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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亡,為了愛
送交者: 萬維2019年徵文 2019年06月07日12:24:09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逃亡,為了愛

作者:伽馬波



這裡講的故事,是一個人也是一代人的。我將它獻給我們的子女。三十年前的六四事件,改變了我們對人生的選擇。因為沒有屈服於命運,我們有了今天。

 

1.   滿懷着期待

 

八九年六月,二十五歲的崔宗閒已在人民大學教了三年書,幾個月前出版了專著。他說:雖然能讀懂的人不多,但它將帶給中文讀者難得的新思想、新思考。這應該是新中國第一部,由國內生活的中國人寫的,儘可能客觀、公正分析西方經濟學最新理論的書。三百多頁的著作耗費兩年多的日日夜夜,花在建成不久的北京圖書館的複印費,耗掉他大半年作講師的薪水。複印的英、德論文堆在宿舍破舊書桌上,有兩尺多高。

同宿舍的小賈,剛從中文系本科畢業,每次進門看見又長高了的紙堆,都會帶着好奇又難以理解的眼神瞄一眼,每每此時,背對門口的他都會很默契的聳聳肩,算作回答。

三年前從南方著名Z大學獲工學碩士,專業管理,因發表了十幾篇專業文章而小有名氣。最後那一學年,他在專業雜誌發表的文章數量,占領系裡的半壁江山,遙遙領先所有人。人家畢業申請就業單位,送去帶公章的成績單,他卻是一串自己寫的發表文章的列表。

畢業時被不少單位哄搶,有兩所著名高校甚至直接派人來和他導師拉關係。系主任是國內相關領域的權威,人到中年的導師也大名在外。主任一再的勸導他的導師,想辦法將他留下來。

文革十年浩劫,中華大地處處缺乏有知識的人才。七七、七八、七九新三屆收錄培養的大學本科生不足百萬,來自一千五百萬的考生,十幾億人口的大國。七九年有幸進入大學的不足二十八萬,來自接近五百萬的考生。七七年恢復高考後,前三年招收的研究生,全國加總不到八萬人。每一個獲得機會的,都是被精挑細選後的幸運兒,每一位的培養背後,都是無數納稅人血汗錢的巨大付出。

他深知自己的責任和義務,對待遇沒概念也沒有太奢侈的要求,就想要個安安靜靜的學習環境,有機會儘可能多的接觸海外文獻。讀研時還修了德語,每星期百個單詞的記憶要求,淘汰了不少的人,他卻堅持了下來,代價是好幾次被點名抽查,結果在眾目睽睽之下罰站四十五分鐘。好在階梯教室挺大,被罰站的不止他一個,久了也就習慣。羞辱成為動力,動力帶來進步。

畢業分配時,他對導師說了句想去北京,結果被好幾個大單位看中,國家計委先下手拿走檔案。這一切,都發生在他的感知之外。他像靜待閨中,等着依媒妁之言命運降臨的小女人:自己對畢業去向,基本上是沒有什麼發言權的。好在可以待價而沽,需求方在盡力對抗。

 

在人民大學,所住的青年教工宿舍離校門口不遠,三層,是六、七十年代工農兵學員自己動手搭成,構造簡單,可比八十年代農民建的鄉村樓房,質量上還差些。三個不同城市不同學校,他住過的宿舍尺寸大小卻驚人一致。能享受兩人間,優於研究生時的三人本科時的七人,他有滿足感。他要的只是個能安穩睡覺的地,只要對方晚上不打鼾,其它的都好說。

此前,他和同系不同教研室的老科住一起,大他十歲有餘的老科是七七級的本科留校生,試了幾次沒有考取研究生。面對這些年輕人的到來,七七級的老大哥們越來越沒有優勢,也越來越缺乏自信。他在天津安家有孩子,將老婆調來北京的事已經辦了兩年多,不久前才獲批。每到周末,老科就會周五離開周日回來,由此,崔宗閒擁有兩個晚上的良好睡眠。

老科喜歡吃麵條,大蔥大蒜和醋是不可少的佐料,小時養成的習慣改不了。每次飯後,滿屋臭烘烘的味道經久不散。為了這點小事,兩人鬧了多次不快。原本就很敏感的老科覺得,小崔吹毛求疵,年紀輕輕不懂人情世故,矯情。小崔覺得老科頑固不化,不講衛生,老土還霸道。身居名牌大學,過日子還這麼窩窩囊囊。從那開始,小崔有點怪,就在學院傳開。書出版後,又時不時有了“恃才傲物”的閒言。

痴迷學術的他不諳世事,卻為老科高興,也為自己慶幸:新來的小賈,睡覺安靜多了。大蔥大蒜味道雖然也時不時還會困擾他,卻好了不少:為了他,也是河北長大的小賈,做了些自我節制,也不會倚老賣老。尊重他人也是尊重自己的道理,他和小賈有共識。

 

五月底的一天,同齡的教研室主任田瀟然來找他:聊聊天。主任開門見山站在門口說。

你個大忙人,有時間和我聊天?小崔將田主任讓進屋。他早就知道,校園內很多年輕教師一直在外講課撈錢。這種事他在Z大學時就帶着同學幹過多次,還開天闢地的第一回,在省報頭版中間位置刊登了商業廣告,雖然版面不大。那時是為了鍛煉組織和管理能力:既然選擇管理專業,這樣的事就該自己親手乾乾,結果是收入不菲。他和他的團隊,還獲得校團委獎勵。

後來他培訓的學生,私營工廠廠長,還特別請他去當顧問,也惋惜他的離開北上,失去此良師益友。魯冠球的小作坊,也多次邀請他和他的同學,去考察幫助診斷,提出建議。雖然看了很多也嘗了甜頭,卻缺乏興趣,感覺不出欲望。

文科為主的人民大學,要他來之前一再的強調說:這裡非常需要你這樣,擁有良好理工科背景的人才,實現知識結構優化。他相信了,來了,義無反顧。

來後不久,少言寡語的他,還是被田瀟然他們發現了潛能。那時系裡面有好幾伙人,組成了各自的小團隊,在外面騰挪,賺鈔票,做的熱火朝天。好幾次,田瀟然拉他入伙卻被他拒絕:想將心思放在學習上,對賺錢沒興趣。他覺得自己需要專注充電,一桶水給一碗水,才能給好。

田瀟然明白:原本主修熱門管理專業,卻堅持要轉行搞西方經濟學。他在研究生時學過些基本課程,想藉此機會擴大自己的知識面。他以為,中國要崛起,沒有和世界文明同步的現代經濟學做指導,無意於異想天開,可是,國內真正懂行的人實在太少。老的都是幾十年前的知識,早已過時,失效。新的,也只能看自己這一批人來闖,開疆拓土。

 

原本計委給了他一個很不錯的職位,領導對他充滿期待,保證讓他前途無量。那個位置實際上是最適合他的,但是,他卻選擇了放棄。原因就是來自人民大學領導的關心和承諾,結果是最不靠譜的那部分。

當年的分配也是一波三折,原本最受歡迎的他,到了七月中旬,卻還沒有落實單位,成為全校唯一的一個沒單位“要”的主。他覺得奇怪:那麼多要他的單位幹什麼去了?難不成是系裡有意識的以這種不體面的方式留住自己?他嚮導師抱怨,導師說,有什麼擔心的,系裡還求之不得呢。樂天派的導師,每次見他都是笑容可掬,更像個慈母,滿滿的關懷,鼓勵和鞭策。

七月底,聽說自己的人事檔案已被國家計委調走,他嚮導師要了筆經費,想去北京看看“場地”。在計委辦公大樓一個陰暗狹窄的走道盡頭的人事處長辦公室,接待他這個不速之客的處長說:既有良好的數學基礎,又有西方經濟學背景的研究生,今年我們費了好大的力,在全國才找到兩位。你來這裡,一定會前途無量。只要考過英文,就立馬外派留學,而且去的還是劍橋、牛津,甚至是哈佛,耶魯這些名校,代表咱們的國家水平。我們這裡一直有很多留學名額,卻缺乏足夠英文和數學過關的。

數學是他的本科專業,他四年讀完了七年的內容,完成了碩士需要的“學分”,最終卻拒絕了導師的挽留,轉行學管理工程。他對留學沒興趣。三年前,在數百名考生中力拔頭魁,專業課位居第一考進研究生時,他也曾拒絕過留學機會。放着這麼好的機會在面前,不識趣的他,卻堅持着要去人民大學,說是自己先行答應過,必須信守承諾。而計委的霸王硬上弓,卻屬意外。

自己不喜歡的事不做,這種內在的固執,他沒有說出來。隨後,他又找去了人民大學,只是想問問對方:為什麼說好要人,卻又不要,還不預先告知自己?

他的意思是,那麼多單位想要,我選擇了你,你卻不要,結果自己沒有單位!為什麼做事這麼不靠譜?他的人生坎坷,算是從這時開始。

院長辦公室主任是老牛,胖乎乎的還有三高,整天笑容可掬,看上去卻很假。在請示院長後他說:不是不要,是搶不過部委。既然你這麼說,我們也給你承諾:一個月,一定辦好轉批。

牛主任沒有失言,八月底前,他硬生生的通過國家人事部,將自己的檔案從計委收回到教委,再親自派人去拿回到人民大學人事處。為了自己的事,主任專程跑了一個月,計委、教委、人事部,應該還有北京市的相關部門,在好多部級領導之間周旋,不遺餘力。期間,他自己還累的病倒,被送去醫院呆了幾天,都是因為小崔。

知道實情後,小崔很感激,想在專業上好好干番成績來:士為知己者死。

面對誘惑他不為所動。再者他覺得,憑藉寫作也能賺錢,自己不缺錢。那本書的三千塊稿費,還存在銀行呢。如果想當萬元戶,也不難。有錢也沒有地方花。

 

2.   涌動的暗流

 

田主任想談的,小崔覺得不應該是賺錢的事,可能是他的西化傾向。耳邊風被吹過多次,院長也和他提過,只是輕描淡寫,他沒覺到嚴重性。同事說他講課有問題:有人暗示過,在全校開的公開課,兩百多號學生聽,為什麼會時不時有掌聲?隨後不久課被停掉,他只能給年歲大自己幾輪的進修生講,學生都是來自全國各地人事管理機構的中層領導者,處長居多。很快他和這些中年人搞的熱火,甚至有好幾個熱心大姐,搶着要給他介紹對象!

這之後,他的課又被叫停,理由是,搞人事的不需要西方經濟學知識。讓他講管理,他的專業,可是他不樂意,堅持說自己現在更專業於經濟學。本院不用,經濟系來借人,院長想都不想的給予拒絕:借了,還不還就是兩說,不可以,寧願養着,未來有用。

趙院長是個爽快人,做事坦蕩蕩,而且資歷不淺,很多人做不成的事他都能搞掂。他最牛的一點是,背靠國家人事部,在全國各地尋人招人,難倒所有人的戶口問題,在他手裡就是小菜一碟。如果他看上誰對方也樂意,就可輕而易主的兌現進京指標。只是他的嘴比較刁,對人的業務和人品要求高。招來單身的小崔,不僅業務能力強,還給他節省了進京指標,他覺得便宜。

趙院長可能覺得,我養着你,也是善待,多好。養兵千日用兵一時,有的是用兵之日。

小崔與世無爭,該寫的書也初步寫好,有多餘時間。他決定參加學校特別為青年教師開辦的脫產英文強化班,爾後基於考試爭取到難得的校內進修機會。院領導也順水推舟,隨後沒給他安排講課任務。在這所頂尖大學,年輕教師個個出身學霸,強手如林,在群虎狼之師中脫穎而出不是件易事。除了自己更加努力,沒有其他選擇,何況自己還是外來戶。

 

聽說你最近很忙,又考博又留學。田主任說。

消息還挺靈敏。考博的事鬧的沸沸揚揚,風風雨雨,他煩心了好一陣,不想再提。他想通過自己的雙手爭取到一個美國留學的機會來證明自己: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他雖然以全優的成績考過所有的考試,兩門數學還是滿分。大名鼎鼎的G教授卻堅決的不接收他,寧願放棄兩個博士招生名額(他是唯一的考生!)。他一再的提出想親自見見G,搞明白原因,卻被一次次拒絕。原本想在校內攔住問問,後來還是放棄:強扭的瓜不甜,也沒有意思。

但是,固執的他卻覺得不公:放棄是我的權利。你拒絕,應該有個理由吧。

G教授的好友H,也帶着博士生的導師問他願不願意改行,他可以給機會,甚至可以特別的申請一個名額,將G名下的那兩個轉一個過來,就是為了小崔。他拒絕了,卻反過來讓H教授幫他問問,最好是讓他有機會當面去談談。出榜日期過了之後,又拖了三個多月,實在是拖不過去了,G最終給出了一個理由:《資本論》考試不過關,不及格!

固執的小崔回答說:不可能,我對《資本論》的理解不會低於G教授。我要求公開判卷,人民大學有那麼多的《資本論》研究專家,G教授所在經濟系,有那麼多熟悉《資本論》的同事,個個都是大名鼎鼎,如雷貫耳。對於這種照本宣科的考試,不難評判成績。我就想要個公平,也想知道自己差在哪裡?

這話一出,幫助他說話的H教授並沒有責怪他,只是搖頭,帶着無助感。站在身邊的H教授的妻子宋教授,則一個勁的安慰年輕人:未來路很長,不在乎這一站。

他已經發表的兩篇關於資本論的論文,H教授看過,非常喜歡。

不過G教授說,你應該留學,他願意為你推薦!H教授加了句,讓他聽的莫名其妙。

真的奇葩!他招生,兩個名額,我報考,嚇跑了所有的校內競爭者。我夠格,他不招,也不見,還說我資本論水平不夠。我考的西方經濟學,資本論水平有多重要,他不是說計量經濟學為專業嗎,還特別考了兩門數學。現在說為我推薦,什麼意思?我不稀罕他的推薦,我想要的話,我自己搞掂。

這件事,讓他的情緒低落了一段時間。不是因為落考的悲傷,對於征服考試,從來就不是他值得憂慮的問題。而是對不公平的憤慨:為人師長,應該是道德的楷模,做人怎麼會這樣?

沒有人能說動固執的G教授。小崔實際上也不再在乎,就此更深的認識了這個學校,這個社會,遠沒有昔日想象的那麼美好,公正和公平。

為此,熱心的趙院長,還特別將他的作品推薦給自己在北大經濟系的朋友,自己的鄰居,國內數一數二的西方經濟學大拿看,幾天后,趙院長還給他帶來一封出國推薦信。

他看着上面,用毛筆寫的幾行不痛不癢的文字,笑了笑,放在抽屜里再也沒拿出來。看着這清湯寡水的文字,他的孤單和無聊感,越來越強:他必須離開這裡,越快越好。

從激情滿懷,到失望至極,並沒有太大的距離。走出象牙塔的小崔,沒有想到世界居然如此複雜,人際關係居然可以如此的詭異。

 

我可是你的教研室主任。人高馬大的田主任看上去一本正經,小崔卻知道是開玩笑。

副主任,副的。小崔糾正。主任是快六十歲的宋副教授,H教授的夫人。H教授很喜歡這個年輕人就是因為宋老師。宋老師待小崔特別好,經常邀請他去家裡坐坐,聊聊天,討論些生活和學術問題,還用各種水果招待他。老太太的兩個孩子都去了美國,時不時還會和崔講些關於美國的情況。田主任和自己同齡,是院長的弟子,獲得升職不久。田比一米八的自己還高出個頭,北京人,本校的本科和碩士。此時這個年齡段的有不少已經是教研室副主任級,主任的還極少,得等老的退休騰位。所有這些職務都與他無緣,他不想,想了也沒用。他看得出,很顯然,學院優先重用了院長和系內老師的嫡系。到了這時他才初步意識到,離開嫡系庇護,在中國看來走不多遠。他朦朦朧朧的開始明白:他被忽悠了。之前院長對他強調的,通過對外引進人才來改變近親繁殖,只是一個煙幕彈。

學院開會時討論了你的申請。主任說的是留學,他知道,如果沒有領導認可,花費不菲的結果依然是白費力。別說出國,他大學時代的同學,很多人想考研究生,都因為得不到單位領導的批准,而無可奈何,只能畫地為牢。自己支配自己命運的權利,極為有限,幾乎沒有。

喔,情況怎樣?能不能放?此時的他,還沒有太在意這件事,骨子裡,他還有一部分是個沒有長大的大男孩。

反反覆覆好幾次。院長想留,覺得是個人才,曾經為了得到不遺餘力。你知道,將一個已經分配的戶口從計委調出有多難?進京指標又那麼少。

關於他的故事,牛主任早就告知了天下,成為牛主任重要的政績之一。他來了,牛主任也退休了,就此畫上了滿意的終止符。

我知道院長對我好,可是,課不能上,博士不能讀,轉系又不讓,升官發財沒我的份,我留在這裡能幹什麼?你們又為了什麼要留着我?當花瓶?可我又不是美女。不是很浪費?他心裡清楚,院長計劃辦一個系科齊全的大學院,媲美發達國家,他是在儲備人才。可是,大環境似乎不配合他的想法和計劃,再者,過幾年他也得退休。天時地利人和,院長一樣都不沾。

那些你都看不上。看上也不給。田是個憨厚的人,也愛開玩笑。

嗨!小崔嘴裡嘆着氣心裡在想:你不給,怎麼知道我不喜歡?這和高高在上的G教授一樣,有權有勢之後,就不需要考慮他人的權利,就可以高高在上,隨意妄為。中國式的媳婦熬成婆的惡性循環,抱怨不服無助的苦難之後,在成為婆婆時會變本加厲,施加入她人。這個文化的劣根性精髓的影子,似乎處處都有。當年G教授是媳婦,現在熬成了婆。自己是小媳婦,在G教授面前,在學院領導眼裡。即使忍下去自己最終也熬成了婆婆,結果會怎樣?那樣的人生值得嗎?人活着,真的就是為了權力,金錢和地位?是為了可以肆意妄為的主宰他人的命運?

 

算了,不和你開玩笑了,我想問你個問題。主任變的嚴肅,面對更加嚴肅的小崔。

什麼?回過神的小崔問。

你覺得,是留下好還是出國好?

兩者兼得估計有點困難吧?小崔的意思是英文,一起考強化班時,田主任落選,小崔是院裡五個申請教師中唯一的過線:如果訓練英文,就沒時間賺錢;賺錢,就沒時間學英文。主任的這句話有點讓他吃驚:連這種人也開始多想了?小崔不想說出自己真實的想法,不想在這最後的衝刺階段再自尋煩惱,生出是非,暫時當個小心翼翼聽話的小媳婦好了。

不是現在,我可以開始準備。田主任對自己的學習能力很有信心,他想的沒小崔複雜。

那你得告訴我,賺了多少?真實的。小崔當然知道,田主任有這個能力,能夠在這裡混,哪一個不是昔日的學霸,他們最擅長的就是讀書考試。

兩三萬吧。主任細聲細語,一以貫之,語氣緩慢。小田是個做事低調的人,沉穩。

都萬元戶了,還出國幹什麼。呆在這麼好的大學,有大筆的存款,結婚後還有住房保障,孩子可以上國內最好的人大附中,好的不能再好?!

和你一樣,想做學問,不然呆在學校幹什麼。再說,繼續混下去也不是個事,學校已經開始專業指標考核,有些老師估計會因此下課。老邱已經成為第一個犧牲品。今後升職稱,還得出成果。很多和咱們一起來的碩士,到現在還升不了講師。

老邱是學院的助教,年長自己近十歲,七七級本科。一直都在外面講課撈錢,沒有時間備課,結果被學生一次次的告狀告到學院。每次課,自覺準備不充分的老邱又心虛,只能頻繁的喝水安慰自己,結果又得頻繁的去廁所。一節課四十五分鐘,他講的時間不到一半。講課沒有講稿,只有幾行文字的提綱,學生沒有教科書只有參考讀物,大家不知道怎樣學習。老邱就此成為最大的笑話,學院最近在討論如何請他走人。開除老師,在學院還沒有先例,可是,老邱卻一再的不聽勸告,影響極壞。在備課和準備教材上,小崔和老邱,剛好是兩個極端的代表。

老邱的事他早就知道,也勸過好幾次,無效。他不想評價,只是覺得老邱挺可伶:年紀大家庭負擔重,自己的能力有限,而且,本科學歷在這裡越來越難混,考研他又精力不足。

隨後他為主任詳細的分析了兩種選擇的利弊,最後說:有好有壞,你得自己權衡。

是三萬多美金!臨走時,主任丟下一句。聽着的小崔,站在門口發呆了一會兒:按黑市匯價是三十多萬人民幣,要那麼多錢幹什麼?怎麼會賺那麼多?存在銀行賺利息都夠了。光靠講課不可能撈到這麼多!這傢伙一定在倒,官倒!

