回來的!”林昭與甘粹被王母強拆開的戀愛終於有了一個相擁相親的結局。這是在最無助最無奈的當時最安慰後人的淒美。
    
    那時候結婚要通過組織批准,批准了,你拿著介紹信才能去婚姻登記。甘粹去辦介紹信時黨總支書記說:“你們兩個右派還結什麼婚啊!”右派不是人?不能有男女情愛?必須閹割兩性需求?禁止婚嫁生子傳宗接代?如果黨對林昭甘粹的戀愛干涉時,林昭先低首下心地認錯,再懇求恩典似地請黨允許戀愛,還說些戀愛可以使我們互相幫助,互相批評,有利改造之類的話;那麼黨是會有“無產階級人道主義”胸懷的。他們申請結婚時,黨就會說些“雖然是右派嗎,也還是人嗎,結婚,也是可以的嘛!”之類開恩的話而開給介紹信。就因為林昭不賣這個帳,偏偏不僅不讓干涉,更攜手在校園裏走來走去。這不是向黨示威嗎?這還了得!在林昭,被剝奪淨盡的尊嚴和自由只剩下這天生的性別了;在黨,你不能利用任何物件來向黨叫板示威,哪怕是你身上的“性”。共產黨人的人性就是這樣在制度的限制下、在黨性的制約下扭曲成那位黨總支書記的話“你們兩個右派還結什麼婚啊!”有論者曰:你林昭就認個小、低下頭,不就結成婚了嗎!以此類推,認個錯,不就保命了嗎……林昭之所以如此下場,是她自己不“順服”,太犟了,全是她自己造成的。這種論調最能蠱惑人,最大行其道。正因為幾乎所有的中國人基本上都如此想如此做,才製作打造成了如此扭曲的制度、扭曲的文化、扭曲的人性。若有一百個、一千個、一萬個林昭,恐怕扭曲的制度、文化、人性就會“順服”正常的人性,至少會難以如此肆無忌憚、無法無天。顛倒的反常,在大陸的五十九年間,成了正常。林昭,林昭,正常的寂寞的林昭!
    
    甘粹是林昭生命中唯一正式的未婚夫。雖然林昭已逝,我們無法聽到她親口承認;雖然有質疑甚至明確否定甘粹是林昭未婚夫的語言文字,但是有更有說服力的證人證言可以對此證實。我們後人不要讓這一段淒美憑空湮沒。請看:
    
    林昭胞妹彭令範說:“在特定的環境下他和姐姐相處得非常投機,組織上警告他們不要來往,他們非但不聽,反而計劃要結婚。組織上就把甘粹分配到新疆勞改農場,他以後歷盡艱難從新疆回到北京,那時姐姐早已被“鎮壓”了。一直到“四人幫”倒臺,姐姐平反後,在北京開了一次追悼會,甘粹在會上唱了一曲林昭譜寫的歌曲《你在哪裡》,粗獷的歌聲傾訴了他所有的感情。”
    
    林昭好友倪競雄說:“誰又想到一九五九年春我出差來京看你時,正在畢業班的你已是戴了帽子的右派。……你告訴我要結婚的消息,是想用喜訊來掩蓋悲劇的氛圍。你為老朋友減輕心頭沉重的一片苦心,更使我心酸。”
    
    “一九五九年端午節前後,當時你作為右派在人民大學資料室勞動。我來京看你。你說你將要與一個同在資料室工作的也是右派XX結婚,我還以為你在開玩笑。其實,你作為女人,也想為人妻,為人母,過平常人的生活。可後來那人被打發去了新疆。以後,你終於一直沒有圓成結婚這個夢。”
    
    甘粹同學肖雲儒說:“只感到這個林昭有點神秘,……她沒有資格和我們一起住寬暢亮堂的學生宿舍,她是另類,只能住在樓梯下麵轉不開身的斜坡小暗室裏,那本是放掃帚拖把的地方。但我發現過她和一位男同學的愛情,我每晚熄燈前由圖書館匆匆趕回宿舍,總能碰見林昭和一位男生在“鐵一號”的林蔭環道上散步。那男生我認識。他們總是談得很熱烈,這才知道他倆內心並沒有沉默。……林昭和甘粹的愛情,因為林的入獄戛然而止。甘粹被分配到了新疆,直到三中全會平反後才調回京城,安排在中國社會科學院,還是搞資料。……當林昭的事在全國傳開,甘粹學兄,你在哪裡?”
    
    如此明白無誤的未婚夫,為什麼一定要繼續效仿黨棒無情,嚴打鴛鴦呢?!
    
    在甘粹之前兩年,林昭曾有一位準戀人,他叫羊華榮。
    
    羊華榮自己的文章“回首往事”是目前所能查到的唯一講述羊林交往的資料。說書人據此說書。
    
    羊華榮與林昭是蘇南新專同學,一起考入北大。在第一學年的一九五四下半年至一九五五的上半年,羊與林昭同在北大廣播站任編輯,一起處理稿件,週末舞會上相遇邀請跳舞,熟稔而已。一九五七年,兩人先後成為右派,或是同病相憐或是有意交流,他們從偶然的相晤走向相約相會相戀。
    
    他們在成為右派後的第一次約會源於學校外的海澱新華書店,邂逅,相視一笑,不敢公然招呼,像做僖粯櫻敵攆`犀一點通,一先一後走出書店,穿過小巷,來到田野。天空、草木、微風代替人們憤怒、鄙視、唾棄、警惕、搜索、淒苦、沉重的目光,伴隨他們度過了一個難得的正常的黃昏。從此,他們相約,每日黃昏在校外相見。他們談論著種種反常、牢騷、不解。羊華榮自居年長,自詡達觀,並不為成為右派悲傷,故時充開導者的角色。孰料林昭的感悟已然跨越藩籬脫離窠臼邁出雷池,比羊華榮在思想境界上高出了;她的傾訴牢騷,大多不過是太多的積鬱需要一個閘門開處的湧發而已。所以他們之間既有暢敘的痛快,也有叮叮噹當的衝撞、拌嘴。林昭再成熟,總還是姑娘,認真生氣中 “我不需要你的說教,我不需要同情憐憫”之類帶點耍小性子的話語後,羊華榮趕緊解釋、抱歉、安慰的男性大度,就成了他們約會中的潤滑劑而逐漸演化為溫情和安馨。林昭心情開朗的某天,脫略形跡地握著羊華榮的手說:“你真像我的大哥。”羊華榮不失時機地認了這位比胞妹小的二妹。此後,他們在通信中就兄弟相稱,林昭以兄尊羊自稱弟。
    
    他們談論的內容越來越廣泛,政治、宗教、孔孟、老莊、小說、詩歌、愛情、婚姻。因為互相信賴,談話就無顧忌。人啊人,感情的動物,溫暖和慰藉是每個人都需要的,尤其是處於這樣冷漠至冷酷的大環境擠迫中,尤其是男女兩情相悅時;無論你是少年無知、青春如火,中年成熟,老年穩重,都脫不了這人性的自然規律。
    
    林昭不時即景即情口占吟詩。林昭的古詩修養令羊華榮相形見絀,自己聽不懂 ,又死要面子,不願承認,反嘲曰:以後得抱一部《辭源》來聽你的詩。林昭嘴巴豈是饒人的,立即反擊:抱歉抱歉,不知你是只羊,人家對牛彈琴,我對羊吟詩。羊華榮嘴上不認輸,卻心悅輾皇字S林昭象林黛玉的討好詩透露了心跡:“沒有月亮,沒有星星,/ 曠野一片寂靜。/ 夜色下飄遊著一團陰影,/ 似煙、似雲、似風樣輕。/ 這是何方的幽靈?/哦!原來是林妹妹的行吟。”羊華榮自嘲這是打油詩。林昭則以一貫的本真笑曰:寫的還真實,就是少了點詩味。
    
    談詩之餘,情到興至,林昭給羊華榮唱過兩首自已作詞作曲的歌。
    
    這會不會是戀愛?苦難的右派,苦澀的右派,青春的男女,火熱的兩性,你們應該戀愛,你們需要愛情。林昭將自己的一幀照片,脖圍白圍巾,辮紮蝴蝶結,洋溢著青春美的照片送給了這位每天相約黃昏後的異性青年,且有題照:“什麼是美,生活本身。”林昭穿了一件紅色的呢外衣來赴約,特加說明:這是我自己設計和縫紉的,尚末完工,穿來請你看看,是否合身。羊華榮稱讚之餘,不忘打趣賣弄:穿逡露剮校г眨狘/span>
    
    他們約會的地點除了田野還是田野。男女約會幽會,原本避人,卻有著歡樂的羞澀;這兩個右派男女約會,其避人中卻滿含悲辛和屈辱。北京的秋天風多風大,颳風的時候,他們就在荒墳或密林中尋找一些略可避風的處所。兩人世界中、喁喁細語中忘了天已黑,還真嚇著了過路的行人,以為荒墳裏跑出了孤魂野鬼。大風起兮下雨時,他們就跑到附近的小酒肆對酌,三杯兩盞淡酒,敵它晚來風急;或向店家借副棋子,紋枰對弈,手談亦雅。林昭雖非海量,生性豪爽,高興或不高興時,就會要羊華榮陪她多喝幾杯,細心的羊華榮勸她少喝,林昭款款舉杯,啟櫻唇,開檀口:酒逢知已千杯少,來、來、來,乾杯!遇到羊華榮沒有紳士風度,在離開酒店徑取自己外衣時,林昭會半生氣地婉責曰:應先為女士取衣,再取自已的;然後半撒嬌地曰:在女孩子面前就得學點規矩。
    
    相約的時日多了,除了田野,他們想到了頤和園和圓明園遺址,都離北大不太遠。月白風清時十七孔橋賞月,霧氣朦朧中萬壽山遠眺。彼時彼境,宛如置身仙苑。羊華榮林昭對答曰:凡人慾成仙,神仙思下凡。究竟天上好,抑或人間佳?彼此彼此,人間專制厲害,天上等級森嚴,何來淨土?何能極樂?極樂也者,及時行樂也,此時此刻,此情此境,豈非淨土,豈非極樂。林昭頷首:有點道理,淨土在心中,極樂在身邊,當從自身求。二人機鋒迭出,旗鼓相當,於苦極中自得極樂也。
    
    寒風習習,斷垣敗壁,衰草亂石的園明圓遺址,則勾起林昭思古之幽情,低吟曹孟德詩句:“月明星稀,烏鵲南飛,繞樹三匝,何枝可依。”又撿起一塊石頭問道:你來自那座仙山,為什麼流落到人間?你經歷了多少人間繁華,又承受了多少世態炎涼?你在沉思什麼?你為什麼默默不語?羊華榮應曰:你作一篇石賦吧。此時此刻,他們整個身心似與天地相融合,不知右派為何物。
    
    羊華榮自述“從1957年秋冬到來年的春天,除特殊原因外,我們幾乎天天相約在黃昏之後”。說書人查閱其它文字資料,發現林昭這段時間在北大苗圃勞動,也有其他交往,幾乎不可能與羊華榮“幾乎天天相約在黃昏之後”。說書人對此難免存疑,有待羊華榮自己和識者再作認真負責的回憶和考證。
    
     四十年後羊華榮說:“我們在一起較為隨便,談話無所忌諱,為了抵禦冬夜的寒冷,我們也比較親近,但這都是朋友之間的相互關懷與信任。在閒談中,她曾說過,她過去沒有真正的戀人,只是有一些談得來或比較接近的朋友,也有人曾向她表示過好感,她也婉拒了。我感到,林昭思想比較開放,喜交往,不耐寂寞,她的思想感情,需要表達,需要與人交流,因而她需要朋友,需要知音,甚至需要關懷與愛,但對她來說,這未必就是愛情。”
    
    “北京的冬夜很冷,有風的時候更冷,當時林昭有肺病,弱不禁風,我們只能在荒墳和密林中尋找一些略可避風的地方。北大的宿舍有暖氣,但林昭寧肯在寒風中發抖,也不願早些回到宿捨去,因為只有這一黃昏時刻,我們才能自由地談天說地,盡情地嬉笑怒駡;才能忘記白天的一切煩惱,靜靜地欣賞茫茫的夜色。從一九五七年冬天到來年的春天,我們風雨無阻,共同度過了一百多個難忘的黃昏。”
    
