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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音樂江山:十二個第一次----- 陳琳
送交者: 晨雪2 2006年12月11日11:50:15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by 洛兵

一九九二年,成都,岷山飯店,頂層。
窗外的霓虹隱隱約約,像是很遠,又像很近。屋裡一片黑暗,好一陣,才能看出幾根巨大的花崗岩柱子,分割開幾百平米的空間。那麼多的包廂中,閃動着詭譎的,狡詐的,快活的眼神,各種亮銀夜裝的女子穿梭其中,像一群在虎鯊嘴邊嬉戲的小魚。

這是成都幾百家舞廳中最豪華的一家。

靠牆的座位上,王曉京和我已經坐了很久了。我們要來考察一個歌手,如果成功,就要把她帶到北京去。王曉京傾盡全力,糾集了全國著名的音樂人,給那英弄了張專輯,眼看就要錄音了,但那英變卦,情勢一下子變得很尷尬。這張專輯占了他不少流動資金不說,流行音樂是個方興未艾的行當,眼看就要席捲而狂火了,王曉京是不能讓別人搶走第一桶金的。

我雖然才跟他不到一年,也比較了解這一點。

她來了,王曉京在我耳邊,神秘地說。

就是她?我說。

歌手從一片混濁的黑暗中閃出,穿了一件碎花長裙,嬌小的身材在隱藏的怪獸眼光中盈盈一閃。樂隊按部就班地,疲憊地拉着彈着敲着。幾乎快要聽膩的《夢醒時分》,那個前奏我剛練過。歌手輕輕握着話筒,在巨大的柱子間,在微弱的頂燈下,輕啟朱唇,娓娓唱來。一時間,我有點微醺。包廂中響起了很熱烈的掌聲。還有花籃,爭先恐後朝歌手身前涌過去。曖昧的燈光下,那些鮮花異常生動活泛。歌手見慣不驚地捧着,朝我們走過來。

這是陳琳,這是洛兵,王曉京介紹說。

老鄉啊,多多照顧,陳琳簡單地說。

唱得挺好,我說,就是有點疲。

可不是嗎,天天都唱這些,陳琳說,我去卸裝,你們先坐一會兒啊。

冷靜,聰明,不卑不亢。這是我對陳琳的第一印象。

怎麼樣?王曉京看她漸漸走遠,轉頭對我說。

我沉吟不語。他心裡已經通過了,之所以還要問我一句,無非是為了求得更加明確的肯定。

很不錯,我說,她很明白自己該幹什麼。

我是問她唱得怎麼樣,王曉京說。

基礎很好,樂感很好,音色大眾化,應該很有商業性,我說,你想想看,成都第一歌星,能差嗎?

九二年,成都的舞廳可能在全國排名第一。從成都出來的歌手,後來有一大幫成為了流行音樂新生代的主力軍。而王曉京,正是通過指南針樂隊的極力推薦,才帶我來考察陳琳的。

她唱得出來嗎?王曉京又問。

能,我說。

第二天,我們跟陳琳一起吃了個飯,洽談了一些具體的事宜。王曉京沒有準備合同,因為沒有必要。到北京去混,讓事業更進一步,是每個歌手都夢想的,所以陳琳很爽快地答應了。指南針大概也給她灌輸了不少王曉京如何重用他們,培養他們的事情。一切似乎都在朝着一個統一的方向運轉着,雖然有些倉促,但那個時候,在中國大陸,流行音樂剛剛起步,誰能奢望有多麼嚴格,科學的遊戲規則,讓大家按部就班地玩呢。我不認為這以後會有什麼麻煩,至於以後會怎樣,也不是我能去預測的。

回京的火車上,王曉京一直很興奮。

你搶到了一塊金磚,我說。

大把大把的錢就要像水一樣嘩嘩地出去啦,王曉京苦着臉唏噓道。

更大把更大把的錢,就會淅瀝嘩啦像冰雹一樣砸在你頭上!列車衝過秦嶺的時候,我迎着過道里的穿堂狂風,大聲地喊起來。

這是我讓王曉京帶入這一行後,第一次,真正參與了重要專輯的策劃,重點歌手的選拔。

曉京,對不起,王迪頹喪地說,她不行。

不行?王曉京有點氣急敗壞,陳琳不行?