看着窗外他騎着破舊自行車遠去的背影,小崔在想:真的看不出會這麼有錢。害怕了,在準備後路?貪官、腐敗、獲不義之財已是全民共誅之,是我也得怕吧?至少,該換輛新車吧。

自從四月中旬的一件意外事件,對突然逝去的總書記的悼念開始,政治氣氛似乎是在一夜間變的緊張和壓抑,背後是好幾股勢力的博弈,學生被推到戰場的最前線。偶爾有學生來和他討論形勢的變化,有的帶着激昂,有的帶着漫不經心,他還沒有感覺出巨變已事實上形成。主任突然間的巨富發家,看來,很多人比自己看的早,看的清楚。

 

3.   六月三日深夜的槍聲

 

五月二十日就宣布了戒嚴令。北京的市區卻看不到多少變化,沒有幾個人將它當回事。政令出不了中南海,讓中央憂慮。青年學生群體的力量,似乎是在一再的膨脹。

五月中旬,學生開始罷課,校園內進入了類似文革早期的混亂狀態。小崔曾經教過的八六級本科大部分學生,不顧學校一再的阻攔,已經加入了廣場絕食的靜坐。五月中旬前他還能沉浸在學習之中,可是,圖書館昔日擁擠的自習室內,來來去去的人一日少於一日,直到最終他成為孤家寡人。先是特別為教師準備的自習室只有他孤單一人,很快,學生自習室也看不到一個人影。厚着臉皮繼續去了一兩次之後,自己也不好意思再讓管理員,為了自己一個人在那堅守。

與表面的寧靜形成對比的是,內心深處的煩躁和不安。時不時有朋友,學生來找他聊天,有些來自校外:他們心情煩躁,無所適從,對未來迷茫。

一直在三點一線運轉,專心致志,此時開始漸漸感覺,意識到自己正在失去運行軌道,將變成了流星。他昔日喜歡去的電教室和圖書館,不久之後也都關門了。

六月一日,《關於動亂的實質》報告,定性示威群眾為恐怖和反革命分子。革命和反革命,是個極為敏感的關係。剛剛從文革緩過氣來的人們,對於高帽子依然敏感和恐懼。面對如此極端的定性,帶着恐懼和不服的學生還有他們背後的家長們,害怕秋後算賬,除了抗議已別無選擇。隨後,抗議行為獲得全國各地的響應,學生的示威活動也獲得更廣泛的民眾支持。幾十年前那個五四時的政治氛圍,時光倒錯,似乎再次回歸。

人民大學由黨組建,是嫡系,這塊陣地不能丟。被定性後,學校官方接到指示:想辦法將學生扣在校內。指示傳達到了教師一層,卻發現缺乏堅決的執行者。很多學生開始習慣性的藐視校規,爬牆搞翻越,男女都有,老師們則選擇視而不見,或者是敷衍應對。這群天之驕子,像一眾被慣壞的孩子,憑着自己初生牛犢的直覺和感悟,以自己能夠理解的理性和邏輯,來猜測自己國家領導者的意志。而且,他們的頑皮,被一股股看不見的有組織的力量,用力的鼓勵着。

社會的反應和中樞力量的不可靠,還有越來越明顯的外來干涉,讓中央政府感覺出更大的權力危機,對政權安全性的憂慮。開始時,選擇智取的溫和派還有些許的話語權,但是,很快就被缺乏耐心,對當上婆婆後開始志得意滿,覺得自己可以隨意妄為的強硬派,奪去優勢。

情商、智商有限,缺乏治國良策,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卻擁有強大國家權力的國家領導者,做出了遺臭萬年的選擇。六月三日下午四點半,李鵬等人代表政治局常委,會見軍方領導人。北京市委書記、市長和國務院秘書長輔助,確定有關戒嚴實施的具體辦法。會議確認將事件定性升級為反革命暴亂 ,必須果斷採取強硬措施扭轉局勢。

一瞬間,年輕的天之驕子,變成顛覆自己政權的敵人,卻不自知。無辜的他們,被自己愛戴的政府,和背後的顛覆勢力,緊緊的捆綁在一起。昔日擅長各個擊破,搞統一戰線的共產黨人,這一次犯了低級、粗暴的錯誤。

中央的強硬,可能帶來的後果,被多數思考簡單的學生忽視了。背後的勢力卻就此看到了機會。擔心秋後算賬的恐懼,又讓更多的人對未來誠惶誠恐,不知所措。在這裡,婆婆依然是婆婆,五千年來沒有多少變化,深入中國人骨髓。媳婦卻覺得,婆婆早已變的善良和善解人意。信息的不對稱,學生的幼稚,導致後續發展越來越難以收場。

 

已經有十多天,學校停課。八五級的本科生在外地實習,在校的本科生老大八六級,則多數的都去了廣場,有的直接參加絕食。本院本科中,他只教過八五、八六級,認識的學生不多。最近教的些老爺、老姐,做人圓滑老於世故,對這種年輕人的胡鬧不感興趣,都早早離開校園、離開北京。他現在連個說幾句話的人都難找到。

他為學生的安危擔心,找學校負責後援的學生團體,爭取到給在廣場學生送草帽和飲料的機會。每天早飯後和晚飯後,他都會騎着自行車,來來回回的去廣場幾次。

晚飯後,六七點鐘的大街空空蕩蕩,暖風習習,騎車飆風,是種難得的享受。他喜歡獨來獨往,有時還自己順道,再買點飲料添加上。

六月三日晚上六點多,他一如既往,悠哉閒哉的騎着車,哼着小調,一路上看不出有絲毫的與往不同。等到拐彎從公主墳進入長安街的交叉路口,遠遠的能看見黑壓壓的人群,圍擁着看不到尾的軍車。車上是以軍姿站着的軍人,像雕塑,車邊是在比劃說着的民眾,多數看上去是年輕人應該是大學生。他繞了一下想繞過,從空隙處看,不遠處還有更多的人群和類似的景象。

這般景象已經持續了好幾天,沒有什麼新鮮。不喜歡熱鬧的他,試了幾下想繞道而過卻不成功,只好選擇回頭,依然哼着輕鬆的小調。

晚上七點多,剛剛騎着自行車回來的小崔,走在漆黑的宿舍樓,空蕩蕩的走道上,昔日的煙熏火燎各種混雜的食品味道,已經消失。低着頭行走想着心事的他,被個人影擋住,他繞道幾次也沒迴避開。

你一個人,還呆在這幹什麼?黑暗中,一位大姐口氣的溫和聲。

趙姐,你呀。人都去哪了?

走了,回家了。

回家?這時候?還沒有放假吧?他說。話一出口,就意識到自己傻。

只有你沒放,看來你是好久沒去教研室。趙姐說。她是北京人,嫁給了同系的老肖,有個兩歲多的女兒扭扭,住在對面。一有空,小崔就喜歡逗扭扭玩,孩子特可愛,機靈,聰明。

大家都走了,你們為什麼還在這?還有小白?

他們都有家小,不方便走,你一個人,還不快去看看你的小甜心,人家一定擔心壞了。

有什麼好擔心的,我沒有看出有什麼值得擔心的。

沉思了一會兒,他繼續說:好,聽你的,我明天坐火車去看她。

 

女友雪俊在天津南開大學讀研,坐火車來來去去的好多次,他不覺得有麻煩。

火車早就停開,汽車也沒有。到處都是鬧事的,我估計,你現在想走也走不了!早幹什麼去了?哎,真是個書呆子。每次,年長不了幾歲的趙姐,都用這種老氣橫秋的話作結束語。

擅長邏輯思考和對歷史挺明白的他,此時覺得應該是:既然被定性為反革命,封死城門,瓮中捉鱉,就是最好的選擇,而且一直好用。想到這裡他真的開始慌了:怎麼會是這樣?昨天還好好的。回到冷清的宿舍,他打開收音機,想知道當前的形勢,聽了半天也沒有聽出個所以然來:滿滿的都是措辭強烈的火藥味,除了警告就是威脅。小賈的身影,早就不知去向,他又開始擔心,這傢伙會不會已經出事?

他思索了半天,又出門找到校內的電話局,想給女友報個平安。她的宿舍走道上有台電話,時不時的他就通過它來溝通,現在不行。關門了。他又翻後牆去了電信局,也關了門。即使沒關門,發個電報去,估計也得後天她才能讀到,來不及。

晚上十點多,原本安靜的樓道有了此起彼伏的大聲喧譁:開槍了,開槍了!

走出宿舍,看見站在門口的趙姐,她說:開槍了。戒嚴部隊開槍了。

鞭炮吧?哪可能開槍,都是自己的子弟兵,學生的行為也沒有太過激,所提的要求也是為了這個國家好。已入睡的他已能聽到窗外傳來的類似鞭炮的響聲,斷斷續續的持續了一會。

哪裡?他繼續問。

應該是木樨地公主墳附近。大家都在猜測:最近的對戒嚴部隊的“阻擊”就在公主墳。

室內的收音機還開着,裡面激昂的聲音還在繼續的響着:反革命暴亂、暴徒、鎮壓。

他知道,這一定是很多人,甚至整個國家和世界的不眠之夜,誰都沒心思再躺倒回床。他走出了宿舍樓。校門口熙熙攘攘的人群,帶着驚恐,相互打聽着:到底在發生什麼,為什麼?除了猜測就是猜疑,沒有誰能說出個所以然。他想翻牆跨越校園,去外面看看。校門口早已經被死死的卡主,不讓外出,沒有絲毫的商量餘地。

不喜歡熱鬧的他,待了一會兒就回去了,躺在床上,聽着收音機,關注事態的發展。

 

4.   六月四日,真的死人了

 

一直很擅長於讓自己安靜的小崔,卻無法讓自己安靜下來,心情煩躁,坐立不安。

晚上十一點多,神秘兮兮跑回來的小白,氣喘吁吁,臉色蒼白,站在昏暗的走道中央,有點結巴的對外語系的羅雲慧女士說:好可怕約,死人死人了。連說話都變成了家鄉的語言。

小白說的眉飛色舞:就在木樨地,他當時躲的快,子彈就在身旁颼颼的飛。動作稍慢點的躲在身邊的一位中學生,出於好奇伸出半個身子,立馬被擊中。小伙子當時還沒有意識到,等自己感覺他的身子開始軟下時,才注意到一直在流着的血已經流到自己身上。我們不敢露頭,躲了好一會兒,才膽戰心驚的將他送到附近醫院,不多久他就死了。醫院裡面到處都是中彈的傷員,停屍房已經停滿。真的好可怕。

小白和小崔同齡,都是七九級本科八三級研究生,碩士畢業後分配來,細皮嫩肉的他性格溫和,說話柔軟、尖細,已是預備黨員年多。小崔一直覺得,小白是個膽小怕事的人,怎麼會?他說的,能夠是真的?小崔還仔細的看了看小白的衣服,也沒有看見血跡!

隨後,他又走着去了校門口,類似的故事不同的版本,一再的被重複。開始時他半信半疑,後來他開始懷疑其真實性:死了這麼多人,為什麼槍聲響起的持續時間那麼短?而且,除了小白說他去過醫院,見到之外,其他人沒有一個敢說是自己親眼所見!

 

學校的大門已經封了,只許進不許出。這是個特別的夜晚:天安門清場的指令,早已公告天下,學校接到死命令,不執行者靠邊站,沒有選擇。門衛守衛着窄小的小鐵門,盤查着要求進入的每一位。鐵柵欄里外聚集了不少的人,大門向外延伸的圍牆外的路邊上,也有不少的人群,基本上都是些年輕人。他看見一個年輕的小伙敏捷的跨過了柵欄,說是去木樨地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自己也想試試,笨手笨腳的,結果,剛剛跨過一隻腳,就被一雙手給拉回去。拉他的是位中年的女士,看見是他,說了句:對不起,錯了。隨即東張西望,像是在尋找誰,估計就是剛才已經跨過去的小伙子。

 

一夜無眠。他安安靜靜的躺在床上,聚精會神的聽着來自空氣中的響聲。密集的沒有再出現,零星的有一些。六月四日,在黑暗中,安靜的悄悄到來。他胡思亂想,思考了很多。有人說學校已經進駐了穿便衣的武裝部隊。他不覺得是什麼大事:學校本來就有一半的地域,是和第二炮兵部隊分享,作為文革遺留問題一直得不到解決。此時他覺得,國家政治格局已經發生巨變,一直以來對政治不敢興趣,就想在學術上做點成績的夢想,看來是要徹底破滅。文革類似的政治環境,很可能再次來臨。

此時此刻,他想的最多的還是遠在天津的女人:謠言滿天飛,身在北京的自己都真假難辨,遠在外地的她,也不知會收穫什麼樣的信息。前前後後思考,他甚至覺得,小白所說的親眼所見,都有水分!小白已經有個半歲多的女兒。他一直不怎麼參與外面的事情,多數時間都花在跟隨同系的曾鵬遠一起,在校外講課撈錢。今天從外面回來,很可能也是外出講課後的順道。

前幾天自己參加了好幾次的遊行,聲援學生,抗議不合理的定性。他不覺得自己的學生在反革命,是暴徒,對如此不負責任的定性不服。

那陣子,他見不到小白的影子,這二十幾天不間斷的向廣場送水送帽子,也從來沒有看見過小白。在廣場靜坐,搞絕食的,正是小白帶的班級,他是班主任。自己則由於政治上的不積極甚至帶有明顯的過度西化傾向,早已經被校方有意識的和學生隔離開。

這時候小白卻突然出現,還是來自前線的戰場?他有點捉摸不透:小白的膽子很小,私心挺重,這時候?為了這種事?他想不清楚,也搞不明白。這個善於使用邏輯,也只相信符合邏輯的結論的書呆子,一時陷入了迷惑。

 

已經接近午夜,他聽到隔壁小白門口有英文說話聲,覺得奇怪。打開門,看見一個大鬍子的美國人,五十多歲的樣子。自從英語角停掉以後,他好久沒有聽到這純正的英文聲音。他買的短波收音機可以收到美國之音,可是信號不佳,而且還是犯罪行為,一直嚴於律己的小崔,用的極少。隨後基於小白的介紹,小崔認識了費雪教授,他來自美國,擁有哈佛大學的博士,正在福特班教宏觀經濟學。費雪教授來是想打聽一下,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什麼?他們這麼想?

聊了一會兒,等到教授走後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英文實在是差到了極點,居然將昨天和明天理解錯了。雖然講了好一陣,看來是雞同鴨講,稀里糊塗的一通,估計教授也聽的更加迷糊。

教授還特別的問他們,有沒有什麼事情他可以幫忙的?受牽連的學生和老師,有什麼困難。小崔說,我們這裡都是些老實人,沒有深度的參與,沒有困難。

回到宿舍,他在想:一個老頭子教授,能夠幫忙什麼?美國人真熱心快腸。

 

5.   六月四日那天

 

第二天早上,六月四日,他被敲門聲叫醒。睜開眼時,窗外的太陽已經爬上樹梢老高。睡眼惺忪,打開門,站着的是位年輕的陌生女學生:我們教授讓你去她家一趟,取丟的東西。

昨晚送走費雪教授時已經是凌晨一點多。心煩意亂的他倒在床上翻來覆去,滿腦子的胡思亂想做了一晚上夢:槍聲響起,斷斷續續,煙霧蒙蒙之中,一群四散奔跑的人中,隱隱約約有個穿着淡藍色寸衣的女子,飄着長發。那應該就是他的她。他想追上去,可是卻邁不開腳步。他深呼吸,想提起輕功讓自己飛起來,飛着追上去,自己卻慢慢的失去知覺。

突然的一陣敲門聲,他以為是在叫醒自己,半睡半醒,似夢非夢。

他站在門口,眯縫着尚未全睜開的雙眼皮,手裡拿着她給的小紙條,看着她漸漸遠去的背影,腦子依然朦朧,一頭霧水:哪個教授?自己又不認識。丟了什麼,自己也不知道。

送走來人後,他帶着飯盒,走向不遠處的校食堂。忘記吃早飯的他,感覺好餓。

食堂前是面積頗大的花園廣場,被高大的法國梧桐圍繞着。裡面有假山,有建成不久面積挺大的音樂噴水池。不久之前,梧桐樹下,還有擁擠的人群在這裡聽音樂,看噴泉,交頭接耳,歌舞昇平。現在,整個校園,也看不到幾個人。一夜之間,消失了很多。

池子邊沿,有個男子禿鷲的坐在那裡,嘴裡有氣無力的吆喝着,地上擺着十幾張大同小異的黑白照片。他走上前一張張仔細看了看,想找張涉及到鎮壓畫面的,結果是失望。

說是死了很多人,為什麼你沒有死人和射擊的照片?他問。

那種時候逃命要緊,誰敢拍照,找死?年輕的攤主說。小崔想:也是,如果自己在現場,是不是敢拍照?有那個時間和膽量嗎?有沒有危險?

那有沒有醫院的照片?聽說人滿為患有很多傷亡,死者也都被送進了就近的醫院。離天安門最近的,應該是郵電總醫院,那裡的傷亡可能最多,你有沒有去那?

也沒有,聽說管的很嚴。

你這些照片倒是拍的不錯,可都是些不痛不癢的遊行照,沒特色。我拍的,估計比你的還好。嘴裡雖然這麼說,一塊錢一張,不算便宜的照片,他還是買了三張,留作紀念。

 

吃完飯後他去附近的小攤買了北京和天津地圖各一張。回到宿舍,他將兩張圖拼在一起,試圖找出連接地,很快就看到了同樣的地名:通州!

嘿嘿,他笑了:這不就得了!先向東南,從長安街穿越天安門,再沿着幹線向東南天津方向,很快就能騎到,一天的時間,足夠。

看看表,兩點多,估計教授已經完成午睡。他出門,騎着破車,在校內的教工住宿區很容易找到蔣教授的家。她是位白髮滿頭,和藹可親的老太太。

來前他問趙姐:知道蔣某某是誰?

趙姐說:你連她都不知道,國內最牛的近代史專家!一個傳奇女子。

蔣教授家被布置的簡單、溫馨,窗台上的植物長得壯實,一看就知是精心護理的結果,幾盆花,紅、白、紫,正鬥豔爭寵。一進門,一股茉莉花的清香撲鼻而來,恍惚中有種回家的溫馨感覺。不像自己住的髒亂差,還遠遠的就能聞到股股刺鼻味,總在提醒自己漂泊的現狀。

老教授很客氣的給他讓座,泡茶,桌子上放着他的工作證!

他問教授,睡好了?教授說,這時候誰還有心思睡午覺!

也是,連我都睡不着。您怎麼會有我的工作證?他奇怪。

不記得在哪丟的?

在哪找到的?誰找到的?

一個學生,昨天晚上在校門口的圍欄邊。

她沒有解釋,為什麼學生會將證件交到她這來。只是說:我找你來,是想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你們這些年輕人又是怎麼看的?我知道你,這麼年輕就出版了專著,未來一定前途無量。這件事,對於你們這代人有什麼影響?

老教授問了很多具體的問題,更多的是他的想法和他同齡人的。未來,你們這批早期的幾屆科班畢業生,將引領中國的未來,其中的研究生,就是精英中的精英。研究近代史的教授在擔心中國的未來,何處何從。說到激動之處,老教授流淚了:那麼多年輕的學生,中國未來的希望,就這樣做出了無謂的犧牲。十幾天的絕食,伴隨他們的,很可能就是後半輩子的健康損害,長期的病痛,和心靈上的創傷。

年輕人,做事不要衝動,理性,多思考。離開時,是老教授的語重心長。

事後知道,她就是那個發起出版中青年文庫的人:她力主花力氣提拔培養年輕人,爭取到讓學校拿出一筆專門經費,出版本校年輕學者的著作。他的書,被第一批選上,五本之一。

 

讀研時的導師是紅小鬼出身,現在的室主任宋教授很早就參加了革命,蔣教授的政治資格更老,如果不是她堅持要做學問,早就當了部級幹部。像她這樣的人,擁有堅強的信仰,現在是第一次,開始對自己信仰的價值產生懷疑。可是,她卻無能為力,改變不了任何事情。

和教授談了,以為會一吐為快,感覺好些,結果卻是更加的憂鬱。告別教授後在校內轉了轉,想出側門去北大看看,那是他經常使用的通道。結果發現,昔日一直開着的門都被鐵將軍把守着,從大門出去想都不要想。他們已經被實際上的軟禁,活動範圍只能是校區之內。

隨後他轉去了後門,想去門外馬路對個的菜市場買點雞鴨魚肉什麼的,犒勞一下很可能會光臨的學生,可是,學生宿舍他進不去,後面的市場也停歇,後門也有守門的,出不去。

看來,服從於戒嚴令的也不是沒有,至少這集貿市場就是其一。還是農民聽話。他一邊騎着車一邊哼着小調,自我調侃着。

在回宿舍的路上,他碰到正在校園散步的八五級的曾肖紅同學,一個個子小巧玲瓏的小女生。老遠的,她就停住等着他的到來。他說:還在,怎麼沒回家。你們不是外出實習去了?

他知道她沒有參加絕食,學校有意識的將他們年級都送去了外地,自己最近也一直沒有看見她,怎麼會突然又出現了?