    “這未必就是愛情”,很對很對。林昭的愛情觀迥異一般(十六回另敍)。但這也未必完全是友情。作為男子,自承“我們也比較親近”後,卻要完全地將這並非完全是男女友情的情誼說得如此輕忽,則未免超然超脫過份,沒有了絲毫擔當。如此相約相會相敘相擁相親,豈僅友情!未必沒有愛意!一九五八年夏,羊華榮在京西山區勞動時收到林昭寄自北大苗圃的詩,羊珍藏至今予以發表的詩中有這樣一首:“相對牛衣涕淚真,百年瞬息志難伸。只今唯有心頭血,灑向重泉閃碧燐。”“牛衣對泣”是專用於夫妻之間的典故。不解羊華榮自詡達觀,為何至今還非要辜負了林昭彼時彼境自然生發的一掬似水柔心、宛月幽情。怪道林昭預言曰:對羊吟詩。
    
    一九六二年,羊榮華收到林昭鴻雁傳書,即前往上海探望保外就醫住在醫院的林昭。
    
    “我在醫院順利地見到了林昭,她很意外,也很高興,把我介紹給她的母親。……由於天氣炎熱,我們從醫院來到人民公園的樹陰下,暢談了別後的情景。……她還幽默地說:有位審訊人員挺有風度,如果他不是逼我招供,我也許會愛上他。她談到對社會的不滿,談到目前交往的朋友,也談到思想上的矛盾。她曾說:有時真想做個不問世事,只管做飯洗衣的家庭婦女。我笑笑說:恐怕你末必能成為一個合格的妻子。她說:不一定,我還是會做家務的。”
    
     以林昭的心性、當時的處境,對一位遠道來探望自己的男子說出了可能會愛上別人、會做家務這些明顯有弦外之音的話,而這位男子曾是自詡昔日與其在凜冽的寒風中連續相約相會一百多天的人。也真只有“羊”才會聞弦歌而不識雅意。
    
    一九六二年林昭與羊華榮蘇州相會的最後,出現了隔膜,“中午,我們在一家小飯店裏飲酒,她希望我在蘇州再住幾天,我拿起酒杯說:雖說‘酒逢知已’,無奈‘話不投機’。她笑笑說:還不至於到“‘半句多’的地步吧。”那是因為思想觀念尤其是對行事方式的看法出現了重大分歧。林昭心目中的真正愛人、丈夫應該是完全與她走在一起的人。
    
    不過,我們還是要衷心感謝羊華榮,感謝他在那樣一個冷徹骨髓的時候給了林昭溫馨、溫暖,把男人的肩膀、胸懷借給了瘦弱單薄的女子遮風擋寒;感謝他有勇氣說出了這一切。
    
    林昭有詩寄羊華榮。羊華榮在詩前題記:“一九五八年,我在京西山區勞動時,林昭曾斷斷續續寄來一些新作的詩文。當時,這些詩文都是冒著風險偷偷地寫的,而我是唯一的讀者。這裏是在“文革”劫難後保存的幾首詩。這些詩,不是為了發表,不是受命之作,她不需故作姿態,不需掩掩蓋蓋,完全是敞開心扉的至情至性之作,這對瞭解林昭當時的思想和文風是有幫助的。這些詩,原均無題,題是我加的。”
    
    羊華榮加了三個“題”:送別、無題、悲憤。似乎只是三首詩。其實“無題”是六首七言、“悲憤”是八首七言。茲錄“悲憤” 末四首以見林昭的蘊藉。
    
    (其五)
    
    痼疾纏身念半空,苟延尚亦業未終。 
    
    對鏡時見胭脂色,不是妍容是病容。 
    
    (其六)
    
    斗米折腰亦自輕,日傍門戶低頭行。 
    
    甕飧粒粒皆是石,嗟來之食苦似辛。 
    
    (其七)
    
    衷腸百結萬恨生,強顏迎人笑不成。 
    
    天地雖大無所哭,何處容我一放聲。 
    
    (其八)
    
    劇痛摧心真若癡,誰憐荒郊獨行時。 
    
    寥落那得應制筆,此是蔡琰悲憤詩。 
    
    作於1958年歲末 
    
    正是:北大人大,憐苦楚王前吳老;友情愛情,共患難甘粹羊君。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甘粹“北大魂——憶林昭”,倪競雄:“沙雕美食,遙祭英靈”,羊榮華“回首往事”、“林昭的欣慰和遺憾”。胡杰《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解說詞。彭令範“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肖雲儒“林昭、王前與甘粹”,轉自《中華聖女——永遠的林昭》網站。http://mem.netor.com/m/jours/adindex.asp?boardid=2184&joursid=80704。



話說十九世紀三十年代意大利青年大學生阿瑟知道自己被主教蒙泰里尼欺騙了時,痛苦到發狂,砸碎了隨身的十字架說:我相信你象相信上帝一樣,原來你也是泥做的,那麼容易碎!英國女作家伏尼契以阿瑟為主人公演繹而成的小說《牛虻》傾倒了不少革命男女青年。林昭正是二十世紀五十年代中國的阿瑟、牛虻。
    林昭在反右運動前期幫助黨“整風”提意見時,篤信“親愛的父親”毛澤東大度懇切、信誓旦旦的號召:“百家爭鳴,百花齊放”、“知無不言,言無不盡。言者無罪,聞者足戒。”她在一九五七年五月二十日的日記中寫道:“在這樣的春天,到處談論着整風,我們懷着興奮的心情,期待着……昨天出現了第一張責問主席團三大的代表由誰選出的大字報,隨後出現了用大字報幫助黨整風的建議……夜裡,大飯廳前出現了更多的大字報。這可真是‘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未料,轉瞬間,毛澤東翻臉了,執筆為文,寫了“這是為什麼?”以《人民日報》社論名義發表,指斥這些提意見者,是乘機向黨和社會主義進攻,以前的鼓勵提意見是“引蛇出洞”,不是“陰謀”是“陽謀”。林昭失眠了。她眼看着那些忠心耿耿、敢說敢為的同學被說成是神經錯亂,是“狂人”,是“瘋子”和“魔鬼”。她在日記中寫道:“是這樣的嗎?不!不是!”“……黨啊,你是我們的母親,母親應當最知道孩子們的心情!儘管孩子過於偏激,說錯了話,怎麼能說孩子懷有敵意呢?”然而,殘酷的鐵的事實就在眼前就在最親近的同學朋友身上不斷發生着,昨天還是同志,今天已成敵人!沒幾天,林昭自己也成了右派,成了人民的敵人。林昭寫給妹妹彭令范的信說:“當我加冕成為“右派”後,你是無論如何也不能體會我的心情的,我認為我熱愛黨的程度是壓倒一切的,沒有任何事物可以與之相比擬。我不能忍受它對我的誤解,而且誤解得那樣深。維繫我的一切全垮了,比牛虻不信蒙泰里尼還慘……。”
    林昭確實像牛虻一樣瘋狂了。她把一切啟蒙她的人都看作了“蒙泰里尼”。她向就學過的蘇南新專的一位老師發出了“責難”:“你們為什麼當時教育我要誠實、坦率,而沒有教我如何做人?”她由怨恨與悲憤交織在一起的情緒,噴發為瘋狂,由瘋狂而走向絕望。她在絕命書中表白:“我的悲劇是過渡時期的悲劇,人們只看到我流淚,卻看不到我心頭在無聲地流血……”她對那些在歷次運動中用別人的血來“染紅面貌的人”是深惡痛絕的。她說:“我不愛也不能愛所有的人,那些折磨過踐踏過我的人,願我的影子永遠跟着他們,讓他們永遠記得曾出力把我拉開生活,殺死我,讓他們身上永遠染着我的血。”
    林昭的心被絞碎了,雖然,她最後象阿瑟那樣走向了覺醒,但這中間的磨折痛苦是難以言說的。林昭兩次自殺。第一次自殺是吞服兩盒火柴頭,被同室同學及時發現,送去校醫院洗胃灌腸得救。第二次是在一個晚上,林昭突然失蹤了,班上立即組織同學分成三路去找。一路是女同學,拿着手電筒,扛着準備救援的竹竿和繩子,去到未名湖畔,邊走邊喊着林昭的名字,結果一無所獲;另一路是部分男同學,去到頤和園,找到天亮也不見她的蹤影;第三路去到城裡的北海公園,也撲了空。第二天上午,林昭自己回來了。原來她那天晚上的確去了北海公園,想要投湖自盡。
    在思想上,敏銳的林昭已經認識到問題的嚴重;在情感上,多情的林昭仍然難以自拔。,她借酒澆愁,獨自喝了許多酒,醉臥不起。這一醉,醉了兩天。兩天中,林昭想了很多;兩天后,林昭起來了。順手從桌上撿了張破紙寫了十二個字:“天之杌我,如不我克!此責其誰?”前兩句“天之杌我,如不我克!”是《詩經•小雅•正月》裡的詩句,林昭藉以明志,杌,解為“搖動”;克,解為“壓制、征服”;意思是“天將我使勁搖撼,惟恐壓我不倒。”此責其誰——這是林昭自己發出的天問。醉臥如死!死而復甦,大醉大醒!林昭基本想通了,打定主意了!
    林昭自殺被搶救後,大聲說:“我決不低頭認罪!”正是想通了,打定主意了的表現。
    現在旅居法國的說書人鄉親、林昭右派同學陳愛文說:“在當時所有的右派都檢討了,陳奉孝有沒有檢討我不知道,但譚天榮檢討了我知道,所有的右派都檢討了,就是林昭堅決不檢討,還敢在會上頂的就是林昭一個人。人家說:“你把你的觀點講出來”,林昭說:“我的觀點就是人人要平等、自由、和睦、和藹,不要這樣咬人。如果你們一定要這樣干,那你們就干去!象這樣的社會有什麼好的,當然不好嘛。”她就是赤裸裸的對當時的政治生活表示反對。那時候我們都不敢,反正只要檢討,只要自己快點過關那麼就算了。”
    決不低頭認罪的右派大約沒有。全中國右派有多少?當局說五十五萬,坊間說三百萬,連同那些“壞份子”、受牽連者,恐怕連三百萬也打不住。這麼多右派中,決不低頭認罪的大約不會有;而還要公開說出來,公開宣示決不低頭認罪者可以肯定沒有。有的話,就只是林昭一個!
    林昭完全覺醒了,開始義無反顧地背起了十字架。
    林昭第二次自殺自行終止。那天晚上,她確實到了北海公園,遠離了煩囂的斗場,在美麗寧靜的北海,呼吸着清新的空氣,她躺在湖邊的一張椅子上想了一夜,想通了:“天之杌我,如不我克!”回校後,她的情緒好多了,平靜地對為救她折騰了一夜的同學們說了聲:“謝謝!”林昭的北海之夜究竟想了些什麼呢?從她同劉發清和趙雷兩位右派難友的談話可以窺得一斑。
    趙雷是林昭同班同學,本是整肅右派的積極分子,最終卻也被劃為右派,受的處分一樣——保留學籍,勞動考察。初定他倆一起遣送到京西煤礦勞動。林昭找趙雷交談,對趙雷說:“我當右派不冤枉,但干的右派活兒太少有點冤枉。要想改造社會,不干則已,干就要往大里干,絕不低頭屈服!”看多了受多了當時小說電影裡黨文化的教化,林昭天真地設想着、設計着與趙雷一起在煤礦勞動互相幫助浪漫蒂克的革命友情:你幫我乾重活,我幫你洗衣做飯云云。幸虧林昭後來沒被發配到煤礦,趙雷則去了,下井挖煤,歷盡磨難,差點死在礦下。
    同學劉發清劃為右派後,女朋友也掰了,憂鬱痛苦的無以復加。一天下午五時左右,劉低頭走着,校門邊突然有人低聲喝道:“右派分子劉發清到哪裡去?”劉吃了一驚,抬頭一看,原來林昭笑吟吟地站在面前。“別開玩笑了,我想回校去。”劉愁眉苦臉地回答。“嘿,回去做什麼?去吃晚飯?”“不,……我近來幾乎吃不下飯。何況現在時間還早,飯廳沒有開門呢。”劉發清看見林昭的眼睛裡含着幾分諷刺的表情,茫然和尷尬地回答。“走!我們到外面吃頓飯去。我請客。”林昭的聲音不大,但很清楚。“我不餓,不想吃。”“哼!飯要吃,而且要吃飽。你不餓?也罷,那你也得陪我去。”劉發清環顧四周,沒有發現“狼一樣的眼睛”,便轉身跟着林昭走去。飯館顧客不多。林昭找了個角落坐下,向服務員要了肉絲麵,舉起筷子哈哈地笑:“你不吃,我可要吃。”林昭一邊吃,一邊開導劉發清:她當右派之初,不吃,也不睡。人們說她在流淚,其實她心裡在流血,甚至曾經自殺,可是現在想通了:“這不單是我個人的命運問題,北大劃了八百多個右派,全國有多少?反右鬥爭還在全國進行,它的性質、它的意義、它的後果、它對我們國家、對歷史有什麼影響?對我們自 己有什麼教訓?我現在還搞不清楚。但我要認真思考,找尋答案……”劉發清不是個容易服輸的人。凡能進入北大的,誰個沒有兩下子。這下,劉發清服了,不僅是為林昭能在這樣的時刻開導他,更為林昭能如此深刻地看問題,把他自己迷惘的根本性問題捅了出來,予以前瞻性的剖析。
    右派的帽子如鐵箍沉重,偶像的崩塌粉碎,思想的正反顛倒,則如磨盤碾心靈臟腑。林昭經此煉獄的鍛錘,肉身死過兩回,靈魂則九死一生,她就象傳說中那銜石填海的精衛鳥,精魂百鍊,永遠嚮往着光明自由。正是:牛虻阿瑟,砸泥架十字碎心;精衛林昭,吞火柴百死煉魂。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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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本回參考文章: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彭令昭“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張元勛文“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劉發清“一個不屈的英魂”。陳偉斯“林昭之死”,載《民主與法制》一九九八年第?期。胡杰《尋找林昭的靈魂》電視片解說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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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芳天碧 前程認陽關大道
    風詭雲譎 結局陷陰謀深淵
     
