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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關風月_520wing:西藏往左,尼泊爾往右,墨脫在天堂(6)
送交者: 無關風月_520wing 2006年05月29日14:25:58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二十七
  
  到24K的時候,瓊和我們一行翻山的人都已經坐車去了波密,我全身都濕了,已經是5點過,門口有車是送人從波密進來的,我可以搭出去,可是到城市哪有地方烤火,我冷得上下牙都在打架,坐到火塘邊我就不想走了,反正已經安全了,明天再去波密吧。
  
  我突然想起我的相機和DV,完了肯定留雪山上了,我所有的資料都丟了,我叫張林:“我的相機包呢?”張林正和其他背夫打招呼,跑過來:“差點命都沒了,還在擔心相機。”然後拿過包給我,我感激地沖他笑,這可是整個墨脫之行的紀念呀。包已經不成型了,而且已經濕透了。我趕緊打開一看,還好相機和DV的鏡頭雖然有霧,但還可以工作。
  
  我的身上不停的有蒸汽往上冒,象個剛出籠的包子,脫下鞋襪,已經濕透了,和其他背夫圍坐在火塘邊烤火,他們大部分是四川人,聽他們聊他們的生活,聊墨脫的總總,有人問我還會不會來。我說:“打死我也不來了,除非通車,這次一路我把腸子都悔青了。”
  
  驛站裡面已經聚集了十來個背夫,有好幾個都是在我們前面扔下貨物裹緊衣服滾下山的。
  
  明天他們還要上山取貨物,聽到他們還要上山,有些擔心,勸他們不要去冒險,可是他們說受人之託,如果再耽擱多一天,貨物就會完全被雪掩埋。這其中也有今天進墨脫沒能翻過山倒回來的,還有從波密進來打算明天進墨脫的。
  
  我的心情很好,有劫後餘生的歡欣,打算請大家吃頓好的,驛站的老闆是個很慈祥的藏族老人,交流有困難,讓張林和他說。張林稱呼他老丈人,跟他講把房梁上的老臘肉賣給我們吃,結果老人怎麼都不答應,說是要留着過年的。
  
  然後又聽另外2個人都叫他老丈人,我感到很奇怪悄悄問張林:“老人有幾個女兒?”
  
  張林笑答:“4個,都很漂亮,都未婚嫁。”
  
  我哈哈笑起來:“你們還真逗。”後來發現每個人都叫老人“老丈人”,“老丈人”幾乎就是他的名字,我也跟着他們亂叫。
  
  火塘一圈坐滿了人,外面還圍着站了一圈,這樣外面烤不到的能有一點餘溫,我的身體開始慢慢暖和起來,發現襪子已經烤了個大洞,這時又有人從山上下來,一進門,就有人讓出位置給他坐,他坐在我的正對面。
  
  這個背夫有30歲左右,叫康,康進來之後身體跟篩糠似的抖得很厲害,而且面色很是嚇人,已經烏青,張林幫他全身上下不停地揉磋,但是還是止不住地抖,而且上下牙磕得梆梆直響。張林又幫康把打濕的外衣脫了,裡面是一件毛衣,伸手拉起來抖了抖,有冰渣從裡面掉出來,翻開居然裡面已然結冰。看到他的樣子,把我嚇得說不出話來。
  
  張林讓人幫他敲了2瓶葡萄糖液,餵他喝下,我抬頭發現他嘴唇上全是血,
  
  我高聲提醒張林:“你劃破他的嘴唇了。”那個人死勁搖頭,嘴裡抖法着吐出幾個字,完全聽不清楚。張林幫他把嘴上的血擦掉,拿一件被頭給他披了。後來等他恢復意識了,他才告訴我們他是進墨脫去,離埡口還有5米的距離的時候他放棄了,扔了貨物從山上滾下來。在山上吐了2次血,剛才是第3的次,不是被葡萄糖液的玻璃瓶劃破的。
  
  我感到奇怪,我想他身體一定有什麼問題,冷可以冷到吐血嗎?我勸他一定要去醫院檢查一下。後來其他人跟我說肯定是累的,他們多的時候要背上百斤重的貨物。而且這個人特別亡命,每次都背很多。聽到這些我心裡酸酸的,感覺胸口堵得慌。
  
  康不再抖的時候就去裡邊通鋪上休息去了。 等他出來的時候我把我的皮手套給他,反正我出去還能再買,這些東西對這裡的他們更重要。
  
  我把康叫到邊上認真地說:“身體比什麼都重要,生命可是爹娘給的,俗話不是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嗎?你一定要小心呀,雪大了就不要上山了。”康說:“以後是要小心點,今天都差點下不來了。”
  