沒有。這種時候誰能安心做事。在同學那裡玩了幾天,同學的學校在清空,只好回來。崔老師,我餓,食堂已經沒吃的。小姑娘帶着幾分嬌吻的口氣說。

哎,什麼時候能長大。行,你坐在後面,我給你做吃的。隨後,他帶着小姑娘回宿舍,那裡還有點麵條和幾個雞蛋和一棵大白菜,油鹽都齊備。幾天前他做了些基本的準備,萬一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還得有吃的才現實。這段時間的謠言太多,多數明顯出格又不能完全不信。

學生到他這裡來蹭飯不是第一次,多數情況下,他都是買新鮮的雞鴨魚肉做出美味佳餚。小姑娘一出口,他自然知道她要什麼,而且還是在這樣時刻。只是這次他沒什麼可招待的,只能將就。幾天前他聽系裡的秘書小舒說,不久前,曾肖紅在西藏任職宣傳部的父親,在一場動亂中被打傷,人民日報上都能看到他血流滿面的照片。她自己在中原某個省會,陪着外婆長大。孩子看上去很樂觀,堅強,他將她視作小妹妹,她也時不時撒撒嬌,他則時不時的像大哥哥一樣照顧她和她的同學,男女都有。

 

七點多回宿舍的路上,老遠看,一棟昔日一直被燈光燒的火紅的,已經被漆黑掩埋,殘存的是如同鬼火般的點點滴滴。同層的宿舍都是黑的,亮着燈的只有隔壁的小白和對面的趙姐。

女生宿舍基本上空了,沒幾個人,曾肖紅覺得害怕,可是自己又做不了什麼,只能安慰她小心照顧自己,有什麼需要,立即過來,也不是很遠。女性同事都走了,不然,他可以找她們幫幫忙。八點多送走曾肖紅回來走到宿舍門口,趙姐對他說:你趕快走吧。留在這有麼用?

語氣之中,這裡似乎很快就將淪陷,成為戰場!很可能還會被三光。他開着玩笑說。

突然又冒出來站在旁的小白,語氣嚴肅:怎麼走,火車汽車都不通,去哪,能去哪?

小白不走,看來是因為走不了,他似乎是做足了功課。而小崔卻不覺得這是個事。他是個倔強的人,如果認定做件事,就不存在做不了一說。只要路還在就能過去,總不可能連路都封了吧。他不是很相信那些傳言,真真假假的,有人唯恐天下不亂。

那天晚上十點多,費雪教授又來了,還是一個人,摸進了昏暗的宿舍,還是找小白聊天。小白的英文口語比自己好一點,一點點。幾個人溝通起來挺費事。他估計,有點擔心的教授,也沒有其它的渠道了解真相,或者說,他對來自官方的真相持有懷疑。此時的小崔,不明白的是,教授有來自海外的渠道,知道很多自己不可能知道的信息。

他出版的著作研究的重要主題是:因為信息的不對稱和導致的人們預期的不同,會極大的扭曲政府政策的效果。現在面臨的不對稱,極大的放大了人們的恐懼感,只會加大動盪。

由福特基金會資助的經濟學速成班,簡稱福特班,在過去幾年,基於美國的碩士水準,北京一個上海一個,在中國訓練了不少的年輕人。這之中的多數,後來成為優秀的經濟學家,充實了美國的經濟學界和相關機構的研究隊伍。美國人藉助這種方式,在中國割韭菜,收穫不錯。

 

6.   六月六日,出逃的狼狽

           

六月五號早上八點多,放心不下的他騎車去曾肖紅所在的公寓,發現大門上了鎖,整棟樓都已經清空。隨後又去了附近的男生宿舍,結果一樣。這麼早,小姑娘會去哪能去哪?他開始擔心起來,卻有心無力,做不了什麼。戒嚴時刻,政府動了真傢伙,自己還到處跑?

隨後,他騎車去了不遠處的宋教授家,校內教授住宅區的一個小平房,他想和老太太聊聊,聽聽她的意見。主任家裡沒人,附近幾家也冷冷清清看不到人影。

他感覺自己,就像一匹擅自闖入切爾諾貝利核污染禁區的野狼,昔日熟悉的人類全都不知去向,很多同類也消失的無影無蹤。他只好調車回頭。

大家都走了,真的走了。一股濃濃的孤獨感襲來。他還在猶豫,是不是應該離開北京,是應該回武漢還是去天津。中午時,還獨自在食堂旁,藉助於它面積巨大的水泥側牆,練習了好一會兒網球。那裡一直是他的練習場,有好幾個年輕人都意識到了那面牆的價值,不過,他使用的最多更頻繁。很多時候,他都是通過練習網球的時間,一邊擊打一邊來思考棘手的問題,效果通常不錯。幾年下來,他的球技也跟着長進不小。

打完球後,渾身汗淋淋的他回到宿舍,用冷水認真的將全身擦洗了一遍。澡堂早已關閉,洗冷水是唯一的選擇。好在他已習慣,用冷水擦洗,從來北京不久就開始,一直堅持到現在。以前在南方讀研究生時,很多同學不僅堅持用冷水洗澡,還在冰天雪地地堅持冬泳,那時候,他還沒有足夠的勇氣參與。對於喜歡乾淨的他來說,沒有更好的選擇。

和南方比,北京的自來水特別冷,今天更是。

正是這股寒冷的刺激,讓他最終下定決心:去天津看看再說。

 

六月六號,是他計劃出門的日子。校內路上的行人稀少甚至是罕見,大門也已開放,只是進入的盤查依然緊。早上六點多,他在校內的小店買回些飲料和食品,準備帶着路上吃。他做好了在中途待上一晚的最壞打算,就此流浪一回,也沒有什麼。

聽說他要騎車去天津,卻不知道到底該怎麼走。老北京的趙姐,先前催他趕緊離開現在又不知該勸他怎樣走。小白說的有板有眼,汽車火車都停了,北京已經成為一座死城。她相信小白的話,小崔卻半信半疑,勉強選擇相信趙姐,信任的鏈條在這裡不經意的在傳遞,做數學轉換。

你那自行車行嗎?趙姐問。他的那輛老爺車已經有十幾年的車齡。幾個月前,他將車子借給自己的學生小偉,曾肖紅的同班同學,騎到北戴河。小偉還給他車時除了句“老哥,謝了”外什麼都沒說。第二天他用時才發現,中間的主骨架上多了道明顯的焊痕,他也沒太在意。

後來他碰到小偉,問是怎麼回事。小偉說:對不起,車子被我騎斷,不過又給你焊好。嘻嘻哈哈的,以老哥們的口吻,掩蓋着自己的尷尬和不誠實。

斷了?在什麼地方?小崔卻說的認真。

就在骨架上,已經不礙事。小偉說,卻沒有意識到這種強調毫無意義:位置太明顯。

不是說車子,你自己是在什麼地方發現斷了?這裡到北戴河來回也不近,你又是怎樣回來的?車子斷不斷沒關係,你將它丟掉也不是大事,重要的是,你的羅曼蒂克之行不會受影響吧?安全呢?小偉最近在談戀愛,他還為他牽過線。他是班上成績最好的男生,此時正和班上的女學霸小磊戀愛。兩個人都是自己喜愛的,他只喜歡愛學習的孩子。自己和他們年長不了幾歲。

趙姐擔心,半路上車子再斷架了,怎麼辦?六月初的北京,天氣依然寒冷,特別是早晚。而且,這幾天很可能還會下雨。如果在荒郊野外的,這個書呆子怎麼過?

小崔沒有想那麼多,騎着車子,輕飄飄的飛出了校門。他覺得,趙姐低估了他的野外生存能力。即使步行,沒有食品,他覺得自己也能走到天津。如果真的出現那樣的狀況,也是難得的回憶和經歷。讓他有機會證明自己對愛的執着和真誠。

 

背上背着一個軍用背包,騎着破舊的自行車,他從前門走出校門。軍用背包是去年冬天,他用學院發的兩斤海蝦和同事夏軍濤換的,以物換物的結果。軍用背包很結實耐用,遠比市場上能夠買到的民用產品,他覺得很值。夏軍濤是昔日武漢市的理科狀元,北京大學的畢業生。他覺得還是海蝦吃進肚子裡更實惠,也覺得值。

路上用的物品都在背包里,將滿足他最低限度的需要。除了食品和日常用具,就是一套乾淨的換洗衣服,他只準備在天津呆上一兩天就回來。

早上六點半出校門,氣溫溫和,街道上的行人不多,親眼所見,和此前聽到的恐怖景象很難聯繫在一塊。經過天安門時,看到的廣場空空蕩蕩,站着些身穿制服的軍人和幾輛坦克,幾日前的帳篷密布、人聲鼎沸、滿地垃圾,已被乾淨整潔取代。滿眼所及,看不到戰爭過後的硝煙痕跡。過了廣場後不久,看到路邊有輛被燒毀的坦克。他停下來走上坦克,朝里看了看也沒看出什麼。周邊只有幾個看熱鬧的人。很顯然,熱鬧勁早已消退。他掏出背包里的相機,拍了幾張。

寬廣的東長安街大街邊沿,時不時可以看見零星的“搗毀”痕跡,一輛被燒焦的軍車披上了黑乎乎的外衣,還冒着煙,像是在用最後點力氣哀怨自己的死亡。騎行在街道上,他感覺不出緊張的氣氛,至少感覺不出在學校時的那種,出自小白嘴裡的那股壓抑和緊張。一切,似乎都沒有發生過,除了路上時不時可以看見的垃圾,傳單,橫幅殘片,倒是很像在電影裡面看到的,遊行示威後的殘局。他原以為,路上會看到血跡甚至會看到屍體,和依然在熊熊燃燒的房屋。

他不知道通向天津道路的細節,唯一確信的就是大方向,來自太陽的指引。前方應該就是通州,進入它之後很快就應該能找到京津公路。到了天津,他就能找到學校所在地。他估計,在天津,應該是沒人不知道南開大學。

 

早上的暖融融,在進入通州後就被股越來越強的寒流覆蓋、淹沒。騎過第二外國語學院大門口後氣溫變的越來越低。上了條寬廣的馬路,路邊開始出現農田,很快建築物徹底消失,路上的行人卻越來越多且多數是年輕人,顯然是些“逃亡”的大學生。

下雨了,越來越冷,自覺受不了,渾身上下直打哆嗦。大家都在雨中向前行走,被他快速的拋在身後。他停下來,問身邊一群學生,他們說,自己是第二外國語學院的,南方人,想去天津再從那裡坐火車回家。他們的選擇和他的基本一致:據說,火車汽車都停開了,沒有選擇。

這樣走也不是辦法吧?好幾十里,該走到什麼時候?

那又有麼辦法?一個年輕漂亮的女孩,用帶有調皮的眼神說,似乎是在挑戰他。

我來想辦法。此時此刻,他腦海里想着的是:自己是老師,有保護學生的義務。

他將自行車推到馬路中央,讓這群學生站在自己身邊。

這樣有用嗎?一個女生問。隨同的男生,此時此刻似乎都被嚇破膽。

試一試再說,天知道。他心裡也不明白,試一試吧。再者,自己似乎也已經沒力氣繼續前行,而且這麼冷,會凍病的。

很快,自北京的方向開來輛卡車,老遠就開始減速最終停在他的前面。還沒有完全聽完他的敘述,司機就讓他們上車。一群剛才還垂頭喪氣的孩子,這時又開始活躍起來,歡聲笑語的爬上敞開的車箱,上面的角落有些貨物被蓋着。

雨在繼續下着,寒冷越來越強烈的打擊着這些殘兵敗將們。年輕學生們擠在一塊,缺少雨具,只能抱團取暖。他在一邊蹲着,拒絕了孩子們的邀請:裡面多數是十幾歲看上去應該是剛剛上大學的小女生。

他說,你們應該早就離開了,怎麼會還在?

還不是在等他。一個女生指着一個男生說,眼神中帶着甜蜜。其他的,則更多是迷惑:自己都不知道是為什麼!就像他自己,不覺得是個問題。都沒有想到,會有如此的狼狽。

他從那個男孩驚恐的眼神能夠猜測出:男生很可能參加了廣場的活動,女生在學校膽戰心驚的等着,結果磨磨蹭蹭的拖到現在。

一起擠上去的還有幾個非學生的中年人,也不像是農民。一個中年人帶着好奇打聽,已經和正在北京發生的到底是怎麼會事。身邊一個小男生很認真的打算為他解釋。剛剛開口,就被小崔用身體語言打斷:這種時候,還是不要再做任何議論為好。

他說,你們這麼年輕,現在最重要的是讓你們的家人知道,你們是安全的。很多事情你們並不知道到底是怎麼樣發生的,言多無益。就算是我這個老大哥,對你們的忠告。就只當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任何發生的事情,都和你們沒有關係。

旁邊的幾個是他的同學,相互看了看,點點頭。帶着好奇心的男子有點尷尬,相互望了望,也算是知趣和理解。

人心惶惶:此時,任何言語,都可能被認可為犯罪的證據。

 

不一會兒,他確實是忍不住了想方便。知道真相的女孩子們倒是很大方:我們轉身,你就地解決就是了。她們善良、大膽,天真爛漫,應該是真的,帶着對他的感激,他卻拉不開作為老師為人師表的面子。他叫司機停在路邊,他在不遠處解決,路旁是平平的田地,滿眼看去見不到遮擋物,想要隱私太過奢求。下去只會才發現:寒冷之下,那個流通渠道已經變的非常不流暢,身後依然是少女甜美天真的笑容,讓他內心多了不少的熱情和溫暖。

時間過的很慢,長長的煎熬之後,卡車終於將他們送到一個客車終點站。花了好幾分鐘,他才得以再次有能力驅動起自己已經被凍僵的軀體。艱難爬下貨車的小崔,看見周圍有很多去不同地方的市內公交車。短短個多小時的相聚,即將分手的時刻,他有點不舍:相逢在偶然,未來不可能有再見面的機會。

他推着車子走到一輛即將出發開往南開大學校門口的班車,正在猶豫的瞬間,售票員女士知道他來自北京,什麼都沒有問,立馬讓乘客幫忙將他的車子推上公交,他掏錢的時候,又被售貨員攔住了。他感覺,眾目睽睽之下,自己像凱旋而歸的英雄,受到所有遇見民眾的熱情優待,優待中帶着濃濃的憐憫、同情。 他們更像是逃難者,到處都是對他們的同情,和樂意提供幫助的愛心。在那一刻,他有的只是感動和感激,有時甚至是受寵若驚,同時還有彆扭。幾十年後他又體會到,普通中國人潛在的愛心,一旦被激發,不輸給任何國家的普通人。

人們送給他的眼神之中,滿滿的都是感激和尊敬:他是為祖國未來的繁榮昌盛而戰的戰士,從前線歸來的子弟兵!在他眼裡,人民的立場再明顯不過。

 

7.   六月六日,天津的溫馨

           

            乘客幫忙將自行車推下公交車,雨停了,天空依然陰沉沉輸送着壓抑。不遠處就是學校大門。門衛只是例行公事的問了問,哪裡來,幹什麼,找誰,再看看渾身依然濕漉漉的他,就放行,還給他指了指方向。他對這裡已經相當熟悉。找到女友所在的宿舍時,遠處鐘樓上正午的鐘聲剛好敲響。將自行車靠在門口柵欄邊,他整理了一下衣服,想讓自己儘可能有種輕鬆的神態。溫暖得多的公交車,早已讓他原本凍僵的身子恢復到屬於自己的感覺。他不知道她是不是還在宿舍,還在學校。做事如此的盲目,還是人生第一次。特殊時刻只能使用特殊策略,是對自己冒失行為選擇的安慰。

如果找不到她,他就將自行車留在這裡,直接去火車站,看看能不能坐火車回北京。如果火車走不了就再回來,再騎車回北京。他已經將所有的可能性都想好了,心中不急。大家都將此時的北京描繪成魔窟,他卻不覺得真的有那麼可怕、可怖。數百萬的北京人能過,他也能。

走上昏暗的三樓,長長的樓道上空無一人,剛才的膽識,慢慢的被可怕的寂靜侵占。越向前走,感覺希望越來越渺茫。就在希望幾乎消失殆盡時,他猶猶豫豫的敲響了她所在的臥室,結果沒人回應。他轉身想離開,卻又心有不甘。猶豫之下,他輕輕的用力一推,門居然開了。黑乎乎、空空蕩蕩的宿舍里,角落裡還有一個人坐着在發呆。

是她,他的她。開門相見的一剎那,她滿臉的憂愁,像撥雲見日,愁眉快速被拉扯開,驚喜之中,她先是遲疑,隨後是快速的奔來,緊緊的擁抱,滿含熱淚。

全身濕漉漉的,快鬆開鬆開。他說着,身子還打着哆嗦。他覺得,就此大病一場看來是在所難免,不過,一切的付出,現在看來是值了。

我還以為你已經走了,回家。他說。看得出來,你那些昔日不離不棄的酒肉朋友,現在都走光了吧,就丟下你孤單單的一個人。獨自住在這,你不害怕嗎?

夜裡我和瀟瀟一起睡,白天在這裡等你。你再不來,我明天也得走。整個樓里已經沒有幾個人。她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說的很真誠。隨即她繼續說,怎麼會丟下你,自己逃走。嬌滴滴的聲音,帶着難以抗拒的誘惑力。他顧不上濕漉漉,轉身抱住她的頭,將嘴唇緊緊的貼在她的嘴唇上,兩個舌頭快速的糾纏在一起,火熱,伴隨着熱淚。

 

我還是帶你去朋友家,先洗澡,換身乾淨衣服再說。這裡是女生宿舍不方便,而且朋友家還有熱水,有洗衣機和烘乾機。他知道,她說的就是瀟瀟家。

她的朋友瀟瀟,是同年級的安妮(英文名),年級里唯一的已婚,已經年多。安妮的情況比較特殊,屬於特批。瀟瀟和她同齡,在研究所讀碩士,主攻國際政治。大學畢業後嫁給了一位搞外交的小伙子,對方經常性的在國外待着。上次來時他見過安妮的新房,布置的很時髦、有品位,小小的空間裡,大三件應有盡有,電視還是彩色的。她很羨慕安妮的擁有,也期望有一天自己也能滿世界的跑,見識外面的風景,當個外交官。

在他眼裡,瀟瀟漂亮,有氣質有品位,說話溫柔大方,分寸把握到位,情商智商都不錯,有股外交家的氣勢。只是不明白,既然他的丈夫長年外駐,為什麼不帶着她一起,這麼漂亮可愛的女人,我是不會丟在幾千里之外浪費掉的。只要是個男人都會珍惜,為什麼她的男人卻視而不見?難不成,那傢伙就不喜歡女人?不喜歡的話,為什麼又要害人家和她結婚呢?

他經常回來的,每次回來,都不會在家待幾天,都有事,回家時也多是醉醺醺的。我也覺得,他似乎不是很愛她,你說的可能是真的。瀟瀟也很掙扎,外表高興,內心深處的難受只有她自己知道。她說,很多夜晚睡不着,就是她,我們這些人才有沒玩沒了的舞會,和深夜不歸。

你們在陪她消滅寂寞,但是,那種消滅只是暫時的。青春短暫,流逝快速,經不起浪費的。你是她最好的朋友,應該勸勸她,這樣下去對她不好,學生還是應該好好學點知識。虛度歲月,未來會後悔的。她完全沒有必要依賴一個男人,自己有能力獨自打出一片艷陽天。而且,你應該儘可能的保持距離,她會影響你,帶壞你。

原以為是去瀟瀟的那間小平房,小雪帶他去的是卻是一棟看上去有點陳舊的公寓大樓。他已經將破車留在了她的宿舍前,兩個人一起走向校內的教工宿舍區,走上公寓的三樓,停在一間兩居室的屋子門口。敲門之後,屋子裡裡面走出一位氣質高雅的中年女性。

小雪說,這是瀟瀟的媽媽,她是武漢人,你老鄉。

在瀟瀟家洗完澡,吃着瀟瀟母親做的可口家鄉菜餚,小崔又感覺到生活的美好。瀟瀟的媽媽將他的髒衣服放進洗衣機,等飯吃完後,衣服也乾乾淨淨整整齊齊的疊着擺在他的面前。如此快速利索,讓他感覺,瀟瀟媽媽是個利索精幹的女人:做飯,洗衣,捯飭自己,教育女兒。

難怪瀟瀟那麼能幹,有氣質,應該都是來自母親的影響。估計她爸爸也是個帥氣有才的男人。九頭鳥名不虛傳。他對小雪悄悄說。

一直以來說話很沖的小崔,和瀟瀟的母親有段心平氣和的談話,雖然主題涉及到很容易讓人冒火的天安門廣場事件。這一次,小崔講的特別有耐心,以理解的心情,站在政府和學生的立場,分析了各自的過失。小崔說,大家都在一時的氣頭上,都選擇退一步,多點理解和諒解,事情也不會發展到這一步。冷靜一段時間之後,再來做理智的判斷和處理,對大家都是好事。

他很喜歡這位阿姨。他還是第一次近距離見到打扮如此精緻的中年女子。年輕人中,打扮到位、優雅的女人,就是瀟瀟。中國的中年女性極少認真打扮自己。很多年輕人喜歡打扮,但很少有人有能力將自己打扮的優雅到位,讓他感覺舒服的地步。

考慮到住在人家家裡不是很方便,他決定坐晚上的火車離開。下午去火車站的路上,小雪說,你的表現挺好,阿姨也覺得你不錯:為人客氣,有想法,有理想。

他問:瀟瀟的爸呢?