    上回說到林昭在北大讀書寫詩,交友編刊,意氣風發,緊緊配合黨的中心任務,似乎前面就是陽關大道,其實,骨子裡的林昭嚮往自由的本性依然,時代時髦的話語稱"小資情調",於不經意間,總會自然流露。當時向前蘇聯和東歐社會主義國家派遣留學生成風,北大自然少不了。楊家春同學要去羅馬尼亞留學,同學們在未名湖畔的石船上聚會送別,大家說些"努力丶珍重"的話,更多的當然是慷慨激昂的豪言壯語。獨林昭於座間亭亭長立,吟唱一曲送行,吟唱的是美國J•P•奧德韋作曲丶弘一法師李叔同填詞的《送別》:"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濁酒盡餘歡,今宵別夢寒。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晚風拂柳笛聲殘,夕陽山外山。"一時滿座皆驚,蓋與時代氣息大相徑庭也。散會後,友好孫文鑠批評她不該唱這首歌,太悲涼,有小資產階級情調。林昭反唇相譏:"難道要我唱‘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唱‘雄赳赳氣昂昂,跨過鴨綠江'不成?""雄赳赳氣昂昂......" 是志願軍戰歌,當時最流行的革命歌曲。
    
    一九五七年反右運動時,林昭與同學就派遣留學生事向黨提意見應該公開遴選而不要指定選派。林昭不知道,這些五十年代初期被派遣的留學生,十有八九除了負笈外,還負有另外的特殊的使命。說書人一九九零年旅居匈牙利,得悉一位非要當華人同鄉會主席不可的飯店女老闆是五十年代復旦留學生,來學新聞的,同來的有十多位,全是女生。黨交給她們的另項任務就是設法嫁給匈牙利官員,留下來。這位女老闆的夫君就是匈牙利外交部官員。林昭當時未被選派,幸也乎!?一曲"芳草碧連天"讓她斷了邁上此陽關大道的機緣?!
    
    毛澤東親自發動和指揮反右運動,引蛇出洞,陽謀陰謀,極盡翻手為雲覆手為雨之能。林昭曾視毛為"親愛的父親"的歷史情結多少使林昭在這場運動中徘徊彷徨猶豫了。林昭沒有象沈澤宜丶張元勛丶陳奉孝丶譚天榮丶林希翎這些學生大右派那樣沖在前頭。林昭在北大被劃為右派分子主要是正直丶抱不平的天性使然。這從她對最早右派之一張元勛既批判丶劃清界線,又為之鼓呼丶辯護丶大打不平可證一斑。
    
    一九五七年五月十九日,北大中文系學生沈澤宜丶張元勛貼出了"是時候了"長詩大字報:"是時候了,年輕人放開嗓子唱,/把我們的痛苦和愛情一齊寫在紙上,/不要背地裡不平丶背地裡憤慨丶背地裡憂傷。/心中的甜酸苦辣都抖出來丶見見天光。/即使批評和指責急雨般地落在頭上。/新生的草木從不害怕太陽的照耀,/我的詩是一支火炬燒毀一切人世的藩籬,/它的光芒無法遮攔,/因為它的火種來自--‘五四 '!!!......"這首長詩在北大校園掀起了驚天波濤。張元勛很快被批判,被開除出《紅樓》編輯部,淪為人人喊打的過街之鼠--"極右分子"。在《紅樓》編輯部開除張元勛的會議上,林昭同大多數人一樣義憤填膺,疾言厲色的批判,確乎動了紅顏之怒;其中最讓張元勛傷心至難以忘懷的是林昭說"我有受騙的感覺......" 這是針對人品的否定了。九年後的一九六六年五月六日,林昭與張元勛在上海監獄會晤,林昭舊事重提:"後來終於明白我們是真的受騙了!幾十萬人受騙了。"困在囹圄的林昭丶成熟的林昭丶聰明的林昭用這兩句雙關語了結了五七年她和張元勛那段公案及私情,十分得體地表示了自己的歉意。
    
    一九五七年的五月廿二日夜晚,北大的校園裡正正熱火朝天地進行着"辯論"。當時,正是毛澤東"引蛇出洞"後,又張羅着打蛇的時候;正是響應號召幫助黨整風傻傻地出洞上鈎提意見的"右派"與暗地裡受命隨時反擊打擊這些右派的"左派"開始膠着的時候。北大十六齋東門外的馬路上一場激烈的"口戰"正在進行,方圓百米之地全是人,反擊打擊右派的言論占着上風,前呼後應,輪番批判討伐五月十九日沈澤宜丶張元勛和隨後出現的譚天榮丶陳奉孝諸人的大字報,言辭尖銳,上綱上線。這個時侯,林昭出場了,她跳上作為演講台的餐桌,用那夾雜着呢噥吳語口音的普通話儘量放大音量地說:"......我們不是號召黨外的人提意見嗎?人家不提,還要一次一次地動員人家提!人家真提了,怎麼又勃然大怒了呢?就以張元勛說吧,他不是黨員,連個團員也不是,他寫了那麼一首詩,就值得這些人這麼惱怒丶群起而攻之嗎?今晚在這兒群體討伐的小分隊個個我都認識!所以,自整風以來我一直沒有說話,也沒有寫過什麼,為什麼?我料到:一旦說話也就會遭到像今晚這樣的討伐!我一直覺得組織性與良心在矛盾着......。"話音剛落,一個聲音緊跟着起:"你是誰?"幾乎是咆哮的怒吼。夾雜呢噥吳語口音又起:"我是林昭!那麼?你又是誰?竟是如此擺出一個審訊者的腔調!......"
    
    林昭就此走上了"右派"的不歸路。打抱不平,原是傳統文化美德,在階級鬥爭的新文化中,這一傳統美德,無論何時何地丶何事何人,都成了反黨丶同情支持反黨反社會主義丶向黨鳴不平的過錯和罪惡。因為,有偉大的黨丶偉大的毛澤東,社會就沒有不平;因為即或有一點點不平,黨的陽光雨露普照天下,黨會最及時最妥善解決;因為,即使你的不平萬一抱對了,那也是個人英雄主義,還要我們黨組織丶黨員幹什麼?!所以,無論如何,你都是錯,都是有罪。二十來歲的林昭,只知本真做人,哪裡懂得這麼些曲里拐彎的道理!
    
    林昭在北大反右期間寫的大字報和發表的演講主要有"黨,我呼喚!"丶"組織性和良心的矛盾"丶"這是什麼歌?"以及參與張元勛任主編的《廣場》編輯部。這些表示贊同支持沈澤宜丶張元勛丶陳奉孝丶譚天榮諸人大字報的文字,也使林昭被視為另類。不久,《紅樓》反右特刊上刊登了四篇批判林昭的文章:《翩然"紅樓"座上客,竟是"廣場"幕後人-- 如此林昭真面目》丶《幕拉開來!--林昭是"廣場"的幕後謀士》丶《林昭,什麼時候搖身一變?》和《評"黨,我呼喚"》;《紅樓》第五丶六期合刊記錄了將張元勛丶李任丶林昭丶王金屏開除出編輯部的決定。根據這些五十年前擦不掉抹不去的白紙黑字,歸納綜合,我們知道了林昭墮入了毛澤東的陰謀深淵,被打成右派的具體罪狀:
    
    •《是時候了》發表後,林昭寫了《這是什麼歌》的長詩支持張元勛,而當中文系三年級的黨員準備批駁張元勛的時候,林昭說"你們共產黨員就會拿着大棒打人";
    
    •林昭在十六齋前宣稱:黨團員存在"組織性與良心的矛盾"。她還在十齋當面罵過江楓同學是"教條主義的看家狗"。劉奇弟說胡風是"鐵窗禁賢良,忠良血灑地",林昭認為"劉奇弟的情緒是可以理解的";
    
    •林昭在背後不是說黨對整風沒有誠意,就是說哪個黨員不顧人家死活;
    
    •林昭不但以言論支持《廣場》,還以行動投入了維護《廣場》的戰鬥。她親自為《廣場》寫了"黨,我呼喚"一詩。為了《廣場》,她不辭辛勞地從實習報社三天兩頭跑回學校與張元勛籌謀劃策,張元勛也幾次到報社向她請教;
    
    •林昭名義上是《紅樓》的編輯,但當張元勛要退出《紅樓》另立"廣場詩派"時,林昭反對,認為應該留下來用自己的觀點影響《紅樓》,削弱黨對《紅樓》的領導;
    
    •《紅樓》選編"整風運動特輯"時,林昭主張將張元勛的《是時候了》和王國鄉的《一個積極分子的自白》丶《一個落後分子的自白》兩文選入。她還推薦右派詞人戴佳珊的作品,因為她特別欣賞"官僚主義今猶在,只是招牌改"這樣的句子;
    
    •林昭一會兒哭,一會兒高聲朗誦《狂人日記》,誣衊那些批評她的同志是在她身上跳舞而且把鞋底上的血漬抹在她的臉上;
    
    •肅反運動時,林昭深夜坐在未名湖邊,大聲朗誦屈原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來發泄不平。其實她不是"上下求索",而是"左右求索";
    
    • 整風運動以來,林昭憤怒一陣,沉默一陣,一會兒高呼:"我是劍,我是火焰",一會兒又轉過頭來問:"你們黨員對我的看法怎麼樣?"林昭以任鋒筆名發表的 "黨,我呼喚"是一首含有怨意的詩。全詩用嗚咽的哀哀欲絕的調子哭訴解放後遭遇的不幸,說"奇怪的譴責象馬刀一樣砍來,我年輕的心傷痕斑斑......"。
    
    為把林昭打成右派的行動緊鑼密鼓地進行着,林昭班上的黨支部書記陸拂為找到自己人而與林昭相友善的彭力一,挖掘丶滙總丶製造林昭的右派言行。儘管彭力一併不落井下石,只是實事求是地說:"一丶她對他們班上的黨員不滿,認為他們教條,思想僵化,高高在上,看不起群眾,不民主。二丶她認為毛主席提出的百花齊放丶百家爭鳴好,但是下面不認真貫徹。毛主席剛提出來,郭沫若就來關門。"但在那個顛倒的年代,這些言論恰恰正是反動言論右派言論。
    
    正是:草芳天碧,前程認陽關大道;風詭雲譎,結局陷陰謀深淵。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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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本回參考文章: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張元勛"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彭力一"我和林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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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江蘇狀元,俏林昭金榜題名
    北大才女,大燕園紅樓吟詩
     