唱歌廳,唱壞了,王迪嘆息着,挺好的嗓子,對新歌沒感覺。

怎麼可能?王曉京嚷嚷起來。

他是真的急。如果還不行,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他有羅琦,但那是另外一個套路的,唱不了這張專輯。要找別的歌手,沒有名氣的,他沒有那個精力去發掘,有點名氣的,他已經信不過了。我理解他。他是真想做事,而不是單單去抱金磚,淋金雹。

你來聽聽吧,王迪心事重重地說。

王曉京開着那輛號稱北京搖滾吉普的白色夏利,沉默不語,駛向百花錄音棚。百花是當時全北京數一數二的好棚。王曉京在這裡錄了搖滾北京,又花錢讓指南針揮灑一番拳腳,錄了一張叫好不叫座的fusion。他把陳琳也定在這裡,充分表現了對她的重視。

陳琳臉色如常,跟我們打了個招呼,開始進唱。她很認真,但我覺得她沒有放開,感覺也沒到位。聽王迪講,這還是唱扒帶歌那種路數,她沒有意識到這些歌已經屬於她自己了,是她以後要用來打江山揚名立萬的作品。她應該確立自己的風格,應該讓別人一聽,就說這是陳琳,別無二家。

這也不能太怪陳琳,九二年,畢竟太早了。那個時候除了艾敬,別人很少這樣給歌手做原創作品專輯,我們也沒意識到,正在做一件對將來很有意義的事。

出來吧,王迪氣餒地說。

感覺怎麼樣?王曉京淡淡地問。他知道不能着急。

也沒什麼吧,就是……還沒找到感覺,陳琳靜靜地坐下,慢條斯理說。

一個禮拜了,全都白唱了,王曉京嘆息着。

陳琳抱歉地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你現在需要的是讀詞,明白麼,讀,詞!王迪激動起來,你要沉浸在歌詞裡,才知道怎麼調動情緒,只有感染了自己,才能感染別人。怎麼唱我可以教你,但這種領悟,我是教不來的,只能靠你自己了。
我可以來試試,我可以一首一首告訴你,哪些情感需要展現,需要迸發,我說。這張專輯,我寫了九首詞,我知道自己要表達什麼,王迪要的是什麼,想讓陳琳達到的又是什麼。

嗯……陳琳輕聲說,我回去好好想想吧。

先休息幾天怎麼樣,曉京?王迪說,等她好好領會了,再來。

原先錄的那幾首呢?王曉京還是忍不住問了一句。這個棚一天一千五,他捨不得全都打了水漂。

沒法兒用,王迪看着陳琳走出去,小聲說,要再不行,就得換歌手了。

回到三元橋,一下車,周笛們已經圍上來了。

怎麼樣?他們急切地問。

快被開除了,陳琳有點委屈。

沒事兒,你能唱得更好,我說,不過得好好練。

大家都給出出主意,王曉京說,咱不能在王迪面前丟臉,是不是?

我一定會努力,陳琳篤定地說。

從那以後,每天晚上吃完飯,指南針就聚集在中間大屋裡,開始給陳琳上課。周笛最兇殘,最不留情面。郭亮最婉約,最細緻。苑丁樂理基礎深厚,時不時在曲式上給予一些指點。鄭朝暉插不上什麼話,就逗逗趣,也挺好玩。

陳琳扯着嗓子,毫不保留地一首首練起來。所有人都很嚴格,不行就重來,沒什麼好說的。

有時候我覺得他們在欺負陳琳。好些樂句明明不錯,周扒皮還是覺得不好,還得重來。沒辦法,歌是他寫的,誰都不能反駁。有時候為了消遣陳琳,他們故意說這也不對,那也不好,弄得陳琳無所適從。我很佩服陳琳的刻苦勁兒,她從不抱怨,即使明白被消遣,也是假裝生氣嚷兩嗓子,然後老老實實繼續練。他們在成都就合作過很久,有種特殊的親密感。

一天天過去,陳琳對作品越來越熟,也越來越有感覺。指南針還不滿足,又催她練。等到所有人對那十首歌都徹底厭倦了,一聽就要吐了,才決定放陳琳去錄音。

我就不信了!周扒皮得意地叫囂:這次王迪還敢說不行?

