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且先拋開一切技術的事情不談吧！至少這一次，是人物給了電影真正的生命。

　　從那個大雪飄飛大冬日起，他真正開始了自己顛簸的一程。從滿手的血痕開始，到滿心的淚痕結束。小豆子，或者程蝶衣——這個也許根本就不該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人，這個生來就被掩藏、被扭曲、被排斥的人——或許，那一日的飛雪淒風、那一日的顫抖的哭聲才是他真正踏入塵世的第一聲啼鳴。一個活過，但也一直毀滅着的，至真而又至幻的靈魂。

　　一個人，如果可以從被遺棄和深深的怨恨中學會愛，那會是怎樣的深刻和無法自拔？但是，他不懂——他不是不懂什麼是愛，他不是不懂愛之深而後痛之切。他不懂的是如何能在這個飄影浮塵的世間愛得真切、透徹、無阻無礙、無欲無求。他可以將自己化做虞姬，執劍曼舞，為他心中那一點點璞玉渾金的愛無數次死去又無數次重生。但再無數次，他至愛的人猛力將他搖醒，大聲地告訴他：“這是戲！是戲！！”

　　一個人，活着，卻一直在“死”。他可以一次次死在自己的真實里??只要他可以死在段小樓的憐惜和疼痛里，那就是真實，那就是完美，那就是他生命的全部。絳珠與神瓔盟願，將用一生的眼淚報答他點滴的灌溉；程蝶衣是再續這祈願的人，他要用一生的眼淚去報答那一點點最初最單純的溫暖。他就是那個最執著最勇毅地去保護着自己愛的純真與尊嚴的人。在他倔強地承受着師傅的責罰時，在他為那柄劍付出最痛苦的屈辱時，在他從被告席上怒目回視喊道“你們殺了我吧！”的時候，他是最勇敢的虞姬，他可以為他的英雄揮劍自刎，只要捍衛那一份愛的純粹。——只要讓他愛，他甘心死。若要剝奪他的愛，他寧願死。只要讓他愛得披肝瀝膽，他可以死。如果要他愛得不明不白、苟且求憐，他只求一死！

　　段小樓是他唯一摯愛的人，也是他唯一可以愛的人。除此之外，那些猥褻的貪戀，那些虛華的喝彩，都只不過是他絕美的形色吸引來的幻影。只有段小樓關乎他生命的全部記憶，為他取暖、代他受過、給他最豪情最瀟灑的仰慕。段小樓是他不可割斷的靈魂的血脈。他大聲地愛他，也堅強地恨他。他可以為愛為恨離開段小樓，他卻決不允許段小樓離開他，甚至作為一個男人去愛戀女人都不可以！他只知道，他的全部、他的笑他的血他的生他的死，都義無返顧地呈給他的霸王。所以，段小樓也應該把他所有的真所有的義都交給他的虞姬。——“你知道什麼叫一輩子嗎？少一年、一個月、一天、一個時辰都不行！”所以程蝶衣可以人戲合一渾然天成，因為他和虞姬一樣，真真正正愛得那般摯烈！所以，小豆子呆呆地望着舞台上的妃子淚流滿面咽喉飛奔回曾讓自己夢魘的地方，因為他終於知道如何才能最貼切最完整地表達他的心——那一出假唱的戲，才是他真實的一生。

　　始終不能忘記，凜冽的冬寒里，兩個少年執手走在長長的迴廊。英武強壯的一個嚷道汗水浸痛了他的傷口；清瘦秀美的一個便輕輕踮起腳，小心地用舌尖為他舔拭額上的傷痛。那一幅相惜相憐的畫面，值得讓人為之唾棄所有俗世的歡愛。

　　當段小樓瘋狂地喊着：“我揭發！我揭發！！他給日本人唱過崑曲！他是漢奸！……他是戲霸！打倒程蝶衣！！”當程蝶衣臉上的油彩驚惶而落魄地扭曲，聲嘶力竭地喊叫着：“我知道了！你們騙我！騙我！！”我的眼淚始終無法停下來。其實什么喝彩什麼唾罵，他都不在乎。他要的只是段小樓能以心換心的給他一個真。他為他去與一個男人尋歡、為他與一個女人為敵，他為他可以上刀山下火海，卻不能承受他對自己不純粹。一擊之下的再擊，不足以讓程蝶衣退縮。他來這世上，他風光亮相、自取屈辱都是想好好陪段小樓一輩子。但是這一次，他終於崩潰。他並沒有馬上去死，不是他懦弱，只是他要再扮一次粉妝，再披一次榴裙，他要作為虞姬，死在霸王的懷裡。為這一天，他又等待十一年。但是，這僅是一瞬間。此前，他的大喜大悲、大起大落都已演過。

　　“我本是男兒郎，又不是女嬌娥……”程蝶衣付之一抹超絕於凡塵的笑。??也許，他曾經因此彷徨。但既然你可以用自己的全部來淋漓酣暢地愛一個人，男兒還是嬌娥又有什麼要緊呢？

　　鐺啷啷寒光出鞘，一切化為圓滿的虛空。

　　他來得破碎，死得完整。

　　　　　　　　　　　　　　　　　　　　　　２００３年４月１日　２４時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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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昨晚的課上，教授播放的是《霸王別姬》。難得入境的我，竟然從開始流淚到最後。回去，連夜在日記里寫下來這一頁東西，整時在午夜收筆。那時侯還不知道當日所發生的事情。

　　剛剛上線，來打這篇稿子的時候，突然看見網上的消息，張國榮自殺身亡，昨晚６點３４分，我們正在看《霸王別姬》的時候。

　　並不是專門寫給張國榮的，本來還想要在後邊另寫一篇真正意義的影評，談談敘述，談談鏡頭，談談導演。這個只是寫給我一夜的眼淚。

　　但竟然沒有辦法按照原來的打算寫下去。十年的時間轉瞬而過，他也和程蝶衣一樣，歸為塵土。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為程蝶衣傷心，還是在為棄世者惋惜。恍惚。真真的是人戲合一了麼？

　　關於消息，是不是玩笑已經都不重要。程蝶衣是我所見到的最真摯最華彩的張國榮。而程蝶衣已經死了，我早就接受。

　　　　　　　　　　　　　　　　　　　　　　　　２００３年４月２日　１１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