  我又把頭燈和2板電池給了張林,教會他怎麼用,告訴他如果要在林子裡走夜路,有這個就方便了,他很高興地一個人在邊上折騰了半天。
  
  後來又有2個人進來,所有的人都過來慰問,我用DV記錄了他們的樣子,整個帽子上和背上都結了白白的一層冰雪,腳到小腿一圈也是結的冰雪。
  
  坐在火塘邊,有1隻可愛的灰色小貓,很機靈地爬到我的肩上,一點也不怕人。我把它放到腿上,只一會兒它又爬了上來,後來另外一隻黑色的也爬到我另一個肩頭。索性讓它們停在那裡。
  
  保持這種姿勢我和背夫們聊了起來,我認識了無畏兄,他在背夫裡面算是見多識廣的,而且還要上網,還用QQ,他也是四川人,來這裡娶了個門巴族老婆安家落戶,一直想深入的了解這個民族,於是問了有關門巴的下毒呀、生殖崇拜之類的。
  
  然後開始覺得這次行程有些遺憾,和無畏兄說,下次來住在他老婆門巴族的村子裡,這樣就能免除被下毒的危險;下次一定要去看大峽谷,這次哪怕大峽谷已經近在咫尺,卻因為封山要拼命地趕出來;下次一定要去滑過江溜索;下次…………然後我開始笑起來,人真的是很奇怪的動物,剛剛感覺安全了,又變得不安分了。
  
  和張林還有無畏兄互留了電話,他們說有可能春節回老家會順便來重慶,我說一定要打電話給我,我可以找地方給你們住,這樣就不用花錢住旅館,我說我還要帶你們去玩。
  
  無畏兄說下次如果我來,他會帶我去看更多的我所不知道的東西。這裡出名的蟒蛇洞,能看到水桶粗的蟒蛇。我說估計我不敢,我最怕就是蛇。
  
  背夫們你一言我一語,說在森林裡行走的時候看到橫亙在路上的大樹,一定不能一躍而過,因為蟒蛇總是喜歡靠在樹幹邊休息,也許你在這頭看不到它,卻一躍踩到它脊背上。
  
  然後說起我們停留的最恐怖的阿尼橋,他們說我們住的房子後面就有一條蛇道,蟒蛇經常從那裡出入,而且山裡的動物也是從那裡進進出出。我聽得脊背發涼,心裡慶幸還好在那個沒門的驛站的夜晚,沒有動物進來把我們叼走。
  
  他們說,那條道上有人的屍骨,估計是有人走錯道,誤入被野獸吃掉的。
  
  又說起老虎岩,以前路窄的時候總有人掉下去,所以野獸總在那裡出沒,等待晚餐。後來不是把路加寬了,而是重新開了一條寬一點的道。
  
  他們說這裡死個人,就跟死個老鼠似的,很多時候就在路邊,路過的人看到,也就是通知一下下一站,找到親人大多也就是就地掩埋,有些沒有人認領的也就是拖樹林裡拿樹枝覆蓋。
  
  聽他們說起這些的時候,我全身連腸子都在發毛。
  
  最後晚飯請他們吃了飯,只有炒白菜、臘肉炒青菜,白菜湯。沒有多少肉,但吃得很飽。這已經是老丈人家所有的可以進嘴的東西了。
  
  這麼多人只有一個通鋪,只有我一個女孩,我擔心今晚要坐在這裡烤一晚的火了。還好張林找老丈人專門騰了一個2平方的小庫房給我住,第2天還沒睡醒,張林就在外面叫,車來了。
  
  我趕緊爬起來,穿好衣服,也來不及洗刷,就奔了出來,因為在這裡如果有人從波密上來,才順道有車回去。如果錯過就不知下一個車要等多久了。
  
  然後我又拉過張林告訴他,如果他的生活有什麼問題或者需要隨時給我電話。
  
  我和老王一起上了車,老王家在波密,要下山回家。張林說:“記得跟我聯繫。”我說:“好的,來重慶帶你們吃火鍋。”雖然有些不舍,但是我以為我們很快就會見面。
  
  我還是不太放心再一次叮囑到:“雪大了,就不要上山了,真的太危險。”車開動,我沖張林揮手告別,張林笑得很燦爛,也沖我揮手,我大聲叫:“保重!”張林一直站在原地,車開得越來越遠,張林離開我的視線。
  
二十八
  
  一到波密我帶老王去吃了頓早餐,感覺已經很久沒有聞到油條包子的香味了,我一直吃到把自己完全的填滿,和老王分手,我趕緊給瓊打了電話,他和平還在波密,正準備出發去來古冰川。
  