我很贊同他。如此嚴厲的要求下,再不通過,那是瞎掰了。我們最近的意見很一致,比如陳琳在某些歌曲上的演唱方式,還比如我們對主打歌的看法。我跟他都希望把我們合作的一首《溫柔的距離》作為這張專輯的主打歌,而王曉京非要把《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作為第一主打。

我們這麼主張,是因為《柔情》不是我倆的原創,原作者是丁原。我們還認為這首歌太簡單,太不藝術,不能代表我們的水準。

王曉京為此事,跟我們爭吵了很久,在這之前,我從未見過他在一件事上這麼雷打不動,難以變通。

很久以後,當《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成為經典,而《溫柔的距離》已經被遺忘的時候,我才明白,王曉京是對的。我們做的是給老百姓聽的流行音樂,而不是給音樂學院學生聽的藝術歌曲。大眾只需要聽好聽的,簡單的,上口的,最好他們能在卡拉OK嚷嚷的歌,我們實在不能對他們有太高的要求。

這首歌,我跟周笛雖然修改了很多地方,周笛把一首民謠修改成了POP,而我把一個簡單的你愛我我愛你修改成了都市怨婦心理,但是,丁原應該占據很大的比重。副歌的旋律是丁原的,歌曲的名稱是丁原的。從這兩點上說,他應該是第一作者。但出版的時候王曉京說,你們修改的份量大,就把你們的名字放在前面。於是,後來所有涉及到作者的時候,都是:作詞——洛兵,丁原,作曲——周笛,丁原。其實應該是:作詞——丁原,洛兵,作曲——丁原,周笛。

我對此事耿耿於懷。北京音樂台頒發九三年十大金曲時,我就向組委會提過。組委會很明戲,把獎金分成四份,丁原兩份,我跟周笛各一份。這才尊重了事實。我並不想在這首作品上沽名釣譽,我後來總要對別人說,我的代表作不是這首歌。他們不信,你火的,不就這首麼?我真是有口難辯。我想,這個榮譽該到了更正的時候了。它更多屬於丁原。

這是我第一次,為流行歌手如此度身定做作品。

王迪滿臉懷疑,讓陳琳走進錄音間。陳琳很平靜地進去了。我乾脆拉着王曉京到屋外曬太陽,眼不見心不煩。

不行,還得盯着。王曉京說。

不用了,我說,一會兒王迪會主動來找你的,咱倆先抽根煙。

不到半個小時,王迪興沖沖拉開門:曉京,好,好!

什麼好啊?王曉京明知故問。

陳琳啊,簡直變了個人!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陳琳越來越到位。王迪要求也越來越嚴格。大的感覺把握住了,就開始在各種細節上細摳,力求做出形神兼備,內外俱佳的音樂。這也讓我得益非淺。多年以後,我甚至更極端,在技巧和個性不能兩全的時候,我會拋開技巧,甚至音準,追求個性。當然,整體的水準不能低過底線。藝術就是各種程度不同,性質不同的缺陷,我慶幸自己終於搞懂了這個道理。

王迪和陳琳的合作也越來越有意思。兩個人心意相通,達到了製作人和歌手一種相當的默契。陳琳知道王迪想要什麼,王迪也知道陳琳能夠達到哪種要求。他還是一如既往的嚴格,但周圍的人不再緊張,而是很欣慰,配合,也很愉快。

曉京,我以後也要當製作人,我說。

你啊,再等等吧,王曉京不知道是不是不想助長我的驕傲心理,總是在業務上對我異常苛刻。
但與此同時,王曉京是很看重我的。他後來養成個毛病,不管什麼歌,都想讓我來改一下歌詞。明明有的詞曲搭配已經相當不錯,但是不經我的手,他就覺得不踏實。這讓我在跟他合作的幾年裡,經常要負責很多歌手整張專輯的歌詞,陳琳,羅琦,陳紅,劉海波,馮敏,都是如此。有時候他的這種固執會引起了一些作曲者的不滿,比如三寶,又比如錄製《搖滾北京》時的某些樂隊,但他還是樂此不疲。

在演唱田昀作曲的《永遠找不到愛你的方式》時,陳琳遇上了難題。這首歌有點布魯斯風格,王迪也編得比較藍調,這在當時還比較新穎,她不會,我們也不好責備她。

王迪這次不着急了,他明白,陳琳應該有這個實力,如果她理解了這種風格的話。

我跟王曉京在百花外和幾個前來洽談合作的朋友喝了好一陣子酒,暈暈乎乎回到錄音棚。陳琳出來了,在沙發上閉目養神。王迪一個人悶頭聽着。

怎麼樣了?我問王迪。

還是不行,王迪說。

我跑到錄音台前,借着酒勁說,陳琳,我來告訴你怎麼唱。

陳琳睜大眼睛,好奇地盯着我。我沒管那麼多,在眾人懷疑的眼光里,扭擺着,跳起我心目中的那種藍調的節奏,給陳琳哼哼着。

你知道麼,這一句,應該這樣處理,那幾個小節,要這麼處理,我邊跳,邊唱,邊氣喘吁吁地說。

陳琳忍不住笑,後來漸漸不笑了,用心盯着我。

我全身心都在釋放。我一直在尋找一種釋放自己,實現自我的方式。寫詞肯定遠遠不夠,但王曉京並不支持我到台前,我看來是當不了歌星了。這一次,就成了我少得可憐的表現自我的機會。