她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 。對瀟瀟的打擊挺大。她們夫妻間的不融洽,估計和這種家庭的變故也有關係。真是苦了瀟瀟,多好的女人,善良,溫柔,有求必應。小雪說。

 

他和她的相識在人大校園內,一個溫和的初夏之夜,一段浪漫的迷你愛情故事。

頭年夏天時的一個夜晚,打完球,在澡堂洗完澡,騎着自行車準備回宿舍的他,看見幾個年輕女子在途經的學生宿舍門口,站在路中間擋着去路,看上去是外校的,似乎在尋找什麼。

他不得不停下來,試圖穿越。這時一個一直在高聲咳嗽的女子引起了他的注意。斷斷續續的,他只聽到幾個詞彙,天津的,福特班,找人沒有找着。

他推着車子上前,看着咳嗽得難受的女子問:感冒了吧,要不要藥?

你給弄點來?站在她旁邊的一位女士,帶着挑釁的口吻調皮的代為反問,像是守護神。

喔,你們是外地的吧,這時候也找不到藥。要不然你們在這等會兒,我給你們送來?他只是動了惻隱之心,想幫幫忙而已。黑暗中,他都看不清楚對方的長相,沒有多想。

很快,他就回宿舍找來了治咳嗽的感冒藥。遞上藥之後,他就離開了。

當晚晚些時候,他在學校的舞會廳,實際上是校食堂的二樓大餐廳,擁擠的人群中遠遠的看到站在一旁看着舞池的她。很顯然,吃了藥後她感覺好了很多,咳嗽已經輕微了不少。他走上前和她聊了一會兒。問她為什麼不跳舞,她說,感覺有點累,還有點低燒,不太想動。

原本只是次偶遇,他沒有任何的期待,更何況她只是個過客,這樣的過客以前遇見不少,也沒在心。很少去澡堂洗熱水澡的他,偶爾去了一次卻有這樣的偶遇,他覺得有意思。

一個月後接近午餐時間,他再次在校園內偶遇她,這次她只有一個人。說是福特班結業了準備回天津。那天中午他請她在學校食堂一起吃飯。吃飯的餐廳就是那個二樓的舞池。她說,這段時間在福特班也一直在這個食堂就餐,這麼長時間兩個人卻一直沒有機會相遇。他相信這是上天賜予的機緣,必須珍惜。從那以後,他們就開始了書信往來,共同語言和共同愛好的擁有,讓他們慢慢的愛上了對方。

六十有餘的費雪兒教授也曾經教過她們,那時候他講微觀經濟學。

 

8.   被通緝的恐懼

 

見了你,我就可以回去了。小崔對小雪說,他還記着自己的校園,喜歡這難得的安靜。

啥?回去?你和我一起回去。我不放心,得看着你。她半撒嬌半請求帶着強求。

那行,我就陪着你。你和我一起回北京,現在這時候的北京更安靜。我們可以一起到處走走、玩玩,可以再去北戴河,逛長城游香山。校園後面不遠,還有頤和園。他說。

她卻堅持着:這時候不能回北京。爸爸媽媽擔心咱們,讓回家。

好,回家就回家。他想都沒有仔細的想,他覺得,只要她開心,怎麼樣都可以都應該也都值得去做。可是他絲毫沒有去想,這事實上就是第一次見未來的丈母娘!而且,還是以這種逃難式的相見。此時,他的書呆子氣再次冒出。

媒體對準青年學生特別是青年教師,正在猛烈開火:教師成為動亂的最重要推手,特別是那些一直有嚴重西化傾向,在著名大學教書的青年導師們。

暗示、明示,海淀區那幾所著名高校的中青年教師,就是重災區中的重重災區,這次動亂最重要的推手的邏輯,被各地的普通民眾讀懂,而他卻沒意識到:昔日著名高校老師的頭銜是榮耀今天變成敏感,需要小心堤防的罪犯的代名詞。

天津車站上車,查看證件之後的女服務員,帶着滿臉的沉重,認真的看了他好幾眼,看的他有點毛骨悚然。很像電影裡看到的,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北京火車站的畫面。轉過身,服務員又帶着同情和憐憫,詢問着每一位學生:有沒有什麼需要幫助的。

車廂裡面的年輕人占多數,明顯的是年輕人在逃亡。

這是他第一次去灰城,西北一個省會城市,買的站票,尋思着在車上給她找個座位,沒有成功,最終在車廂的連接處,讓她坐在準備好的報紙上。

她看着他,滿眼幸福的眼神。

嫁給我吧?!畢業後就來北京,很可惜,我無法給你住房。

她點點頭,帶着滿臉的幸福感:你那個小間就不錯。只要將小賈趕走就好。

她知道他的意思:既然打算出國,就不可能期望學校分房子。他算過 ,為了套房子耽擱幾年,生個孩子套牢自己,不是很值。多數人有和他們不一樣的想法,像小白,想先搞掂國內再搞掂國外,兩頭不誤,算的很精。而他覺得,又得就有失,有失才有得,上蒼總是公平的。

得益於有孩子,小白已經擁有一套兩室一廳百來平方米的居室,離學校不遠。小崔一度非常的羨慕:可以不再被人家的呼嚕聲打攪睡覺,還可時不時聽見昆蟲們演奏的交響樂。那幾棟樓房建在一大片農田中央,天氣好的時候,騎自行車上下班也方便。學校還有專門的班車來去。

對於此時的他,住在一個能夠和自然親近,經常享受昆蟲交響樂,不需要聽他人呼嚕聲的地方,就是理想,就是奢侈的滿足。當然,實現事業上的騰飛,則是更為重要的理想。

如果學院給他像小白那樣的一套公寓,再給他個教研室副主任頭銜,同時,G教授也不那麼對待他,趙院長再勸說他走在職就讀博士這條道,或許他就不會動出國的想法。他的這輩子也就永遠在人民大學、北京那個地域混下去,隨後就是國內著名的學者教授,按部就班,承接上一代人的榮譽和頭銜,滿足和享受已有的一切。活着,隨大流混下去。

只是,人生沒有假設。

 

還未到站,就有乘務員來查票,同時抽查證件。因為有她陪着,“回家”作為回答的理由也變的自然。煤炭大省省城灰城的火車站很破舊,比武漢還差。出站口,幾個滿臉嚴肅的男子站在那,仔仔細細的檢查每位走出來的年輕人的身份證件。男子先是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的大量了一下,隨後問來灰城幹什麼。放行時,半信半疑,心有不甘。從天津到灰城,頭和尾,似乎是兩個不同的世界。他覺得,應該是灰城比較保守的緣故吧,沒有多想。

一路上他在合計,怎樣才能實現和她在一起:有太多的事要做。他得獲得她父母的認可,還得考慮她的畢業分配問題,畢竟,自己能不能出去還是個未知數,怎麼樣做到萬無一失?還有錢的問題:考試費、申請費和機票等,走出國門至少需要一萬塊,也是當務之急。朋友計算過,飛去美國的機票是四千,還要買些衣服什麼。這筆錢,他必須自己搞掂。手裡剩下的,由於因為憐憫被人騙走兩百美元,交完托福和GRE考試費後,手頭只有三千餘額。

田副主任倒是說過:需要錢,說一聲!

四千人民幣區區四百美金,對於坐擁三萬多美元的他確實是小菜一碟。系裡的研究生老鄉小松也說過類似的話。小松開始做生意已年多,據說一個月的進賬已是大幾萬!

大家都在撈錢,只有他還傻乎乎的生活在象牙塔里。

剛剛走出火車站,站台上好大一群男女就走上來迎接他們。她一一介紹說,這是大姐夫,二姐夫,代表父母親來接咋們。大姐夫是他的老鄉,在駐軍部隊任連指導員。

認識“大姐夫”後,他原本想和對方談談對這次事件的看法,部隊的反應和他自己的理解,最終還是沒有出口。兩個人似乎有着奇好的默契,談論的話題都有意的避開政治和北京。

二姐夫更關心的是錢,怎樣當萬元戶。提到掙錢,小崔覺得不會太難:來年咱們就做兩件事,考好托福和GRE,同時攢足一萬塊。就靠掙稿費,以戰養戰!小崔說話一直靠譜,他的一萬元計劃是這樣的:他的第二本書已經被商務印書館看上,正在申報選題,責編都安排好了,說是問題不大。一旦被商務印書館看上,他就會二炮走紅,那時候,已經寫完的第三本書的出版就是順理成章的事,兩本書就是六千塊的稿費,再基於書的內容寫點文章,外加存款,一萬元就是板上釘釘的事。他書中的內容,都是基於對大量原版英文論文的閱讀和消化,直接翻譯出來的價值就不小,更何況已經做了不錯的處理:綜合和總結,融入自己構思的大框架。

商務印書館是中國最牛的學術出版社,鑽石級的。在他心裡,那些票子遠沒有帶來的榮譽價值大。有了實力,賺錢就是件小事。對於西方經濟學,國內還處於翻譯理解階段。他代表了更高一個層次的開始。此時此刻的他,正意氣風發,志得意滿。

 

煤炭是灰城的重要產業,帶來的環境污染的嚴重性,小崔第一次見識,超乎想象。

灰濛濛的天,灰濛濛的大地,滿眼所及,似乎來到了月球。他說,對大姐夫。幾乎從見面那一刻開始,他就喜歡上了這個軍人,認定了這個姐夫,未來將是不錯的朋友。壯實,一米八的高個,比自己還高一點點,說話做事乾脆利索,邏輯條理清楚。他覺得,他應該是從大學生中招來的才對。中國的軍人,有這股子氣概,牛。

他給他講自己的研究,講西方的思想,不同於咱們的,基於市場建立的經濟學體系。中國基於從上而下的計劃來管理,但供給和需求變化快速,信息收集渠道不暢,處理速度緩慢,怎麼樣實現效率?現在實行雙軌制,就是為有實權的人打造的綠色圈錢通道,當然會滋生腐敗。

轉來轉去,最終還是歸於現實和政治。他就此打住,將話題移到天氣和生活環境。初夏的大地,湖北到處都已經綠色環繞,色彩斑斕,而北國的這裡,即使綠葉也被厚厚的灰塵覆蓋,壓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就像他能感覺出的政治氣氛。他沒法喜歡這座城市。

在灰城的日子,他很少談及在北京的經歷,所有人都在有意識的迴避那個存在。對於他,也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他覺得,小雪的父母對自己過於客氣。這和他幾年前到初戀女友家時,被官太太准丈母娘使喚來使喚去的過度隨意,形成巨大反差。

客氣之中,他覺得不太對勁,一種不自然的感覺,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生性敏感的他,此時被大環境和她家人的猜疑催化到了神經質一端。她的父母終歸不是自己的,如果是,他們絕對不會如此猜疑自己的兒子。想到這,他感覺心灰意冷,一股寒流在體內挪動。

 

死亡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活在恐懼之中。這時候,小崔開始意識到這話的含義。

第二天早上,他還半睡半醒,就聽到客廳的嘀咕聲,是小雪的家人在審問她:他真的不是被通緝?北大、人大所有的年輕教師都在被通緝之列,都是暴亂分子。

不是的,怎麼會呢。他就是個書呆子。你看看,這是他出版的書,牛吧?!是女兒帶着撒嬌口氣對母親的回答。二十二歲的小雪,此時表現的像個孩子,媽媽懷裡的嬌寶寶。作為昔日灰城的理科狀元,灰城最好中學最厲害的學霸,小雪喜愛在學業上比自己更厲害的牛人。她好不容易尋得一個,發自內心的開心和滿足,父親看得清清楚楚。父親相信自己的女兒,這個情商、智商都不低,雖然有時有點任性,卻一直理性到位,對政治歷來沒有興趣的小姑娘。

暴亂分子都能說會道,他誇誇其談的水平不低。你可得看清楚,別稀里糊塗的被人騙了,還幫人數錢。是媽媽的擔心。她知道,媽媽只是擔心,也僅僅只是擔心而已。女人到了這個年齡,原本就愛嘮叨,還特別敏感。

那不是誇誇其談,你沒有注意嗎,他的邏輯性很強,說的非常有道理。連大姐夫都很喜歡他,二姐夫還誇他有能耐,不僅會寫文章還會賺錢,很快就是萬元戶了。女兒糾正着。在這個家族裡,在小崔到來之前,最有智慧的就是大姐夫,他就是家族的諸葛孔明。每一次,類似這樣的時候,搬出大姐夫都管用。

少說點,囉里囉嗦的。是她父親的聲音,在制止妻子。父親的身體不是很好,為人老實,看上去憨厚,一直在鐵道部門工作當工程師。她父親言語不多,小崔卻可以感覺出一股溫暖和信任。這時候的他,最缺和需要的,就是被人理解和信任。

小雪的一家人對他,在生活上無微不至,隨後幾天做的更是盡善盡美。六月初的湖北家鄉早就進入初夏,到處鬱鬱蔥蔥,是各種時興蔬菜上市的旺季。而在這個永遠灰濛濛的西北灰城,卻似乎依然沉睡在冬天,市場上供應的新鮮蔬菜種類少的可伶。就是基於這不多的品種,她母親想着法子,每天做出不同味道和種類的佳餚:餃子,混沌,包子,盒子,都夠開一家上規模高級餐館的水平。他看在眼裡,內疚在心裡,好幾次想說出來卻沒有。

 

9.   愛情在死亡

 

有一次,軍人姐夫問他吃不吃的慣這北方的飲食?

他回答說:平心而論,吃不慣。但我看得出,阿姨很用心,想着法子變花樣。你能不能告訴她,別那麼費心。我什麼都可以對付,對吃沒太多要求。沒想到來這裡給會他們帶來這麼多麻煩和不便,還讓他們整天憂心忡忡。過幾天我想回北京,在這裡好吃好喝待着,我感覺空虛,時光虛度。我不是逃犯通緝犯,沒有做出格事,自然沒什麼可怕的。國家不可能就此關閉所有大學再回到文革。只要大學還在,就需要知識,需要知識分子。

姐夫說,這一家子都是老實人,非常善良,對生活的要求就是平平安安,不惹事。姐夫和他深談過幾次,越談越投機。有一次小崔說:部隊有你這樣的基層軍官,國家就有希望。不過我覺得,這裡還是太左傾,這裡的人是不是都被嚇破膽了?這裡的種植不發達,是不是也和這種左傾落後有關?這麼好的蔬菜市場需求,就是沒有人做。要是在家鄉,即使這樣的氣溫,市場上也是供應充沛。

這時回北京,很可能連吃飯的地方都找不到。大幾歲的姐夫實際得多。

這個倒不是我擔心的。你不知道吧,我還經常在學校做魚、鴨、雞吃呢。我在校門後面的農民市場買,然後偷偷的用電爐。可惜,好幾隻電爐被學校收走。要是有一天,有個屬於自己的廚房多好。我七八歲就開始做飯。做鴨子,拔毛是得過的一關,鴨子身上有好很多細毛。開始時還是外語系的雲慧出手幫助。

雲慧來自南方小城,家鄉鴨子多,從小就是個處理鴨毛能手。雲慧擁有高挑的個子,一米七幾,漂亮聰明,為人善良。英語說的瓜瓜叫,經常被外派做翻譯。

           

不知道是灰沉沉天空帶來的壓抑感,還是她媽媽的懷疑,亦或是自己真的不習慣這種無所事事的日子,他越來越想離開,回北京。他說了幾次,她則一再的挽留,在灰城過的日子也慢慢的延長。正是這種延長,在不知不覺中燃燒着他們之間緣分連接的紐帶。

他喜歡她的上進心,身上那股向上的內力,小調皮的個性和誠懇,相信她也愛他。

但是,情感,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和時代,必須讓位於理性!大家似乎都在這麼想。

決定離開的日子終於來臨,那天早上,他早早的起來收拾起不多的行李。最讓他糾結的,是在學校買的那三幅照片。她父母勸他不要帶走:現在火車上查的很緊,特別是對於你這樣的來自北京的年輕人。如果被搜出來,那就是參與暴亂的證據,會坐牢的。

他在猶豫,一則是覺得,這點小事不應該會被人上綱上線利用;再則,她媽媽對他是不是被通緝的疑問,一直是他心頭揮之不去的陰影。他感覺不自在,那種被人不信任的感覺,他已經好久沒有過,現在又回來了,他難受。他知道,她媽媽不可能出賣自己,也沒有什麼好出賣的,他的參與確實不深,那些送水送帽之類,也沒辦法證明,他完全可以徹底否認,堅持自己沒有參與。倒是這些照片,關鍵的是,他隨身攜帶的照相機裡面,還有更多的他自己拍攝的關於廣場的照片,如果真的被查出來,他很可能有嘴難辨。欲加之罪,他見識過,知道在那種情況下自己的無助感。想到這裡,他渾身一陣顫抖,感覺陣陣發冷。

眼神不好的老奶奶八十有餘,問:小崔,是不是病了?

他看着老奶奶,面部毫無表情的搖搖頭。心裡卻是更加的緊張和不安:連老奶奶都能感覺出,很可能真的要出事。他不想進監獄,如果真的被抓住,他這輩子就不可能出國,更不可能有機會成為世界一流的經濟學家。而且,即使被關上幾年,對於自己也是巨大的時間浪費。想到這裡,他先是將相機的後蓋打開,讓裡面的膠捲曝光,再從隨身攜帶的背包裡面拿出另外四個膠捲也做了曝光處理。最後,他掏出那三張照片,慢慢的撕扯成碎片,隨後走進廁所,將碎片衝進抽水馬桶。走出廁所的那一刻,不知道是怎麼意識到他的反常行為的一家子人都圍了過來,試圖阻止他的企圖,卻木已成舟,晚了。她媽媽走進廁所仔細看了看,瞬間臉色到底煞白,嘴裡嘮叨着說:這可怎麼辦,怎麼辦!

二姐問:媽,怎麼啦?

抽水馬桶,抽水馬桶。如果堵住了,就會被發現。前幾天剛剛被清理過。怎麼辦。她媽媽繼續焦慮着,自言自語。這時候,他也開始緊張起來,不是因為抽水馬桶,是沒有想到,居然會引起這麼強烈的反應,一時不知所措。被發現之後的可能後遺症他倒不怕,自己敢作敢當。

那些膠捲的存在,他早就告訴了她的家人,原本想先洗出來看看,最終他選擇放棄:在現在這種敏感的時刻,萬一衝洗店就此報案怎麼辦?不是自找麻煩嗎?而且,從目前的形勢看,既然被定性為意在顛覆政權反對黨的暴力行為,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這些膠捲都是枚定時炸彈,隨時會爆炸並且傷及無辜。

而那幾張買來的照片,更沒有留下來的必要。如果有一天這件事被糾正,或者至少被容忍提及,類似的照片會很多,沒有冒險自己保存的價值。留在這裡,他人的手裡,就更沒有道理。他對黨有信心,相信不到十年,政府就會還學生一個公平。

他想解釋,還沒有開口,原本就有心臟病的她的父親,突然臉色變的煞白,隨即發病摔倒,大家手忙腳亂的將他送去醫院。沒有人顧得上他。留在家裡的老奶奶,不僅沒責怪他還一再的安慰。老奶奶對他真的很好,就像自己的親奶奶。在這裡,在此時,他內心能夠感覺到的,對自己真心好的,只有奶奶。大姐夫對自己也很好,但是,言語交談之下,他還是有一絲防範,感覺姐夫的心很深,自己看不到底。他沒有意識到,這是姐夫軍人背景所致。從事件開始之後,他對軍人,所有軍人的信賴感,在無形之中降了等級。這時,他又想起遠在家鄉的奶奶和父母。

 

孤零零的汽車站在一個大院裡,兩邊有幾間平房,等車的只有幾個人,可能是太早的原因,也可能是生活在這裡的人壓根就沒有出行的喜好。臉色蒼白的小崔身邊只有她陪着,兩個人已經沒有話可說,和十幾天前來時的熱烈氣氛相比,他內心是深深的寂寞和淒涼。氣溫不是很低,至少比他去天津時的路上要高出很多,但是,他的身子卻不停的打着哆嗦。世態炎涼,人間的情感原來如此脆弱,人和人之間,居然可以如此的冷酷、無情。

再往深度想想,他又覺得自己做的很對。關於文革之中,放棄親情,夫妻,父子,相互虐殺的故事,他讀到很多。再說,他和她間的感情到底深到什麼程度,他已經開始懷疑:這一切是不是都是基於自己的一廂情願。在政治前途面前,在中國,沒有愛情!