  我們碰了頭,他們說找到了一個失蹤人口,還有另外一個失去聯繫的平的同事,我們一起到派鄉的時候她放棄去墨脫,提前走滇藏線回了,到現在都沒聯繫上。
  
  和他們聊起雪山變天的狀況,瓊說他們翻過埡口的時候剛剛變天,他前面的背夫丟了貨物朝他喊:“趕緊逃,不然會沒命的。”說完就往山下滾,他也抱住腦袋跟着滾下來的。
  
  平也講起一路的驚險,和平一起的大部隊裡的那對小夫妻,男的是掉下懸崖被樹枝掛住,然後被其他人救上來的。
  
  還有那個獨行的廣東男孩,他是個老師,熱衷詩詞和音樂,本來是想來墨脫尋找原生態的音樂,結果在路上摔破了膝蓋,到墨脫看到色情行業的時候,他覺得很失望,扭頭就離開了,甚至沒有多停留1天。
  
  真是感覺挺遺憾的,因為如果他不是那麼的介意這種細節,那麼只要他留下一段時間,真的可以找得到的。
  
  墨脫不是完美的,在我心裡,但我還是義無返顧的喜歡,因為真實的東西總有那麼多不完美。
  
  墨脫很多人家都打熊,他們並不避諱談這件事,而且當地的領導和部隊也吃熊掌。
  
  對這個問題我想要站在什麼角度來看,當一些人生存都成問題的時候,你再和他談什麼要環保,要保護野生動物,好象很愚蠢。
  
  我小時候讀過一本書,書名我已經忘了,但是有個情節我記憶很深刻,當一個偷獵者被押赴刑場的時候,他並不知道他錯在哪裡,他對於等待他的子彈顯得無動於衷。
  
  他滿腦子想的都是答應小兒子賣掉獵物為他添一件新衣,當他想到,他馬上要離去,家裡在失去他的勞動收入後,將陷入一種怎樣的困境時,他落淚了。但愚蠢的人們卻把這辛酸、無助和迷惘的淚當成是悔恨。
  
  看這個故事的時候我落淚了,我們總是很強勢地把自己放在最中心的位置,我們不斷去要求的時候卻忘了,我們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在墨脫還聽說了一個有關色情行業的故事,也是弱勢群體,但不同的是你卻見到人性被放大的醜惡。
  
  當地的性從業者都是道聽途說一些關於墨脫賺錢容易的言論,不遠千里來的,來了之後發現泡沫破滅,有的就無奈地留了下來。每個在這裡吃這碗飯的人,都必須找個後台,這樣在這樣一個公安系統不健全的地方,遇到麻煩會有人幫你出頭,而後台當然是不會付費的。
  
  有個性從業者在墨脫工作半年之後,懷揣1千多元路費,打算返家,老闆當然是不答應的。所以她選擇了偷跑,但是進出墨脫也就只有這2條路,跑出一天就被追上了。
  
  在旅店,老闆當着所有人揚言,她是走不了的,如果非要走,只有一個辦法就是交出身上的所有錢,然後陪他睡一個星期。
  
  最後這個性從業者為了回家只好就範,還好路上好人還是多,一路大家都知道她的情況,雖然大家都鄙夷地不和她走在一起,但是還是拿些吃的接濟她,等到了80K,要翻嘎隆拉雪山,她知道她一個人肯定出不去,沒有人會跟她一起。
  
  而且她身無分文,所以她只有再次出賣她唯一可以出賣的,她說只要有誰肯帶她出山,她就和誰睡。
  
  聽到這些的時候,我感到我對一切都失去了興趣,我問自己,你為什麼要出來?你要找什麼?每個人都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命運,這和你有什麼相干?你能改變什麼?
  
  想起莫言的《豐乳肥臀》,裡面記敘的災荒年,為了生存,為了能夠活下去,沒有尊嚴地活下去…………
  
  而那個老闆的行為,為什麼可以那樣的肆無忌憚?
  