我唱了兩遍,也跳了兩遍後,停下來。

王迪,是這樣的嗎?我說。

靠譜,王迪笑眯眯地說。

我再試試,陳琳說着,進了錄音間。

一個小時以後,她用驚人的悟性,很好地演繹了《永遠找不到愛你的方式》。雖然還不是很完美,我們都能聽出來,有些地方味道還不夠,但這已經是她能做到的全部。

這是我第一次,用舞蹈的形式,幫歌手領悟歌曲。

這之後,我有了很多種方法,可以很快讓歌手進入狀態。我學會了暗示,聯想,怒吼,誘導,威脅和拂袖而去等多種招數,但是,最本質的還是一點:如果歌手沒有悟性,那什麼都是白搭。作為一個音樂製作人,會一步步後退,從要求他淋漓盡致表現作品,到一般精彩表現,再到儘可能唱准,就能謝天謝地。

專輯很快就錄完了。

好歌!好歌手!前來參觀或玩耍的同行朋友只要一問起陳琳,王迪就神采飛揚地嚷嚷。

我當時並不知道,這張專輯會讓我的生活發生巨大的轉變,而陳琳也不知道,這張專輯讓她成了燦爛明亮的一線新星,在各大排行榜上稱霸了足足兩年。

只有王曉京比較清醒,對未來有種尖銳的判斷力。

這絕對能火,他自信地說。

你準備給誰?我問。

我心裡有譜,王曉京得意洋洋地說,誰要陳琳的,誰就能賺大錢,嘿嘿。

陳琳要回一趟成都,那邊還有些事需要她去處理,她還不知道今後到底會發展成什麼樣子。舞廳歌手,畢竟是一個相當掙錢且穩定的職業,況且,她在那邊還有那麼大的知名度。

那天下午,王迪說了一些勉勵的話,陳琳感謝王迪這麼多天的指導和教誨,就和我們道別了。陳琳走出大門,王迪在後面一步步跟着,走到百花院子裡,凝望着陳琳離去的方向,目光中滿是依依不捨。

很久以後,當我遇到一個不錯的歌手,當我製作了一張令自己,歌手和老闆都滿意的專輯,我就會像王迪一樣,依依不捨,充滿了留戀。我不停地領略着與聰明人和天才合作的樂趣,盡情體會着那種發自內心的,深深的愉悅。

可惜,隨着時間越來越流逝,世界越來越浮躁,這樣的時候,就越來越少了。

王曉京為了這張專輯,下了很大的本錢。

他帶着我,找到中央人民廣播電台。他們有個節目,具體名字我忘了,叫什麼全國人民最喜歡的歌曲。王曉京掏了幾千塊錢贊助費,這個節目就讓《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上了每周一歌。

王曉京又找到給艾敬做宣傳的黃燎原,請他做陳琳的宣傳。黃燎原做得很到位,很專業,還給我們帶來了無數的媒體朋友。很久以後,我都跟這些朋友保持着很好的關係。

一陣陣熱火朝天的炒作之後,《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在全國家喻戶曉,婦孺皆知。

王曉京拿着陳琳專輯和《搖滾北京》,去找北京某個官方影視出版社的朋友。他們的社長不在,副社長接待了我們。令我十分意外的是,他拿出一副官僚模樣,對王曉京的態度完全像工商行政管理人員對無照攤販。他是那麼矜持,刁鑽,不斷呵斥我們,蔑視我們,表現出和他身份很不相符的沒有風度。

