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天津的小故事

(1) 都市貧民窟

那天小新的車駛進了老媽老姐居住多年的樓群中，半空中橫七豎八的暖氣管道，地面上間或出現的瓦礫水跡，無一不提醒我，這裡是中國都市中最平民化的社區。

從上海到杭州到北京，一路以來，中國在我的印象中與北美的差距並不是十分巨大，一度甚至有置身北美的一個略顯凌亂的市中心的幻覺，如LA Downtown，但是剛剛駛下京津塘高速公路的一剎那，路邊半人多高的建築瓦礫和垃圾雜物，對我的視覺衝擊還是十分巨大，我千真萬確地感受到了中國與世界上最發達國家之間的差距。

老媽老姐一干人等早在樓下迎候，淚眼摩挲，擁抱孫兒，別是一番滋味在心頭。小新匆匆離去，自去探視其老父老姐。

依賴老爸生前的積蓄和阿唐的孝心，老媽在周圍鄰居中的生活還算是不錯的。這周圍的二十幾幢6層住宅樓都是國家建工總局某局的職工及家屬，該局的前身是當年傅作義的部隊改編，幾十年來，大家都是同事鄰居，前後樓的住着，誰家的丁點兒小事，很快就會傳遍四鄰八舍。

與大多數的國營老企業一樣，這個工程局混得很慘，有些單位經常是靠銀行的貸款來發工資，至於醫藥費和退休金更是朝不保夕。

原因是多方面的，如退休職工多，企業負擔重；管理機構龐大，人浮於事；技術管理人員流失嚴重，企業發展乏力；工程發包過程的普遍賄賂行為，不公平競爭。

曾去一位老師家中探視，幾十年前的家俱，十年前的14寸電視，一生桃李滿天下的恩師清貧於斯。

近幾年，退休金改成由社會和單位統籌發放，總算是能夠保證每個月幾百元的退休金按時發放。老媽說，最慘的是那些老頭死了，子女又不照管的老太太，她們原來是家庭婦女，沒有經濟來源，只能將家中的住房分租一間兩間給附近做生意的人，以此維持起碼的生計。

“有本事的年輕人都在外面買了房，出去住了，這裡只剩下老人和沒有本事的人。人家說我們這裡是天津的貧民窟！”老媽自嘲說。

(2) 產業化的醫療與教育體系

這次回去，老姐還向我訴苦當年如何厚着臉皮一趟一趟地去求領導報銷老爸的醫藥費。此前的醫藥費當然都是自家墊支的，否則醫院是不給醫治的，儘管還是本局的職工醫院。

當然，醫院也有難處，不收錢治病，那本院職工的工資獎金從何而來？

但是我真的不懂，醫院是救死扶傷的地方，人命關天，怎麼可以產業化去追求最大利潤？同樣，學校是教書育人的地方，關繫到民族的百年興衰和千秋素質，怎麼可以產業化去銅錢眼裡打轉轉？

摸着石頭過河已經過去二十幾年，我們究竟還要走多久？

(3) 老人們的生活

夏日樓宇之間的樹蔭下面，都是三五成群的老人們散坐傾談，家常里短，雞毛蒜皮。比較起鄰里之間老死不相往來的現代小區，老媽的社區無疑是精神上的天堂。旁邊最大的空地上，架設了若干簡陋的健身器材，那上面做運動的大都是白髮蒼蒼的老嫗。當然，健身器材其實並不適合老人使用，很容易造成傷害，建造一個兒童樂園或者花園什麼的，可能更好一些，慢慢來吧。

老媽這一代人，陸陸續續開始走向最後的日子，很多人去了，很多人疾病纏身，最悲慘的就是臥床不起或者心智退化的老人們。

目前中國的老人看護，基本上還是依賴子女。子女的經濟狀況好，盡孝道，老人的晚境就會好一些，不然，真的是很淒涼。天津老人院的收費標準是每月1000~2000元之間，考慮到房租、醫療和人工等成本因素，其服務質量可想而知。

另外，中國目前根深蒂固的養兒防老的習慣思維，也使得老人和子女雙方都認為進老人院是一個很丟人的事情，尤其是老媽社區這種獨特環境。老媽一提起我的某某同學把其父或其母送進了養老院，就氣憤不已。確實，如果子女有錢，可以僱請專業人士在家中照看，一家人朝夕相處，自然是好。但是，如果是子女沒錢，家居狹小，就很難很難了，牙齒和舌頭總是會有互相磕碰的時候，久病床前無孝子。

