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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浴女 (2)
送交者: 晨雪 2007年05月30日08:56:46 於 [跨國婚姻] 發送悄悄話

鐵凝


當她在北京念大四的時候,她的上鋪,就是後來領她溜進方兢作品研討會的那個同學,經常 深夜才回宿舍,誰都知道她正在狂熱地戀愛。上鋪的相貌平平,但是因為戀愛,她的眼神兒 里就有了超常的光亮,她的面容就煥發出奇妙的風采。有一晚,當她躡手躡腳地摸黑回到宿 舍時,她並沒有如往常一樣爬上自己的床鋪。而那一晚,在她下鋪的尹小跳也還沒有睡着。 尹小跳在床上靜靜地觀察着走進宿舍的上鋪,她看見上鋪從書桌抽屜里拿出一面小圓鏡子, 舉起鏡子面向窗戶,就着月光端詳那鏡中自己的臉。月光是太朦朧了,它不能滿足


上鋪觀照 自己的欲望,於是上鋪又躡手躡腳走到門口輕輕推開了門。走廊里一束淡黃的燈光照進來, 照在上鋪的身上,上鋪站在門口,沖燈光仰起頭,又就着燈光舉起了鏡子。她照着自己的臉 ,那是一張帶着醉意的美好的臉,肯定是熱的,紅撲撲的。而她對自己也一定是滿意的。這 間沉睡的女生宿舍,就因為這個站在門口、就着走廊燈光照鏡子的女生而變得這麼豐滿和安 詳。那一刻尹小跳心中湧起一股莫名的感動,不單單是為了上鋪,她為了什麼呢?

  又一個深夜,上鋪回來之後輾轉反側不能入睡,她把頭伸到尹小跳的下鋪悄聲叫醒了她。接 着她邁下來,和尹小跳並排躺着,迫不及待地開始訴說。她說尹小跳我告訴你啊我必須告訴 你,我終於不是處女了。有一個人愛着我呢這是多好的一件事啊你怎麼也明白不了。她讓尹 小跳猜那人是誰,尹小跳猜了幾個同班男生,上鋪不屑地說,他們,就他們?她說她永遠不 會和這些校園裡的人發生關係,她說他們沒思想,而她是崇敬那些思想解放、對社會有獨特 洞察力的人物,那些能給人心以啟蒙的先驅。她愛上了一位先驅,是那先驅解放了她的思想 和身體,把她從一個處女變成了一個……一個女人。女人你懂不懂啊尹小跳,你有權享受這 個,你早就有這個權利可是你不知道。上鋪描述着她和那先驅的同居經歷,她說你知道他是 誰嗎說出來准嚇你一跳。她停頓了一下,似在等待尹小跳的焦急。尹小跳果然被她的言辭鼓 動起來,她迫不及待地問着是誰啊是誰啊!上鋪做了一個深深的呼吸,然後,她就像害怕嚇 跑了誰似的輕輕用氣吹出了幾個字:"《零度檔案》的作者。"那的確是用氣輕輕吹出來的 ,而不是用嘴唇說出來的。時至今日,尹小跳還能清晰地記起伴隨着"零度檔案"這幾個字 上鋪那緊張的熱烘烘的呼吸。

  《零度檔案》是一篇小說,應該是"傷痕文學"的代表,尤其受到青年讀者的歡迎,它的作 者也就理所當然地得到他們的敬重。在那個時代,人們為一篇小說和一個寫小說的人付出了 多麼大的誠意和熱情。那熱情也許是幼稚的淺薄的,卻帶着一種永不再現的清白和純正。上 鋪無疑會得到尹小跳的羨慕,她本該就此打住自己,但她卻欲罷不能,她必須要與人分享她 這隱秘的幸福。她說,要知道他不是一個凡人他是一個作家呀,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呀。尹 小跳你知道現在,就現在,我才對"橫溢"二字有了深刻理解。她說就是這個才華橫溢的作 家他對我是那麼好,有一天夜裡我睡不着覺忽然想吃果丹皮,就把他推醒了叫他出去給我買 ,他真就起來騎着自行車滿城給我找果丹皮去了,一個才華橫溢的作家在半夜去給我買果丹 皮!你聽見沒有尹小跳你聽見沒有?你還是處女嗎尹小跳你還是處女嗎?你要還是你就太虧了 。你不覺得你太晚了嗎,真是沒出息呀你……