王曉京氣得滿面通紅,但又不敢發作。這兩盤專輯,他幾乎搭進了全部身家。出版社要的是《搖滾北京》,陳琳只是作為一個搭配來硬塞給他們的。

如果官僚們知道,半年之後,陳琳的風頭很快蓋過了另一盤,他們還會這樣對待王曉京嗎?我不知道。有些東西是根深蒂固,無法解釋的。唯一能讓我們想開點的,就是那個時候,市場經濟還沒有在全中國蓬勃發展,王曉京們都是黑戶,都是無照經營者,不忍氣吞聲,又怎麼行呢。
王曉京有氣無力地分辯着,拼命爭取着自己的利益,維護着自己的尊嚴。長年累月的熬夜進棚,讓他面色憔悴,嘴唇邊上有兩道褶皺,讓我看了很不是滋味。生活就是這樣,我想,我是一個完美主義者,以後就註定要受更多罪,才能跟這個社會結合在一起。

這是我第一次參與了歌手的後期宣傳,包裝。

陳琳的各種活動多起來,演出也多起來。

王曉京要顧她,還要顧指南針和羅琦,還有新簽的好些歌手,於是,陳琳的一些演出,就讓我去帶了。

有一次,我們去蘭州。蘭州對王曉京來說還是個全新的地域,需要展開宣傳。我們到了飯店,陳琳去休息,我開始查找媒體的時候,來了兩個傢伙,說是蘭州什麼報紙的,問要不要宣傳陳琳。我很高興,表示要跟他們交個朋友。那倆傢伙說,走,先吃飯,邊吃邊聊。我就陪他們喝酒吃飯,折騰了大半夜,他們說明天陳琳能見報,就揚長而去。從那以後,我再沒見過他們倆。

當然,從此以後,我也明白了這些是什麼人。

陳琳很有個性,有一次和指南針到成都重慶演出,她和羅琦住一個房間。羅琦晚上喝了酒,睡不着,電視一直開着。陳琳想睡覺,羅琦不讓關電視,陳琳毫不怵她,一把搶過遙控板,關了。

羅琦一聲沒吭,那天我睡得可踏實了,陳琳得意洋洋對我們說。

陳琳也很講義氣。我們第二次去蘭州,陳琳很火,和我們一同去的韓特不火,主辦方就對他不冷不熱,還要他在演出完成後馬上走人,理由是,陳琳都退房了。

陳琳當場就說,你們得讓他再住兩天。

主辦方不干:演出都完了,他還要呆在這裡接別的演出,我們管不了。

陳琳說:那好,他沒有解決房間,我就不走了。

於是,一切都得到了妥善的解決。

我為陳琳受過罪,不過很有趣。

武漢電視台舉辦元旦晚會,盛情邀請陳琳,我們也答應了。王曉京決定派我去帶陳琳,順帶作一下武漢地區的宣傳。

陳琳在成都,我在北京。我先到了武漢,那邊接待得非常好,我還跟他們的導演老郭成了朋友,約好在演出完成後,去遊玩黃鶴樓。

晚上就要現場直播了,下午,我突然接到王曉京一個電話:陳琳來不了了!

我腦子頓時一片空白。

這個笨蛋,到了成都雙流機場,才發現自己沒帶身份證!王曉京的聲音在電話中異常刺耳:她急忙回去取,回來就誤機了!

當時的機場,還沒有現在這麼開通。如果誤機,那就是真的誤了,不可能改航班。

我急忙告訴老郭。老郭愣了一會兒,丟下我,匆匆而去。

你們趕快找個歌手救場吧!我對着他的背影狂喝。

晚上,我一個人在賓館裡看演出。他們找到了替代的歌手。沒有陳琳,我可以不去後台奔忙,可以踏踏實實看別人的表演,把他們的特點,長處及時匯報給王曉京。

演出完了。

走!老郭帶着幾個哥們衝進我的房間:喝酒去!

我們去到一處洋溢着豆乾、乾麵和烤羊肉串香味的地攤,坐下來。我出於內疚,決定陪他們喝個夠。

慢慢地,我就人事不知了。

醒來的時候,我滿身都是傷痕。我去找老郭,老郭不好意思地說,我借酒澆愁,跟他們打了起來。

我可沒動手啊,老郭一再聲明。

我是活該,我說,哈哈哈哈。

老郭和我不打不相識。他大度地給我報銷了機票,還專門帶着他的美國女朋友,和我一起去暢遊了黃鶴樓,又請我好好吃了頓飯,才把我送上飛機。

這是我第一次,為了一個歌手,遭受如此奇異的折磨。

陳琳的個性慢慢凸現出來,跟王曉京有了很多矛盾,我們看了很着急,但是幫不上忙。

王曉京認為,陳琳的一切都是他給予的,所以,他可以在經濟上要求更多,並且陳琳應該聽話,不要拿出大腕架子,要配合一些宣傳。

我贊成後面一點,但是對前面的,我無話可說。我們的確都是王曉京帶出來的,但卻始終很難形成一種雙方都滿意的合作方式。王曉京認為他吃了很多虧,而他手下的歌手卻認為,自己應該得到更多。雙方都在一種無序的狀態下合作,事業進展又很快,所以這個矛盾一直沒能得到解決,最終,變得不可調和。