  瓊和平叮囑我一路小心,我們分了手。
  
  我肯定是回家了,問了飛機還沒有坐車快,因為邦達機場經常起霧常常等2、3天都不能起飛;拉薩機場,光是坐車到拉薩就要一天,還沒有直達車,必須到八一轉車,還不能保證到拉薩能買到當天的機票。所以我選擇了坐汽車3天到成都,再從成都回重慶。
  
  我手上提了個裝農產品的編織袋,所有的東西都在裡面,2個相機、一個DV還有就是充電器。
  
  住到交通賓館,洗了澡,出來大吃了一頓。買好車票,又準備了在路上吃的水果和餅乾,重新買了洗簌用品。然後我開始隱隱感到頭暈,
  
  我知道我的老毛病要發了,估計是山上的風太厲害。趕緊到藥店買了一盒“正天丸”。回到賓館吃了藥我開始頭痛,然後開始嘔吐,吐完之後頭痛緩解了些,我虛弱地倒在床上,昏睡了過去。
  
  一覺睡醒,天已經黑了,感覺到餓,出門吃了東西,給鑒去了個電話報平安,總算聯繫上草,告訴她差點她再也見不到我了。還是很疲倦,又回到賓館,看了會兒雜誌,就睡着了。
  
  第2天,起來收拾東西上了車,一路欣賞風景,秋季已然要結束了,樹葉的顏色已經不再那麼豐富。我馬上要回到重慶,那個我出生和成長的地方。
  
  這次旅程經歷了那麼多,我還是不是從前的那個我,或許是又或許不是,我也不知道。
  

二十九
  
  上車之前草說來接我吃飯,我說還是等我洗個澡換身衣服。但是到的時候已經過了吃飯時間,我想念火鍋又想得快瘋了,如果等我回家洗完再出來就太晚了。所以還是先吃飯再回家。
  
  看到我的樣子,草足足笑了5分鐘,笑得我手足無措才打住。到了餐館,我有點後悔了,我整個一叫花子樣,腳上穿的軍用膠鞋,手裡提一個編織袋,一身泥土。不過沒多久我就變得很坦然了,反正沒有遇到熟人,估計遇到也不能把我認出來。草接我的時候,我離她一條馬路沖她揮手,她愣了半天都不敢認我。
  
  回到家,和媽媽說的第一句話:“媽,我要喝雞湯。”
  
  媽媽愛憐地埋怨:“你就是要瞎跑了回來才覺得家裡好,好好的就非要出去遭罪。”聽到這樣的嘮叨,我心裡潮潮的。第2天喝到雞湯的時候,我感到那麼真實可靠的幸福。
  
  出門的時候沒有告訴她我去西藏了,而且還是一個人,要是說了,他們肯定會擔心。所以我打算先斬後奏,不想在拉薩打算川藏回的時候,打電話回家問帶點什麼藏藥,不小心就泄露了。
  
  媽媽說:“你不是在上海學習嗎?怎麼又野到西藏去了。”我說去上海,媽媽一點都不會擔心,因為我在那裡工作了3年,一切都很熟悉,而且有小文這個好朋友也在那裡。
  
  媽媽知道我在拉薩後,我也只好如實告知,我在西藏旅遊,告訴她我有朋友在西藏,我住在朋友公司宿舍里很安全。她完全清楚我在家時候那種繁忙的工作狀態,所以她也只好說:“放鬆放鬆也好。”
  
  但是對於墨脫之行,回家後我隻字未提,我想他們的心理承受不了這樣的負擔。後來報紙報道的時候,我拼命的解釋,可是媽媽很生氣。最後我一着急就說:“媒體的報道都有傾向的,你怎麼連報紙上寫的都信,你一定是瘋了。”這樣她才稍微安了點心。
  
  其實我從童年到現在,真的是很幸福的,我指的幸福不僅僅指我擁有的溫暖的家庭,這種幸福對於一些人是有些奢侈的。
  
  這種奢侈的幸福是父母對我的信任,以至我哪怕為人女也能最大程度地得到這種自由。
  
  第1次28天的新疆之行,當初想要同行的女同學是很多的,到最後大部分都因為父母的原因,沒能成行,當所有人都在打退堂鼓的時候,只有我和草很堅定。草說:“如果所有的人都不去了,我一個人也會去。”我說:“我也是。”所以最終只有我們2人成行,而那時我才只有18歲。
  
  而我一次次出行,一次次向我的父母證明,在外面我有能力照顧好自己,遠離危險,讓他們可以安心。慢慢的他們逐漸接受了這件事。雖然我知道他們到現在都還是不怎麼支持,因為依然會擔心,但他們還是會縱容我,因為走遍天涯海角是我的夢想。
  
  世界上有很多角落,有很多我們不了解的地方,我能一次次和我的夢想接近,心裡總是免不了默默地感謝着他們。在拉薩的時候我很想和他們談一談美的東西,談一談西藏的天有多蘭,但是我還是最想告訴他們,我想念他們。
  