    話說林昭在土改結束後,於一九五二年被分配到《常州民報》工作。這是份私營報紙,他們是被黨派去改造、奪取這塊“輿論陣地”的,所以,與林昭一起來到《常州民報》的不僅有同學、戰友,當然還有黨組織、黨員領導。江山易改,本性難移。林昭雖然在土改邉庸ぷ骺偨Y中被判為改造不好的典型,但她仍然以愛國、忠拯h的事業自勵自居自信,其耿直的本性,還是少不了對領導未免外行的、官僚的、不良的工作方法、工作作風提出不同意見或直斥其非。一次會議上,林昭對領導的無理批評不服,爭執起來。林昭伶牙俐齒,又佔理,不饒人,口舌上,領導哪是她的對手,鬧了個灰頭土臉,難以下臺。領導臉上掛不住,就使出了發動群眾這百試百靈、無往而不勝的老招。大家紛紛發言批評林昭,最起碼的也是針對態度問題損上林昭幾句,以表明響應領導號召。未料林昭就是林昭,與眾不同,一氣之下,拂袖而起,揚長而去,來了個金蟬脫殼,退出了批判她的會場。這下,群眾或傻眼了或暗暗誇獎,唯獨領導氣了個七竅生煙:我就不信治不了你這個資產階級臭小姐!竟然下令手下去把林昭抓回來。林昭被幾個同志男兒硬生生地強行架了回來,接受繼續批判。那個時代,雖說是革命大家庭,男女還有點授受不親,一個大姑娘,叫幾個臭男人,按肩架臂老鷹抓小雞一樣“遊行”一番,情何以堪!?事後,林昭向在外單位工作的同學好友陳叔方講述這件事時,屈辱地哭了。陳氏至今猶記自己只給她擰了把毛巾擦臉,而以沒有進一步安慰示憐鼓勵支持受到嚴重傷害的林昭為憾。
    林昭筆快筆尖,事業心重,兼以文學底子深,寫的通訊報導、散文詩歌,又多又好,既迎合形勢的需要,又文采斐然,人人愛看,記者編輯的工作做得很好。木秀於林,風必摧之。一邊是業務上的尖子,一邊是政治上的另冊;一邊是才女之譽,一邊是嫉妒碎語。林昭感到了壓力,也逐漸悟到了父母當初要她考大學的苦心之是。一九五四年,林昭報考北京大學,以江蘇文科第一名被北大中文系新聞專業錄取。林昭在報考時填的表格用的是“彭令昭”,進入北大後就正式改為“林昭”了。正是:江蘇狀元,俏林昭金榜題名。
    林昭正式改名之事,有林昭同學張元勳者敍述最詳:
    “我的案頭放著一份一九五四年八月十五日的《解放日報》,其七至十一版刊登的是‘全國高等學校一九五四年暑期招考新生錄取名單(華東區部份)’,第十版:‘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新生名單中有一個‘彭令昭’。當我們負笈京華、歡樂聚首燕園之初,‘彭令昭’一直是名下無人的‘隱君子’。兩個月過去了,在楊晦先生為全年級開講‘文藝學引論’的階梯大教室,我們終於弄清了那個叫‘林昭’的姑娘就是‘隱君子彭令昭’。她在全年級的‘亮相’,是因為系辦公室的馮世澄先生舉著一捆寄給‘彭令昭’的書,並且喊著這個名字,而從座間起立跑到馮先生旁邊的卻是林昭。她是蘇州人,‘令’與‘林’是同音字。她自中學即投稿發文,以‘令昭’為筆名,後則改用‘林昭’,蓋以‘令’、‘林’是同音字。此處對她名字的說明為了糾正當今的某些文章中的妄說,說她‘非常像’、也‘非常愛’林黛玉,自己才改為‘林昭’的。其實,林昭是最不喜歡別人說她是‘林黛玉’的。”
    論者愛稱林昭為“紅樓裏的林姑娘”。確實,許多林昭北大同學回憶文章以林黛玉比林昭,卻全是基於當時林昭在詩才、籍貫和姓氏上與《紅樓夢》中林黛玉相同而被冠以褒貶參半的“林姑娘”外號這樣一個事實。離開了這樣一個特定的歷史環境歷史條件,在當今再如此非要派林昭為“紅樓裏的林姑娘”就未免落為皮相了。
    林昭同學劉發清曰 :“才多身弱,性格倔強,曲高和寡,有點像林黛玉,同時她又姓‘林’因而不知從何時起,她獲得了褒貶參半的‘林姑娘’(黛玉)的稱號。”
    林昭同學張玲曰:“那時候,中文系學生,大多早已熟讀《紅樓夢》,在開‘清代小說’課和‘《紅樓夢》專門化’時,吳組緗、何其芳二位先生更將《紅樓夢》熱加溫到了沸點,大家自然而然將美麗的燕園比附大觀園,又將同窗女友比做榮寧府中一些女孩兒。於是,你以籍貫地近姑蘇,又改彭姓為林,且大有黛玉‘嬌襲一身之病’和‘行動如弱柳扶風’之態,而被稱為‘林姑娘’。起碼那時,你確有幾分似林黛玉。少不更事的我,曾以為那是有意摹仿,其實是因為那種詩的氣質,那種外表文靜陰鬱,內心火熱狂放的性格――這半自天成,半自你家庭不幸的身世;起碼當時,你本人也喜歡並默認這個稱呼,而且以你的聰慧、幽默給同班一位心直口快的同學取名史湘雲,給另班一位取名傻大姐兒,對我這個家庭溫馨、少不知愁的小妹,你悄聲說:‘你是薛寶琴。’”
    林昭對這位薛寶琴式的張玲妹妹二十初度贈言,轉錄樂府辭,至今猶存:“上言各努力,下言長相懷。”
    林昭同學彭力一曰:“老實說,那時我眼中的林昭只不過是一個文靜、柔弱的女子,說起話來還帶點少女的羞澀,笑起來嘴角旋起一對酒渦兒。她說的雖然是普通話,但還帶點吳音軟語(她是蘇州人)。別人叫她林黛玉,我還真覺得她有林黛玉的詩情和柔媚。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柔媚的林昭,後來竟堅如鐵石。……我原來也曾感到林昭的靈氣和才氣,但我沒有看到她精神的高大,我壓根兒也沒想到她那麼文弱的姑娘,會為了真理,不惜以死相拼!”
    林昭同學孫文鑠曰:“在四年的同窗學習過程中,林昭給我留下了非常深刻的的印象
    ——活脫脫一個林黛玉:外貌清靈秀麗,身體弱不禁風,走路一搖三擺,說話嘴不饒人,性格柔中帶剛,氣質孤芳自賞,興趣十分廣泛,才華百裏挑一,所以我們都叫她林姑娘。”
    最能說明林昭當時對同學予她以“林姑娘”之稱真實態度的是 ,與她生男女戀情的同學羊華榮的回憶:“在閒談中,她提到她的小名叫‘蘋蘋’,我說:你真是個多愁善感的林黛玉,連小名都相似;她說:此‘蘋’不是那‘顰’”,我說:那‘林’近似此‘林’;她說:我可不是小心眼。”
    北大人才薈萃,全國各地拔尖的角兒聚集於此,星斗燦爛,眾芳爭豔中林昭獲才女之稱,沒幾下真功夫,是不可能浪得虛名的。盛傳國學泰斗游國恩一眼相中林昭,欲將她從新聞專業挖到中文系古典文學專業來。此並非好事者的淡話,而是確有其味的鹽巴。昔日同窗難友,今朝楚辭專家張元勳向我們展示了二十二歲林昭學問的根底:
    “我第一次與她交往,是在圖書館的善本書庫裏,她正在那不太亮的臺燈下翻閱著一大堆線裝書,我看出那是《毛詩鄭箋》,後來我們從圖書館出來,在南閣、北閣旁的逶迤小路上,她邊走邊對我說:‘《風•七月》:女心傷悲,殆及公子同歸。’說的是什麼?我看說的是女奴隸為奴隸主的小姐作陪嫁奴隸的制度,她們陪嫁異國,就永遠不會再見到自己的生身父母,所以“傷悲”。古代的學者早就指出:“婦人謂嫁為歸。”還說:“諸侯之女稱公子也。”可見“公子”是貴族小姐,不是少爺,現在許多注本,都幾乎異口同聲地說:“女奴悲傷,害怕被奴隸主公子擄去,受到侮辱。”豈不荒唐。’她又進一步分析說:‘其實,我看整篇《七月》幾乎用了極大篇幅描寫了奴隸主為他的女兒準備出嫁的細節,從養蠶採桑到織布染色,從狩獵狐狸到“為公子裘”,準備的都是嫁衣。’她的這些觀點,大約也曾請教過游國恩先生。記得有一次,游先生身體不適,我到燕東園去探望,他還談到林昭的勤學與多思,提到她對《七月》的見解,游先生多有稱讚。後來,聽說游先生曾建議系裏把林昭從新聞專業轉到文學專業,先生以為:林昭若從事古典文學的研究,會很有前途。後來不知為什麼游先生的這一建議沒有實現。一九八零年十二月十一日,在北京為林昭舉行平反追悼大會之次日,我與林昭的妹妹彭令範女士到北京大學燕東園楊晦先生的寓所去拜望並辭行,這位八十六歲的仁厚長者見到我們愴然淚下,他向我說了兩件事:……二、當年在討論游先生建議林昭調入文學專業的時候,先生是堅決同意的。……稍停又說:‘林昭是游先生看重的學生,多少次游先生的學術講演,都是即席發揮,沒寫講稿,事後都是根據林昭的記錄整理存文的,如果沒有後來的那場邉櫻終芽贍軙蔀橛蝸壬暮彌鄭〖戳畈桓膶I也無妨於此。’”
    有“天才”之稱、欽點右派的譚天榮回憶林昭能背整本《紅樓夢》。譚天榮在與林昭交談時,於物理學、邏輯類問題上能讓林昭承教,於文學上則是不得不招南職餘宸終訓摹U劦叫≌f詩歌時,譚天榮說的或賣弄的林昭都知道,林昭說的,譚天榮就不一定知道了。曹雪芹的《石頭記》即《紅樓夢》自問世以來,能全書背誦者坊間所記為沈雁冰(茅盾)一人而已,那是他發表《子夜》長篇小說,名氣大盛之後,友人們傳出來的,許多大文豪都為之欽佩至驚呆。未料林昭的會背《紅樓夢》全書無論於她自己或是他人,都只是微末小事一樁而已。
    林昭在北大更喜歡新文學。她要為瞎子阿炳作傳,想把魯迅的《傷逝》改成電影,正醞釀《中國土改史》巨著……。無錫的乞丐盲人音樂家阿炳去世不久,與無錫近在咫尺的蘇州林昭也許見過這位辭世不久的千古音傑,親聆過他演奏的《二泉映月》,那是與民族音樂大家劉天華的《良宵》、《病中吟》、《光明行》相比毫不遜色的近乎天籟之音。這位學名華彥鈞無人知曉,市井間盡人皆知的瞎子阿炳,獨得林昭青睞,其有以乎!山高壙遠,空谷足音!
    當時北大的氣氛,當時北大莘莘學子的心態,北大校刊《紅樓》主編樂黛雲如是描述:“當民主廣場燃起熊熊篝火全體學生狂熱地歡歌起舞的時候,當年輕的錢正英同志帶著治淮前線的風塵向全校同學暢談她治理淮河的理想時,當紡織女工郝建秀第一次來北大講述她改造紡織程式的雄心壯志時,當彭真市長半夜召見基層學生幹部研究北大政治課如何改進,並請我們一起吃夜宵時,……我們只看到一片金色的未來。”
    作為北大才女的林昭當然沒有忘記黨,沒有忘記投入時代的洪流。她的詩才為此噴薄而出。旅遊旅大,看到蘇聯紅軍的坦克高踞街心,引發她寫了《坦克》一詩,讚頌紅軍攻克柏林打敗德國法西斯的同時,感謝他們來解放了旅大,解救了中國人民。一九五六年美英兩國因蘇伊士吆訝幎順霰<埃泄舶l表聲明支持埃及,林昭立即響應號召,賦詩在《光明日報》發表,予以呼應,譴責美帝侵略,對埃及人民表示聲援。
    一九五七年蘇聯國家元首伏羅希羅夫兩次訪華,舉國歡騰,林昭接連賦詩,《中國青年報》連續發表她兩首歡迎伏氏的長詩,可見她的詩、她的心是多麼地又“紅”又“專”。作為《北大詩刊》的編輯之一,林昭結識了許多詩友,她的詩才,《北大詩刊》傳揚之功莫大。一九五六年秋,《北大詩刊》停辦,另辦《紅樓》綜合性文藝刊物,《紅樓》編委會如下:主編:樂黛雲;副主編:康式昭、張鐘 ;編委:馬嘶、李任、王克武、林昭、張元勳、謝冕、張炯。從《紅樓》開始,林昭和張元勳演繹了一段近半個世紀人間地獄的恩怨情緣。此是後話,容慢表。
    一九五七年三月出的《紅樓》第二期,是林昭和張元勳的責任編輯。張元勳說:“直到今天,那一期的二校清樣,還收藏在我的書櫥裏,那上面還留著林昭改稿校對的字跡和符號。她在《編後記》裏寫道:‘我們希望能在《紅樓》上聽到更加嘹亮的歌聲,希望我們年輕的歌手,不僅歌唱愛情、歌唱祖國、歌唱我們時代的全部豐富多彩的生活;而且也希望我們的歌聲像熾烈的火焰,燒毀一切舊社會的遺毒,以及一切不利於社會主義的東西。’”
     這些熱情如火的黨文化行話,林昭言行踐履如一。她發現朝鮮留學生吳世根、閔海龍與中國學生彭力一融洽相處相交的現象,立即適時地編織成一個反映偉大的國際主義的美麗動人的故事,發表在《中國青年報》上,占了整整一版。吳世根看了很高興,說林昭寫得好,有才情,要把那份報紙永遠珍藏起來。
     林昭擅古詩,但在火熱的年代,激情澎湃的歲月,林昭很少寫古詩,因為古詩的格律束縛了表達的淋漓盡致。林昭用新詩來歌頌黨的偉大、讚美社會主義。當時的《北大詩刊》和《紅樓》以及其他報刊上都有許多林昭的新詩。林昭古詩的大量出現是在一九五七年秋陷入了陰值納顪Y後,所謂“國家不幸詩家幸,語到滄桑句便工。”
    正是:江蘇狀元,俏林昭金榜題名;北大才女,美燕園紅樓吟詩。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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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本回參考文章:陳叔方“林昭二三事”,張元勳“北大往事和林昭之死”,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羊榮華“回首往事”。劉發清“一個不屈的靈魂——憶林昭”,載《隨筆》一九八八年第一期。張玲“幽明心語——憶林昭”轉自
    http://www.taosl.net/wcp/memo_linzhao_zhangling.htm 樂黛雲“我的理解和懷念”,轉自http://www.oklink.net/99/1208/sywc/090.htm 彭力一“我和林昭”,轉自