他的心跳的厲害,一再的深呼吸,卻也難以讓它安靜下來。這還是他來灰城第一次這麼肆無忌憚的做深呼吸。在這樣灰濛濛的環境下,他連放肆的呼吸,都覺得需要極大的勇氣。現在,他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沒有選擇。人就是這樣,在危機到來的時候,只能選擇相對的最佳。

在空間上,兩個人尷尬的保持着距離。

隨後不久,放心不下的大姐夫來了,換她走了,說是讓她去醫院陪陪她的父親,安慰解釋一下,現在也只有來自她的解釋最有說服力。可是,此時的她,也無法理解他的行為:在她眼裡他不是個膽小怕事的人,她看上他的最主要還不是他優異的成績,而是他的善良,細緻入微,善體人意,敢作敢當。可是今天,這到底是怎麼了?

她隨着趙姐的口氣叫他書呆子,那是愛稱,做事計劃未來,他不僅一點都不呆,而且還有大將風度,高瞻遠矚,充滿智慧和情商。

大姐夫的到來,他內心的緊張感,慢慢的很快就消失多半。一直昂奮着跳個不停的心,最終像落地的皮球,慢慢的安穩了下來。不知道是不是大姐夫老練成熟帶給他的安全感所致。身為連指導員的姐夫,應該是已經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但沒有一句責怪。似乎沒有發生什麼,他臉上還帶着自然的微笑,對小崔說:老人有老人的擔心,你想多了。

他點點頭說:是我做過分了。不就是幾張照片嗎?還是買的。

嘴裡這麼說,心裡卻五味雜陳:已經有很多的報道,讓人們揭露來自北京的暴徒。文革時期,骨肉相殘的畫面一個個現在腦海,他不敢相信任何人!只是可惜,膠捲裡面還有不少他們兩個人外出玩時的照片,北戴河,長城,故宮,頤和園,等等的一切,都已經消失。那是他們愛的見證和記錄。他原本想留着,在老的時候一切回憶用的。

他知道,分手已經成為必然,雖然她沒有明說。姐夫說的讓她去醫院的理由,估計只是藉口,給她的。她媽媽很可能已經發出指令,讓她就此遠離自己這個不知好歹的傢伙。

對於她父母親的心情,他能夠理解,又不能理解。從小到大做事果敢的他,陷入迷惑。

 

從離開北京到現在半月時間,來去前後的心情,冰火兩重天。離開北京時滿心甜美,帶着憧憬;回歸時,心事重重,孤獨,壓抑,沉沉的空虛,難以承受之輕。

從灰城直達北京回來的火車上,沒有出現想象中的恐怖:既沒有搜查也沒有盤問。充其量是警惕的眼神會時不時的從他身上掃過,特別是在進站和出站的時候。北京站明顯的加強了戒備,隨處可見的穿着制服的軍人和警察,用警惕的眼神試圖穿越每個人的內心。

昔日讓自己感覺溫馨的首都,已經不再讓自己有留念感:女人,事業,都沒有。三年前第一次來北京時的感覺,那份志得意滿,滿滿的期待和對未來無限美好的憧憬,似乎還在眼前晃動,卻又像是個古老的傳說,他人的經歷。

他下定了離開的決心:離開這個混亂之中的國度,已經不再在乎自己的首都。

愛的感覺帶來的溫馨和力量,被愛的感覺帶來的安全感和眷戀,此時此刻已經與己無關。他找不到一個能讓自己靜下心來的地方。心都靜不下來,怎樣做學問。而且他搞的那些西方經濟學理論,中國看來不需要,充其量只是被作為批判的對象存在,深入下去,沒有太多價值,他不太喜歡讓人當射擊靶子的感覺。

 

10. 遠征內蒙古

 

孤零零一個人灰溜溜的回到北京,系裡面只有輪流留守的辦公室秘書小舒,冷冷清清。

小舒比自己年長兩歲,一米六五的個子,苗天,長相中等,不是很難看,中專畢業,資深黨員,曾經在部隊呆過幾年干政工,北京人。說話做事熱心快腸,心直口快,剛剛被升為學院辦公室主任。一見到他,她就問:鬼去哪了?上次給你提的那幾個姑娘,有沒有想好,見見?

沒事沒事,不急。他答非所問,滿臉的憂愁感一直在外冒。對於他的個人問題,熱心快腸的小舒比自己上心。上次小舒將候選人的照片托人交給他之後,他原本想找個機會還給她:自己已經不需要了。再者,小舒沒意識到,她提供的候選人檔次也實在是太低,不是他想要的那種學霸!即使有幾個長相看上去不錯的,卻明顯的缺乏深度和氣質,甚至是俗氣逼人。他對北京的小市民沒有興趣,也不想參與。小舒不理解小崔的想法,想以自己理解的邏輯來幫他。

小舒一直是學院團委書記,關心年輕教師的個人問題,她覺得是自己的義務和責任。只是她自己沒有意識到,僅憑熱心快腸,在這個知識分子扎堆的地方不好使喚,這裡畢竟不是軍營,年輕教師也不是年輕的基層軍官,隨隨便便配個女人就能搞掂。

這段時間,小舒在忙自己結婚的事,很多時候不在學院。

看了看小崔,小舒沒有繼續問下去,已經感覺出他的變化:昔日的他是個樂天派,整天開開心心,似乎心中就沒有裝事。可是一旦開始討論學術甚至是學生的實習安排,他就能滔滔不絕有條不紊的說出個一二三來,是個非常有頭腦,有想法的人。

 

他和八五級學生的感情,開始於一段沙漠之旅。

八七年夏天,暑假已經開始,小崔剛好在北京生活了一年。決定暑假留在北京的他到學院辦公室去看有沒有信。當時,來學院不到一年的院團委書記小舒坐,在辦公室一角的辦公桌前處理文件,站在不遠處面對牆壁的小崔,意識到背後有雙眼睛一直在盯着自己,感覺毛骨悚然,還以為是自己長的帥,被漂亮的小舒看上。那時候的小舒,似乎還是單身。

小崔,你過來。小舒說。

喜歡上我了?他迴轉身,笑嘻嘻的說,臉上隱隱約約有點些許的紅暈。

讓你美的,人家馬上要結婚了。坐在不遠處桌子上的老鄧說,人到中年的老鄧,是這裡為數不多的高中畢業生,學院副院長楊教授的夫人,典型的湖南妹子,熱情,火辣。楊教授是學院裡最欣賞小崔才能的領導之一,他寫的關於資本論的論文,就是楊教授幫助發表的,而且給予了很高的評價。也是楊教授鼓勵他:按照他的水平,很快就應該有被破格提升為副教授的機會!

對於職稱,小崔自己不是很急:只要大門開着,機會就一定有,跑不了。他不擔心。

小舒說:你假期呆在學校也是浪費,要不然,為學院做件事?

當然可以。一聽說可以為學院做事,小崔就興奮,他喜歡做公益。

那行,就是你了。現在很多學生都去外地實習和見習,可是咋們的本科生還沒有安排,就你來帶隊,帶着他們出去看看?

暑假已經開始了,還沒有安排,學生應該已經回家了吧?

還沒有,在等呢。等你。你看看,有幾個候選地點,想去哪裡?

就去最遠最窮的地方,讓這些天之驕子好好的看看真實的中國,體察民情。

那就是內蒙古,行嗎?口氣之中,小半是商量,多半是命令。

怎麼不行?只要是有人生活的地方,就成。給我預算,剩下的我來辦。不過,你得聯繫好接待的地方,別讓我們成為流浪漢。小崔心裡沒譜,不知道這種事情,昔日是怎樣處理的。

隨後,他帶着自願參加的十幾號男女各半的一票人,浩浩蕩蕩向內蒙進發。沒有詳細的地圖缺乏足夠的經費,看上去困難不少。小舒說,學院也不富裕,理解一點。他認真的思考計算了一番,錢真的是太少,帶上四分之一的人估計還行,這麼多人得吃喝還得住行,都需要錢。

他先從學生中基於小舒的推薦和自己的考察,選定了兩位助手,男女各一。

他讓男生小魏(班長)管理經費,每天報告剩餘,確保回程所需,一旦接近臨界點,立馬打道回府,在這個底線的基礎上,能走多遠走多遠,能在外面呆多久呆多久。女生小敏(生活委員)則負責生活安排,確保學生飲食和安全,和小魏配合。此外,所有人必須統一聽指揮,不可隨便亂跑,特別是到了外地,外出必須至少兩人一起,還得事先獲批,安全第一。

他感覺,自己就像出征的將軍,帶着虎豹軍,精銳。

 

地圖上只能找到縣城所在地,他就讓小敏和小魏先定好火車票,開拔到縣城再說,儘可能在白天早點到。他們必須先坐火車去呼和浩特方向在一個小站下車,再坐長途汽車去縣城。早早出發火車卻不按點,何況還是逢站必停的慢車。那樣的小站,也只有慢車可以抵達。到了縣城已經是晚上九點:從火車站到縣城的班車只有一班可用,沒有選擇。

說是縣城,滿眼所及,還不如南方的鄉鎮所在,而且到處都是灰濛濛的,路上看到的則是堅硬的戈壁沙灘。他心裡倒是得意着:真好,體驗下艱苦,看看真實。

一幫人興沖沖的來到一個陌生的小鎮,學生們有點緊張,不知道該怎麼辦。

他說,有什麼緊張的,去年我第一次來北京時,也是很不靠譜,還不是搞掂了。下一步,問問附近有沒有旅館,先住下,明天和縣團委聯繫,同時和舒秘書聯繫,雙管齊下,就說大軍已經進駐,到達指定地點,等待指示。

那要幾個房間?你是不是需要單獨一間?小魏問。

那有那麼多講究。男女各兩間,大家住通鋪,儘可能節省開支。

當天夜裡,所有人直通通的睡在不多的幾個床位上,相互挨着,一個床上睡着好幾個人,他在學生中間。好在這裏白天很熱,晚上的氣溫卻不高,也沒有人打呼嚕,大家休息的不錯。

第二天,縣團委派來一個中年女幹事,給大家講了下大概的情況,讓他們去鄉下一個叫沙窩公社的地方看看。女幹事的地方口音很重,讓他這個南方人費了 好大勁才大概明白了意思。小崔邊和幹事聊着了解情況,同時安排小魏去買當天的汽車票。汽車站就在不遠處,這個縣城的面積不大,一會兒就走到。很快小魏回來,說每天只有一班車,根本買不到票。縣團委的幹事說,這個不用擔心,她們來幫忙。

兩個小時後,它們一行人來到灰塵噗噗的長途車站,裡面看不見幾輛車。打聽之下才知道,到沙窩公社的每天只要一輛班車,一下子這麼多人需要一起走,卻是是件困難的事。他們費了好大的力氣,才將所有的人塞進破爛的汽車,成為沙丁魚罐頭裡面的沙丁魚。隨後汽車顛簸着像個喝醉的漢子,轟隆隆的叫着像台大馬力的拖拉機,在看不見路的戈壁上憑着感覺走了四個多小時。路邊不遠處是一望無際的沙灘,黃燦燦的此起彼伏延,是番獨特的風景。汽車窗戶開着,很多窗戶實際上也早不存在。飛揚而來的塵土,早將這批人變成了灰面人。

沙窩公社只有一個招待所,像個大教室,裡面放着幾張木板床。這批男女只好對視而臥,中間用布簾隔開。這樣也好,他可以一直看着這群孩子,容易確保安全。

招待所旁邊有家菜館,裡面飛揚的蒼蠅密集而兇悍,走進大門,撲鼻而來,難聞的氣味很重。他不得不開始關注飲食的安全性,一次次特別的囑咐學生們不要吃冷食、冷盤,一律只能吃熱炒過,消毒相對較好的食品。他說,在這裡,我們必須實行半軍事化管理,團隊合作。不然的話,吃出一大群拉肚子的殘兵敗將來,可難對付。這裡像個被孤立隔絕的沙漠之地,出了健康問題,想救也來不及,很可能找個車子都找不到。

隨後還有安全問題。他讓學生自己負責安頓好,又仔細檢查了一下,關鍵是女生安全,她們才是重中之重,容不得半點閃失。這些“孩子”不僅個個是父母的掌上明珠,還是當地大大小小的狀元,精英中的精英。未來的他們,每一個都會是國家的有用之才。

食品極為貧乏,能吃的種類不多,每天類似的幾種看上去還髒兮兮的,大家將就着也沒人有怨言。蚊子多還個子特大,晚上睡覺的房間濃濃的蚊香,用勁的驅逐着入侵者。隨後幾天,公社團委負責安排,將公社政府唯一擁有的一輛舊吉普車撥給他們專用,他們走了幾家牧民農場,嘗了口味很重的奶製品,還在沙漠的邊緣走了幾遭。呆了個多星期,儘管一直按最節省的辦法進行,而且還將學院對他的優待補助也全部貼進去和學生共享,不多的經費很快就接近了底線。

 

他讓小魏去車站買回縣城車票卻發現:進不易,出更難!根本就買不到車票,這麼多人一次性走就得預定,那樣的話得等一個多星期,還沒保證。走出這裡是不可能的,進出只有一輛汽車,如果壞了,只能等。

小崔想:居然還有這等落後,這應該是第三世界第三落後地區第三貧窮的地方吧,也就是第二十七世界。現在只好求地方政府,你們立即去找公社團委,他們應該會幫忙。

回程還算順利,大家的心情也不錯。看着樂呵呵的一群孩子,他也很開心。回去後,見到消瘦不少,黝黑很多的他,小舒只是笑,還誇他做的不錯,學生都很滿意。

後來鄧大姐向他嘀咕說:這種事也只有你能做,還樂呵呵的。事先小舒找了好幾個老師,包括他們的班主任小白,但是沒一個願意。那種地方,天知道在哪,而且那點錢,怎能走那遠,還得帶那麼多學生,連吃飯都不夠,你是怎樣花的?每天靠喝水過日子也不夠吧?

沒那麼嚴重,大家過的很開心,我也是,很值。他從開始時就知道小舒在耍他,而且,小舒特別喜歡玩這種自作聰明,他也沒有點破,就此只當是一次自我挑戰。同時為防萬一,他還私底下帶着自己的三百塊錢,兩個多月的工資,最終卻分文未動。

隨後不久,小舒給他一百塊錢的出差補貼,說是原來承諾的補貼太高,擔心其他同事有意見,這樣對他也不好,就是為他着想:給你這麼多,你應該知足了。

看着小舒樂呵呵的笑臉,他只是表示了開心和接受。他心裡明白,小舒是在再次忽悠他,將自己當鄉巴佬打發。很可能,這就是不少北京人自以為的高姿態和高傲身份的表現。但他依然沒有表示半句的怨言:成就不可能成就之事本身,就是很好的回報。而且,和一票學生一起相處半個月,開開心心的,他知足。

 

11. 我能保護你

 

很少有人給他寫信的信袋裡,居然有封來自武漢的信:中學時代的好友,從小一起玩到大的知己龔蘇酒。在武漢安家的他說:最近情況複雜,如果實在不行了就來我這,有辦法讓你避開鬧市的喧囂。言下之意是:如果你真的被通緝,我會將你藏起來。

他笑了笑:如果真的被通緝,藏起來又能解決什麼?如果真的到了被通緝一步,有的是更有力量的人,會主動上門來提供幫助。他懷疑,費雪教授很可能是其一,小白可能有參與。

低着頭走出系辦公室的門幾步之後,他覺得自己應該是失禮了, 又轉回來面對小舒說:在忙什麼?怎麼會是你值班?應該回去享受鴛鴦生活吧?

小舒最近結婚,他不久前吃了喜糖。老鄧嘴裡的很快,一晃就是兩年。結婚回來後,小舒已經升職辦公室主任一事,到開學時才公布。給小崔發布命令時,小舒是在代表團委和學院。

心裡想什麼呢?不正經。每次這種時候,小舒都會這樣說。在她的詞典里好多正常的男女之事,是不能也不應該放在桌面上說的。部隊訓練了她獨特的正直和正義感。很多時候,他覺得她做的過度,感覺應該是習慣使然。

小舒有着南方女人小巧玲瓏的身材,北京人的“爺們”狂野,和軍人的影子。是那種火辣之中帶着小女人特有的調皮和固執,對人熱心快腸,看上去挺喜歡助人,心裡老是做着自以為很聰明的算計,結果又經常做不到位的女人。他覺得這個女人很有意思,是不是北京的女人就應該是這樣,就像多數北京男人喜歡咋咋呼呼的那樣,缺乏內斂和深度,太喜歡自作聰明自以為是,占了便宜還將對方視作傻瓜。此前一直在南方生活,沒有機會見識這類北京女人和類似的爺們。在他眼裡,她就像個喜歡射殺的獵人,可是,射擊技術不到位,還缺乏耐心,老是憑着一股熱血。說的多,用腦子想的少,即使想了,也不到位。不過,他從來就沒有和她認真的計較過,覺得不值得也不應該。

哎,在忙分配。她說,口氣中帶着無奈,嘴角流露出小調皮。

分配?這種事還需要你來管?還有沒有分配出去的?咋們的專業這麼好,不是說一直供不應求嗎?況且你一個電話,那些干修生,馬上就會搶走你的庫存。他說的是那些來自全國各地的進修生,他們都是些地方的人事幹部,擁有拍板權,而且都缺人。他覺得,她的腦子不開竅。

還不是因為動亂,很多單位不願意接受來自北京的畢業生。她有點無奈,也沒有說,她是不是試過這一招。在他看來,這是她必須用的第一招,看來她沒有也懶得用,寧願自己瞎折騰。

還有幾個沒有分配走,什麼狀況?他好奇。事件已經有了新的名號“動亂”,他也習慣。

他只知道小舒是學院的團支部書記,她所說的是八五級本科生,就是他帶去內蒙古出征過的那個班,他還教過一門課,和很多學生熟,有幾個學生和他的年齡相當。

三個。對了,要不你幫幫忙。這裡有個來自湖北的,你去武漢跑一趟,給找個單位?小舒又開始了她的忽悠,上次的成功給她帶來很好的自信。

 

你說的一定是胡濤吧?來自湖北的只有他,他就是內向點,還不錯,怎麼會沒人要?給我吧,我跑一趟,給他找個不錯的單位。他想都沒想就答應了 。

這個學生他熟,背景還挺特殊:八三年時已被北航航空電子專業錄取,讀了一年退學回家,復讀一年考來人民大學。能從湖北農村考取北京名校不是件易事,說明他讀書的本事不錯。小崔和他談了幾次,他不太想再提北航那事,還是他的同學告訴自己說是因他不喜歡專業,就沒有積極性好好學,想學文科。到了這裡,雖然不是很優秀,也能保持在中等水平,過得去。這個比自己小兩歲的傢伙,字倒寫的漂亮,文筆也不錯。

他知道小舒又在忽悠自己,可是,他依然覺得是個不錯的機會,就像上次的內蒙古出征。那一次,如果是去好地方,做容易做的好差事,也輪不到自己。好和壞,永遠只是相對的。

走出辦公大樓,他一直在想的是執行上的細節:這分配應該先有指標再向各級教委申請,才有機會招人吧?現在的大學畢業生這麼緊俏,想要的政府機構、國營單位有的是,很多都爭取不到指標,何況還是名牌大學的畢業生。不走正規渠道,劍走偏鋒,恐怕也是前無古人。這樣做事有趣,想到這裡他來了勁頭:既然是這樣,我就做次“驚天動地”的事,為他找個不錯的單位,就此顯顯身手,測試一下自己的領導能力。

自己畢業分配時任性了一次,鬧了場大烏龍,最終計委領導還特別的,將自己的導師和系主任訓斥了一頓。提到這種訓斥,來北京出差告訴他實情的導師也只是一笑,輕描淡寫的,沒有責怪的意思。最終,計委輸給了人事部。學院的名譽院長,就是國家人事部的副部長。

至於分配出現問題的原因,他猜測:很多單位,不敢要來自重災區人民大學的畢業生!