終於,有一次從武漢演出回來,陳琳跟王曉京鬧崩了。

我當時正在屋外,聽見裡面嚷嚷起來,我就進門,正好看到曉京氣急,抓起一把錢往地上一摔:你丫拿走,滾蛋!

你把錢撿起來,陳琳說,走就走。

我過去,把錢撿起來,遞給陳琳。

我知道,王曉京的確有很多地方讓歌手不滿意。但是外面也的確有很多人在勾引陳琳跳槽。她已經大紅大紫,她需要更廣闊的空間。相比之下,這裡顯得有些小。王曉京還很獨,不願意跟更多的機會攜手合作,他想掙更多錢。這本來無可厚非,但是,他需要更大的實力支撐。
你走吧,我太累了,算了,王曉京疲憊地說,你走!

我覺得他意氣用事,想勸他,但他正在氣頭上,我沒法阻止。

我要……一盤伴奏帶,陳琳有些淒楚地說。

我猶豫了一下。陳琳很倔強,但也很清醒,她知道,如果沒有伴奏帶,她是不可能到外面去演出的。那時候的卡拉OK,遠遠沒有後來這麼發達。她別想從那些盜版盤上面找到她演出的東西。

我望着存放伴奏帶的柜子。公司一共有兩份,都保管在我這裡。

給她吧?我對王曉京說。

王曉京略微點了下頭,我急忙把伴奏帶塞給陳琳。

你走吧,我說。

王曉京還是個夠意思的人,我心想。

這是我第一次,親身經歷歌手和老闆之間發生如此劇烈的衝突。

後來,陳琳跟音樂家出版社合作,要推新作品。

他們的社長老於找到我,一起到東直門吃比薩。陳琳說,想寫一個“天上人間”系列,分別叫做“天”,“地”,“人”,要我拋開過去狹隘的都市女性心理描寫,從更加廣闊的角度入手,寫更大範圍的愛,寫大自然,寫人性。我覺得很欣慰,陳琳雖然在韜光養晦,卻已經有了很多新穎的想法。

王曉京怎麼樣?她問。

還是那樣,在做新歌手。我輕描淡寫地說。

你別打馬虎眼了,我都知道了,他們都走了。

是的,都走了,我說。

陳紅走了,指南針也走了,我還留着,還有江珊,還有劉海波馮敏,還有羅琦。馮小波和班南在幫着編曲,曹鈞帶着一支樂隊在幫羅琦伴奏。一切都在繼續,雖然已經不是過去的模樣。一切都是新的,但總感覺,好像少了些什麼。

後來有人說,王曉京總是慧眼識珠,發現許多了不起的新人。但是王曉京總是不能留下他們。

其實,這在當時的音像圈是很常見的。黑子做了那英,那英走了。大地做了艾敬,老狼,他們都走了。正大做了潘勁東,他走了,投奔了大地。九四年南京光榮與夢想演唱會,蘇越說,看看,我們家黃格選多乖!多聽話!但是黃格選不久後就離開了他。一切都是方興未艾,遊戲規則並未形成,或者說,即使有遊戲規則,中國人的習慣,也是很不喜歡遵守,這一點讓我費解,卻無能為力。

這是我第一次體會,一個巨大的,非常有潛力的事業,如果沒有一套先進的機制,沒有一種行之有效的遊戲規則,就會陷入混亂,就會一點點走向衰落。

我去了大地唱片之後,陳琳銷聲匿跡了一段時間。

後來,看見她的一些作品在打榜,但響應寥寥。我知道,她陷入了低潮,但我並不擔心,因為她很聰明,很明白自己該幹什麼,要的是什麼。這和某些歌手比如羅琦是大不相同的。我想,經過一段時間折騰,她肯定能東山再起。