  尹小跳不知道上鋪為什麼非得把果丹皮和處女聯在一塊兒說,好像誰要還是處女誰就不配吃 果丹皮似的。她對"我終於不是處女了"那個"終於"也感到刺耳,感到一種忙亂和浮躁。 無論如何那"終於"不該是上鋪對青春的最高盼望。也許那是她的誇張,當一個時代迫切想 要頂替另一個時代的時候,一切都會誇張的,一切,從一篇小說到一個處女。但是上鋪的激 情和亢奮還是感染了尹小跳,在上鋪的絮叨之下她就像一個渾渾噩噩、愚不可及、低能弱智 的沒有開化的村姑,一個跟不上時代的讓青春順水漂流的傻二百五。那的確是一個思想解放 的時代,解放啊解放啊解放啊。潮流裹挾着尹小跳,她就好像被上鋪拉拽着,斥責着,笑話 着又指點着,她的身體也似乎盈滿了新鮮而又曖昧的欲望。她因此必須得做點什麼,哪怕她 這"要做"本身就是一種盲目的誇張。可是她應該做什麼呢?她沒有戀愛,校園裡還沒有出 現值得她為他費神的人,那麼就走出校園去吧。有一天上鋪說她要給尹小跳介紹一個人,她 說那人雖然不是作家或詩人,但離詩人很近,一個詩歌雜誌的編輯。她說聽他聊天你會覺得 很有意思。她說有一次聚會時他給大家讀了一首詩叫《我的屁股》:"我的屁股我這個屁股 啊,為什麼一坐就坐在了資產階級那一邊?無產階級的板凳啊我懇請你,懇請你收下我這無 知的屁股--哪怕是冷板凳……"尹小跳並不以為這能叫詩,可能作者有意在摹仿從前那些 批判會上瘋狂地做自我批判的人。這"詩"只讓尹小跳下意識地想起了她的屁股,想起她拿 羽絨枕頭當沙發的鬼祟而又得意的時光。她沒聽說過在詩里可以大講屁股,畢竟不是誰都配 有毛澤東那種氣勢的,他能把屁股寫進詩。她卻和這個編輯見了面,就像刻意要去尋求一種 刺激。畢竟她只是一個學生,而對方是一個詩歌雜誌的編輯。編輯的地位僅次於作家吧,也 僅比作家低那麼一點兒,小小的一點兒。

  是個寒冷的晚上,在美術館門前,他們有些生硬地握了握手,相互做了自我介紹,就開始來 來回回地走。他們都穿着厚厚的羽絨服,下邊都是緊緊裹住腿的牛仔褲,遠遠看去就像兩隻 閒逛的鴕鳥。尹小跳從來沒有和一個男人單獨約會過,特別是和這樣一個"離詩人很近"的 人。當雙方開始有些拘謹地走來走去時,尹小跳率先發現了這一切的毫無意義:她這是在干 什麼?她想走到哪裡去?上鋪向她介紹這編輯時不是告訴她對方是個有家室的人嗎?她告訴她 原是想讓她放鬆的,意思是你們可以戀愛,也可以不戀愛,不必有什麼精神負擔--不談戀 愛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就不能單獨見面了嗎?在從前的時代,六十年代或七十年代這可能是 荒唐的,現在不同了。照上鋪的觀點,仿佛只有讓一個未婚女學生和一個已婚男編輯不斷地 在晚上約會,才能證明一個時代的開放程度和一個人身心的自由。而此時此刻,她正在通過 尹小跳這個活人,幫助她實施她的這個觀念。不幸的是尹小跳的身心並沒有感到自由,她覺 得十分緊張,當她內心緊張時她便要滔滔不絕地說話。她說起班上的男生女生,說起食堂的 飯菜,講現代文學的先生怎樣把襯衫錯繫着扣子就走進了教室……她滔滔不絕、忙忙亂亂地 說着,就像不加選擇沒走腦子,因此一點也不高級,不聰明,沒趣味,也不幽默。她的內心 一片空白,她那空白的內心一遍又一遍冷靜地提醒她,她與身邊這個"鴕鳥"見面是一件多 麼可笑的事,她簡直就是在用這滔滔不絕的胡扯來懲罰自己這荒唐透頂的約會。她滔滔不絕 地說着,內心又是那麼焦慮,因為她沒有經驗,她不知道怎樣才能結束這剛一開始就該結束 的會面。她甚至愚蠢地認為,只要她一刻不停地說下去,這會面便能儘快地結束。好不容易 那編輯插了嘴,她這才發現他帶着很重的喉音。她不喜歡有這種聲音的男人,這種聲音使說 話的人顯得裝腔作勢,總像在用說話的方式練習發聲。編輯說畢業之後你準備回你們那兒去 嗎--你們那兒,是福安吧?儘管是座古城,但畢竟是外省。我勸你還是爭取留在北京,這 兒才是文化中心,對此我深有體會。