隨着中國人口老齡化趨勢逐漸變成現實，政府如何加大對於社會養老機構的財力支持幅度，如何鼓勵人們重新定位養老觀念，願意進入老人院去安度晚年，是一個很嚴肅的課題。社會養老機構只有在形成規模之後，才可能大幅度地提高服務質量。

(4) 老媽的舊居新修

老媽家的樓宇，建成於80年代初，式樣老舊，面積狹小，結構不合理，總共50多平米卻分割成3臥1廳，那個廳其小無比，來客宴飲都要移到臥室里進行。

幾年前，老媽的家做了裝修，拆掉了門廳與臥室間的牆壁，把原來的3臥1小廳改建為2臥1大廳，多少改善了一些布局的結構。衛生間改裝了坐式馬桶，加裝了煤氣淋浴。爐頭移到了封裝起來的陽台上面，廚房的空間大出許多。廚房通向客廳的門，改成推拉門，既美觀又節省空間。

聽老姐講，裝修時要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地去給鄰居們燒香磕頭，請人家原諒。確實，那砸牆的錘聲電鑽聲不是一般人能受得了的。好在周圍都是幾十年的老鄰居，即使不滿，也只能忍受。當年老爸在世時，因為樓上裝修，被迫在醫院裡面多住了一個月以躲避震耳欲聾的噪聲。

那次回家送老父駕鶴西行，聽到這個故事，特地跑到樓上同學家參觀了一番，回來後就指示老姐循例辦理。

儘管如此，甫一進門，還是覺得老媽的家黯淡狹小。每次我回家都是這種感覺：與記憶中的那個曾經的家相比，現在的家變小了！

(5) 蚊子的故事

回去前，聽朋友說國內的蚊子猖獗，於是買了驅蚊劑。

一路上效果不錯，沒有受到過多的騷擾。回到老媽家的第一個晚上，遵旨夜宿家中，第二天起床，身上沒有被驅蚊劑噴灑到的地方，就出現一二紅點，尤其是小孩子身上。

老媽只好同意我們前往賓館居住，是石化系統的一個招待所，大致相當於二星賓館的水平，里外套間，一晚240元。因為是小新登記入住的，賓館服務員可能以為我們是來自偏遠地區的窮親戚，一直沒有多少好臉色。其實，如果有人回國後故意拽英文，還是要請大家給予寬容，因為國內確實有很多地方的服務機構是看人下菜碟的，為了不遭冷遇，只好出此下策。千萬不要砸我，我是從來沒有幹過此等無聊勾當。

等到內子攜長子先歸，老媽再次勒令我們回家，無奈，又遵旨再宿家中。小兒堅拒驅蚊劑噴灑，只好待其入睡之後施為，一切順利，我暗自得意：返美後太座必將誇獎我的細心照料。結果，最後一晚，因小兒側睡，有半邊臉沒有被照顧到，偏偏一個刁鑽的蚊子在小兒的右眼皮上狠狠地咬了一口，腫起老大一個包，堂而皇之地一直展覽回了美國！唉，一世英名，遂毀於一旦。

(6) 正在惡化中的環境

那天一進家門，老媽一面把家中所有的燈全部打開，驅散因為樓宇間過近的距離造成的室內昏暗效果，一面阻止小阿唐們光腳在家中行走，拿出了新買的拖鞋，一一給孫兒們穿上，叮嚀着，“奶奶家和你們家不一樣，光腳走路會髒腳的。”

在上海北京和杭州還沒有太多感覺到灰塵的襲擾，回到家，馬上實實在在地感受到它的存在，簡直到了無孔不入的地步。

一方面北方乾旱，一方面到處都在修路建房，再加上城市中裸露的土地太多，風起塵揚，於是四處飄散。

因為工業污染和汽車尾氣的排放量日益增大，見到藍天白雲的機會越來越少了。一次從天津東站打車回家，天氣陰沉，風力微弱，漫天的雲霧煙塵糾織在一起。我頓時感到咽喉鼻腔刺痛不已，不停地咳嗽清嗓子。一旁的的哥說，有時候在路上跑一天，晚上回家咳出來的痰都是黑色的！那天，直到臨近開發區，藍天漸現，我的症狀方才消失。

(7) 衰退中的天津衛

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天津在中國的地位及影響力逐漸下降。首先是深圳廣州在珠江三角洲的經濟大潮中，翻雲覆雨，出盡風頭；其次四川的重慶成為中國第四個直轄市，開始打破長久以來的三大直轄市的格局；特別是上個世紀末以來，長江三角洲在以上海為龍頭的中國改革開放的第二波大潮中，勃然興起，傲視群雄。天津似乎逐漸被遺忘，被邊緣化。