果然,她約我出來吃飯,要我給她填詞。

我一去就知道,雖然陳琳很希望和我繼續合作,但這首詞最終不會屬於我。因為她的製作人來自台灣,是個很有名的詞家。我想起了陳彼得,也想起了後來另一個號稱要在港台重點推薦我詞曲的台灣哥們,他們一看到我就讚美,就擺知音的POSE,說我是天才,就要我的作品,言之鑿鑿地說要幫我推廣到港台,到亞洲。在我驚喜萬分感激涕零後,他們就要我幫着在國內推他們的作品。等他們的作品一問世,我的作品就再也不會有下落了。

不過,很久沒見,我和陳琳還是感覺很親切。我們聊着圈內的事,跟台灣大姐東一榔頭西一錘子聊着港台那邊的發展。

陳琳說,你幫我寫首《變臉》吧,我要用川劇的變臉招數來拍這個MTV。

竹書文化的老闆說,這首歌很別致,要表達現代人對於理想的追求,跟現實的矛盾。

這個創意真好,我打着哈哈,歌呢?

馬上就讓AGAIN的趙衛寫好,給你!

好的,我說,陳琳,你一定能火起來的。

果不其然,他們沒有用我的詞。雖然我認真填寫了好幾遍,又改了好幾遍。

這是我第一次被人約寫主打歌,後來卻不了了之。這說明,我的重要性在一天天降低,當然,歌詞的重要性也在漸漸降低。

陳琳這盤真的火了。郭亮作曲,台灣大姐填詞的《走開》,讓她橫掃各大排行榜,讓她重新走上一線,光彩照人。台灣大姐把她的音樂做得不錯,依然體現了在雅俗之間遊刃有餘的快樂。陳琳的裝扮也變了,變得現代,時尚,年輕。這讓我很欣慰,畢竟,常青樹是比那些新歌手更能領略音樂的精髓的,如果真能成為常青樹的話。我對此深信不疑。

陳琳越來越火。後來張亞東也給她做了一張。據說,林憶蓮聽了她的新歌,主動表示要翻唱。這在當年是很難想象的,體現了國內流行樂的重大進步。當然,他們有市場的考慮,也有對作品本身的喜愛。范煒琪後來翻唱了朴樹的《那些花兒》,劉德華表示要翻唱刀郎的新歌,這些都值得國內音樂人自豪。

世界文化正在走向一體,新的潮流席捲而過,帶起一大批新的弄潮兒,也成就了無數的有心人。在風口浪尖上,陳琳正在成為國際化的歌手,我衷心希望她走得更遠,希望當年我和王曉京從四川帶過來的那個小姑娘,有朝一日成為歌壇大姐大。如果陳琳好好唱,如果她的運氣好一點,這未嘗不可能。

在一層淡淡的懷舊情緒中,我經常想起,陳琳還給我帶來過很多個第一次。

九三年,《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的簽售,定在西單的音像大世界。我們在二樓開新聞發布會,黃燎原正在煞有介事地演說,下面聽眾和FANS已經鬧翻了天,把店鋪包圍起來。

我們急忙下去。人們是那麼踴躍,令我吃驚。大眾文化的力量是那麼直來直往,不可捉摸,以至於我本能地想排斥;但當它降臨到我頭上時,那種直上雲霄的快樂和虛榮,又令我難以推辭。
我們護着陳琳,生怕她被擠壞了。還好,保安維護了秩序,她一張張飛快簽着,就像幫我們大家簽着一張張通向名利、世俗的通行證。

有人喊了一嗓子:王曉京!洛兵!頓時一大幫FANS猛衝過來,把我和曉京團團圍住。我們被人浪推過來,擠過去,人頭在我面前攢動,他們臉上的興奮,對偶像的好奇和崇拜,帶着群情,帶着盲目,令我感到幸福的同時,也感到害怕。

幾十秒鐘後,我在一位滿頭大汗的十歲小姑娘的唱片海報上,第一次簽下了我作為一個音樂人的名字。

九三年,黑子在工人體育館搞了兩場庾澄慶的演出,嘉賓是蘇芮。王曉京帶着指南針和旗下所有歌手觀看演出,當然,也有陳琳。

陳琳一看到蘇芮,就像個天真爛漫的小小姑娘一樣,纏着王曉京,一定要跟蘇芮合影。

我和指南針們相視而笑。我們都知道,當年她在成都,被人稱作“小蘇芮”,唱了無數的蘇芮作品,她無比喜歡蘇芮,從小的偶像一下子真真切切出現在她面前,她滿臉都是幸福,快樂。

整場演出,我被安排給庾澄慶的吉他手江建民調試吉他。我在震耳欲聾的歡呼和精妙高亢的演唱中頻頻登台,在燈火明滅中聽聲辨器,調着弦,把着調,感受着擦肩而過的他人的輝煌。

終於,演出結束了,江建民衝出化妝間,把調音器送給了我。

王曉京突然出現:走,給陳琳拍照!