  尹小跳對編輯的說法有些反感,他又有什麼資格張口"你們那兒",閉口"你們那兒"的, 上鋪說他也不過是幾年前才從西北的黃土高原調到北京的,如今他就像北京的一個主人似的 對來自福安的尹小跳做悲天憫人狀了。而尹小跳在北京的胡同里喝着楊梅汽水逗貓玩兒的時 候,你又在哪兒呢?

  往事歷歷在目,從前的一切,當她作為一個小北京人初次進入福安那座城市時,她經歷了怎 樣的艱難。她有過她的委屈,也有過她的自豪。她曾經力圖融入那個城市,也許她融入了, 她的融入反而才使她有精力和能量,和她的幾個密友在那個古色古香、極端排外的城市裡勇 敢地捍衛了北京的口音。北京啊,北京從來就不知道有這樣幾個女孩子,曾經自不量力地妄 想把它的文明帶給一個陌生的城市。儘管北京永遠也用不着她們這樣,永遠也不需要她們這 樣,尹小跳她們卻執拗地揮灑着她們的痴情。而眼前這個人,這個人為北京做什麼了呢,他 卻已經在以北京人自居了。再說他一開口就是畢業分配也使尹小跳不快,難道她當真會跟一 個陌生人談及自己的私事--畢業分配嗎?總之一切都不對頭。她惱恨上鋪的眼力,也惱恨 自己的輕浮--她很想用這個詞來形容一下自己。她有幾分心酸,為了自己這不辨方向的將 自己投擲;她亦有幾分清醒:她忽然覺得她並沒有順水漂流她的青春,她忽然意識到被她珍 藏的依舊是寶貴的,她為自己能矜持地守住它們感到慶幸。在很多方面她不如上鋪,她跟不 上上鋪,那就讓她這樣"落後"下去吧!

  她就在這越來越清楚的思路中等來了末班車。上車的人很多,她一邊朝車站跑,一邊沖編輯 咧咧嘴算是一個告別的笑。然後,她就拼命往已經很擁擠的車門擠去。這當兒編輯依然跟在 她後邊,顯然是要照顧她擠上車再離開的,她於是扭頭沖他喊着:"哎,你能不能使大勁兒 推我一把!"他使大勁兒推了她一把,她終於上了車,車門在她身後"嘭"地關上了。

  她站在末班車上忽然偷着笑了,她想,剛才她讓他使大勁兒推她一把,原來是她今天晚上最 想說的一句話。她還想,其實這編輯是個老實人。不過她也感覺到,就像她不喜歡他一樣, 他也一點兒都不喜歡她。


她並不是不想給方兢回信,她遲遲沒有把回信寫成,是因為她不知道這封信究竟該怎樣去回 。也許這一切來得太突然,無論如何她不能把方兢從舊金山寫來的信看成便條。她一遍又一 遍地細細讀着信,一次又一次地默默流着淚。她從來也沒有讀到過這麼好的信,她沒有理由 懷疑寫信人的誠懇。

  於是她開始給他寫回信:"方兢老師,您好。"她寫道。接着她撕掉信紙重新開始。但是


他 太高大了,而她是如此渺小。她缺乏自信,很害怕在他面前露了怯--可她又怎麼能讓自己 寫出一封與方兢這樣的名人同等水準的覆信呢。那是不可能的,她沒有這份書寫的才華,也 沒有如方兢信里那種情感的準備。但就憑了這封信,尹小跳覺得自己已經愛上了他,她也必 須愛上他。因為她已相信她是被他愛上了,被他愛上是幸運的,她忘我地想。在她的年齡, 以她的閱歷,她還一時無法區別崇拜和愛,也不能判斷在虛榮心驅動下的情感是怎樣快速占 了上風。在那些時候或者她還想起過大四時她的上鋪,與方兢相比,上鋪那位"才華橫溢" 的作家又算得了什麼,又如何能比得了此時此刻尹小跳秘密的內心生活。大學時代呵,那一 團團來得急、去得快的熾熱。