 

這個機會挺好,藉機療傷。他對自己說。經歷了兩次戀愛,每次失戀都讓他傷痕累累,難以自拔。情到深處是滄桑,特別是對於像他這樣,骨子裡用情很深的漢子。他覺得,如果能在這時候幫個人,也可以更有效率的使用時間。呆在學校,老是心不在焉,也做不了什麼事。

說干就干。兩天之後,他帶着老實得有點窩囊的胡濤,坐火車回武漢。小伙子一路上規規矩矩坐着像個害羞的初中生。出征內蒙那次,班上多數的人聽說那地方荒野貧窮,選擇退卻、迴避,後來被安排在北京某個工廠走馬觀花,留下後悔。胡濤就是迴避者之一。當時面對小舒關於人數的要求,小崔說“來者不拒”,還以為整個班級都會跟着走一遭,結果失望。

在火車上他問胡濤,未來想幹什麼,想去什麼地方工作?為什麼到現在還沒有工作單位?結果一問三不知。既然問不出頭緒,那麼就只能自己來合計。

去武鋼、武船、武重這樣的大鱷?還是銀行這樣的輕機構?亦或是社科院或者大學這樣的研究機構。武漢有那麼多的大學,找個大學接受應該不難,現在到處都缺人。

胡濤說,他不喜歡做研究。小崔看着他低着的頭,感覺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自己已經不再喜歡讀書。讀累了, 讀傷了。

武漢看上去很大,大單位也很多,具體細想下來,自己卻是一抹黑,和胡濤面臨的沒有差別:沒有一點個人關係的自己,有的只是陌生和年輕人的勇氣。在火車上,他全方位的苦苦思索了好久,合計着從什麼地方開始,武漢對於他這匹野狼,就是個大刺蝟,他得找個下口的地方。

他對水果湖比較熟悉,龔蘇酒說,他自己就住在那。那裡有不少銀行的省級地區總部。他沒有想過去找龔蘇酒,也不知道他到底在什麼單位工作,就想一個人獨自闖闖試試。他喜歡這種冒險的滋味,都能聞到戰爭開始時的硝煙、火藥味。

那行,就從銀行開始試試,那裡也有人事管理部門,工作應該比較輕鬆。於是,到達武漢之後,出了火車站,他直接帶着他乘公交去了水果湖,那裡有不少銀行的省級總部。公交車到站之後,他下車四望,看見一座很氣派的大樓基本完工,是省人民銀行的地區總部。

他是這樣計劃的:先去水果湖看看,那裡有不少的機構,爭取在那裡解決。解決不了,就在附近找個旅館住下再繼續找,半個月左右應該有結果。不行再繼續跑直到推銷出去為止。

下車後站在路口,小崔指着前方對胡濤說:你看,他們最有錢,就從他們開始。你跟着我,我來談,你想好了再說,說時一定得眼看着對方,帶着自信。不用膽怯,有我呢。咱們來自北京的名牌大學,應該有底氣,也必須顯示出自己的底氣!你有沒有信心?

應該是被他的自信鼓舞,胡濤點點頭算是認可,此時此刻,胡濤已被逼到死胡同,如果再找不到接受單位,他能做什麼?拖久了接受單位會覺得他有問題,而不僅僅只是因為重災戶。

他在前他緊跟其後,像個做錯事的小媳婦。在門口,他將學院的介紹信和自己的工作證遞給門衛:找你們人事處的處長,我們有約!

他撒了個謊,門衛用電話聯繫了一下,估計對方也是聽的一頭霧水,順利的放了他們。

走進大樓,順着招牌找到五樓人事處。

裡面坐着兩位中年女人,估計是秘書。他說:請問,處長在嗎?

有末事?你是哪個?搞麼事,找哪個?一個女的頭也沒回的問了好大一串。

 

送禮舍,大禮、好禮。小崔臉上一直帶着微笑,語氣中儘可能的保持着輕鬆。實際上在內心深處,壓抑着巨大的惶恐和不確定,他自己都不知道,這一招會不會有效果,只能瞎貓子碰死老鼠。也虧小舒想的出,以為這是到菜市場買小菜。不過再想想他又有了同情:為小舒,更為後面這位害羞的大男人。這團委還負責分配,也難為她。

對方看着他,帶着更大的迷惑。隨後他繼續說:這位是咋們昔日省里的學霸,現在在人民大學讀書畢業,他想回來為家鄉做貢獻,可是分配沒有湖北的名額,我就擅自做主給留了個。現在給你們送來,讓你們當面看看。

隨後,她們找來處長,同時找來銀行主管人事的副行長。他和幾位領導侃侃而談,不知道是自己的口才還是自己的知識,很快就說動了領導。他們答應,根據慣例,畢業生必須先到基層鍛煉一年時間,我們可以安排他去荊州,那是最好的下屬分行,你看行不行?

他此前讓胡濤在外面等着自己,此時他向門外看了看,就自作主張的答應了:當然好啦,年輕人就是需要好好鍛煉。如果不是別的原因,我都想來你們這鍛煉鍛煉。最後是大家開心的大笑,事情就這麼快的定了下來,前後不到一個小時,遠比他想象的容易。

離開大樓時,才下午兩點多,他問胡濤,下一步打算怎麼辦?如果回家的話,現在來不來得及,需不需要給你找個地方住一晚?他擔心胡濤搞不掂這些最基本的事項。胡濤說,回家來得及還有車,畢竟來來去去好幾年,胡濤有經驗。

那你先回家待一陣子,然後按照領導的安排去報到,在單位好好的表現自己,認真的學習,珍惜難得的機會。未來的路得靠自己走。

胡濤點點頭,依然低着頭,像個做錯事被訓斥的孩子。

隨後自己在家呆了幾天,算是報個平安,就又回了北京。

這個夏天他過的壓抑。但是,他很快就調整好心情,繼續準備托福和GRE考試,年初的托福成績不理想,GRE他希望一次性搞掂。他想改變命運,他要為自己的理想繼續的全力以赴,沒有困難可以阻擋他前進的腳步。

 

12. 在武漢的奇遇

 

七月底,他回北京。武漢太熱,還是北京的夏天過的舒服。

回來的那天,他在漢口出了點意外,幾乎誤點火車。

預留了個多小時的時間,在漢口和朋友相聚之後,趕着過江,在王家巷碼頭買船票。趕到的時候,買票的窗口沒有人,小崔慢吞吞的掏錢將手伸進購票的小窗口。突然,從左邊快速的擠進一雙大漢的粗手,帶來一股濃厚的汗臭味。幾乎是同時,從右邊又擠進一雙纖細帶着皺紋的女性小手,雖然高過頭頂,小手還是只能停留在窗口玻璃門附近。各自帶着武漢人特有的粗嗓子高聲的吼叫着“買票,買票”。左邊的粗高,右邊的尖細,似乎來這裡的人只有他們需要買票。

小崔早就注意到,自己右邊腳下有個近一尺深的坑,水泥腳踏板缺了一個角落。他都不知道右邊這個小女人是怎麼樣做到的,自己被緊緊的夾在中間,轉身的可能性都沒有。他有意識的將身子向左邊挪動了一點點,勉強擠出一隻腳可以擱置的寬度。腳下的水泥板原本就不是很長,缺了一角之後就更短了。左邊的男子個子粗壯,小崔根本沒有力量擠走對方,挪動的一小點,應該還是漢子的“恩賜”。小個老太太藉機向上一竄,猛一用力,想將自己的小手送進窗口,送到售貨員面前。結果,因為個子太矮,顧上顧不了下,身子一歪“哎呀”一聲倒下了。

小崔顧不了買票,猶豫了一下,左邊的男子快速的拿着票,喜氣洋洋的走下坡道趕船而去,沒有覺得是回事。小崔轉身看了看,身邊沒有其他人,老太太似乎也沒有什麼大礙。正在猶豫之際,老太太突然提高嗓門“哎呦,哎呦”的高聲叫起來,非常誇張。

有沒有傷者,哪裡傷者?小崔認真的,急着問。

看着小崔認真的樣子,老太太更加來勁:不行啦,不行啦。她自顧自的喊叫着,看上去很難受的樣子。小崔沒有細問,立馬叫來了附近的一輛出租三輪車,讓車夫帶着他們兩個人去最近的醫院。在醫院,他支付了車夫的費用,又快速的支付了醫療費,還認真的問了醫生傷情如何?醫生說沒事,她是裝的,想找茬。是不是你撞的?

小崔說,不是,沒有撞這回事。我沒有對她用力,是她自己搞的。想着造業(可伶)就送來了。沒事就好,我還得過江去趕火車回北京。你們能不能問問她,好讓她的家人趕快過來。

一聽說小崔要走,老太太又開始哭叫,還硬生生的拉着他的衣服不讓他離開。

就這麼僵持着持續了十幾分鐘,老太太的手一直抓着小崔的衣服。門外急匆匆來了位三十幾歲的男子,五大三粗,還沒有進門就開始高聲嚷嚷着要小崔賠償的他。小崔想,人都得講道理講道德吧。於是,他認真的對來者再次細說當時的 經過。男子心不在焉聽着小崔的描述,不斷的打斷話,問:你是哪個單位的,拿出證件給我看看。我找你們單位領導去。

小崔有點不知所措:救人居然救出如此之大的麻煩,看來走不了了。他不想給男子工作證,不然,他真的走不了了。工作證是他唯一的身份證件。

這時候,身旁看不過去的醫生說話了:人家是北京來的大學老師,救了你家老太太,你不感激還趁機敲竹槓,不像話。

不知道是不是北京兩個字起了作用,男子沉默了一會兒,隨後轉身輕聲的對小崔說:你走吧,她就是喜歡咋咋呼呼的。沒事。走吧。男子既沒感謝,也沒有提已經由小崔支付的費用。一直盯着表的小崔沒時間可以耽擱,從口袋裡掏出人民大學的校徽,遞給男子說:這是校徽,留做紀念。如果有機會來北京玩,找我。

隨後,他急匆匆的趕到武昌火車站,走進站台時火車已經開始移動,車門關了一半。

 

歷來擁擠的人民大學校園,此時依然空空蕩蕩,和離開的時候沒有多少差別。圖書館和學校聽音室已開放。他每天的生活,再次回到昔日的簡單和幾點一線。他決定放下情感關注當前。多數時候,他將時間花在聽音室:他的英文是自己教給自己的,通過書本,不靠譜。

七九年上大學時他才真正的開始接觸英文,高考時英文作為參考他考了十三分,認得一百多個單詞。大學時教他英文的是工農兵畢業的女士,她自己也讀不准。數學專業的他沒有選擇,就用自學數學的辦法學語言。結果,記住了不少的詞彙,可是,很多單詞的發言和正確的對不上號,專業文獻的閱讀上倒是問題不大。

托福考試也是,語法和閱讀可拿滿分,聽力部分卻只能收穫半多,難以達標。持續的強化聽力訓練,為幾個月後的托福考試帶來了成果,他已經有信心達標,跨越550分的最低要求!

面對自己的進步,內心充滿喜悅,一方面帶着滿滿的期待,同時伴隨着對未來莫名其妙的空洞感。陰暗的宿舍里,收音機里一個激昂的女聲在迴蕩,聽得他滿身莫名其妙的寒冷感:平息反革命暴亂屬於戰爭性質,參與平反行動等同參戰,凡立功受獎、受傷致殘者,均享有參戰軍人的優厚待遇。凡立功受獎者,國家負責優先安排工作,農村戶口可以轉為城鎮戶口。某集團軍(陸軍第38集團軍,在進京執行戒嚴任務的一萬多名官兵中),有八名被中央軍委授予 “共和國衛士” ,四名被北京軍區授予 “衛國勇士” ,二十七名官兵被授予一等功,一百三十一名官兵被授予二等功,一千三百一十一名被授予三等功。

這時候,他又想起小豆子,他從小到高中一起玩大的好友。原本成績不錯的小豆子,受愛國熱情鼓舞,在七八年底參軍,幾個月後又參加了七九年年初的對越自衛反擊。七九年年底時,小崔從大學回家度寒假,春節期間去看望已經復原回家的小豆子。那天見到他,小豆子一個勁的抽着劣質煙不說話,將小崔熏的夠嗆。昔日見面聊個不停的話匣子,今天變成了啞巴。兩個人默默無語的對坐好一會兒,喝了瓶白酒。小崔也不知道該怎樣勸豆子。當初打算參軍前,兩個人一度認真的談了好長時間,最終,豆子選擇追尋自己的將軍夢,小崔繼續尋找學者的理想。

帶着一隻空空的左臂袖套,拿着幾百塊撫恤金,今後的日子該怎麼過呀。見到小崔,豆子媽媽就是滿臉淚珠、擔憂。

教訓一下忘恩負義之徒是必要的,為國家付出,政府不會不管。豆子是個英雄,我們學習的榜樣。小崔對豆媽媽說的,是他的真心話。

你只是左手負傷,也不是什麼大礙。要不然,回學校復讀,爭取考個大學中專什麼的。憑你的能力,考上沒有問題,而且,國家對於你這樣的 英雄,還應該有照顧。小崔繼續分析說。

哎,不提了。喝酒。豆子沒有直接回答,估計他也曾經往這方面想過,很可能走不通。

對越反擊我方傷亡代價是兩萬七千多人,相當於七九年錄取大學生的十分之一。相比豆子,他們的同學韓服,直接將自己的生命留在了西南邊陲。持續十年的反擊戰,產生了多達一萬五千名戰鬥英雄。當時犧牲烈士的撫恤金標準為:師級別700元,團級別650元,營級別600元,連排級別550元,戰士500元,民兵470元,如果是因病死亡的話,會在其基礎上降低100元,由各地區政府一次性發放。一年後對撫恤金進行了一次補貼,在原有基礎上補發了300元,基本上是一頭肥豬的價錢。

豆子選擇參軍是為了一個他喜歡的女生。他對自己能不能考上大學沒有信心,考過中專又心有不甘。他覺得,如果去部隊,再在那裡考個軍校,估計會有更好的發展。他家裡太窮,父親早逝,下面還有妹妹。他覺得,照他現在的條件,他不配獲得他喜愛的女人。

他回歸了,帶着空空的袖管,她卻在不久之前嫁人,遠走他鄉。他的小妹雖然在繼續讀書,但是,幾年後還是考試名落孫山。越來越規範的學業訓練,讓條件欠缺的鄉村孩子,越來越沒有了優勢,也越來越獲得彎道超車的機會。

由於學業忙,上大學之後,小崔回家的機會不多。這次回去時,還特別的打聽了豆子,想去看看他。朋友說,豆子早就離開了故鄉,已經多年不見。自從小妹高考無望之後,他就帶着一家人走了。有人說在武漢見過他,卻沒有人有個的的地址。

由於有了這點線索,在武漢時,他還特別留意路邊的小攤小販,看看能不能碰到豆子。

 

13. 你真的成熟了

 

回到北京,他覺得日子過的寂寞,孤單。身邊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有一天準備去吃午飯時,他在抽屜之中搜尋飯票,無意之中翻到用橡皮筋扎在一起的一團票據,讓他再次想起了在強化班相識的龔媛媛。

她是個很特別有趣的女人。瘦高個的媛媛說話永遠輕聲細語,有她陪伴時,他會有股無名的安全感和溫馨。他喜歡和她聊天,每次他高談闊論時,媛媛都是認真的聚精會神,至少讓他覺得她是在認真的用心聽。這樣對他的人,媛媛是唯一。他不是一個喜歡吹牛的人,也不太喜歡將時間花在花里胡哨的吹牛上。他堅信實力第一,踏踏實實做事做人。媛媛是唯一一個能夠激起他吹牛熱情的人。

媛媛來自校外,是強化班裡三十號人中不多的異類,其他的都是人大的年輕教師。

當他們走得較近時,一起相處的時間也快走到盡頭。和媛媛在一起,他的吹勁十足,天南地北的可以吹好半天,媛媛則像個小姑娘一樣,安安靜靜的睜大眼睛盯着他,時不時低聲的嬉笑。他喜歡看她嬉笑的樣子,特別有女人味。她從來就沒有高聲說話過,似乎總是小心翼翼的,輕聲細語。看上去平靜的臉上他能感覺出開心和開朗。他覺得,這樣的女人很有趣:你和她有距離時,覺得她就是個無情無趣之人;走近之後,你才會發現她很有趣,很值得信賴。

有天傍晚,她找到他所在的住地,邀他一起到食堂吃晚餐。昔日都是碰到就在一起聊聊,邊吃邊侃。這是她第一次來他的宿舍找他,也是唯一一次。

吃完午飯分手後,他送她走,在校門口分開時,她遞給他一疊飯票說:給你吧,我今天就離開不再用得上。

他心裡吃驚,沒想到這麼快就要離開,有點不舍。強化班已經在幾天前就結業。他估計,這次來,很可能是拿成績單。看着她手裡拿着的飯票他說:你可以退掉的,很方便。

沒必要,也沒幾個錢,給你吧,做個紀念。

那怎麼行,還是你留着,或許有一天你想聊天,還能在這裡碰頭。

我給你,今後你可以找機會請我吃更好的。她邊說邊笑,似乎是帶着甜美的期待,一直對已經計劃好的圖畫的審視。

他將她送到校門口,看着她坐上公交車離開。他甚至沒有問她在什麼單位工作,學外語到底有沒有特別的目的。他自己學習的動機和目標就是為了托福和GRE。由於針對性強,效果也很明顯。托福已接近六百分,即使發揮不好,應該也能確保在五百五十分的要求之上。強化班對他GRE考試的幫助只有一半,詞彙這個難關還沒有攻下來。

在他看來,她的英語學習似乎不是很有目的性,效果也不是很好。每次考試,外校來的幾位總是墊底,說明她們的到來不是基於考試。有幾次他想問,又覺得似乎不妥。他覺得,如果這些人真的是為了出國而培訓,這種水平似乎也太差了點。

她走後,他整理她塞給自己的那包飯票,發現有二十幾塊!也太多了。其中還有個小紙條,上面說,想聊天打電話來,這是號碼。當時他沒有多想,又用皮筋扎回去。

 

這時候他想起來,是應該打電話將錢送回去。他不知道她住哪裡,是不是北京人,電話是不是單位電話。她的普通話講的不錯,沒有明顯的北京口音。她是不是結婚,是不是有對象,都不知道,自己也沒有問過。

他去校門口傳達室撥號,接線員說占線。通信不發達,電話占線打不通很常見,一下子就接通的反倒不常見。他見怪不怪。一會兒後再打還是占線。來來去去好幾趟,一個多小時下來一直是占線。第四次時他問接線員,可不可以直接接進去。接線員說,如果是緊急情況當然可以,只是對方或許會不高興。他說,接吧,一切我負責。

接下來,真的立馬接通,而且還是她特有的低沉聲音,很熟悉。她似乎沒有驚奇感。他們聊了一會兒,天南地北,直到值班室的冬阿姨催他走。冬阿姨很隨和對他頗將就,特別是最近,甚至有點慣他。隨後又聊了幾次,覺得不過癮,他說想去看她。她說,也行,我給你地址,看看你能不能找到。我這裡離你們學校不遠。

半個多小時候,他騎着那輛破舊的自行車,找到了地址,發現是國家計委的家屬大院,覺得挺有趣:當年自己拒絕了計委的工作,現在居然又來了。在傳達室,他使用類似的方法,將占線的電話接通。另頭是她輕聲的責怪聲:你很無理,我這裡真有重要的事在談。他說,顧不了那麼多,我來了哈。此時的他,成了撒嬌的小男人。

她住在一棟大樓的三樓,他估計會是她的家。走進之後,他環顧四周,也沒有發現孩子和結婚照什麼的,覺得有點奇怪。

你在找什麼呢?她問。

你的孩子和老公呢?他問。

什麼時候告訴你,我有孩子了。

那你一個人住在這裡,也太奢侈了吧?

誰說我是一個人住這裡。

這就對了。老公出差了 ,在泡電話煲?情意綿綿?

老不正經。這是我的家,我還是待嫁的老姑娘,剛才正在相親呢,被你攪黃了。開始時是認真,隨即就是笑聲。她開玩笑,守不住幾秒鐘,就得自己先笑出來,暴露目標。

命好,房子還挺大的,比H教授的還寬敞,是睡覺時不需要聽人打呼嚕的好地方。他挺羨慕的說。房子對於他的最大價值,就是睡覺時可以不聽人打呼嚕。

隨後幾天,有事沒事,他就去她家裡聊天。他覺得奇怪:為什麼每次接電話的都是你。你們家裡的電話難道就是為你裝的?她說住家裡,也從來沒有見過她的父母。他也不好意思每個房間查一查,看看裡面住着誰,她也沒有主動說,讓他看看自己住的房子。她的臥室靠近門口,有里外套間,外面的小空間是個客廳。

 

後來有一天,他帶着一個大西瓜去,她將西瓜放進冰箱,從裡面拿出冷凍的,讓他和她爸爸一起吃一起聊。此時他才發現,她家裡有兩個客廳,裡面還有一個更大的。他來了她家裡這麼多次,今天還是第一次見到她的家人。以前也覺得,她家裡應該還有父母在,他暗示問,她故意裝作沒有明白迴避不答。於是,她的家,在他眼裡就是一個宿舍,她住在其中一個單元房間。他們兩個人,倒像是一對兩小無猜的小朋友:一對小屁孩。

他挺滿足這種關係的。她似乎也是。兩個屁孩一起玩,沒有人在乎父母的意見。

那段時間,他心裡一直是處於半麻木狀態。當她介紹說,這是她爸爸時,他心裡只是將對方當做一個長者,就像心目中的H教授一樣。他和她爸兩個人輕輕鬆鬆的聊着,也沒有看見她媽媽出現,他們談的主要還是政治和當前的形勢:這次事件的誘發和不斷的升級,直到最終的不可收拾,到底是怎樣發生的,為什麼?如果重來,我們能從中學到什麼?