    http://spaces.msn.com/members/ywzt/Blog/cns!1paXmK9oBLa8vkgTcJTfJ74w!164.ent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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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回
    弭脫Q錢,豪爽女飲酒啖肉
    丹心獻黨,忠諆喊づ芮?/span>
     
    話說林昭大家風範,幼讀詩書,熟知聶瑩、緹縈、蔡文姬、班婕舒、李清照、謝小娥、施劍翹諸巾幗才女的故事,對秋瑾這位鑒湖女俠的種種更是耳熟能詳,於不經意間,行事上竟有趨於相似者。
    那是一九五零年五月的某一天,蘇南新專李虹剛諸分配在《蘇南日報》工作的同學聞訊前來送行前往參加土改團的同學。時近中午,有人建議,明日一別難期再聚,不妨水酒小酌以壯行色。一致“烏拉”贊同。這“烏拉”是俄文裏“萬歲”的意思。當時什麼都學蘇聯,貨真價實地“以俄為師”,“蘇聯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青年人仿效蘇聯電影裏紅軍歡呼勝利、崇拜領袖的作派正是時代氣息。林昭更是興致勃勃,喜形於色。於是,一群意氣風發以天下為己任的青少年們來到中山路一家小飯店,要了幾碟小菜,打了幾斤黃酒,暢談痛飲,陽春麵作羹,茴香豆下酒。十七歲的蘇州林姑娘,縱論國事,旁徵博引,吟詩讀詞,鯨吞龍吸,那十數人喝的好幾斤黃酒,竟一多半進了她的櫻桃小口。李虹剛至今憶及當時情事,猶讚歎曰:“其性格之豪放,抱負之殷切,大有‘乘長風破萬里浪’之巾幗氣概。”
    在土改工作隊,林昭交上了一位大了幾歲的女友倪競雄。林倪在母校新專並不十分接近,下鄉參加土改,在吳縣一間破房子裏,她們並頭躺在稻草地鋪上,徹夜長談,共同的革命理想,相似的文學抱負,讓這兩位姑娘相知恨晚,從此訂交,交同莫逆。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土改工作隊在無錫東郊集中學習。一個星期日,已成為知己、親如姊妹的林昭與倪競雄相約進城遊嬉散心。林昭對倪競雄說:今天我們要大打牙祭,吃個痛快。倪競雄曰:無錢也是枉然,精神會餐,且充阿Q吧。嬌小玲瓏的林姑娘朗朗高吟:“不惜千金買寶刀,貂裘換酒也堪豪。一腔熱血勤珍重,灑去猶能化碧濤。”吟畢,一揚手中一件簇新的毛料絲綿背心,“這不就是錢嗎?”原來,兒行半裏母擔憂,林昭母親從蘇州給女兒剛寄達禦冬的新衣。林昭和倪競雄如此邊走邊談,到了城裏,不管倪競雄如何反對,終究找了間舊貨店,把這件弭脫Q了銅板。小姐妹倆先到崇安寺,一個個小吃攤挨個吃過去,糖芋包、雞蛋餅、梅花糕、海棠卷、藕粥、蓮羹……吃了個夠,再到王興記,要了小話⒋箴Q飩,一直到掏不出錢來才作罷。回郊外集訓隊的路上,林昭猶為未能叫上幾斤黃酒一醉方休,不無遺憾。畢竟倪競雄大了幾歲,女兒心性,不安起來:“要是你媽媽知道了這件背心的下落,不要氣壞了嗎?”林昭抿嘴一笑,扮了個鬼臉,接吟道:“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林昭更多的心思與女友倪競雄一樣,在靠近組織,接受考驗,積極入黨的同時編織著、沉醉在寫出反映土改邉擁奈膶W作品,象丁玲的《太陽照在桑乾河上》一樣得斯大林文學獎那樣的美夢中。
    自以為在新時代明媚陽光照耀下的林昭,真戰揮眩浪幨攏瑳]有機心;對待時代,對待組織,對待領導,對待同志,更是只有赤心、忠心、招摹Ⅱ摹K吹澆夥跑娞箍碎_進城,有人議論壓壞馬路,林昭替解放軍著急,認為這種議論只看到小問題,沒有從大處著眼,是對解放軍的不敬。一天,她坐在窗口觀察坦克轟轟隆隆地進城,小孩跟在後頭歡呼雀躍,解放軍坦克兵抱著孩子騎在坦克炮上的情景,立即賦詩,生花妙筆,將主題定格在戰爭與和平,軍人和孩子的矛盾統一上。一首配合時代、迎合政治需要、歌頌解放軍坦克進城的好詩發表在《常州民報》。一次,參加鬥爭小業主的一個會上,小業主能說會道,把小學徒揭發控訴他虐待辯得是學徒犯錯;小學徒膽小緊張,張口結舌,說不出什麼來;主持者一時不知怎麼辦好,會上出現尷尬場面。此時林昭,顯示了堅定的無產階級立場和靈活的工作方法結合的本領,立即寫了條子,徑直遞交給主持者,要他把矛頭對準敵人小業主。主持者得此提醒,自然心領神會,馬上扭轉局面,口號聲、訓斥聲,雨點般雷聲般砸向小業主。小業主的威風打下去了,小學徒感激地流淚了,林昭得意地笑了。人們人性中原本有的善、講理,就這樣被以神聖的革命的名義一點點吞噬掉。
    林昭的赤心、忠心、招摹Ⅱ膿Q來了黨的一時信任和獎勵,在鬥爭地主中表明了鮮明的階級愛憎,參與了用水缸冷凍了一對死不交出浮財的地主夫婦大呼痛快後,林昭的共青團員身份由預備扶正了,還被任命為團小組長。林昭興奮無已,越發熱情,越發對黨忠心耿耿,直覺地以愛護黨為出發點對工作隊的領導直言不諱、指錯糾謬。平素,林昭讀書多、知事廣、存心直、嘴巴快,看到不對不妥不當的事就會說。有人說她嘴巴不饒人,這得罪人的事自然免不了時時發生。一位領導同志拋棄了從山東農村千里迢迢趕來夫妻團聚的小腳婆娘,猛追城裏的學生妹。林昭看不過眼,會上發言批評這種陳世美的作為要不得。如此這般,積攢了幾回,林昭被“幫助”了,幫助她進行思想改造,幫助她認識反動家庭的本質,幫助她與反革命父母劃清界線,幫助她克服消除小資產階級思想,幫助她目無領導、自高自大……林昭秉性耿直,不服力不服勢只認理,會上就據理力爭力辯,十二分委屈時,還不由自主地施出了姑娘家與生俱來的本領:哭泣、傷心、眼淚。有什麼用呢?共產黨不相信眼淚!結果,林昭一腔熱血、十分忠心、百般工作,千樣努力,萬種虔眨瑩Q來了土改工作團程部長在上千人的大會上宣佈:林昭是“在土改工作中,沒有改造好的典型”的下場。
    領導林昭土改的副隊長李茂章今天翻出了當時的日記:“看來,彭令昭的立場問題,要在全隊討論了。……六月六日,我與隊長祁文雅一起來到林昭所在的東古鄉,召集全組工作人員會議,會上,先是安排邵游、張迕癖響B一定要站穩無產階級立場。(林昭說)‘我不明白,站穩立場就一定要與家庭斷絕關係!’這就招來一個接一個批評。這一下,彭令昭挺不住了,哇地一聲大哭起來。”李茂章今天回憶林昭其人:“她這個人講話不饒人,不饒人。但不講違心話,也不做違心事,她講話的話力很鋒利,但她講理。”
    林昭相信“親愛的父親”、偉大的領袖毛主席的說教,把自己投在革命的熔爐中鍛煉改造。她總以為,只要自己認真真心改造,是一定能獲得“父親”的歡心、領袖的信任的。她是真不知道,這一切從最原始起,就是不可能的,就是冠冕堂皇的法定的騙局。她沒有在當時也不可能在當時真正領悟“父親”的告誡,她有“階級烙印”,象古時黥墨的犯人一樣,一輩子也除不掉的。她倒是牢牢記住了領袖關於深挖思想根源、階級根源的教導。每日每時每刻都返躬責己,努力改造,在日記中,在給朋友的信中,不時傾訴著一顆少女最稚嫩最虔盞某嘈摹!拔乙蟶希乙蟶希〉f社會的淡毒、小資產階級的劣根性,如石塊般拖住我的腳向下沉,到什麼時候才能戰勝它們!”“如果我今天不能入黨,這說明我做的不夠,我只有在明天更加努力。”
    為了根除自己的小資產階級情調,林昭用自己的婚姻、用自己的辮子來表明向上向著無產階級的決心。在上千人的大會上被宣佈為“未改造好的典型後”,黨自然適時地又給了她關懷和溫暖:不要洩氣,不要有思想包袱。你還是有許多優點的,黨還是信任你的,只要你如何如何,你一定會改造好會進步的,黨的大門是永遠向你敞開的云云。林昭被感動了,開會時,與先進中的先進代表兩位來自軍區的解放軍同志打了個賭,賭得很特別,賭的是五年內我林昭不結婚;如果結婚,就輸了;否則他們輸了。誰輸了,罰二擔米的代價請客。彼此約定於一九五六年二月二十六日大家碰了頭再說。在林昭,以為這樣的行為是心中不以情慾為念,都裝革命去了。她絕不知道,黨在需要時,就會說你這種賭法本身,就充斥著小資情調。林昭直到二十餘年後才明白這個道理。 
    林昭有兩條又長又粗又黑又亮的可愛的大辮子,卻在被宣布為“未改造好的典型”後找好友倪競雄非要幫她剪了這兩條辮子不可。辮子礙著你什麼啦?辮子礙著革命了!又不是清兵入關,留髮不留頭,留頭不留髮。倪競雄不給林昭剪辮子。林昭卻一套一套地給她講道理,逼著倪競雄動手,連那古詩佛典裏的話都搬出來為革命、為剪辮子服務了,說什麼這是“斬斷三千煩惱絲”。倪競雄再不肯,也敵不過革命的需要這個大道理,終於硬下心腸,把林昭的辮子剪掉了,幫她革了一回小資產階級情調的命。惹得在一旁看熱鬧的兩位小姑娘看著這麼美麗的辮子從這麼美麗的腦袋上掉下來,傷心的哭了,直罵操剪子的劊子手倪競雄是壞傢伙。這件事給倪競雄印象深刻的程度是:五十餘年後,她還記得那天是十二月十二日。
    正所謂:弭脫Q錢,豪爽女飲酒啖肉;丹心獻黨,忠諆喊づ芮S崾氯綰危衣犗祿胤紙狻Ⅻ/spa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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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本回參考文章:李虹剛“化作春風意更長”,倪競雄“沙雕美食,遙祭英靈”,陳叔方“林昭二三事”,李茂章“流芳千古——憶彭令昭同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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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舌戰神父,李茂章大耍無賴
    
    缸凍地主,彭令昭竟呼痛快
    
     
    
