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白坤峰

（內容見《金瓶梅詞話》第八回 潘金蓮永夜（長夜）盼西門　燒夫靈（丈夫牌位）/和尚聽淫聲

    西門慶本來就是個得到就算的傢伙，現在又娶了有錢有才禮貌的孟玉樓，當然就把小潘丟在腦後了，況且，西門慶的獨生女（西門大姐）要出嫁，家裡那個忙啊！用山東的歇後語形容：“皮襖包兔子——毛包毛（各種毛攪在一起，喻亂套）”。

    古人早婚，“大姐”年齡未必大。北方人有時好“反幽默”，如小明才三歲，家長們都叫他大明；大花都參加工作了，鄰居大媽卻叫她小花；小矮個偏叫他大個子，漂亮女孩故意叫她丑妮。

    “靜悄房櫳獨自猜，鴛鴦失伴信音乖（違背）。”……話說西門慶自從娶了玉樓在家，燕爾新婚，如膠似漆。又遇着陳宅（西門慶的親家）那邊，使了文嫂兒（媒婆）來通信，六月十二日就要娶大姐（西門慶的女兒。大姐：女孩）過門。西門慶促忙促急，攢cuán造不出床來，就把孟玉樓陪來的一張南京描金彩漆拔步床（八步床，形似小屋的名貴大床）陪（陪送）了大姐。三朝九日，足亂了約一個月多。……

    孟玉樓很懂事，也很大方。要知道，描金彩漆拔步床是很貴的，如能闖過文革留到今天的，都是天價。孟玉樓也才兩張，但她能把其中之一作為嫁妝，陪送給新女兒——西門大姐。可以想象，西門慶更加珍愛她。小潘被放在腦後了。

    （潘金蓮）使王婆往他門首去了兩遍，門首小廝……只說：“大官人不得閒（沒有空，北方言言）哩！”……婦人做了一籠夸（籠屜）/餡肉角兒（角子，長尖形包子。山東習語），等西門慶來吃。身上只着薄纊短衫，坐在小杌（無背小高凳）上，盼不見西門慶來到，嘴谷都的（嘴鼓嘟着，嘴撅着）罵了幾句負心賊。

    ……有《山坡羊》為證：“凌波（身材輕盈）羅襪，天然生下，紅雲染就相思卦（用大紅繡鞋占卜恩愛）……似藕生芽，如蓮卸花（喻三寸小腳白嫩）……柳條兒比來剛半扠（同“半拃zhǎ”）。他，不念咱；咱，想念他。”

    相思卦又叫占鬼卦，女子擲一雙三寸金蓮紅繡鞋或擲一對筊jiǎo杯（即筊貝），以所成形狀而占卜男子的態度。“筊”像“蛤貝”，如掌大，半月形，其一面平坦一面圓弧凸出。

    明清時達官貴人、文人士大夫對“三寸金蓮”及“弓鞋”的病態欣賞，才使得文中的小潘擲鞋來占卜。西門慶一直不來，小潘就拿迎兒（武大郎的女兒）出氣，“迎兒真箇舒着臉，被婦人尖指甲掐了兩道血口子。”迎兒真可憐。

    西門慶家小廝玳安，夾着氈包，騎着馬，打婦人門首過的。……那小廝平日說話乖覺……婦人叫進門來問他：“你爹（你主人）家中有甚事？如何一向不來傍個影兒，看我一看？想必另續上了一個心甜的姊妹，把我做個‘網巾圈兒——打靠後’了。”……那小廝嘻嘻只是笑……“我對六姨（小潘在娘家排行第六）說，六姨休對爹說是我說的。”

    ……（潘金蓮）又哭了……輕拈玉管，款弄羊毛，須臾寫了一首《寄生草》，詞曰：“將奴這知心話，付花箋jiān（彩色信紙）寄與他。想當初結下青絲髮，門兒倚遍簾兒下，受了些沒打弄的耽驚怕。你今果是負了奴心，不來還我香羅帕。”

    寫就，疊成一個方勝兒（方形的彩勝，由兩個菱形部分相迭而成）封停當，付與玳安兒收了，“好歹多上覆（上復）他……奴這裡來專望。”“你到家見你爹，就說六姨好不罵你（狠狠罵你）。他若不來，你就說六姨到明日坐轎子親自來哩。”

    玳安道：“六姨，自吃你‘賣粉團（麻團）的/撞見了敲板兒蠻子（南方人）叫冤屈——麻飯肐膽（麻煩疙瘩）的賬’；‘騎着木驢兒（釘住犯人手足的木車）磕瓜子兒——瑣碎昏昏’。”說畢騎上馬去了。