  回到家之後,我開始花時間添置房間裡的設備,窗簾、藤編的書架、檯燈……。這個新家是才搬進來的,去西藏之前我一直在工作,完全沒有時間來打理這些瑣事。
  
  把我媽媽騙去做了個全身體檢,他們這個年紀的人都沒有這種概念,覺得沒有毛病往醫院跑幹嘛,還要無端的送錢過去。所以我告訴她朋友公司的一個體檢名額是免費的,她也相信了。但是對於我爸爸那種極端頑固的人我真是沒有一點辦法。
  
  和我表弟還有他的狐朋狗友去唱過一次卡拉OK,我表弟的乳名叫鐵托,其實我是對這種地方沒有多大興趣的,但是我喜歡和我弟弟呆在一起,因為這個社會乏味的人一大堆,他是那種特別有意思的人,我們在一起什麼都不干也能不停逗樂。
  
  一堆人在包房裡烏煙瘴氣地划拳、喝酒、彪歌,鐵托站在前面唱一首張國榮的歌,邊唱邊跳,連表情都模仿得很神似,逗得所有的人哈哈大笑。我和他的同學小簡在玩篩盅,我又輸了2杯,急呼:“真是一代新人換舊人。”我以前玩什麼都是高手,都是做銷售陪客戶練出來的,因為我的酒量怎麼都練不出來,所以總要有個強項呀。
  
  大家都喝得有點高的時候,鐵托的女同學突然轉過頭深情地對鐵托說:“我發現我有點喜歡上你了。”鐵托正兩手抱胸,出神地看着屏幕,聽到這句話,很鎮定地一甩頭:“對不起,今天末得空。”
  
  我在旁邊看到這一幕,差點笑得把嘴裡的水噴了出來,那個女同學的反映也很激烈,本來是在開玩笑,大家逗樂,沒有人認真,她從沙發站起來,笑着叉着腰,指着鐵托:“我這輩子都記得到,我和一個男人說我喜歡他,他居然說他沒有空。”
  
  我表弟就是這樣一個人,他是做律師的,平時工作嚴肅壓力又大,但是他總是很會找樂。我也不知道他喜歡什麼樣的女駭,反正他身邊從來不缺漂亮女人,泡妹妹是他的強項,我們曾經和他打賭,說如果他的戀愛關係可以維持一個月,就輸1000元給他,可是這2年他的女朋友從來也沒有超過了一個星期的。
  
  但是他卻默默地喜歡一個人,而且為她做很多事,不讓她知道。我們曾經在一起分析了很久,問他到底喜歡她什麼地方,因為這個女孩沒有很特別的地方,他最後總結出是喜歡上了她的平凡。
  
  我從包房出來透了透氣,順便逛了一圈,看到鐵托也在外面,正在泡門口的服務生妹妹,他不知在說什麼,妹妹笑彎了腰,然後腳下往前滑了一下,他趕緊順勢摟了下妹妹的腰,我不想又有花季少女成為受害者,我於是趕緊衝上去甜甜的叫了一聲:“老公”。然後拉起微有醉意的鐵托,不停的和妹妹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他喝醉了。”鐵托拿眼角斜着我,一副氣憤的樣子。
  
  拉他進了包房,我想起剛才妹妹狐疑的眼神,開始忍不住笑倒在沙發上,他已經習慣了,我這樣捉弄他已經不是第一次了,我稱自己為正義的使者。
  
  我感到生活是如此的愜意,我不打算馬上恢復我的工作,想把這種幸福生活拉得再長一些。沒有接不完的電話,沒有要急於等待處理的案子,沒有培訓……
  
  我開始讀一些我一直想讀卻沒有時間來讀的書;看一些一直沒有時間看的碟;我對DV做一些後期處理;寫遊記。日子過得寧靜而自在。

三十
  
  回來後給張林打過電話,他留的一個小賣部的電話總是說他不在,估計他沒在墨脫,或許在波密,他的手機號一直不敢打,害怕增加他的話費負擔。
  
  倒是和無畏兄通過一次電話,也在網上遇到過2次,得知他們那裡一切如故。但是聽說背夫們現在依然在嘎隆拉來回背運貨物的時候,還是免不了擔心。我總是會重複說這句話:“不要上山了。”但是我覺得面對他們的生活,我的話顯得那麼地蒼白和無力。
  
  一晃回來都一個月了,再次接到無畏兄電話的時候我正在寫東西。我很興奮地從臥室走到客廳,以便信號更好些。
  
  “最近好嗎?”無畏問。
  
  “我很好,你們呢?什麼時候來重慶呀,等你們一起去吃火鍋呢。”我笑。
  
  “餵、餵……” 那邊沒有聲音。
  
  我以為信號不好,隨着臥室傳出的音樂節奏我不停變換站立的姿勢,那邊傳出無畏兄低沉的聲音“我打電話來是要告訴你個事……”怎麼今天無畏說話吞吞吐吐的。
  
  “山上出事了,雪崩,有3個人沒有出來。”我的身體一下停止了晃動。
  
  “這3個人,你都認識,張林也在其中”。我拿電話的手開始不由自主地抖起來。
  
  “還有康,還有……”我的耳朵嗡嗡直鳴,他後面說了些什麼我全部都沒聽見。
  
  我懷疑我聽錯了於是大聲問:“誰?誰?你剛才說誰?”我聽到我的聲音在打顫。
  
  無畏兄又重複了一遍“張林。”
  
  “張林?”
  