  她便又一次開始給他回信,卻始終只是那幾個字:"方兢老師,您好。"

  她跑出去找上演第二輪電影的影院看他的電影,與銀幕上的他相會。她傾聽他的聲音,研究 他的五官,體味他的表情。她力圖使勁記住他的相貌,但當她回到家裡躺在床上,卻發現她 根本就忘記了他的長相。這使她害怕而又焦慮,還伴有不祥的預兆。第二天她插空兒再去看 電影,她死盯着銀幕上的他,就像找回了一個失散的親人。她還是寫不成回信,卻在辦公室 接到了他的電話。

  那正是編輯部人最全的時候,主任對她說:"尹小跳,你叔叔的電話。"她走到電話前拿起 話筒,立刻就聽出了他那略帶南方味兒的普通話。他不由分說地、有點兒生硬地、一口氣地 說了如下一段話:是尹小跳同志嗎?我是方兢。我知道你辦公室里人很多,你不要作聲,不 要叫我方兢老師,你只聽我說就行了。我已經回到北京了,沒有接到你的信和你的電話,很 可能你正在心裡笑話我是個不識趣的人。但是請你聽我說完,不要放電話,也不要怕我,我 並不想對你無禮。我只是想看見你,聽我說--這幾天我在北京飯店開會,你能不能找機會 到北京來出差組稿,我知道很多編輯是常年在北京跑的。你來,我們見見面,我把我在會上 的電話告訴你。你不用馬上回答--當然,我又特別想聽到你馬上回答,肯定的回答。不不 ,你還是先想一想。最後我還想再嗦幾句:我知道我這樣子看上去很不冷靜,但我有點兒 無法控制自己,這在我來說是非常少見的,可我寧願相信我的直覺,所以請你不要輕易拒絕 我,不要輕易拒絕我。現在我念電話號碼,你能不能記一下,你能記住嗎……

  她的數字概念很差,但對方兢的電話號碼,她只聽他說了一遍就牢記在心了。第三天她去了 北京,在北京飯店他的房間裡見到了他。當她單獨和他在一起時,她覺得他的個子比第一次 見他時更高,因此他像所有高個子的人一樣,有一點點駝背。不過這並沒有遮掩他的風度, 他那為大眾所知的帶點兒傲氣和滿不在乎的神態。尹小跳相信自己走進他的房間時是不自然 的,這不自然仿佛也傳染了方兢。他欣喜地對她笑着,但顯然已沒有研討會上那談笑風生的 灑脫神情。他給她倒了一杯茶,卻不知怎麼把茶水漾出來燙了尹小跳的手,也把他自己的手 給燙了。電話鈴又響個沒完--名人就是這樣啊,老是讓電話追着。他不斷接着電話,臉不 改色心不跳地對電話里的人撒着謊:"不行啊今天不行,現在?現在更不行,我馬上要去看 樣片。明天吧,明天我請你吃'大三元'……"

  尹小跳坐在沙發上靜聽着方兢的謊話,覺出一種親近的默契,也許還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新奇 。她感謝他這一串串熟練而又油滑的謊話,感謝他為她拒絕着他(她)們。那是他為她而撒的 謊,一切都是為了和她的相聚。她的不自然的心情也慢慢自然起來放鬆起來,正是別人的電 話給了她一點兒緩衝的餘地。

  終於打完了電話,方兢走到尹小跳跟前蹲下來。他蹲着,和她面對着面。他蹲得很突兀,姿 態卻是自然、樸實的,像一個在田野里侍弄莊稼的農民;像一個大人常常需要蹲下來和一個 孩子講話;或是一個人有時候喜歡蹲着觀察一種小動物:螞蟻或者金龜子。以他的年齡和他 的身份,他這樣蹲着還呈現出一種孩子式的頑皮。他蹲着對坐在沙發上的尹小跳說,要不然 咱們還是出去吧,這些電話弄得人心亂。

  他們出了房間,去大堂酒吧喝咖啡。他們選擇了一個清靜的角落,喝着咖啡,他仍然握着他 的木煙斗。有一個短暫的靜默,還是他先開口。他說,你怎麼看我這個人?

  她說,我很尊敬您,我喜歡您的電影《美麗生命》,我和很多人一樣……也就是說,很多人 和我一樣,都很敬佩您的才華,在編輯部,您是大家經常討論的話題。我們……

  他打斷了她,他說你是不是一個晚上都要用這種腔調跟我講話?你是不是呀你說?