此時的小崔,更像個在理性思考的學者。他說:一方面,整個國家長期的習慣了有序和令行禁止,大家都缺乏對不同訴求的理解和尊重。學生方面想法單純卻也被人鼓動和利用卻不自知,不知輕重的年輕人視戒嚴令為兒戲,沒有人認真對待。看上去好像是學生的過錯,恃才傲物,不遵守國家法律。我個人覺得是,也不完全是。整個國家長期的習慣了人治,搞威權第一,誰正正經經的在乎過文字上的法律?國家政治機構都從來沒有尊重過法律程序,突然間希望年輕的學生尊重,重視戒嚴令的權威,是不是也太苛求?這實際上也是長期信奉人治帶來的惡果。尊法守法是一種習慣,得長期培養和自覺自愿去遵守,由大家共同來守護。

政府方面,不好好的理解學生的訴求,不認真反思政府在管理方面的過失,卻仗着自己擁有軍隊,毫無顧忌的扣大帽子,也不想想可能來自學生的反彈。他們缺乏對學生的尊重,骨子裡視這批人為不懂事的孩子,還是那種棍棒之下出孝子的邏輯。這些學生可都是國家的精英,國家未來最珍貴的人才,如果國家連他們都不覺得應該和值得善待,那麼,誰在在乎國家的未來?當權者在乎的又到底是什麼?不就是今天自己手裡的權力嗎?為了守住這個權力,可以不顧一切,不講策略。這才是將事態推向惡化的重要催化劑。

海外勢力,甚至是敵對勢力的煽風點火,應該是存在的。但是,作為國家的管理者,面對這樣的格局,缺乏管理智慧,也是問題的關鍵。最重要的是,學生似乎成為黨內內鬥的犧牲品和棋子,還是可以隨時拋棄的棄子。但是,不知道領導者是不是想過,輕易動用軍隊來鎮壓,未來又能怎樣收場?難道靠一直的視而不見,靠一再的否定來欺騙自己和大眾?打擊面太大,不知道分離,缺乏智慧。

不論是死亡的學生還是死亡的士兵,都是受害者,都有父母。給學生和市民帶來傷亡的軍人是在執行命令,執行是軍人的天職,他們沒有太多的選擇。可是,使用野蠻手段殺死年輕士兵的行為,看上去意在就此報復士兵的 “野蠻”,實際上暴露的是少數人對這個社會的憎恨和唯恐天下不亂。這樣的肇事者,倒是應該好好的懲罰。至於軍人的責任,恐怕還是在中央,在指揮系統而不在士兵。使用武力過度的,也應該遭受必須的懲罰,就此實現公平。當然,所有這一切只是書生之談,沒有現實的價值。他總結說。

那天,將他送到大院大門口的路上,她說,你的進步不小。他說,哪些方面?她說,你說話和分析,已經可以心平氣和的站在對方的立場了,很有大家風範。

這時候他才意識到,這個一直表現乖巧的女人,不是不明白事理,而是出於禮貌沒有點明他的缺點,只是一直在觀察。她是個智者,還不僅僅只是個普通的聰明人。

回學校的路上,他心裡甜蜜蜜的,也不明白是為什麼,就是感覺良好。

 

14. 尷尬的面對

 

八月初的一天,小雪突然出現在宿舍門口。已經分開一個多月,開始一段時間,他一直盼着能夠收到她的來信,看到她寫的文字,卻一再的失望。慢慢的,他選擇遺忘,就當她不曾出現過,只是一個匆匆的過客。今天,她的突然到來,讓他感覺吃驚,又有點受寵若驚。在看到她的一瞬間,他的心又砰砰砰的快速跳了起來。面對女人時的這種感覺,只有在她面前才會出現。

遲疑了一會兒,他走上前緊緊的擁抱了她,她沒有拒絕,也自然的回抱了自己。從外在的身體語言看,兩個人還如以前,似乎什麼不愉快都沒發生過。但是,敏感的他已在身體接觸的一剎那,就已經感覺出她的不情願,亦或是彆扭。

她是個愛乾淨的女人,他讓她先去學校澡堂洗個澡,自己隨後去學校後面的農民小市場買了只鴨子,還有條魚。做魚比較快,處理鴨子比較費事,就留作第二天的美餐。

露天小市場重新開放,很多附近的農民,需要這個市場提供必需的交換過日子。那裡有他們的工作,也是他需要的市場。後來,或許是對開與關的不可控帶來困擾的厭惡,校內自己開了個農貿市場,做的相對規範些。他去校內市場買了條活魚挑了只活鴨,讓賣者做了初步處理。

他做事的動作很快,等她洗澡回來時,室內的書桌上已擺好了香噴噴的紅燒魚,時鮮青菜外加從學校食堂買的米飯,還有幾瓶啤酒。他做魚的功夫一直不錯,自己喜歡吃也喜歡做。

兩個人過了個甜蜜的溫馨夜晚。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她說,娶我吧。他看着她帶着甜美的漂亮雙眸,開心的不知該怎樣回答。第二天,他帶着小雪去學院辦公室,找鄧大姐辦了介紹信,小舒不在。老鄧早就在校園的林蔭道上見過小雪,在他們一起散步的時候。

大姐問,什麼時候吃喜糖?

小崔將一袋糖塞到大姐手裡,低聲說:暫時不要聲張,這件事還請暫時保密。

看着小崔,一臉迷惑的大姐不知該說什麼。這時,人們習慣的思維模式已不好使喚。面對的生活變數太多,沒有人知道明天的日子會和今天的有什麼不同。她的丈夫,最近也飽受壓抑之苦,自由化思想嚴重的他,已經被校方停止了幾乎所有活動。寫的文章不准寄出更不准發表,不然後果自負。他的副院長職務,恐怕難保。在人民大學,在學術上,楊教授是小崔唯一的知音。有很多教授喜歡這個年輕人,但是,楊教授是唯一一個將他寫的文章推薦發表的,就職人民大學的人。他的那部被商務印書館退回的書稿,後來被上海一位頗有聲望的研究員看上,花了兩年時間,全部發表在國內一級社科雜誌上。那位研究員說,如果真的按硬指標來,你的這些文章,足夠你在人民大學獲得教授席位。你這幾年發表的成果,比整個大學所有相關教授的加總還多還有分量。那時候,他已經人在美國,正當着學生。

第三天,他們雙雙去學校人事處換了結婚介紹信,下一步就是去市裡的婚姻登記處登記,就此在法律上完成程序。

他問她,她父母的反應,她吞吞吐吐說挺好,他也沒深問。他覺得此時此刻的自己,就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一顆懸着的心可以放下。就此可以更加專心致志的準備考試,此時的他,特別需要一個穩定的後方和一份安定的心情。

 

他認真的算過,托福應該基本上沒問題,GRE的數學和邏輯部分也可拿滿分,問題還是在閱讀,需要的詞彙量太大,很多人用背字典的辦法來突擊。自己記憶力不夠,邏輯思維很好卻在這使不上勁,也只好用笨功夫,沒有選擇。他買了三本字典,用同事介紹的辦法背一頁撕一頁,來幾個重複估計差不多。與此同時是刷題,那些通過各種途徑獲得的歷年考試題,還有在外文書店買來的真題集。

有次,看着身邊熟睡的她,感知着窗外射來的暖融融陽光,他突然有股想放棄的打算:為了身邊的這個女人。況且,對於他這個不喜歡也不擅長死記硬背的人,背字典實在是太辛苦,而且效率奇差。人生二十幾年來,除了當初考大學和研究生時,需要背政治和時事外,他極少用死記硬背的方法。而且那種方法對他不好使。他喜歡邏輯思考,人家考試時靠背數學公式獲得答案,他靠臨時的公式推導,不僅快速還能確保正確。使用這種辦法,他的數學經常性的得滿分,數學在他手裡永遠只是小菜一碟。

世俗一點看,自己當前過的不錯,院長對自己還是挺賞識,雖然是外來戶,再讀個博士立馬就可以轉正成某個牛單位的嫡系,快速超車。寫寫文章,在國內的學術圈子混,他覺得已經是輕車熟路,很容易。國內那麼多大鱷的經典之作,他都認真的讀過研究過,感覺很容易超越。不像他讀過的來自芝加哥大學出版的《政治經濟學季刊》,或者是美國經濟學會出版的 《經濟學評論》,更不用說技術含量極重的那些數理經濟學雜誌上的論文,諾貝爾獎的得獎作品都在裡面。國內培養的學者寫的“論文”,和那些海外的專業論文比,依然非常初級,說到底就是哲理性的誇誇其談,不僅僅只是缺乏數據和邏輯。在可見的未來,人民大學、北京大學,也還是得靠這些人做主力。

問題是,留在這裡,就像回到鄉村去當隊長,和那些昔日的朋友一起過一樣,苟且偷生而已。可以肯定的一點是,如此這般的混下去,未來的自己也能熬成大鱷,也會代表國家的最好“學術”水準,但是,在質量上卻很難上檔次,不可能和國際接軌。

是選擇生活還是事業?留下來的日子,在生活上會好過的多,做井底之蛙習慣了,也不會有差異感。再說,國家強調的是“中學為本,西學為用”,西方的理論,就像G教授們一再強調的,充其量只是某些“技術”部分有用,成套的理論只能被視作批判對象。G教授等人就是這樣做的,拿着國家的津貼,花了好幾年時間來琢磨西方流行的教科書,做攻擊的靶子,費盡心思的將西方成系統的基本經濟學理論割裂成碎塊,極為無聊,無知。

小崔也花了幾年時間,用的全部是自己的資金,做的卻更好相反,他試圖將最新的西方研究成果,綜合在一個系統裡面,來“改造”傳統的西方經濟學理論。

這樣的中國和世界,永遠不可能同軌。在經濟學理論體繫上,西方已經建成了四通八達的高速,中國卻依然趕着小牛車,在崎嶇的山路上,自我陶醉於景色的美好慢慢的行走着。這些人民大學,北京大學的大牌教授,哪一個不是趕着牛車的小老頭。期望他們或者由他們培養出來的學生,對抗世界經濟學界的學者和思想,無意於異想天開。

為了一套房子,一份可以活口的工作,是不是就應該將自己賣掉?在面對沒玩沒了的GRE詞彙時,偶爾,他也會有點糾結。

 

那天晚上兩個人擠在單人床上,他對她說:做這些事,你一定比我厲害。托福考試,估計你都能拿滿分,GRE的考分也一定比我高,過兩千不會有問題。要不你先來,我再申請陪讀出去,會容易很多。

他知道,能考進福特班的,至少在英文上都不是一般人。自己曾經試過,沒有成功。

頭枕着他手臂眼看着天花板,她很實在說:考試是一方面,拿到獎學金是另一方面,最難的還有,即使搞掂美國,中國這裡你怎樣拿護照?聽說國家已暫停對英語國家公派,自費留學雖然沒停,但對護照申請卻卡的緊,只有擁有海外關係的才有資格。申請也是白費力。

管不了那許多,走一步是一步。況且還有人說,職稱評定也已停止,四十歲以下的不擁有外派學習機會,升職副教授更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我不應在講師位置再坐十四年吧?按照我現在的學術成果,應該夠格當副教授。如果學校給我待遇我就留。四十歲後的人記憶力衰退,思維固化,能學到什麼新東西,什麼東西能被自己接受?我不想過等死的生活。

老薩說,二十五歲之後的人,就已經很難接受新鮮事物!

在中國,這位擁有諾貝爾獎頭銜的麻省理工學院教授老薩,可是被G教授批的體無完膚。那樣的文章,真不知道他怎敢拿出來發表!難不成,就是為了那區區的科研經費?還是真的覺得自己是對的?我真心希望他是為了錢!不然更可怕、更可悲。

對於是不是能拿到獎學金,他心裡沒譜,卻又信心滿滿:美國人招收來自中國的學生,就會將中國人和中國人進行比。在專業上,他覺得自己擁有優勢。

促使他走的另一個原因是,他剛獲得來自商務印書館的通知:所有涉及西方人文社會科學的書籍,暫停出版。這件事對他的打擊,說大挺大,說小也挺小。看着桌子上被退回的書稿,他思考了幾天,最後想到一個很好的辦法:直接投給雜誌社發表。全書有十四章,就按十四篇論文來發表,而且還一定會在一級雜誌上發表。

他的計劃,她聽起來就是天方夜譚。她聽着沒有說什麼。他能夠感覺出她的無動於衷。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一趟武漢之行撼動了院領導的神經,很快他被告知學院這關已經通過,院長同意讓他以自費公派的形式留學。同時給他保留一年的職位,這樣的處理是標配。當時還沒有支付培養費一說,也沒有五年的服務限定。這些新的阻攔措施,次年開始實施。

學院既隸屬於人民大學,又有獨立人事處置權。他應該是得益於這種“自治”特權。在人大校內應該沒有第二家如此幸運,很多外系的朋友,連拿下系裡的放人一步都沒走成功。已經獲得的獎學金,只能眼睜睜的看着,白白浪費掉。身為這種大學的教師,特別是那些七九年上本科畢業時就讀研究生的人,如果想出國,拿到獎學金應該不是難事。海外似乎也很清楚這些人的價值。七九級的二十七萬本科生,大學應屆畢業時,只有百分之幾的人有機會就讀研究生。

過關斬將,未來依然有太多的不確定性。剩下的一切就得靠自己,他甚至得自己搞掂護照審批。這是個奇怪的邏輯:他既然被公派,就應該通過學校的途徑獲得護照,可是,他得自己走私人護照申請一關。

她說,你就是個傻子,看不出學校是在玩你。你後面將面對的難關,比當年的關公過五關還多,還難!他們是在賭你過不了這些關卡。這也是為什麼,你的那些朋友會對你給予厚望,因為,如果你能走通,他們才能感覺出希望。我在福特班的那麼多同學,沒幾個有信心獲得護照,很多人就選擇放棄,不費那個無用功。

 

結婚證,因為沒有約到合適的拍攝合影時間,而放置下來。幾天后她離開北京。

他和她之間的關係,在不知不覺中發生着變化。兩個人相見之時,她對他的無名火多了起來。她對他越來越不耐煩,她有着越來越多的對他的看不慣,看不上,甚至是瞧不起。幾次交鋒後她所使用的帶有羞辱的詞彙越來也多,也越來越毒。他儘可能的忍讓,希望她能改變,畢竟自己比她年長兩歲歲,以老大哥的姿態善待她,是他一貫的原則。

昔日她崇拜他,今日她奚落,貶低他。她變了,變的很多,很快。

八月底,她又來了。不久後因些小事爭起來。他心裡的煩心事多,她胸中的火氣也很旺。有次她啟動謾罵,從他開始再到他父母、祖輩,他第一次看到她的潑婦形象,像是瘋了。他想讓她停下來,她卻走到樓外用更高的吼帶着哭泣和更毒的語言。他忍無可忍,打了她一巴掌。她是停了下來,卻也甩頭走了。

他一則還是太年輕,思考問題缺乏周全,再則,最近的煩心事也特別多,留有的耐心本來就少。如果安靜下來設身處地為她想想:來自家庭的壓力,準備畢業論文和畢業分配,還有對大環境的憂慮。她早就告訴過,畢業後計劃來京工作。他覺得這種計劃的實現對她不應該是難事。寫文章,也不能難倒她。至於家庭,應該是她已經搞掂,況且他懷疑她的父母有能力制約她。

 

15. 燒盡的激情

 

三天后小雪敲響了他的門,他滿心歡喜以為峰迴路轉。很快,就被她冰冷的臉給凝固。

餓了吧,給你弄吃的去!開始時他覺得她應該是從天津過來,剛下火車不久。昔日這樣的情景出現了幾次。隨後他注意到,她穿的衣服似乎和三天前一模一樣:她很可能沒回天津,這是在北京流浪幾天憋出的火。

不了。我是來處理件事,善後。輕聲細語中,帶着股殺氣騰騰的冷漠。

件事?什麼事?他小心翼翼,儘可能表現出自己的溫柔,掩蓋着言不由衷。

我想將昔日所有的信件要回?她說的很堅決,命令的口吻。

信件要回?他不是第一次聽到這樣的要求,前任也是這麼幹的。雖然覺得無理,但他沒有分辨也沒有拒絕。對於他,一個女人能說出這種話,已經不配做自己的妻:缺乏最基本的對他人權利的尊重!很顯然,這幾天她接受了某位高人的指點。

她站在他身後,狹小的宿舍中央等着,他彎腰快速的從床墊下面找出一大推的書信,來自她的,裡面是昔日滿滿的愛意表達。有些信他讀了多次,不少的內容能背出。她的文筆很好字也寫的漂亮。後來他發現,筆跡傳承了她的父親。

看她的字讀她的文,一度是他累乏時最好的享受和解乏器。

她面部毫無表情的接過他遞來的一紮信件,沒有拆開,懶得檢查,直接拿到樓下,找了個角落點火燃燒。他在二樓的窗戶看到了她所做的一切,五味雜陳,不忍繼續目睹。回到宿舍,發現床墊下還有些,猶豫了一下,他還是拿着它們走到樓下,直接丟進火中,邊燒邊說:我做了對不起你和你家的事,為此抱歉。至於我寫的信,你自己處理。那是屬於你的。

她不僅侵犯了自己的擁有權,而且已經不再信任自己!這是他最傷感的地方。這人都怎麼哪,都只知道貪婪的索取,滿足自己,有沒有人在乎他人的權利?

 

此時小崔的人生,進入艱難的關口:能不能考過GRE,依然沒有把握,出版書的事情也黃了,後續還有找錢的困難。關關艱難,似乎難以逾越。他不想像他的同事那樣,坐以待斃,期待家裡人幫助解決。他要將自己的命運把握在自己手裡。而且,在萬元戶代表富豪的時代,能夠拿出一萬塊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普通人都過的不容易。他從邁出家門走進大學校園那一刻起,就開始了徹底的獨立生活,即使當年從跨越兩地參加研究生複試,所需要的幾十塊路費,也是自己借、自己還。

這種時候,他已經沒有心情顧及感情,有心無力。他有更重要的改變命運的事情要做。他的人生進入最黑暗的一幕,他想將它變成黎明前的黑暗。

美國方面,他不知道該怎樣搞好,大家都在摸着石頭過河,都沒經驗也不知道美國到底是個什麼樣的國家,那裡的人都怎樣思考和做選擇。費雪教授是他認識的唯一美國人,雖然近在咫尺,兩次接觸時也是霧裡看花。自己磕磕絆絆整理好寄出的申請,在年底前沒有回音。他有點着急,思索着怎樣突破。這段時間煩心的事情太多,如果有她陪着安慰一下自己多好。有時大腦中會冒出期待,但他知道那已經變的太過奢侈,就像他期待這所名牌大學會厚待自己一樣。

一切都只能靠自己。他苦思冥想,覺得有兩招可以試:其一是直接將自己的書寄去美國,看看對方有沒有比較能力,那裡有不少的中國學生,可能會明白中國的學術現狀。

其次,他又想起那個大鬍子的老頭費雪。他問小白,小白以警覺的眼神看自己,說自己不知道聯繫方式。後來他用聊天的方式,還是從小白嘴裡套出了教授所在學校的信息。隨後騎車去北京圖書館查看相關英文雜誌,證實了教授的工作單位:通過最近發表的論文作者聯繫方式。隨後他寫了封信給教授,請求推薦。

寫書帶給他的副產品之一就是,查英文文獻的水平還不錯。很快教授來信,答應接受他,並且給他全額獎學金,只要他的托福和GRE達標即可。

教授所在的學校不錯,但他最終選擇了另外一所,同時給教授寄去封信告知。他打算追隨一位正年富力強的中年經濟學家,也是他出版的那個新領域重要的推手,該人未來獲得諾貝爾獎可能性極大。為此他得找個跳板,他不想讓費雪教授覺得自己在利用他作跳板。

費雪太老,已經過了創造力充沛的年齡,來中國,也只是為了撈點外快而已。目前美國正衝刺在第一線的經濟學家,都是些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中國的培訓機構請不來這樣的人。他們來中國也沒有太大的價值:這個泱泱大國,還沒有人有能力和這些大家們用專業語言溝通。最重要的是,中國政府也不需要這樣的專業!中學為本,還將主導一切。

很快,他就收到錄取書,還有全額獎學金。時間已經轉到九零年年初。

 

六四之後,有大量的朋友、同事在申請留學。新三屆,是恢復高考前三年,十多億人口的大國培養出的區區百萬大學生,隨後幾年又從中產生了可伶的數萬研究生。此時,來到人民大學的年輕人,多數正在做着離開的準備,放棄看上去有吸引力的待遇和輝煌的前程。崔的同事明顯的分成兩股平行的群體:一股像田主任那樣撈錢,掛着名牌大學的牌子撈。其中有高中低三擋,田主任算是做高端。多數像曾鵬遠那樣做中端,還帶着像小白那樣的隊員,他們又是學校教師隊伍的主力。少數的則像老邱那樣,在低端掙扎。

另外一群就是小崔這樣的書生,靠書本過日子,依賴於考試來變軌。其中也有像小崔這樣,有能力賺錢卻不樂意做的,只想專心致志的做一件事,做好,做到極致。多數的,則是像夏軍濤這樣的學霸學究,讓他們靠自己的能力去撈外快,也不是很現實,而且效率不高。做學問,在國內已經沒有市場,大家都不搞,也沒有價值。對於擅長考試的他們,實現自身價值的最好辦法就是出國留學,畢業後做個專業人士。當然,這之中還有比較小量的一批,由於種種原因,最終選擇在國內讀博士,繼續搞中學為本,西學為用,自欺欺人。

撈錢實在,擔心國家前途是自尋煩惱,已經很少有人在乎:不在位不謀其政。正是這樣一次變軌和分化,培育了後來十幾年全國性的腐敗。短暫的安穩,換來的是國家內在軀體的侵蝕,國家財富的大量外流,帶走不菲的人才,和伴隨的更加重要的智慧資產。

 

他是人民大學較早拿到來自美國獎學金的教師。隨後,同事中不斷有人獲得獎學金和錄取通知書,卻沒有人知道該怎樣拿到護照。國家的政策非常簡單明了:獲得因私護照留學的唯一途徑是擁有海外關係,而且還必須是直屬。港台關係也算。

對於多數人,獲得所在單位的放行許可都難。十年文革的摧殘和隔絕,今天還擁有海外親屬關係的,又能有幾人?這也是共產黨的小聰明:表面上在放你,實際上你逃不出!