    話說林昭一九四九年七月入學無錫惠泉山下的蘇南新聞專科學校,一九五零年五月畢業,實際讀書時間不到十個月,其中下鄉實習三個多月。這所學校是共產黨培養訓練自己新聞工具的速成班,但其地位之高之重要性非同小可。
    
    一九五零年五月畢業後至一九五二年五月,林昭一共參加了四次土改,一次秋徴,兩次動員參軍抗美援朝,三次發放土地證工作。可以說,林昭參加了土改工作的全過程。她比土改工作隊一般隊員不一般的是負有報導土改邉擁娜蝿鍘!短K南日報》、《蘇南大眾》上經常可以看到林昭寫的通訊報導文章和創作的詩歌。
    
    林昭第四次參加土改工作在吳縣太倉八里鄉。土改隊遇到了麻煩。這個鄉的農民大多信奉天主教,鄉里有天主教堂,神的力量大過黨的力量,農民不聽工作隊的,聽神父的。神父隔三差五的會遠道而來做禮拜,傳教解惑。鄉民頂禮膜拜。工作隊挨家挨戶明裏宣傳、暗裏威逼利誘,聲嘶力竭的動員喊叫恐嚇敵不過神父曼聲細語的“神扯”閒聊、見證傳道。鄉民紛紛攘攘,從家裏湧向十字架下的教堂。教堂裏坐滿了教徒,工作隊召集的會場半個人影也不見。工作隊原就占了教堂的幾間屋子做自己的宿舍,以便隨時行使權力對待神,這下,恰可氣不打一處來,就在教堂裏與上帝幹仗了。工作隊副隊長李茂章現今還活在世上,這位虔盞墓伯a主義者回憶紀念林昭同志的文章惟妙惟肖地坦白、描述了當時如何大耍無賴,制服趕走神父的故事。說書人雖也能扯閒話,卻比不上李茂章那原汁原味的生動,請看:
    
    “經常是神父一到,那些教徒們聽神父的,不聽我們的。我們要開的會開不起來,把我們的工作計畫都打亂了。我們工作組真是惱火卻又苦於沒有什麼辦法。有一天,那神父又領著滿座的教徒做禮拜。工作組裏從部隊來的幾個同志耐不住了,就在教堂外的走廊裏,拿起槍朝天乒乒乓乓地亂打一氣,打了一陣又一陣。更惱人的是任你怎麼打槍,那些教徒們紋絲不動。工作組也沒有別的好辦法,幾個人就指桑駡槐的亂吼一氣,一心要把做禮拜活動給攪掉,可惜無濟於事。做禮拜結束,那神父出來說話了,他不卑不亢,不慍不火,矜持而文靜的背後帶有幾分傲氣。其大意是說:你們開國的《共同綱領》是你們共產黨人和各方人士共同制定的大法,上面寫明人民享有宗教信仰的自由。你們今天的這種作為是違反《共同綱領》的。這神父大概吃准我們這些工作組的人全是‘土包子’,肚子裏沒有什麼墨水,不懂得《共同綱領》裏寫了些什麼,所以他只要把這大旗一拿出來,就會把我們困住或鎮住。他估計對了,也估計錯了。比如我在黨校專門學過《共同綱領》,但重點在政治、經濟和經濟政策等方面。對於宗教政策則碰也沒碰過,所以確實給懵住了。為什麼又說他估計錯了呢?因為工作組人員中,不全是‘土包子’,也有‘洋包子’。在神父得意地結束了他的話語後,彭令昭說話了,其大意是:《共同綱領》上確實寫上了人民享有宗教信仰自由的內容,是不能違反的。但最近中央有通知,為保證土地改革邉擁捻樌M行,凡是正在進行土改工作的地區,一般宗教活動應該停止。現在你們的宗教活動嚴重地影響了我們的土改工作,此等後果對你來說,將意味著什麼?!這一席話,說的入情入理,說理中透著幾分震懾。彭令昭說話向來不饒人,何況在這種場合。這完全出乎神父的意料。他一句話也沒說,遲疑了一下,就走了,直到土改結束,再也沒見他來過。”
    
    工作隊不敵神父。《共同綱領》大法不敵一紙“中央臨時通知”。神父不敵一紙“中央臨時通知”。這剪刀石頭布的關係既簡單又復雜。林昭認真的解釋是黨文化的拙劣領會和盲目的習慣的不饒人幫自己人;李茂章事過五十餘年猶津津樂道明著無賴式的解釋卻自以為真理在握的觀念是黨文化的神髓真傳。讓工作隊藉以槍戰舌戰神父獲勝的一紙“中央臨時通知”與自我調侃式的“土洋包子”之論風馬牛不相及,李茂章生拉硬扯在一起,將黨“戰勝”天主教的功勞安在了當時被工作隊在大會上公開定為未改造好的林昭頭上,正是給現在已平反似乎可能要成為先知先覺者林昭戴上的一個早熟花環。李茂章的黨文化真個已臻爐火純青、出神入化之境了。林昭,林昭,多少醜惡假汝以行!
    
    土改邉泳褪前訓刂韉耐戀亍⒎孔印⒓Z食、農具、耕牛、金錢以及一切財產剝奪淨光,分給農民,上交黨有。伴隨著土改的是鎮壓反革命邉櫻壓伯a黨認為需要殺掉以鞏固新政權的人殺掉,甚至把應共產黨宣傳誘哄前來登記、投盞那罷䴔噯藛T也幾乎全部殺掉。所有這一切的殺戮,都在堂皇至大的為了人民大眾利益的名義下進行,都是為了土改邉禹樌M行。
    
    林昭全身心投入了土改邉印㈡偡催動。她從心的深處認可的“親愛的父親”、偉大的革命領袖毛澤東在北京接二連三地發出指示:北京必須殺多少人才行,上海一定要殺多少人才能穩定,某地殺人太少需要增加,某地大開殺戒應該嘉獎。這些指示白紙黑字已留存於歷史,在當時,則以電波傳遍全國各省的方面大員、軍政首腦、工作隊列。林昭雖不一定親炙了這些指示,但其精神原則傳達落實到每個工作隊員,則是必然的。林昭自然歡呼雀躍,堅決貫徹執行,對敵人像嚴冬一樣冷酷無情,像秋風掃落葉一般摧枯拉朽。
    
    在這樣的大背景下,林昭的手上不可避免地沾有了地主的淚血、地主的生命。
    
    在吳縣XX村一次鬥地主分浮財時,一對地主夫婦或是頑固不化死硬到底,或是財迷心竅愛錢賽命,或是實在已兜底交出分文無存,惹得工作隊大光其火,任貧雇農中的積極分子、地痞流氓無賴二流子對其體罰毆打,把這對夫婦裝到了水缸裏冷凍了一夜,逼其就範。林昭就在當場,是否親自動手,已無考,而凜然相對,怒目相視則是鐵板釘釘的事實。林昭事後總結這鬥地主的感受曰:“過去覺得地主可憐,農民粗暴,但到了現在我已能啟發群眾說:‘政策範圍內應拿出來的,一粒米也不能少!’看到地主在人們面前的狼狽相,我心裏只有‘冷酷的痛快。’”
    
    臺灣國民黨在五十年代實行的三七五減租,進一步將土地分配給自耕農的舉措,未流一滴血便完成土地改革。中共實行土改,除了鬥爭、淩辱、毆打外,更以殺戮為最主要的威懾手段,與臺灣大相徑庭,孰好孰壞孰優孰劣孰是孰非,不言而喻。土改鎮反當時為了殺人,每一地區凡是有較多田地的農民,在地方稍有聲望的士紳,皆被定為“霸”,在必殺之列。“霸”由工作隊分為三類:指稱橫行鄉里欺壓良善的是“惡霸”;指稱作好事捐款行善的如港澳臺的善長仁翁賑濟災民、捐款辦學辦醫、救助窮困而聲望卓著者為“善霸”;指稱安份守己、獨善其身、好事壞事皆不作者為“不霸”, 都歸為新政權的敵人。凡攤上一個“霸”字者,無論惡善不“霸”,其下場都是一個字:死!
    
    林昭在太倉鎮,參與鎮壓槍殺了一個惡霸。
    
    一九五一年五月一日勞動節,吳縣太倉鎮召開公審大會,宣佈槍決十數個惡霸地主反革命,讓敵人的鮮血染紅這個勞動人民歡慶的節日。林昭說:“其中一個是我負責的街上的漢奸惡霸地主。我從收集材料,組織控訴,直到提請公審,是我出了一份力送了他的命。槍決後有些人不敢看,我是敢的,我是一個個看那些伏了法的敵人,特別是那個惡霸,看到他們這樣死了,心裏和直接受害的人民一樣揚眉吐氣。”
    
    林昭為了做好土改工作,為了送這個“惡霸”的命,為了鞏固新政權,夜以繼日地忙,廢寢忘食地幹,輕傷不下火線,帶病堅持工作。作為回報,黨讓她在土改工作中將共青團員的身份轉正,封她當了一會兒團小組長,以使她感受到黨的關懷、重視,更加賣力地工作。林昭給同為土改隊員的好友倪競雄、陸震華的信忠實地記錄了當時的心聲和火焰般的革命熱情、戰士般的革命行為。
    
    ·土改,誰都知道是我們鞏固祖國的一個重要環節。我們的崗位是戰鬥崗位,這樣一想,工作不努力怎麼也對不起黨和人民。
     ·我現在真是一無所求,就對家庭的感情也淡多了,我心中只有一顆紅星,我知道我在這裏,他(毛)卻在北京或莫斯科,每一想起他,我便感受到激動。
     ·經過團內同志們的幫助、啟發,才使我認識到為反動派做事這本身就是一種罪惡,更使我認識到自己的政治水準和階級意識離開黨的標準還很遠。
    
    ·在(太倉)八里鄉時當了一個時期團小組長,是第一次幹這工作,但對我很有幫助。身體則這晌較壞,咳嗽甚劇,有時發熱,胸痛和眼的黑影更使人害怕。真的,我決不願意讓青春消磨在病床上。即使我真病了,我也要工作到最後一刻。也許我比別人活得要短些,但只要生命能充分被利用,早死也不為憾。
    
    ·確實在我心底深處蘊藏著對祖國的熱愛,以及同樣多的對敵人的仇恨。你不這樣覺得嗎?要以什麼去教育群眾?教育者自己本身先得懂它。不僅要懂它,還得感受它。懂,只能保證你不說錯,感受才可以使你以自己的熱情去煽動起別人的熱情來。對地主的仇恨是這樣,對這愛國主義也一樣。這種愛與恨,也同樣是推動我前進的力量。
    
    ·自今年開始至今(一九五零年十月),沒有病到過。七、八月中。工作之餘寫東西,晚上常到十一時後才睡,有回把甚至到一時以後。
    
    林昭對共產革命事業的虔眨_實唯天日可表。
    
    正是:舌戰神父,李茂章大耍無賴;缸凍地主,彭令昭竟呼痛快。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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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本回參考文章:李茂章“流芳千古——悼彭令昭同志”, 陸震華“林昭三十一年祭”,倪競雄文“沙雕美食,遙祭英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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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愛領袖,鬧土改認僮鞲伏/span>
     