  她搖着頭又點着頭,她是想用這搖頭點頭來平抑她內心的激動,她已經發現她非常非常願意 和他在一起。

  這時他忽然沒頭沒腦地說,研討會上你站在人群之外,有點兒傻乎乎的,又顯得那麼有主意 。我一眼就看出你是上帝派來監視我的那個人。我正是需要被你這樣的人監視,除此以外沒 有人能監視我。在你面前我不能說謊,我願意把什麼都告訴你。我我我……他猛吸一口煙: 我寫給你的都是我心裡想的,你知道嗎?我從不給女人寫信,從不寫。但當我看見你的時候 我就按捺不住要寫。我深知我的才華和天分,也深知它們還遠沒有舒展開來。我的名氣應該 比現在大得多。總有一天,你就看吧。我還想跟你談談我對女人的態度,我對女人基本上是 來者不拒的。女人們大多是沖我的名氣來的,還有錢吧。當然還有一批是甘願獻身什麼都不 為的。她們很可憐,因為在很多方面……我其實十分骯髒--但願我這句話沒有嚇着你。

  他的話其實是有點兒嚇着了她。赤裸裸的都是嚇人的,而他為什麼要對她這樣赤裸裸呢。她 為那個"骯髒"而替他感到難過,她原以為她聽到的將要比這浪漫得多。他究竟是一個什麼 樣的人?他要對她做什麼?尹小跳疑惑着,卻又深知自己不具備掌握談話主動權的能力。她是 被動的,從一開始就是被動的,她根本無法預料到後來自己也能生出一股子被動的邪性。

  因此--他吸了一口煙說,因此我是配不上你的。現在看上去好像我在追逐你,我怎麼可能 追逐得到你呢!你是一個追逐不到的人--誰也別想。但是你我早晚會在一起。

  她終於開了口,她說您這樣說話有什麼根據?她一邊問着,一邊被他這種明確的表示弄得一 陣心跳。

  他卻根本不搭理她的提問,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我早晚會在一起的。但是我想告訴你,即使 有一天我愛你愛得發瘋,我們在一起時我還會有很多女人。而且我決不會在你面前遮遮掩掩 ,我會把什麼都告訴你:她們是誰,怎麼回事……我要讓你來審判我懲罰我,因為你是我最 愛的女人,只有你值得我這麼坦誠這麼真實又這麼沒出息。你是我的上帝,我需要一個上帝 。你記住我的話吧,也許現在你還太年輕,將來你會理解的肯定會理解的。凡夫俗子會認為 我這是一番流氓語言--也許是吧,也許根本不是。

  尹小跳聽着方兢這聞所未聞的語言,她不想說他這是流氓語言,可他這都是些什麼話呢?他 這樣一個有家有業的男人,也配對一個清白的少女說這樣的話嗎?而此情此景中的尹小跳, 就像被施了法術念了咒語,越發地深陷在他的胡言亂語之中,竭盡全力理解着他的"思想" ,尾隨着他的"境界",他那一味獨斷的張狂的自信之態所幻化出的古怪魅力,他那熱烈的 眼神里偶爾遊走出的幾絲冷酷也深深打動着她。甚至為了能跟上他的思路,她已經不由自主 地開始評判和估價自己,發現和肯定自己:她將是什麼樣的人,她有可能成為什麼樣的人, 她對這個名人的吸引力究竟在哪裡呢……

  奇怪的是他並不是話越多離尹小跳越近,他往後捎着身子,越說就越和尹小跳拉開了距離。 他對她的如饑似渴的欲求並不是通過簡單、急躁的撫摸和身體的靠近來達到的,他的適可而 止的身體距離也並非一個被女人寵壞了的男人那老練的心中有數。

  很晚很晚尹小跳才離開北京飯店,方兢堅持送她回她的招待所。

  他們走着回去,暮春的夜風和寬闊的長安街使尹小跳心裡輕鬆了許多,她這才發現和他在一 起是很累的,從來都是累的,她卻在很多年裡都甘願這累伴隨着她。

  他一忽兒走在她的左邊,一忽兒走在她的右邊,他說小跳我還想告訴你一句話。

  什麼?她問。

  你是一個好姑娘。他說。

  可是您並不了解我。

  我的確不了解你,不過我自信再也沒有任何人比我更能明白你。

  為什麼?