  “對,就是背你下山那個張林,他也沒能出來。”
  
  那邊還在說着什麼,我費力地掛斷電話。我的腦袋一片空白,跌坐在沙發上。整整有5分鐘我坐着一動不動,眼睛一直盯着茶几上的電話。
  
  等我逐漸恢復意識,我拿起電話站起來,我覺得一定是他們弄錯了,怎麼可能是他呢,絕對不會是他,我查了來電馬上撥回去,一個女人接的,把電話給了無畏兄。
  
  “無畏嗎?”
  
  “是我。”
  
  “你剛才是說發生了雪崩,有3個人遇難,你們怎麼知道的?”
  
  “一起翻山的有幾個在前面的人從雪裡爬出來了,而後面的幾個都沒能出來,出來的人帶消息說的”
  
  “那怎麼知道裡面有張林呢?他體力那麼好,怎麼可能落在後面呢?”
  
  “雪崩是在11月23日發生的,現在已經12月5日了,依然沒有他的任何消息……”無畏還在說着什麼,我已經聽不見了,有濕濕的東西從我的鼻尖滑落。
  
  我喃喃自語:“不會是他的,不可能是他的,他體力那麼好,不可能落在最後,他雪山來去那麼多次,他那麼好的一個人……”
  
  “那天他下山的時候跟我說過,老天爺一定會保佑他的,因為他是好人,他說他曾經遭遇過雪崩,雪到離他腳2米的位置就停下來了。”我哽咽着說。
  
  “你也不要太難過了,我也不希望是他,但是事情已經發生了。”
  
  “他一定又是倒回去幫其他走不動的人,才會落到後面的,一定是的。”
  
  “我能為他做點什麼?”無畏兄無語。
  
  “我想見他最後一面,可以嗎?我要來見他最後一面。”我已經語不成調。
  
  “可是現在他還埋在嘎隆拉雪山上,沒有人知道知道他在哪裡。”
  
  “明年5月雪化的時候我會再去那裡,見他最後一面。”
  
  我想起他的家人,如果他們知道這個消息會多麼的悲痛呀。我問無畏:“他的家人來墨脫了嗎?”
  
  “應該來了吧。”
  
  “你會見到他們嗎?”
  
  “我幫你打聽一下他們的消息。”
  
  “如果見到他媽媽,一定先替我安慰她,告訴她我和所有他曾經幫助過的人都會記得他。”
  
  “我會替你轉達的。”
  
  “你一定記得要通知我,我想看看有沒有我能夠幫上忙的。”
  
  掛斷電話,我依然不敢相信那是真的,我重複的一次次撥張林留給我的手機號,永遠都是關機。他真的就這樣默默地離開了,我看着他在電話本上寫下的名字和電話,依然好象還有溫度,我痛哭失聲。
  
  他的名字和號碼變得模糊,他的輪廓重新浮現,雪山上的一幕幕再次把我引回那個冰天雪地的地方,躺在那裡的人本來應該是我,不該是他。
  
  而我現在可以坐在這裡用手把這一切在鍵盤上敲出來,可以嗅到那麼清新的空氣,可以繼續我探詢的腳步,皆是因為有他。而他又在哪裡呢?他還好嗎?
  
  雖然我相信死亡不是終結,我也相信他在世時有足夠的善業功德,可以幫助他往生淨土。但是每每我一想到他一個人孤獨的躺在那個冰天雪地的地方,我的心就會被深深刺痛,我反覆的問自己:“他會冷嗎?他怕不怕。”
  
  以前我一直以為我不懼怕死亡,但是想起我被埋在雪裡的時候,一想到我會一個人孤零零地死去,我就感到戰慄。
  
  接下來的幾天,我深深地沉浸在憂傷和自責的情緒當中,我心神不寧,我覺得這之前我一定可以做些什麼來避免死亡的發生。
  
  我看有關佛教的書籍,希望藉助佛陀的智慧,幫助我。直到有一天我在一本書裡讀到:“當失望困饒你時,如果你屈服於它,就只會打擾亡者。你的憂愁甚至會把他從往生善道的途中拉回。如果你被痛苦侵蝕,你會殘害自己,使你沒有能力幫助他。你越堅定,心境越積極,能夠給他的安慰就越多,你也越能夠讓他獲得解脫。”
  