    話說林昭系江蘇蘇州人氏,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出生於彭姓書香世家;父,彭國彥,書生才子,正直耿介,滿腹經綸,風流倜儻,參加一九二八年全國大學生縣長考試,名列榜首,曾任吳縣縣長,口碑大佳;母,許憲民,名媛才女,抗日巾幗,曾是共青團員,又為“國大”代表,暗中資助中共地下黨組織做了許多重大的事;舅父許金元系中共早期黨員,曾任中共江蘇省委青年部長,一九二七年四月國民黨“清黨”時遭殺害。林昭系彭家長女,尚有一妹彭令範,一弟彭恩華。
    據知有林昭好友、老同學對林昭出生年有新說:林昭生於一九三一年農曆十一月十九日,其母將其改為公曆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六日。因為一九三一年是農曆辛未年,未屬羊,稱羊年。
    中國民間習俗忌諱女子屬羊,諺云:“女子屬羊守空房”,“眼露四白,五夫守宅”。羊眼露白,引伸而屬羊女子會克夫雲。雖系迷信,習慣力量十分強大。林母許憲民如許新潮女子也不可避免受其影響。查一九三一年的農曆十一月十九日對應公元一九三一年十二月廿七日;一九三二年農曆十一月十九日才對應公元一九三二年十二月十六日。林昭生於一九三一年如確,許憲民在女兒生辰的改變上是很細緻週到的。
    林昭的生年據她自己所述,則又有另說。據林昭一九六四年十二月二日在一份起訴書上的批註云:“被告林昭,原名彭令昭,又名許蘋,化名呂明,女,三十二歲(注曰:應為三十歲)。”那是把自己的出生年定為一九三四年了。
    據此,林昭出生年有三說:一九三一年、一九三二年、一九三四年,而出生月日則無異說。本書取一九三二年為準,餘二說聊存以備攷。
    林昭幼承庭訓,耳濡目染,愛好文學,剛強任性。從小熟讀《紅樓夢》,也讀《水滸》、《三國》;稍長,讀杜甫、魯迅、馬雅可夫斯基、狄更斯,也讀李白、巴金、萊蒙托夫、羅曼羅蘭;聽民樂、《二泉映月》,也聽西洋音樂、貝多芬。
    少年林昭能寫一手好文章,向報刊投稿被錄用發表,曾有“神童”之譽。父母特別寵愛,外婆視為掌上明珠。林昭胞妹彭令範事隔六十餘年,猶能憶及“外婆對姐姐奇寵。母親曾對我說,‘你外婆啊,如果你姐姐要天上的月亮,她也會想辦法摘下來給你姐姐。’但是天上的月亮怎麼摘得下來呢?我問母親為什麼外婆這樣喜歡姐姐?母親回答:‘外婆很寂寞,我們都在外面工作,所以當你姐姐和她一起生活一段時間後,她把所有的愛都傾注在你姐姐身上。你姐姐身體不好,很嬌,而且有時你姐姐也會講一些討好外婆的話。’母親如此解釋,不知道是否是真正的原因。有時愛是無法解釋的。我與姐姐相處的時候,從來沒有聽到她對任何人說過討好的話。或許這正是外婆寵愛的原因。在外婆真仗故幍囊簧校龑憬氵^分的寵愛,或許部分地塑造了姐姐任性、偏執,不容易變通的個性。”
    林昭受娘舅和母親左傾的影響,一九四七年在蘇州萃英中學讀高中時參加了中共地下外圍讀書會之類的組織,與陸震華諸同學合作辦“大地”圖書館、《初生》文藝刊物。林昭以“歐陽英”的筆名在《初生》雜誌上發表文章。陸震華至今收藏有林昭文字的《初生》。一九四八年下學期,林昭轉到蘇州景海中學就讀,受該校教師、中共地下黨員陳邦幸的薰染、指引,得以被介紹給蘇州女子師範中共支部的領導楊願,楊願吸收林昭加入了中共組織,林昭由此做了三天正式的中國共產黨地下黨員。才十六歲的林昭為成為共產黨員,如何能按捺住內心的激動,不由自主的去找陸震華傾訴肺腑。妙齡少女、青春男子,獨處一室,為了神聖的理想,暢敘情懷,卻因紀律的限制束縛,欲言又止,只能以“我已經參加了組織”這樣的雙關語暗示,而不能明確明白地說出已經成為無產階級先鋒隊一員的巨大喜悅。四目相對,心領神會,一切盡在不言中。五十餘年後,陸震華憶及這段情事,還不由的遐想聯翩,恍如昨日,連林昭臉上有幾顆小雀斑也記得:“那天的講話顯然和平時不一樣,因為是面對面,我注視著她。她的頭髮是經過整理的,而且髮辮上紮著紅綢帶,上身穿的是雪白的府綢襯衫,下面是藍點白底的裙子,那雙皮鞋也很光潔。她的眼睛顯露出異樣的光亮,嘴角也凹下一個小酒窩,臉上泛起紅暈,甚至我發現上面有那麼幾個小黑點。整個人換了一副樣子。當時彼此心中都感到十分快樂,留下了這一刻難忘的記憶。”
    中共地下黨組織獲知林昭和另一地下黨員李璧瑩上了國民黨城防指揮部的“黑名單”,嚴令林、李二人立即撤離蘇州。李璧瑩聽話走了,林昭卻未走。從此,中共組織就不再與林昭聯繫,不再視林昭為組織的人。一九四九年後的林昭對此懊悔自責不已。她在與陸震華諸昔日同志同學的通信聯繫中,時流露“羞見江東父老”,“不敢進團市委大門”之意。林昭一九五八年寄羊華榮“悲憤詩”有句:“豈為關山路莫通,孤窮如何返江東。回憶父老牽衣日,腸斷眼枯立西風。”陸震華解讀此四句詩即為脫黨內疚之意。
    與林昭一起上過國民黨“黑名單”而聽從組織命令安排撤離的李璧瑩在一九九九年從蘇州寫信給杭州的陸震華,轉告陸:現在北京的楊願老同志(令昭在黨時的直接領導)說的一句話“林昭是比共產黨員還要共產黨員的好同志啊!”可證林昭確實曾是中共黨員。不過,如此認真、負責的事後承擔、誇獎,如此令人肅穆、令人起敬、令人感動的死後追認、讚歎、表彰,如此食子後的良心發現,無論是楊願的好心,還是中共的“大度”,未免令人哭笑、齒冷、深思。楊願是太一廂情願了、太不瞭解共產主義最徹底的叛徒林昭了。
    一九四九年中共建政後的中國,確實呈現了一派新氣象。娼賭毒這三樣千年痼疾,歷朝歷代統治者都束手無策,甚或縱容提倡,在共產黨手裏被禁,被治理的人人叫好,個個拍手;吏治腐敗,貪賄成習,官官相護的官場陋習也因殺了劉青山、張子善這兩個曾為中共打江山立下汗馬功勞的大官而贏得了民心;筆桿子繼槍桿子後及時適時不厭其煩鋪天蓋地無孔不入的真真假假的宣傳、吹噓、撒謊、灌輸、說教自然深入人心;廣大工人農民被哄得表面上的當家作主信以為真……林昭,這位十七歲的少女,這位熱情洋溢的少女,這位富有正義感的少女,這位正處“誰個不善懷春”追求嚮往美好的妙齡少女,這位曾經的光榮的共產黨員,自然再度一頭紮進了“春天”的象徵——共產黨的懷抱。
    一九四九年七月,林昭投考蘇南新聞專科學校被錄取。這所學校設在無錫惠泉山下,是中共未雨綢繆,為培養訓練自己的新聞工具辦的。一九五二年全國高校院系調整時,蘇南新專的教育長羅列被調整到全國最高學府北京大學任中文系副主任兼新聞專業負責人,可見這所蘇南新專的重要性。林昭父母竭力主張林昭投考正規大學,堅決反對林昭上蘇南新專,且安排林昭赴美國留學。無奈林昭鐵了心,非要上這所學校不可。母女衝突至不可開交。也許是熟悉國共兩黨歷史與現狀以及社會人生世態的豐富閱歷,使林母多了個心眼,不願女兒介入中共太深;也許是愛女心切,希望掌上明珠有更大的前途成就;反正林母許憲民一反常態,素來文明開通的她竟使用最封建的老太太禁錮女兒身體的辦法來對待林昭上學問題。林昭則以斷絕母女關係來爭取追求自己的“自由”。為此,林昭和母親演出了一齣離家出走的鬧劇。
    話說林昭既考取了蘇南新聞專科學校,革命的烈火已經點燃,為祖國為人民為共產主義事業作貢獻的偉大理想在召喚著她,自然非要去不可。林母許憲民怎麼勸說至責駡都不聽,於是大怒,不再說理,就是不行,說破天也不行!林昭對公子小姐後花園相會的故事不以為然,但巴金的《家春秋》、魯迅和景宋的戀愛、萊蒙托夫的《當代英雄》、羅曼羅蘭的浪漫蒂克……則是耳熟能詳,欣賞有加的,於是整理了幾件換洗衣服、女孩子家的零星物件,做一個小包裹,爬窗出了閨房,深夜出逃了。從閨房到過道長廊向大門口有一段長長的路,夜深閂門,門閂難拔。那時的門閂是一根長長粗粗的橫木,類現在古裝電視劇裏城門上閂的那根巨大的木頭,不過小了幾號而已。林昭一個嬌小姐,對付起來自然不像文房四寶那樣得心應手。正在努力著,母親從天而降,一聲“你往哪裡跑?”就把她給“捉”了回房。原來與她同房的妹妹當了叛徒,林昭前腳爬出窗外,彭令範後腳跑去告訴了老保姆王媽,王媽告訴母親,母親“捉”了林昭。林昭第一次重大的革命行動失敗,氣的跺腳,大發小姐脾氣,把妹妹和王媽駡了個狗血噴頭。
    翌日,林母再來訓女,林昭抵死不聽,於是形成僵局。母親看著去意如此堅決的女兒,既傷感又生氣地叫著女兒的小名說:“蘋男,如果你真的要去的話,以後你就不要再回來了。”許憲民以為這一來,女兒總會回心轉意。未料林昭更犟,聲落即應:“好,我就不回來好了。”許憲民更生氣了:“你口說無憑,立下契約,今後一去,恩斷義絕,以後‘活不來往,死不弔孝’。” 這一下,形成了話趕話的局面,林昭說:“好,我就寫!”拔筆一揮而就。一場母女誤就此鑄成。兩三年間,林昭硬是一個字也不給父母寫。無錫蘇州,咫尺天涯。蘇南新專教育長羅列知道這些情況後,從中調解。許憲民知道林昭在學校填寫檔案表格,家庭成份一欄填了“反動官僚”,生氣傷心至說不出話來。林昭卻以為自己在和反動家庭劃清界限,是聽黨的話,投向黨的懷抱。
    林昭豈獨在表格裏將家庭成份填為“反動官僚”以示與父母劃清界限,以求革命進步;她還將自己的名字從“彭令昭”改為“林昭”,拋棄“彭”姓以示決絕。本來,其父為長女取名“令昭”,有冀其效仿漢才女班昭之意,林昭乾脆去原姓而留“令昭”,轉為“林昭”——江南人“令”、“林”發音相同難分,呢儂吳語更是如此。雖然,當時更名林昭只在發表文章時偶爾使用,正式大名還是彭令昭;但一九五四年,林昭入學北京大學後,就正式更名換姓為“林昭”了。此舉對其父母,尤其乃父的打擊傷害是很大的。
    在無錫惠泉山之麓的蘇南新專這所充滿革命理想的新型學校,林昭“像一團烈火投向革命”;後來參加土改工作隊,分配在《常州民報》工作,林昭“在實際工作熔爐裏經受鍛煉”。鎮壓反革命邉印⑼糧倪動中,出身資產階級或反動家庭的革命青年紛紛揭發檢舉父母親屬的歷史問題、現行反動行為;學校、社會到處都是這類故事,報刊、廣播連篇累牘報導、宣揚、表彰革命青年的大義滅親、劃清界線、站穩立場。林昭在黨的召喚下,在組織的關懷下,在領導的幫助動員下,在靠近加入黨組織,做一個無上榮光的無產階級先鋒隊一員——共產黨員的鼓勵吸引下,心靈扭曲了,居然寫了檢舉材料,揭發母親的反動罪行——竟然是無中生有的捏造,或是被革命烈火燒昏了頭後的自以為是的“莫須有”。
    多年以後,林昭向母親表白了這樁隱痛。她說:“他們要我井裏死也好,河裏死也好,逼得我沒辦法,寫了些自己也不知道的東西,我不得不滿足他們……我沒存心誣陷你。”
    林昭的入黨申請書無考,但是,林昭一九五一年三月五日和三月二十九日兩次給好友倪競雄的信則十分明確地流露了這一心聲:
    “我敢說,我們心中的目標是一致的。我們的眼睛仰望著同一指標,而卻更重要的是,我們都在努力向這方面努力,好嗎?我們這挑戰不是大吹大擂的,不是患得患失的。我們明確方向後,就竭力向這方面努力。如果做不到,讓我們在見面時總結總結,檢查檢查,爭取在一九五一年入黨。好同志,請你伸出應戰的手來!”
    “你對我的評語我諔┙郵堋J聦嵣希洗魏湍閭魬鸕哪切┰挘_也是針對我自己的毛病說的。首先我應該時刻引為警惕,不要說過即忘。更希望你常常提醒我注意,好嗎?只有互相幫助才能共同進步啊。我也有些怨意(只是‘意’)但我為什麼要如此發愁、情緒不定呢?這樣豈不是讓我離開黨更遠一些嗎?決不,我只有更積極地工作,為黨的事業努力,黨不會看不見的,你同意我這樣說不?”
    林昭給胞妹彭令範的信更見對黨的赤膽忠心:“我認為我熱愛黨的程度是壓倒一切的!”
    林昭的父母,這對從舊社會過來的知識人同全中國所有的人一樣,從兒女的身上也承受了、經歷了非人性的革命的洗禮、磨練。
    林昭具體誣陷了母親什麼,已無考,但林昭的懺悔則是親筆的白紙黑字,見證著那個瘋狂顛倒墮落的年代,見證著林昭曾有的迷惘和無恥,見證著林昭的思想軌跡。
    在剔骨歸父的年代,在削肉還母的同時,林昭尋找著新的歸宿,新的父母。她找到了,那就是共產黨,那就是革命,那就是毛澤東!這不僅是宏觀意義上時代的時髦語言,在熱血沸騰、奔放浪漫的林昭,這還有很具體很實際的偶像。當時的詩歌,火焰般的革命語言,將斯大林、毛澤東比為燈塔、視為父親的比比皆是,言出肺腑。一九五三年,斯大林死了,林昭如喪考妣,臂套黑紗,頭簪白花,出現在各種場所。這臂套黑紗是規定,也是自願;這頭簪白花則純系自願,是發自內心的悲悼。
    林昭對毛澤東的傾心和熱愛是十分虔蘸駝鎿吹模c文化革命中狂熱的紅衛兵毫無二致,甚至在某些方面,超過紅衛兵——把毛澤東視為“親愛的父親”,這是紅衛兵未曾有的。
    一九五零年六月七日,林昭在蘇州新華書店看見一張四五寸闊、八九寸高的毛主席彩色像,一看就愛上了,但只有樣張,已賣完。她就很急切地寫信給蘇州老同學李璧瑩請她代買一張。
    林昭在工作中廢寢忘食,一九五二年五月,在常州孚成廠工作時很少在夜半以前休息過,有時候搞材料直到清晨,白天還得工作或開會,睡得最少時一天只睡二三小時。如此拼命地工作,林昭說自己“很愉快。在看到同志們或黨國旗和毛主席像的時候,我可以不至如以前那麼不敢抬頭了。”
    為什麼有“以前那麼不敢抬頭”一說,是因為林昭在之前的土改邉庸ぷ髦斜慌袨欏拔錘腦旌玫牡湫汀薄_@使林昭發自內心地愧對“親愛的父親”——偉大領袖毛主席的畫像。
    林昭給同學好友倪競雄寫信說:“我心中只有一顆紅星,它卻在北京和莫斯科(不從地理上來說),但他並不拒絕將它的光輝指引我。我一想起它,我便感到激動,我常使自己從它取得力量。五反邉娛_始時我便在心裏默念著我們偉大領袖——親愛的父親的名字,而寫下我的誓言。”連毛澤東去了趟莫斯科朝聖,林昭都如離考妣那樣記掛著。可見她對毛澤東熱愛和虔盞某潭取Ⅻ/span>
    正所謂,虔嶄錈^親情離家棄母;熱愛領袖,鬧共產認僮鞲浮H鞝爍錈牧終眩瑢⒆齔齜蠒r代精神的令人瞠目結舌的革命化行為,自在情理之中,也是邏輯必然。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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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註:本回參考文章:彭令範“我的姐姐林昭”。陸震華“林昭三十一年祭——憶奮進、追求、實踐中的林昭”,孫文鑠“血濺羅裙直道存”,倪競雄“沙雕美食,遙祭英靈”;載:《林昭,不再被遺忘》一書,許覺民編,長江文藝出版社二零零零年版。草文、甘粹據林昭手跡復印件“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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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聲槍響,魔爪奪千古一魄; 五分幣索,狗臉生六月之霜