  你知道,因為說到底,這是不可知的力量決定的。你我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敏感,比如 冷淡外表之下岩漿一樣的熱情……

  您怎麼知道我會有岩漿一樣的熱情?您還形容我冷淡的外表,您是不是覺得我對您的尊重表 現得還不夠充分?

  你看,你要和我吵了。他有些興奮地說:你的傲慢勁兒也來了--不,不是傲慢,是驕傲, 驕傲不是我的,驕傲是你獨有的。

  為什麼是我獨有的呢?她口氣軟下來:您的骨子裡如果沒有驕傲,您又怎麼能說出剛才-- 在北京飯店裡那一番話呢。

  他忽然有些?惶地笑笑說,你真以為那是驕傲嗎?我骨子裡更多的其實是一股無賴氣,無賴 氣你懂吧?

  她不能同意他的這種說法,或者說不能允許他這樣形容自己。儘管多年之後回憶當初,她才 悟出他的自我分析是地道的貼切的,但在當初,她還是激烈地反對了他。她這才開始一點一 滴把自己對他的感覺說給他聽,從讀他的兩封信,到因為怕忘了他的相貌而去一遍又一遍看 他的電影。她說得很吃力,又惟恐詞不達意。當她說到影片中他那條傷痕累累的胳膊時,忍 不住又要流淚。她便停住不說,堅持把眼淚忍回去。他不讓她再說了,她卻偏要往下說。不 是為了感動他,而是正受着自己的感動。她隱隱約約覺得她在這個備受折磨的男人面前是擔 當得起他要的一切的,如若他再次勞改,她定會伴隨他一生一世受罪,吃苦,就像俄羅斯十 二月黨人的那些妻子,心甘情願隨丈夫去西伯利亞廝守一輩子。呵,為了證實她的堅貞勇敢 崇高超然,她簡直恨不得折磨過方兢的那個時光再重演一遍,就讓那樣的時光來衡量她的心 吧--可她是誰呀?方兢有自己的嬌妻和愛女。

  她說着,招待所到了。她趕緊剎住話閘,向他伸出了手。他握着她的手,看着她的眼說,我 要再說一遍:你是一個好姑娘。

  他們告了別,他走上原路,她走進招待所的大門。但很快她又跑出大門跑到街上,她叫住了 他。

  他知道她想幹什麼,後來他對她說。

  現在他站在那兒不動,等她過去。她小跑着過去,站在他眼前說,我想親您一下。

  他張開雙臂將她鬆鬆地環住,鬆鬆地,因此他們的身體沒有貼在一起。她踮起腳尖兒仰起臉 ,她親了他,然後迅速離開他跑進了招待所。

  方兢始終不能忘懷尹小跳這最初的一吻,因為它是那麼蜻蜓點水不着邊際,那其實根本算不 上一個吻,充其量那是半個吻,只能是半個吻。如一根飛揚的羽毛輕擦了一下他的嘴角,如 一片薄薄的雪花了無痕跡地在滾燙的爐盤上融化。然而她又是如此地虔誠和羞怯,那是因過 分虔誠而生的潦草,因過分羞怯而造成的……而造成的什麼呢--她差不多沒有找到他的嘴 唇。

  也許還不單這些。當尹小跳果斷地小跑着奔向方兢時,她的心已經開始遲疑,沒有人幫她判 斷,她卻必須跑向這個男人。她就在瞬間完成了由她而生的請求,又在瞬間讓她的嘴逃離了 她未知的一切。那是因害怕而生的猶豫吧,那是因慎重而生的堅守。

  就因為這半個吻是如此鄭重而又潦草,如此純淨而又複雜,使方兢來不及也不敢回吻尹小跳 。他不敢。而當他用雙臂鬆鬆地環住她那一圍柔韌的細腰時,他知道他的心已經被這個遙遠 而又親近的人緊緊地攫住了。


他寫給她的信一般都很長,字又特別小。他用從國外帶回來的一種派克特別型號的鋼筆,筆 畫細極了,就是俗話說的像頭髮絲那麼細吧。這種纖細的筆尖可以助他把字寫得更小更密, 好似一團團擇不開的螞蟻滿紙蠕動。他貪婪地寫着小字,貪婪地用他的小字和手下的白紙較 量。他用他的小字侵略白紙折磨白紙,不分段落也不講究格式,不留天地也不注意行距。他 不是在寫字,他是在用字吃着紙啃着紙,他恨不得用那些小黑字占領每張白紙的分分寸寸, 用那些小黑字填滿肉眼所能看見的紙上的全部空白,把本來輕薄的一張張白紙擠壓