據中國《２００５年城市競爭力藍皮書：中國城市競爭力報告》，排名前十位的城市依次為： 上海、深圳、廣州、北京、杭州、寧波、蘇州、無錫、廈門、天津。一句話，天津的形勢相當不妙。

新中國建政以來，天津的地位一直很尷尬。北京作為首都，繼承了北平原有的文化中心的角色，又承擔起政治中心的重任，不僅如此，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據說有一次毛澤東站在天安門城樓上忽發感慨：如果站在天安門上一眼望過去，北京城到處都是煙筒林立，那該是怎樣的一番美景啊！於是北京開始了工業化進程，先是輕紡織業，據說初衷是為了容納風雲場所從良的女子，然後是萬千工業一齊上，最駭人聽聞的就是位於京西的首鋼，要知道北京的鐵礦和煤礦以及電力不能滿足首鋼需求的十一，典型的形像工程。當然，即使老毛的言論確有其事，也不能全怨老人家無知，誰讓蘇聯專家也是如此的主張呢。

總之，原來天津供應北京輕工業產品的城市功能消失了，因為原來的消費性城市北京也能自我滿足了。這樣，與北京一百公里之遙的天津產品，只有輸往中國的其它地區。

再加上天津自己也犯了很多人為的錯誤，如為了擴大生產規模，70年代末80年代初盲目地與外地廠家合作生產“永久”自行車、“恆大”香煙等，造成產品質量下降，消費者信心銳減，最後殃及池魚，天津本市的產品也銷售不動了，響噹噹的牌子就砸了。

等到珠江三角洲和長江三角洲的經濟先後騰飛，加工業的重心向東南傾斜，天津原有的輕工業生產能力的優勢蕩然無存，再加上市政建設的多年缺口，工廠設備老舊，退休職工增多，外資的引進大部分流向北京，於是今天的天津衛，大有日薄西山的趨勢。

記得從上海到北京的火車上，經過天津近郊的匆匆一瞥，驚得我的下巴差點兒沒有掉下來。三十年前唐山地震後，住家院落內匆忙搭起的臨時小屋，有些居然還在使用！我知道，幾十年來，子孫繁衍，人口龐大，當年地震棚的原始主人們可能已經不在裡面居住了，但是，不論現在是何人蝸居陋室，都是市政建設欠下天津人民的一筆帳。

阿唐家偏居天津經濟技術開放區的附近，偶爾走在天津市區的街頭，實在感受不到太多的現代都市的味道，市中心的南京路兩側，依舊可見低矮的商業門臉，沿街排開。而在北京上海甚至杭州，這些商戶已經全部或大部遷入了集中經營的商場之中。

那天，我匆匆從外地坐長途大巴趕回天津，途中下了一場不大不小的雨。結果天津的很多街道，淹沒在一片汪洋大海中，就連路旁的居民小區也變成了水鄉澤國，人們趟着過膝的積水，艱難地跋涉在自己的家園。

我正在出租車上立此存照的時候，一旁的的哥一拍我的肩膀，大聲地說，“大哥，您老就別糟踐我們天津了，等會兒再照照我們天津的通衢大道！”

多純樸善良的天津人民，他們在我這貌似外地人的面前，首先想到的是維護自己城市的形像，而不是抱怨城市管理者的失職。其實，我也是個天津人哪。

(8) 小站上的民工

一次火車臨時停靠在天津附近一個不知名的小站上，我突然聽到旁邊的路軌上幾十個人喊着號子排成兩列慢慢地走過來，遠遠地望去，如同百足蜈蚣向前蠕動。

近了一看，是在抬一根長長的路軌！那路軌長25米，每米的重量是50公斤，每根路軌大約是40個人共同抬起，每個人平均負重30多公斤，嘿唷嘿唷地齊步走在遍布障礙的鐵路路基之上，稍有閃失，就會造成人員傷亡。

我知道，鐵路上運送鐵軌的專用車輛，早就是鐵路維修系統的定製工具。用人力將笨重的鋼軌搬運到如此遙遠的地方，唯一的解釋，只能是節省成本。

這些民工都有人身和職業保險嗎？如果沒有，中國的人命真的如此之賤嗎？

怪不得我們有如此之多的礦難。

(9) 做官的天津同學

那天從外地趕回行經天津，突然靈機一動，讓的哥送我到市府位於睦南道的招待所，我的一個同學在那裡辦公。

睦南道一帶是原天津租界所在，二層的洋房，濃密的樹蔭，無處不洋溢着異國風情，如同上海的租界一般。誰說當年的執政黨是土包子，追求美好幸福生活是每一個販夫走卒巨商大賈的天然本能。