    
    話說一九六八年四月廿九下午三時許,上海郊區龍華飛機場馳來兩輛吉普車,不停大門外,不停飛機舷梯旁,停在了遠離房舍空無一機空無一人的第三跑道上。持槍的軍警從車上拖下一女子,開三槍打死了她。女子瘦弱嬌小,長髮淩亂,兩眼圓睜,血跡斑斑,口塞物,手反綁,欲掙無力,欲喊無由。是江洋大盜?是連環殺手?是址蛞鶍D?是叛國酋首?是弒帝元兇?是食人惡魔?機場非示眾之所,跑道非行刑之地,為什麼對這個女子以如此方式處以極刑?難道想隱瞞什麼?蒼天無情,冥冥有眼。陰錯陽差,這一幕,恰被認識這位女子的一名叫祥祥的中學生看到了。祥祥母親與這位被槍殺女子的母親是朋友,兩家熟稔交好,故祥祥呼她“大姐姐”。祥祥被嚇壞了,回家告訴了母親,母親轉知了這位女子的胞妹彭令範。忍辱負重三十年後,彭令範在離中國一萬里的美國寫文章將這一幕告訴了世人。我們才知道這位女子叫林昭。
    
    彭令範現在是美國約翰·霍普金斯大學醫學院退休研究技術員,已習慣於用英文寫作,然其中文還是很好,於古詩詞上造詣很深。她對乃姐懷有深厚的感情。她寫過多篇文章懷念乃姐。一字不改轉錄她的文字不明究竟者有些頭尾不清,也太長,說書人借她之口來說個大概。
    
    話說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中學生,都要參加體力勞動以改造思想,開始稱勤工儉學,後來名曰“教育與生産勞動相結合”,文化革命中改稱學工學農。中學生祥祥的學校與龍華飛機場掛鈎,安排學生們到飛機場做一些打掃衛生之類勤雜工作。在飛機場,有勞動力來白幹活,自是好事,何樂而不為?況有共產黨領導的總體精神,誰個敢不遵!祥祥輪到每週兩次。學生本來都是坐在課堂讀書寫字,這去幹體力活是新鮮事物。祥祥母親朱太太同當時所有的媽一樣,每逢兒子輪到“勤工儉學”,總是千叮嚀萬囑咐勞動時如何小心云云,還一定會儘量做點好吃的給子女增加營養。四月廿九日傍晚,朱太太盼著兒子回來一起吃飯。未料兒子臉色煞白,神情呆滯,渾身不時顫抖地被幾個同學護送著回家來了。朱太太連聲追問怎麼回事,兒子祥祥半晌也說不出話來,還是同學代為說明:我們今天在龍華飛機場勞動時看到槍斃人,是個女的,太慘了。祥祥看見,臉色就變了,說是自己認識她。同學們離去後,祥祥對著母親突然痛哭失聲,邊哭邊說:“大姐姐被槍斃了!大姐姐被槍斃了!”總是反復這句話。朱太太心疼兒子,也不追問了,安排兒子歇息。第二天,看兒子平靜了,仔細問出了究竟:祥祥他們一幫勤工儉學的同學在機場內做些雜務工,每天下午三時左右結束。昨天結束後,他們在機場內多玩了一會兒。到三時半左右,突然望見有兩輛軍用小吉普飛快開來,停在機場的第三跑道,接著由兩個武裝人員架出一反手綁著的女子,女子的口中似乎塞著東西。他們向她腰後踢了一腳,她就跪倒了。另外兩個武裝人員對準她開了一槍,當她倒下後又慢慢地強行爬起來,於是他們又向她開了兩槍,看她躺下不再動彈時,將她拖入另一輛吉普車飛馳而去。祥祥認出了這人就是林昭大姐姐。他說自己當時幾乎叫出大姐姐來。朱太太再三追問他是否會看錯,祥祥說絕對不會錯,大姐姐有她的特點,只是更瘦了,身上穿的像是醫院裏的衣服。
    
    朱太太不敢把這事告訴林昭母親,打電話叫來林昭胞妹彭令範,告訴了她。彭令範和林昭同學倪競雄者後來又從監獄醫院醫生和同獄囚犯處獲知姐姐是從病房被拖走的,不容更換衣服;在監獄批鬥時嘴裏塞了橡皮塞子,其實是一種彈簧口銬。正與祥祥所看見的相一致。
    
    林昭被殺害後的第二天,也就是一九六八年五月一日,林昭家門樓下有人大聲呼叫林昭母親的名字:“許憲民!”彭令範聞聲開門,見是一個穿警服的“公安”。來人一共說了三句話:“我是上海市公安局的。林昭已在4月29日槍決。家屬要交五分錢子彈費。”彭令範拿了五分錢的硬幣打發了這個劊子手。劊子手對於彭令範“屍體現在何處”的詢問一言不答。林母開始聽不懂女兒和“公安”之間說的是什麼,當終於明白過來後,暈厥在地板上。
    
    上世紀六十年代的中國,曠古未聞的文化大革命浩劫降臨,神州大地如火如荼地上演著毛澤東“與人鬥,其樂無窮”的鬧劇。毛澤東時稱“偉大的領袖、偉大的導師、偉大的統帥、偉大的舵手”,他的每句話每個字被法定為“最高指示”。這最高指示無遠弗屆、無角弗罩,落實到全中國的每一個旮旯。龍華飛機場上被槍殺的林昭正是最高指示“與人鬥,其樂無窮!”的具體實施。階級鬥爭繃緊了心弦,階級鬥爭殺紅了雙眼。林昭被判為頑固不化、死不改悔的反革命,自然在該殺之列。彼時的神州大地,如此象死條狗一樣的反革命分子比比皆是。林昭之死平常得很。不太尋常的是翌日登門索要殺人費用,或稱殺人工具費、殺人工具使用耗損費。五分錢,一個政權,殺幾百萬幾千萬蒼生的政權,怎麼會在乎這五分錢的子彈費;即使當時殺的許許多多其他人犯,也絕大多數不會去向家屬索取這五分錢殺人費,應該是有另外的意圖目的!有論者曰:“這真是使人毛骨悚然的天下奇聞!在中世紀被判‘火刑’燒死的犯人無須交付柴火費,在現代資產階級國家用‘電椅’處死的犯人也從未交過電費……”。這個被殺的女子林昭不一般!
    
    時間若能倒流,哪怕一瞬,我們可以看到這個事後需要用五分錢買子彈來殺自己的女子在罹罪獲死的文字記錄——檔案裏有這麼一句話:“林昭可早把話說在前頭,有得這麼‘抬舉’我,不如乾脆賜我一死,我倒感到成全。民間本有傳說,死刑犯受的子彈,應由自己出錢,而一顆子彈一毛五,我就自費買了也沒問題。”一語成讖!這個女子林昭,確實不同一般!
    
    不同一般的林昭,遇到了不同一般的索取子彈費的惡吏。
    
    蒲松齡在《聊齋志異·席方平》中對這類“來人”如是曰:“隸役者:既在鬼曹,便非人類。只宜公門修行,庶還落蓐之身;何得苦海生波,益造彌天之孽?飛揚跋扈,狗臉生六月之霜;隳突叫號,虎威斷九衢之路。肆淫威於冥界,咸知獄吏為尊;助酷虐於昏官,共以屠伯是懼。當以法場之內,剁其四肢;更向湯鑊之中,撈其筋骨。”
    
    一九八三年,中國有過“嚴打”邉櫻Q是“從重從快依法嚴厲打擊刑事犯罪分子”。 說書人親見家鄉兩個熟人以流氓罪被殺,其一為流氓團夥頭子戴某,號稱地下公安局長,殺後,警察向其家屬索要二毛錢子彈費(離一九六八年十五年的時間,大約漲價了);另一個是同屋鄰居陳某,十八歲,說書人是他的委託律師,他被殺後警察沒有來要子彈費,只是屍體不見;可見,這子彈費的要不要是有名堂有講究的。說書人總抱著既朦朧又殷切的希望:那奉命去索取子彈費的“來人”惻隱之心生,自己掏出五分或二毛交差了事。人性中原本應有此最原始的善,最本質的悲天憫人啊!
    
    有道“官差吏差來人不差”。上海公安局向林昭母親索取殺人費的“來人”則差。
    
    林昭母親獲悉女兒死訊時,兩眼發直,喃喃道:“是誰殺了她?不是敵人殺了她,而是我幾十年緊緊追隨的理想的化身,是我害了她,我真是後悔莫及呀,我為什麼從小灌輸給她那麼多的正義感,那麼多的自由、民主、真理獻身的信念?罪魁禍首是我,我害死了自己的親生女兒。”
    
    林昭迥異一般!故本書首回借化大師蒲松齡之意曰:三聲槍響,魔爪奪千古一魄;五分幣索,狗臉生六月之霜。欲知為何稱林昭是千古一魄,且聽本書分解。
    
    ——————————————————————————
    

    註:本回參考文章:彭令範“我的姐姐林昭”、“姐姐,你是我心中永遠的痛”,載《今日名流》一九九九年第二期、《今日名流》一九九八年第五期。張元勳:“北大往事與林昭之死”,載《中華文摘》二零零零年第四期。草文、甘粹據林昭手跡復印件“三致人民日報編輯部”文稿謄錄校勘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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