成一塊塊 分量沉重的黑雲。他恨不得對着上蒼呼叫:給我一張碩大無朋的白紙吧,讓我把一生的話寫 完。

  在從前和以後,她再也沒有接到過有人如他這樣寫給她的信。當十幾年過後她懷着距離感和 審視的心閱讀這些來信時,他那滿紙滿頁由於愛她而生出的寫小字的耐心,他為了這樣的書 寫而耗費的大量時間,他和他那無限的字字句句對有限的紙張那寸土必爭的貪婪與渴求,仍 然能使她心裡生出幾分酸楚。她珍視的就是這份精細的耐心,這份紙張和文字之間那原始、 誠懇、笨拙而又真切的相依相戀,不管那是寫給誰的,哪怕是寫給另外的女人。

  他在信中說:小跳,我心疼你的眼睛,要看我的這麼小的字,但我還是把字越寫越小了,紙 也越用越薄,因為我有越來越多的話要告訴你。如果寫大字,用厚紙,寄到出版社也許不安 全,也許有人會認為是作者寄來的稿件而替你拆開……

  他還在有些信中訴說他的荒唐經歷。

  小跳:

  讀這封信會使你不愉快的,但我必須要寫,因為我不寫你也在看着我。一直看着我。前幾天 在房山外景地--你知道就是我的那部《冬眠》的外景地,我和女演員×××做愛(她比你 還要年輕,但並不出名),感覺非常不好。也許因為一切都太倉促,她的目的性太強了,太 直接了。幾天來她一直跟我談話,並不是要爭這部戲的女主角--女主角早已確定,她是為 下一部戲做準備,她希望我的下一部電影能對她有足夠的注意。看得出她對和男人的交往有 些經驗,她是直白的,不容你後退的,而我的男人的虛榮心使我希望至少她對我能有那麼一 點兒愛意。很可惜沒有,她甚至不屑於和我調情。在她們這個年齡的人的眼裡,我可能只是 個有權力讓她出大名的乏味的糟老頭子吧,雖然我還不到五十歲。她卻強烈地要和我做愛。 我承認她的身體對我是有吸引力的,但我對她的態度是玩弄的,後來又有了一點兒輕蔑的亢 奮,因為不知怎麼我在那時候想起了你。想到了你,才使我在那時候特別渴望得到她的吻。 不是別的就是她的吻,全心全意的,情深意長的,捨生忘死的吻,就像我盼望從你身上得到 的一樣,雖然我從未在你那兒得到過。在那個我無法忘記、後來又整夜不能入睡的晚上,你 只給了我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利,那就是:不敢。

  對×××我沒有什麼不敢,當她在我面前快速脫衣服時我制止了她。我讓她親吻我,她照着 做了。她倚在我身上,雙臂勾住我的脖子,吻了我很長時間並不斷騰出嘴來問我:"可以了 嗎可以了嗎?"她親得很賣力也很周到,她的舌頭去了我嘴裡可以夠得着的所有的地方,然 而她又是心不在焉的。我閉起眼睛竭力想象着那就是你,那就是你的嘴唇那就是你和我的熱 吻。但是不行,她親的時間越長我就越發明白那不是你。而她也顯然是不耐煩了--因為她 不耐煩了,我就偏要她沒完沒了地繼續親下去。我雙手緊緊掐住她的腰不容她動彈,我們兩 個人就像在打架,又像在互相欺負。後來這一切終於改變了方向,因為她偷偷從我脖子上抽 出一隻手,她開始撫摸我逗弄我。她是焦急的,這時我願意理解她的焦急。她不明白我要她 親我的用意,她一定以為僅有這種動作是不切實際的,僅有這種動作我就不可能達到目的, 她的目的也就更無達到的可能了。她焦急地逗弄我,似乎在告訴我,雖然我的親吻總是不能 讓你滿意,但我還有別的我願意給你……我們做愛,眼前到處是你--我真下流。但我懇請 你不要把信扔掉。最後我很痛苦,一方面我幻想身體下面就是你--我的最愛,但當我真的 幻想成你的時候,強烈的罪惡感又扼制着我可能產生的快感,以至於在那一瞬間我分辨不出 身體下面到底是誰,我在做什麼?最後我只能用手把我的……我只能自己用手讓它出來。

  我願意讓你一萬遍地詛咒我,當你詛咒我的時候我空虛的靈魂才可能有個安穩的去處。我的 靈魂究竟能夠安放在哪裡?也許我索要的太多了,為什麼當我不斷得到夢想中的好東西:成 功,名氣,國內國際獎,家庭,孩子,崇拜,美女,錢……我的焦慮反而日益嚴重呢?