  我開始打電話給圓若師傅,我試圖尋找《中陰聞教得度》,我找到上師希望幫他超度,我每天頌金剛經回向給他。我相信我的祈禱會非常有力,可以淨化導致再生的每一個煩惱,使他從死亡的混亂和痛苦中解脫出來,從而得到深度、持久的安詳。
  
  張林的生命是榮耀的,他的死亡於我來說是幽雅有尊嚴的。我相信,他是安住在光芒之中,沒有黑暗,只有佛主的光,照耀着他。我會以某些方式完成他的希望和願望,我會讓他的生命在我身上得到體現。
  
  幫他超度需要他的生辰八字,我打電話給無畏,但是好長一段時間我打電話都聯繫不到他,QQ也不在線,我等得有些焦急。最後總算聯繫上他,卻得知,他沒有見到張林的家人,因為他們根本不知道張林遇難的消息。
  
  我現在報唯一的希望,無畏可以打聽到張林老家的位置,這樣就可以通過派出所來查找,無畏答應一定幫我打聽。我只有再次等待。
  
  我依然每天頌金剛經回向給他“……凡所有相,皆是虛妄。若見諸相非相,則見如來,……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三十一
  
  生活依然還得繼續,我時常會想起過往的旅程,想起張林,我已經完全接受了他已經離開的這個事實。我認識的很多人裡面,有些很快我就會忘掉,因為這些人彼此都很相似,我走的地方、認識的人越多就越感到這點。而有些人已經嵌入了你的生命里,讓你的生命為之改變了顏色。
  
  我又恢復到平靜的生活當中,時間一晃已接近年關,因為我們公司業務已經暫停,所以會計是沒有了。我開始準備報稅務的季度報表和年度報表。
  
  吃完中飯我就到了辦稅大廳,大廳里擠滿了人,排着長長的隊伍,我找了個位置站在隊列最後。
  
  隊列里不停聽到有人發牢騷:“怎麼時間搞得那麼緊張,後天是最後一天了,弄得全部的人在這裡打擠。”“怎麼辦得那麼慢,隔壁的那隊都辦完3個了,我們這邊一個都還沒辦完。”
  
  我慢悠悠地掏出MP3塞住我的耳朵,隊列緩慢地移動,突然裡面的一個隊列出現一陣騷動,我把目光向那邊移過去,取下耳機。
  
  一個中年男人用手拍着櫃檯,一副憤怒的樣子:“你這是什麼態度。”邊說又邊用力拍打櫃檯,一張臉因為憤怒憋的通紅,“我就是不懂才問你,這是你分內的事情。”
  
  櫃檯里的辦稅人員面無懼色,還怔怔有詞,我聽不清楚他說些什麼,只聽到那個中年男人的大嗓門:“納稅人的錢繳過來養你媽群廢物,一會這裡不對,一會那裡不對,一問三不知,居然還嘲笑我。”
  
  辦稅人員依然一副無所謂的樣子,他的無所謂更是激怒了這個中年男人,“我今天不信,教訓不了你。”中年男人突然整個身體前傾,想抓住他的衣領,但是沒有抓到,辦稅人員驚了一下,從座位上站起來退了一步。周圍的其他人開始起鬨,“揍他”“抽他丫的”“不就是個伴睡的,????”
  
  我的心裡充滿快感,感覺真是解氣。挺佩服這爺們的,因為象我這種沒有絲毫背景的小角色遇到這種事從來不敢惹事,從來忍氣吞聲。
  
  直到2個小時後總算輪到我了,我取下耳機,遞上捏在手裡的報表,工作人員是個二、三十歲的小伙。
  
  他看了一眼表,直接還給了我:“報表換新的了,到對面去買了重新填。”然後他拿過後面人的報表,“對面哪裡?”我從來也沒來過國稅報稅,當然找不到。“對面買表的地方。”聽到這種回答,能把人氣瘋。
  
  “我不知道在哪裡?”他不耐煩地一揮手:“問前面諮詢台去。”跟着有其他2個也不知道換了新表的人,也走出了隊列,小聲地埋怨:“怎麼換了也不通知一下。”
  
  我趕緊跑到諮詢台問好地方,走出大廳,過了馬路,又上到一個住宿樓上,告訴他們我們公司是屬於定額徵收的範圍,買了他們說要買的全部表,又對照把數據填在新表上。
  
  已經4:20了,趕緊跑回大廳,現在人已經很少了,我衝到剛才的那個櫃檯前,隊列只剩下3個人了,我排在最後面。輪到我了,4:40了,還好沒有下班,看到他接過報表,往電腦里輸數據,我噓了口氣。
  
  他抬起頭:“你填的稅率怎麼是10%”
  
  我困惑地望着他:“10%有什麼問題嗎?”
  
