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像陳年老酒

  母親高壽。不過她的晚年因各種原因越來越糟糕，主要是她的精神狀態愈加病態，很難自理。因那時我們的老父親還在，受不了家裡如此折騰。最後我們做子女的不得已把她送到一家臨終醫院。母親在醫院裡每天服用很大劑量的鎮靜劑，可她還是顯得狂躁；漸漸地，神志變得不清醒。她老人家最後的日子，子女看望，她根本不理，或許已經認不出來。她靠在床上不斷地用閩南話喃喃自語。妹妹聽得懂家鄉話，說媽媽所念叨的內容都是回憶。

  母親和她的小弟，也就是我三舅感情很深。淘氣異常的三舅從小由母親照料，母親生活正常的時候常講他兒時的故事。母親氣極了就死命地打小弟弟，而我三舅淘氣依然如故。這些有趣的回憶後來講起來是那麼的娓娓動聽，充滿着人情味；多麼美好的故事啊。已經病入膏肓，認不得子女的老媽的喃喃自語，很多都是她多少年前帶小弟弟的場景。可惜我三舅“文革”初期自殺身亡，母親當時痛心疾首。除了三舅小時候的事情，老媽也說我和妹妹小時候各種各樣讓人忍俊不禁的小故事；還有就是母親及兄弟姐妹兒時同他們的母親，也就是我姥姥一起生活的愉快片斷。

  媽媽不久之後就突發腦溢血走了。一晃十年過去，我有時會想起她臨終前的那些回憶。這該是她老人家記憶中最美好的東西了吧？我常這樣想。母親一輩子生活曲折，她有說不完的故事。可到了晚年，回憶似乎越來越集中在她所認定的美好的時光上。上面講了，她和我三舅在一起的生活，和我和妹妹小時候的天真爛漫。也許有人會問“怎麼沒有他們老兩口年輕時的相愛”？呵呵，我不得不說父母沒有過真心的相愛。這裡就不講這個長長的故事了吧。

  現在我也漸漸的老了，也越來越愛回憶往事；而且時常記憶起來的事情總是漸漸集中在自認為美好的時光。我總記的我和妹妹每個星期六從全托幼兒園（只有星期六下午回家，星期日下午就回幼兒園）回來，看見風塵僕僕的媽媽從郊區趕回家時的歡呼雀躍。晚上我和妹妹鑽了被窩，一起喊着“媽媽快來呀”。這時媽媽會笑眯眯地來到我們中間輕輕撫摸我倆，然後講故事。我女兒小時候的頑皮也是我常回憶的內容。嗯，我和妻子在交朋友時最初的擁吻也會被回憶起。甚至在“上山下鄉”時的單相思也會來到記憶中。也許你會覺得奇怪，單相思的感覺會很美好嗎？事情過了幾十年，現在回憶起來會有些不好意思，感覺上真的挺美好的。那時的自己多麼單純啊，情感是那麼純淨。

  多少年前，當我還年輕的時候，回憶的事情往往是不太相同的內容。一些精神苦痛的經歷會被回想起，並自我折磨着。我會想起很多失敗，或者未敢嘗試的遺憾。但隨着時光的消逝，這些不美好的回憶漸漸很少再在腦海里出現。這是為什麼？或許回憶那些不愉快已經沒意義了吧？

  是不是會回憶起自己的各種各樣的成功？或許我這個人原本就沒什麼值得稱道的成功吧。就算是有周圍人認定的成功，我還是不由自主地回憶幼年在媽媽身旁的時光；自己的女兒蹣跚學步的神態，和妻子結合在一起時的歡愉；而且越到年紀大就越覺得這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東西。

回憶像陳年美酒，放得越久就越醇香。

有段幼年的記憶特別深刻。那是一個陽光明媚的春天，我在自家的房間裡走到正在批改學生作業的媽媽身邊問“媽媽，我幾歲”。媽媽微笑着說“你五歲”，並撫摸我的頭。妹妹也跑過來仰起臉問“媽媽。我幾歲”；她的頭還沒有書桌高。媽媽同樣微笑着回答“你四歲”，同樣撫摸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