  我結婚之前還有過一個女人,是勞改農場分配給我的一個獨腳女人,比我大十五歲。她是一 個虐待狂。我接受了她,因為我雖然是人類中的最低等,可我也需要女人。或者也可以說是 她接受了我。但我怎麼也想象不到她接受我並不是讓我盡男人的義務的,她是獨腳,卻力大 無比,以我長年累月吃不飽飯的虛弱體力,也的確不是她的對手。她常在深夜將我綁起來用 納鞋的錐子刺我的胳膊和大腿,不深刺,只要流出血來就行。更讓我震驚的是,她居然在有 一次我睡熟時掀開被子發瘋似的揪我的陰毛……她是不正常的,她一定是不正常的。但我卻 沒有因此而精神錯亂,我想也許那是因為出門便有山吧,當我走出低矮的干打壘土房看見沉 默的萬年不變的山時,當我看見院子裡瘋跑的雞和土路上熱氣騰騰的牛糞時,活下去的願望 是那麼強烈。我甚至練出了一種本領:每當她在深夜把我折磨得血跡斑斑鼻青臉腫終於罷手 時,我能夠立刻呼呼大睡而且連一個噩夢都沒有做過。但在今天,我卻不得不多少遍地問自 己:你到底要什麼你到底要什麼?

  我並不願意用上述文字污染你的眼睛,但我只有這樣給你寫信才能夠讓我的心潔淨。我是那 麼渴望和你在一起,以至於這渴望變成了害怕。並且,我還毫不客氣地蠻不講理地害怕別人 和你在一起。以我對女人的了解和對男人的了解,我深知你的吸引力。在北京飯店酒吧喝咖 啡的時候,你大概沒有注意到鄰桌的兩個男人一直在看你,還有對面一個英國老頭兒,我能 肯定那是個英國人--那個老傢伙,也一直在看你。你沒有注意到,你當時很緊張。但我看 見了,我不用專門觀察只用眼的餘光就夠了,我對我的感覺充滿自信。你是那種能抓住人的 人,你身上有一種抓人的東西,你有那種讓人看你的本領,雖然你還不自知。我勸你對此應 該在意,你應該學會保護自己。有人對你說過這些話嗎?我相信我是惟一對你說這種話的人 。隨時隨地你都要扣好你的扣子,不要讓別人的眼睛占便宜,不要。我並不是說喜歡注意你 的人都要對你如何,不,那些久久盯着你看的人,我得承認他們也一定是極有眼力的,他們 不是群氓、下流坯,正因為如此我才更緊張,我不希望你被他們奪走,儘管到現在我也不知 道你對我的真實感情,那我也不願意。我曾說過我很可能在某一天到你的城市--福安市去 ,就是我在美國用手指尖兒不斷撫摸過的那粒小米。我會想辦法不讓街上的人認出我,總有 一天我會這樣。

  現在來談一下你約我的書稿。我試着開頭,寫了一千五百字,很困難,因為我找不到一種輕 快而又乾淨的心情。如果你的讀者群是孩子,你首先應該有一顆透明的心。我的心是透明的 --至少對你,但卻太不乾淨。我為此感到深深的愧疚,也感到一種挑戰。我想在拍完《冬 眠》之後集中一下時間和精力來寫這本書,我會試一試究竟我還有多大的可能性。你是不是 覺得我的信太嗦?而嗦就是一個人見老的徵兆。你知道我又在想什麼?我多麼盼望你快點 兒老啊,只有你老得不能再老,我也老得不能再老時我們才會在一起吧。那時我們都已老得 分不出男女,你像個老頭兒,而我像個老太太。我們的牙都掉光了,而嘴唇依然完好,因此 我們就還能說話。人身上的器官真是怪啊,最堅硬的總是最先消失比如牙齒,而最柔軟的舌 頭和嘴唇卻能存在到最後陪伴我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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