門口除了傳達室外，並無武警站崗，我們的黨也逐漸走向親民的那一面。同學下來接了我，親親熱熱執了我的手步上二樓的處長公館。當年他知道我從了商，曾經不無惋惜地說，阿唐你應該是個做官的料！我當時嘿嘿一笑，就我，寧為雞口不為牛後的主？！

班上學管理的同學，只有少部分做了官，純粹的政府部門的官，僅有兩個，這位就是其中一個。一直以來，我就想知道中國官員們心中的想法以及他們是如何做官的。今天，機會就來了。

前些日子，曾在電話上與廳長同學聊天兒，他對中國的前途還是信心滿滿，對於他所從事的事業也是滿腔熱情。我想，他沒有必要在我這“外國人”面前裝大個吧。

談話間，處長同學大致談了一下有關他的工作職責和性質，也對當前中國的狀況做了大致的分析。嗯，好人，骨子裡面還是當年那個淳樸的學子。

如果體制改革能夠勇往直前地進行下去，我相信中國官員隊伍的素質還是能夠勝任他們應該承擔的責任。以廳長處長兩位同學為例，他們也是當年學校裡面品學兼優的姣姣者。只有不盡完備的體制，沒有天生惡毒的壞人。

但是，他們都似乎面臨一個共同的問題：視角過窄，信息來源單一，思維趨向同一性。這個可能是多年體制內部長期束縛的結果。

中國的各行各業，正在向海外歸來的中國人敞開大門。不過，仍然有很多的禁地沒有徹底開放，其中之一就是公務員隊伍，持外籍護照的華人是沒有機會染指的。可否設置如秦時的“客卿”公務員崗位，招徠外籍人士，負責具體項目具體工程具體計劃的運行實施，如此，那些在利益集團爭鬥之下一愁莫展的於國於民有益的實事好事，一定能夠順利推行。

呵呵，痴人說夢而已，惟博看官一笑耳。

(10) 木子服裝

天津的商品價格一直要比北京低，尤其是飲食、服裝和服務行業。過去經常聽說北京人喜慶婚宴租車來天津搞定，最後算下來還比北京要低，估計現在大概沒有人如此無聊了。不過，這也從一個側面反映了兩地的經濟發展和物價水平的差異。

此前曾經陸續在上海杭州置辦了若干行頭，似乎並不盡興，買到的服裝並非真愛。於是內子返美後，我曾幾度光顧攤販小店，企圖大肆搶購一番，結果服裝大多是化纖面料，非我所愛。

臨行前一天，去琴行給大兒買節拍器，出門望見對面街上大書特書“木子精品服裝店”，心中竊喜，嘿嘿，這個店與木子美小姐定有關聯，遂舉步前往。有人說男人的大腦是靠下面支配的，或許有幾分道理。

門口的地上，一碩大木牌曰：出口內銷產品。心想，陳舊的噱頭耳。沒有想到，進門一看，伸手一摸，立馬嘴丫子咧到耳根子後面了：哈哈，全棉時裝啊，都是北美的高級時裝店裡的貨色。

二話沒說，開始搶購。先買自己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於是掏換了長褲一條，T恤一件。接着是兒子的，骨肉情深哪，也是一人一身，有款有型。最後才是賤內的，糟糠之妻嘛，夏褲兩條，7分牛仔褲一條，夏裙兩條，民族短衫兩件，時裝短衫一件！嗯，不對啊，賤內一人的行頭比我們爺仨加起來都多，什麼地方搞錯了？

如何給不在身邊的老婆大人買衣服是一個學問，式樣花色質料那是因人而異，不在討論範圍，關鍵是尺寸大小，尤其是長褲一類。我的經驗是，記住老婆的腰圍(數字保密)和褲長，先用我的中指測量褲圍，(我的指頭生得巧，剛好10公分長！嘿嘿)，再提起褲子在我的身上比量一下，因為我也知道我們兩人之間的腿長公差數據，馬上就能知道是否合適。出道以來，從未失手。呵呵，氣管炎們，多學一招。

那天購物的最後金額是650元人民幣，平均一件不到50元！

圖146 天津火車站(東站)

圖147 老爸單位的局機關大樓

圖148 小站上搬運鋼軌的民工

圖149 千鈞重負也壓不倒他們對美好生活的渴望--企盼中的年輕人

圖150 天津近郊的低矮民居

圖151 雨後的天津長途客運西站

圖152 天津長途客運西站前淹水的馬路

圖153 奶奶家樓下的露天健身器材

(鳴謝奧博網絡提供圖片鏈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