我拎起王曉京的相機,沖向走廊。陳琳已經拉着蘇芮,有點小鳥依人的可愛勁兒。我一瞬間很感動。我也非常喜愛蘇芮,她在我的記憶中,決不僅僅局限於幾首歌曲,而是陪我渡過了感性,浪漫而無助的一段日子。

她們就那樣,自然,鬆弛,快樂地站在過道里。我摁下快門。定格。

這是我第一次見到一個已經蜚聲歌壇的歌手,如此赤裸裸對另一個歌手追星。

還有一次,我們去濟南演出,同行的還有陳紅。我們遇上了韓磊,張薔,尹相傑等人,大家聊了很多,也很快成為了朋友。

陳琳一唱起《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體育館全場就沸騰了。陳琳被觀眾的熱情感染,情不自禁地衝下舞台,衝到場邊,和觀眾頻頻握手。

我還來不及撲過去阻止,一個觀眾大叫大嚷着,突然從看台上探下身來,抓住了陳琳。

這是我第一次遇到這麼突如其來的瘋狂事件。我愣了一下,猛地全速奔過去。但那個人一隻手抓住陳琳,另一隻手伸過來,搶下了她的話筒。

陳琳在猛烈掙扎,保安全部圍上來,要把她從那個人手上救下來。但那個人力氣很大,他對着話筒,用深情的,瘋狂的,濃重的山東口音大吼:陳琳,我愛你!陳琳,我愛你啊!

全場頓時更加瘋狂起來。歡呼聲,掌聲,口哨聲,夾雜着無數的閃光燈,全都炸響了。

在這其中,最刺耳的是陳琳一聲尖叫,接着是一聲撕心裂肺的:救命啊——

我想,陳琳和我並不是知心好友,我們有各自不同的世界,而當我們在一起的時候,我們會彼此尊重,並吸收對方的長處。

我從她身上學到很多東西:她的機智,她的聰慧,她如何維護自己利益,讓自己的才華得到現實的合理報酬。

除此之外,她還讓我認識到,流行音樂並非純粹的藝術,而是攙雜進了許多的其他因素。她讓我更加接近現實,不再躲進象牙塔,追逐那些虛幻的自由。她讓我用另一種方式來要求自己,完善自己,修煉自己。

我經常在CD店,在大街上,在網上見到今天的陳琳。她變得愈發年輕,愈發迷人。在我心目中,她依舊是當年那個嬌小的麗人,在混濁的夜晚,盈盈一閃。我希望她永遠保持着狀態,一直有新歌,一直火着,一直這麼年輕下去。

我很懷念九三年冬天的那個黃昏。

陳琳的專輯剛剛問世,她回四川了,指南針和王曉京去演出了,我一文不名,守着三元橋下的幾間房子,每天去農貿市場上吃點麵條包子。那個時候,一切都在迷霧之中,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我的境況才能變得好一點。

那天很冷,我一個人孤單地走過一排排賣菜的攤子、水果攤、雜貨店和肉鋪,走到一家小麵館,叫了幾個包子,一碗熱湯。我無聊地吃着,看見對面肉鋪有條五大三粗的漢子,袒胸露腹進來,瞥了我一眼,要了一碟牛肉,一瓶小二,左腳往條凳上一撂,拆蓋,嘶地一口,夾起一片牛肉往嘴裡一扔,哼哼唧唧地唱起來。

我的眼眶突然有些發熱。一股暖流湧上我的心窩。我低下頭,假裝喝湯,不讓別人看到我臉上的表情。

我清楚地聽到,他哼的是《你的柔情我永遠不懂》。他一句句地哼着,搖頭晃腦,十分投入,享受。

天空很模糊,周圍都很模糊,但我的心頭卻一片光明。市井屠夫在哼我的歌,很快就該輪到全國人民了。我就要火了,這是真的嗎?我是不是該出人頭地了呢?有些堅韌的力量在我血液中甦醒,還有些遙遠的雄心在我血液中滋生,我想,我該放開手腳,幹些大事了。

這是我顛沛流離,多年坎坷之後的第一次;也是許多個第一次中,最令我難忘的一回。

2004-9-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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