    玳安很圓滑、也很聰明，兩不得罪；但該幫忙的一定幫忙，一是小潘漂亮又突然哭了，不好意思拒絕；二是她是主人的情婦，且可能轉正，不能得罪。

    小伙子說話溜liù啊，歇後語用得恰到好處：第一句，賣麻團（麻飯，諧音麻煩）的人聽南蠻子說話，聽不懂啊，兩頭麻煩。第二句，你將為你擔當許多瑣碎事，弄得自己昏昏。（木驢不是專用於婦女的刑具）

    《金瓶梅》中的曲子很多，看樣子，作者蘭陵笑笑生愛這種文藝形式。

    曹雪芹愛寫詩，愛講笑話；蘭陵笑笑生愛寫曲，愛用歇後語，各有所長。

    小潘一聽玳安的話就哭了，她沒有想到西門大官人變化這麼快。於是她又唱了一支曲子《綿搭絮》，這曲名有纏綿之意。

    小潘很有文藝范兒。自古的達官貴人都喜歡這樣的女人。好色的西門慶大受感動。

    （小潘）獨自彈着琵琶，唱一個《綿搭絮》：“又奴家又不曾愛你錢財，只愛你可意的冤家、知重知輕/性兒乖。奴本是朵好花兒，園內初開……我和你那樣的恩情，前世里前緣/今世里該。”

    ……那西門慶道：“我若負了你情意，生碗來大/疔瘡，害三五年黃病（肝炎），匾擔（扁擔）大蛆qū/口袋。”婦人道：“賊（混賬）負心的！匾擔大蛆/口袋，管你甚（什麼）事？”

    “匾擔大蛆/口袋”最難解釋，譯為“變成口袋大的蛆”可能大錯。蛆是蒼蠅的幼蟲，白色軟體愛蠕動，北方夏天糞坑裡，蛆極多。我估計西門慶發誓說：我要是負 你，家中糧食口袋就會爬進很大蛆蟲，即無糧可吃。這當然是假髮誓，但它們不可能進入裝糧食的口袋。所以，小潘才反駁，這關你什麼事，你不愁吃穿。如錯，請 方家指正。謝謝。

    一手向他頭上把帽兒撮下來……卻是一點油金簪兒，上面鈒着兩溜liù子字兒：“金勒馬嘶芳草地，玉樓人醉杏花天。”……婦人……道：“你還不變心哩！奴與你的簪兒那裡（哪裡）去了……”西門慶道：“……前日因吃酒醉了，跌下馬來……就不見了。”

    ……王婆在傍插口道：“大娘子，你休怪大官人，他‘離城四十里見蜜蜂兒剌lā屎（拉屎），出門交癩象拌了一交（叫昆蟲絆了一跤。瘌象：鞘翅昆蟲）——原來覷qù遠不覷近。’”西門慶道：“緊自zi他麻犯人（任着她麻煩人），你又自作耍。”

    婦人見他手中擎着一根紅骨、細灑金、金釘鉸川扇兒……多是牙咬的碎眼兒……不由分說，兩把折了。西門慶救時，已是扯的爛了，說道：“這扇子是我一個朋友卜志道（諧音不知道）送我的。

    西門慶的辯解，當然瞞不過小潘。小潘搶了簪子，折了扇子。王婆的歇後語之妙，更是讓他西門慶沒有脾氣，只能乾笑。

    《紅樓夢》中的幫閒文人“卜固修”（不顧羞）、賈芸的親舅“卜世仁”（不是人），命名之法也許受此影響吧。

    王婆道：“你兩口子，聐yà聒guō（同咭呱gua）了這半日，也勾（夠）了……老身廚下收拾去也。”

    ……婦人向箱中取出與西門慶做下/上壽的物事，用盤托盛chéng着，擺在面前……一雙玄色段子鞋（黑色緞子鞋），一雙挑線密約深盟、隨君膝下、香草邊闌、松竹梅花歲寒三友、醬色段子護膝，一條紗綠潞綢、永祥雲嵌八寶、水光絹里兒、紫線袋兒，裡面裝着排草玫瑰花兜肚。……西門慶一見，滿心歡喜，把婦人一手摟過，親了個嘴，說道：“怎知你有如此一段聰慧……”

    王婆所言的“你兩口子”其實是向着小潘說的。她知道武松會來的。她提示西門大官人，別忘了小潘啊，早做準備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