  “我的電腦里怎麼顯示的是13%。”
  
  “我們一直都是按10%上報的呀,麻煩你查一下是不是哪裡弄錯了。”
  
  “你把報表重新改成13%。”他把報表遞還給我,“我們要下班了。”他提醒我快點。
  
  “我們公司成立以來,2年了都是按10%報的,為什麼突然變了,我總要知道怎麼回事吧。”我開始急了。
  
  他有點不耐煩,從座位上站起來,看了下手腕上的表,愚蠢地聳了下肩,很無奈地說:“不好意思,我們已經下班了,你明天早點來吧。”
  
  我看了一下時間還有5分鐘到5點,我當然不會和他爭辯,我清楚的知道你要想在世上存活下來,你就經常得和這些蠢貨打交道。你必得東奔西走,忍辱負重,惶惶不安,即使你可以圖一時之快,來日也得迎接新的煩惱。
  
  不過這種事情真的是讓人膩煩,“我過來要一個小時呢,麻煩你幫忙查一下,今天能辦就幫我辦了吧,平時都是我們公司會計在辦這些事,我真的不清楚是怎麼回事……”我居然還在對他笑,我居然還對他說“麻煩你”。
  
  他的臉色一下變得祥和了起來:“哦,你是老闆。”連聲調也變得溫柔了很多。
  
  “我看你也挺不容易的,就幫你查查。”他重新坐下來,開始在電腦前敲起來,“呆會兒下班你開車搭我一段行不?”都是些什麼東西人呀。
  
  可是你千萬別不把這種人當回事,因為他們就喜歡別人把他當那麼回事,而且還真的得讓他感覺有那麼回事。
  
  “當然,當然,都是我耽誤了你的下班時間,我呆會打車送你一段。”他抬頭看我一眼,眼神里的光又暗淡下來。連車都還沒有的老闆,充其量也是個小老闆。
  
  他重新抬起頭:“我查過了,這個數據是固定的,也就是說,不可能是輸入錯了的,你可以找你們專管員問問。”邊說他邊站起來,“我也沒辦法,我們要下班了。”
  
  我鬱悶地給公司前任劉會計打了電話,把情況告訴她聽,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她說:“如果改動稅率總要有個依據的。”我說:“那我還是找專管員,把以前的稅收依據給他看。”劉會計說:“也只能這樣了。”
  
  於是第2天,我又帶上所謂的依據,找到了分管我們公司的稅務專管員,我到的時候他在電腦上打遊戲。
  
  我把情況大致說了一下,專管員說:“13%沒有錯”
  
  我說:“那為什麼我們前2年都是按10%上的。”
  
  他連頭都沒抬說:“那肯定是前面弄錯了,你查一下如果前2年是按10%上的,還得把前面的差額補上。”
  
  我知道很多時候你都沒辦法去較真,我花了3天報完季度所得稅,後面又報年度的,也跑了2趟,那邊說需要更換的表,拿到大廳又說不對,又重新再買,作廢的表有厚厚的5、6本,回家遇到樓下的老陳,順手給他。他可以拿去鋪雞窩。
  
  這就是生活,是在我離開之前深惡痛絕的生活,“一個不成熟的人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英勇地死去,一個成熟的人的標誌是他願意為某種事業卑賤地活着。”我無可選擇地做着那個成熟的人。
  
  那時候我很孤獨,也很疲倦,這主要是指心靈上的,我感覺漸漸地喪失了行動的目的,也就是,我越來越搞不清楚自己是來找什麼的,有時候我竟覺得了解太多事情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會厭倦,在厭倦中忘記夢想,這很可怕。
  
  整天生活在一閃即逝的人群中,而你對他們又缺乏好奇心,對他們沒有興趣,有時,有意無意中,你會思考他們,從中發現一些人類本性中的東西。
  
  現在我試圖回歸,試圖過一種最簡單的生活,因為物質上的富足於我已帶不來那種長久的喜樂,徒增了貪念而已。
  
  我決定和我過去的生活握手言和,我還是會重新開始經營我的小公司,但是我知道一切都不一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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