從二月到五月,來來去去一直在忙乎着弄護照的他,武漢北京來回跑了四趟,見識了油菜花的含苞、盛開和消逝,昔日最喜愛的畫境他無心享受。期間經常被同事圍住:你就是我們的希望,如果你能成功走出這一步,我們就有信心,就能看到希望。

沒那麼嚴重,做該做的事情。他說。既是安慰朋友,也是在給自己打氣:他不知道希望在哪裡,有沒有希望。看着這些年輕的臉龐,他有些許的淒涼:這些都是國家的精英,卻又都將被國家遺棄。他又想起了某個古人說的那句話:越是好的人才,如果不為我所用,就越是最危險的敵人。身邊的這些人,越來越變成國家的負擔,甚至是敵人。

當年考大學,高中畢業生不過百分之五六的人幸運,大學畢業時考研究生,還是百分之幾的錄取率。十幾億人口的大國,遭受文革荒廢十年,辛辛苦苦之後,也只有區區十萬左右的研究生庫存。國家從上到下,卻不覺得這些人是財富。為了維穩,國家有意識的將人們的注意力轉移到撈錢上,同時排擠,甚至是驅趕那些不看重金錢的知識分子。

此時在美國,聰明的布什總統看到了機會:快速的發布割韭菜指令,通過行政手段留住了所有已經在美國留學、訪問的十萬中國籍學生學者,給他們六四綠卡。他們的優質和人數眾多,足夠在中國境內建一百所一流大學。

未來的歷史學家,會好好反思這段歷史的。

 

16.  我無法回頭

 

小崔沒有那麼多的心思和顧慮。北京武漢來回五趟後,護照終於被成功敲定。一路走來他的感覺是,有太多的人獲得了獎學金,卻有太少的人在用心去獲得護照。他去昔日的母校,看望畢業工作兩年後才考回讀研究生的大學同學。當人們意識到他獲得獎學金時,沒有人表示出絲毫的羨慕。正在用飯票做賭資玩鬥地主的一圈人,多半手裡都有全額獎學金,有的還來自美國常青藤名校。其中的 “領導者”,是他大學時代最好的朋友之一,江雄皓。十幾號讀研究生的學生之中,似乎只有唯一一個人,湯紅桃,在認真讀書。

湯紅桃是他的大學同班同學,內向寡言,個子矮小,長相也不起眼,來自農村。雖然已經工作過兩年,他的一身打扮依然很土,顏色暗舊,看上去還是有點窩囊。江雄皓則完全相反,人高馬大,長得很帥氣,家庭條件不錯,父母都是國家幹部,雖然職位不高。舉止大方大氣,一身衣服看上去頗有派頭,上檔次。

人們都不怎麼讀書了,要麼自我消磨歲月,要麼玩命撈錢。

你們不走,花那麼多力氣考試和申請,又是為了什麼?而且,你們在做那麼複雜艱難的準備時,就沒有想過後面還有必須走的幾個難關?

這還不是因為六四。大家過的壓抑,想深造,國內又沒有那麼多的機會。而且,條件也沒有海外的好。在數學領域,內外的水準差異太大。說中國人擅長搞數學,中國的數學水平很高,都是自欺欺人,充其量在幾個傳統的學科還湊合。而且,在待遇上,差別就更大了。七八級的老肖,走的早,已經從耶魯拿到博士,現在的起薪,就是個天文數字。

抱怨,除了牢騷之外,就是無助和自我放棄。

 

護照一關終於過了。去美國的經費呢?所有相加也得萬元,是個很大的數字。

書出版不了,發表文章撈錢,時間上也來不及。出去講課?什麼時候才能累積到這麼大的數字?怎麼辦?只好做生意了,將手裡的三千塊在兩個月時間內變成一萬塊。不可能的事,還真的讓他做成。知道實情的朋友說,你這麼厲害,去美國幹什麼?讀書有什麼用?

他笑了笑,沒有回答。在剛剛跨越一萬塊的時候,他義無反顧的停止。現在萬事齊備,只等機票,他要飛,必須飛。這裡,已經沒有多少值得他留念的東西。

七月初,他已買好機票、需要攜帶的物品等,可以心情輕鬆的看看,能不能在有限時間內尋到一份知音情感。他開始篩選由小舒和同事推薦的北京地區的候選人。三十幾張女人的玉照,他認真的翻閱了好幾回,選中了最佳的候選人,並且約定了時間一起聊聊。

小雪又來了,一個周六的晚上接近七點。她應該不會知道自己留學到底走到哪一步。她知道多數人沒有走通,已經不再寄予希望。這次見到她時,他已沒有以前見到時的那股特殊感覺,不僅沒有化學反應,連個好久不見的老朋友的感覺都沒,有的只是陌生。他對見到她沒有期待,也不想見,他已經不可能再接受她。

她臉上滿滿的怯色,帶着期待、悔恨,他沒有給她機會多說幾句,就將她打發走。她轉身,眼裡含着淚花,在昏暗的燈光下,他已經注意到了,但是自己必須狠心,沒有選擇。

他必須儘快的打發她走:今晚他已約好位姑娘,做好的飯菜就是為她準備的,還有幾分鐘她就會按約而來。此時此刻,她不應也不可以同時和兩個女人糾纏。

望着她離去的孤單背影,他站在宿舍門口一動不動的目送,呆站着好一會兒,等到他回過神感覺同情和憐憫,意識到可能做錯,打算去追她時,約好的姑娘已按時到來。兩個女人的身子交錯而過,時光在那一瞬間做了轉換,他和她兩人的軌道,也就此變軌,分開、遠離。

緣分,就這樣被埋葬了,他和她,就此各自成為不同星系的微小衛星,身不由己。

原本帶着很大期望重新開始的他,當天晚上的見面,終以客氣的再見而終。是不是因為她的到來,而改變了自己的心情和決策,他想不清楚。隨後幾周,他見了十幾位不同風格、個性的姑娘,卻沒有一個能讓他感覺出,當初見到小雪時,有的那種砰砰砰心跳。

兩次戀愛,兩次深度的參與,帶給自己兩次類似的結局:信件都被對方索回燒毀。不久之後,又是對方開始後悔並且試圖恢復關係。他不明白,是她們缺乏眼光和定力,還是自己眼光太差或者是個人魅力太弱?亦或是,她們都覺得他這個老實人好欺負?

手裡拿着三十幾張照片,其中漂亮的女人不少卻沒有學霸,也沒一個能讓他心動,那種砰砰跳着難以止住的感覺。他喜歡的人家沒有感覺。人家喜歡他的,他卻無動於衷,不來電,沒有化學反應:化學試劑不對,催化劑被掉包,反正有地方出了問題。

閉上雙眼,他的腦海里在迴蕩一個身影,他已經認識她多年,最近時不時的在想起她。他在想:她現在會在哪裡,大學畢業就此消失在天涯。想到這他苦笑,搖頭。

勇氣呀,勇氣。哼着小調,唱着走出屋子,帶着他的網球拍。

好好鍛煉身體,準備後面的苦日子。美國的生活,估計比闖蕩大沙漠容易不了多少。

 

九零年八月初,昔日研究生時代的好友小范突然到來,說是在讀博士,要去德國進修,是擬定的培養計劃的一部分,看看能不能在這裡呆幾個晚上。小范當年是南方一座中等城市的理科狀元,靠近Z大學後一直呆在那裡,沒有挪窩。

小崔說:你當不速之客,還挺有運氣。再過一個星期,你只能到美國見我。

我算好了。小范得意的說。

你算好了?撞大運而已。不過,你的運氣歷來不錯。公派依然存在?他接着問。

早就安排好的,只是因為那事而推遲,原本去年就該走。對方一直在催。小范說。

此時他意識到,來北京,來人民大學或許是個大錯。他被忽悠了。這裡不講本事只念親情,痴迷於近親繁殖,而且還極為左傾。如果當初選擇留校,結果會是什麼?哎,世界之大,已經難以安置一個寧靜的書桌。五四時人們這麼說,現在依然是。

中國東方國際航空公司飛往美國的機票是托人買的,對方稱是自己最可靠的朋友,索要的四千塊機票很便宜,讓他大賺。後來到了美國,有人笑他傻:機票三千六就夠。四百塊,可是很多人好幾個月的薪水收入。他只能笑笑,帶着苦澀。

拿到機票,一切都辦妥之時,他覺得自己已經在鬼門關走了好幾回。

九零年八月八日,他登上了飛往紐約的飛機,帶着迷茫。停在簡陋機場空曠的停機坪上的飛機,孤單的等待着這些即將離開祖國懷抱的年輕學子,原本應該是國家的未來之星。在那一刻他感覺自己像是個逃亡者,機場跑道更像是個臨時搭成的簡易逃生道。此情此景,有點像當年蔣介石逃亡大陸時那一幕的重演,自己像個小隨從、跟班。

走進機艙門的那一剎那,他回眸看了一眼身後簡易的候機廳,心裡說着:幾年後我會帶着最前沿的經濟學理論,回歸故里,爭取成為中國境內第一個中國人,諾貝爾經濟學家得主。轉念一想,又覺得自己真的是白痴:自欺欺人。中國哪需要前沿和西方,馬克思足夠,早已東方化。

臨走前他將那輛破舊的自行車,送給一位在讀博士的朋友,昔日讀研究生時在Z大學同系教書的柳老師,後來考來人民大學讀博士。老柳說給他二十塊,他說算了吧,留作紀念。他們為經濟學同行,年長五歲的老柳,很快將獲得人民大學的經濟學博士,導師是國內數一數二的經濟學家,八十歲了。未來,頂着名師高徒的帽子,狐假虎威,這位老兄的日子會過的風風火火。他和老柳兩人沒有專業上的共同語言,話說不上三句,一定針鋒相對,雞與鴨講,不歡而散。

終於可以鬆口氣,飛機起飛不久,他就呼呼的睡着,進入夢鄉,感覺自己在天空飛翔,自由自在,無拘無束,正在飛向伊甸園。

 

17. 你是幸運的

 

在美國東海岸,九六年六四六周年時,剛剛獲得學位的崔博士,腦子裡依然迴蕩着當初的事件。他的博士論文,從宏觀角度研究六四事件前後中國經濟的變化,強權政治的經濟代價和政治得失。隨後幾年,他在這個主題上做了全方位的研究。他已經放棄了對數理經濟學的研究,專心於政治經濟學。

談及當初,剛剛獲得博士學位的妻說:當年你走了狗屎運。

妻子,就是他出國前夕在腦海里晃蕩的那個女人。八六年到人民大學工作的那個夏天他偶遇她,第一次相見就被她的霸氣吸引,春心萌動。但是,止於人家只是大二的小女生,自己已經是老教師,生活在不同的世界,打住了。雖然兩者間的年齡差距並不大。

妻說,你看看,當年你的計劃一再被打破,也一再的救了你的命。如果六月三日半夜你翻牆成功,很可能就是蔣捷連的下場。如果你知道火車還在正常運行,並且五日出行的話,或許肖傑的悽慘會在你身上重演。六三那天夜裡在你前面成功翻牆的小伙,很可能就是丁子霖老師的兒子蔣捷連。見你的那位蔣教授所憂慮的,很可能就是丁老師的孩子,或者類似的孩子、學生。陰錯陽差,你算是撿條命。還有,你給燃燒的坦克拍照,沒有給你帶來飛着的子彈。

肖傑是新聞系86級本科生,是蓮慧的同班同學和同鄉。妻子認識蓮慧,後者來美國讀書的第一年,兩個人還去看了她一回。小崔來美國兩年後,他在美國通過遙控幫蓮慧獲得獎學金,將已經在日本呆了一年的她弄來,在一所不錯的大學就讀新聞學碩士學位。

消瘦高個的蓮慧,有個很耐看的瓜子臉,充滿古典美人氣質。年紀輕輕的她,臉上很少有笑容,布滿了不對稱的早熟和冷峻,是校內小有名氣的冷美人。早在初中時代,她就有過成都市級電視台少兒節目主持人的經歷。後來又以成都市前幾名的成績考取人民大學。現在從國內最好的新聞系畢業,又是學校的高材生,應該有個不錯的未來,也是國家應該厚待的良將。可是,六四的經歷,卻讓她在社會上過的不順。她沒直接參與,但卻屬於那個時代參與的組織中的一員。

當年,他很看好她的未來和前途,鼓勵她勇往向前。他很欣賞她的才幹。就在大家都卿卿我我,她擁有大量追求者的大學時代,她卻選擇行單影孤,一心撲在學業上。他不僅喜歡,甚至是深愛這等用心的學子。

來美國一年之後,他收到她寄自日本的信,獲悉她已“逃亡”到日本,覺得很可惜,勸她來美國深造,別將青春浪費再那裡。沒有日語基礎的她,居然在那麼短的時間內,能在日本混下去,他很佩服她的才幹和毅力。她也是他的妻子的朋友,妻子支持他對她的幫助。

八九年六月五日早上在校門外的購票點買好回成都火車票的肖傑,在赴車站的路上,下午兩點十分行至南池子南口時,被戒嚴部隊的子彈從後背打穿前胸,後被民眾用平板車送到公安醫院,不久死亡。

吳國鋒是工業經濟管理系八六級本科生,死在離廣場最近的北京郵電醫院。他死亡的消息,還是丁老師帶回人民大學的。六月四日清晨,兒子在木樨地遭到槍擊的消息傳到人民大學。

丁子霖在丈夫蔣培坤的陪同下,夫妻倆分頭奔赴鄰近各醫院,一連找了幾家都沒下落。最後蔣培坤來到西單附近的郵電醫院,翻閱了登記在冊的死亡者名單,又親自查看了存放的二十八具屍體,都沒發現蹤影。正打算離開時,有醫生向聚集在大門口的人群大聲問: 有人大的嗎?有具是人大學生,能不能帶個信,請校方把屍體拉回去。那位死者就是吳國鋒。

吳國峰死的很慘。妻說。

身上三個彈孔,一個在後腦勺,腹部一個巨大的洞七八寸長,雙手有被刺刀劃開的血痕。整合畫面,不難想象,當初他經歷了什麼:前兩顆子彈打中了,追上的人圍住依然在掙扎着想逃生的他。前面的刺刀扎向他的腹部,他用雙手握着刺刀,刀刃劃開了手掌。刺入的刺刀用力攪動劃下一道長長口子,隨後攪拌旋轉將口子拉大。這時,他還在反抗,睜着可怕的雙眼。後面站着的軍官用手槍,近距離在他後腦勺打了一槍。他當時到底做了什麼,讓軍人如此的恨他?

 

千年交替時,六四已經走過十周年,崔博士已經是一所美國大學的助理教授。美國人正在忙着應對互聯網泡沫破滅帶來的深沉打擊,無暇顧及中國人的命運。那天,妻子指着網上的一本書的介紹對他說:你來看,這是不久前G教授博士生寫的博士論文,質量和水準還不如十幾年前你寫的那本書。從好的方面想,當初教授是為你好!

妻子身旁是正安詳入睡的老二,窗外幾隻野鹿正低頭吃草。

看着這幅似乎早已相識畫面的他,陷入了沉思。妻子的話,說了好幾遍,他才回味過來。

妻子善解人意,為人善良,總喜歡往好的方面去思考人性的善良和忠厚。

他回說:這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G教授的出爾反爾。作為國內數一數二的大牌教授,他沒有資格和權利,隨便編一個連自己都無法相信的謊言來對付考生。北京有那麼多的研究所,有社科院有北京大學,他沒有能力主導世界。幸虧他沒有。最重要的,是不是應該讀下去是我的權利和選擇,不是他的。如果他真的有善意,應該面對現實,告訴我他的想法,讓我做選擇。他就是個可伶的懦夫,難怪一輩子過的那麼窩囊。

又極端了。做學者,心平氣和,客觀,理性,是最重要的。謙卑,就事論事,不該攻擊人品和人格。每當此時,妻子都會這樣提醒他。她知道這是他心裡的一個結。

幾年後G教授去世。妻子說:這件事在G教授心裡,會留下什麼樣的影響,只有他自己知道,現在想問也沒有機會。教授是個很善良的人,只是膽子較小,被嚇怕。

妻子繼續說:教授當年不招你,很可能是因為理念上相差太遠。教授聞名國內的對西方經濟學的《十評》,確保的底線就是中學為本,西學為用,有一小半篇幅是言不由衷,空洞乏味的批判。當年國內的幾個名教授都是同類風格和立場,其他人的文章也發表不了。像你這樣隨便寫隨便發表的年輕人,真的不多見。只是,你寫的書中的觀點和着眼點,和那些位高權重的老頭子們剛好在對着幹,滿滿的都是對西方理論本身的認可和倡導。你不覺得,你們兩個人走的是完全不同的方向?老教授在文革期間遭受了那麼多長期非人道的折磨,估計早已嚇破膽,一大把年紀的,哪敢因為你而再次引火燒身。那陣子中央在反擊西化,很可能教授已經被警告了不便告訴你。他是個害羞內向的人,主動答應為你推薦,已很超常,是他在含蓄的表示自己的內疚。

這些都不是問題,有難處他應該說出來,求得理解。我還有大量的其它選擇,世界上也不只有他。況且,他也沒有寫出什麼像樣的論文出來。而且,如果真的歸於他的名下,最終很可能確實是害了我,還不如考回母校。亦或去北大,社科院。

如果他有膽量說出,他就不是他了。咱們沒有那樣的經歷,怎能理解他的處境。妻說。

教授也是妻的老師。他當然明白妻的意思,也知道自己改變不了什麼。

 

早在八七年一月,中央就做了《關於當前反擊資產階級自由化若干問題的通知》,詭異的是,通知下發之後,羞羞答答,還做了很多一再安慰和安撫的說明。後來才知道,是兩股相對而行的政治勢力在較勁。文明與民主的曙光似乎已經來到。年輕人選擇相信民主的到來,老年人選擇繼續的保守,不吃“大鳴大放,最終被引蛇出洞“那樣的虧。我當年被冷藏,也是反擊運動的犧牲品,只是代價比較小罷。好在學校沒有較真就此上綱上線,不然,一輩子也就完完。

五四運動,反思中國傳統文化,提倡尊重德先生和賽先生,科學和民主。今天還在強調“中學為本,西學為用”,依然在排斥德、賽,更準確的說是在排斥民主,有選擇的留用可用的科學,基於權力的需要,領導的意志和領悟能力。也就是說,科學是不是屬於科學,首先需要看政治上是不是正確。一代政治家,居然有資格判斷未來科技的價值,也是神了更何況,中國的政治家,多數是沒有受過現代文明訓練的“中國特色的政客”。

這就像給游泳隊員套上很多的鎖鏈,希望他們超越對手拿下冠軍寶座。你覺得可能嗎?還以為中國人是超人、外星人?即使給予儘可能好的大環境,讓中國人充分發揮創造潛能,都很難趕上現有強手,更何況已經被套上枷鎖。

中國超越美國在科技領域稱霸世界,按照現在這種政治結構經營,沒有可能性。再說,科技創新和人文環境的寬鬆、自由,對個體權利的尊重,原本就是一體的,分開,只能達到邯鄲學步。這也是為什麼,在中國山寨得以橫行,創新卻難以突破的關鍵。華為那麼牛,川普的一紙指令,很可能就是一切化歸烏有。未來的中國科技公司,還會有類似結局。中國的強大哪有希望,除非實施政治改革。

回到G教授,他是義無反顧的追隨者,寫的文章也只能是筆不由心,言不由衷,空洞乏味。這樣的學者在中國太多,也只有他們才能在那樣的環境下混得開,混得好。這樣的所謂學者充斥,是到了改變的時候,只有川普才有能力實現改變。

五四百年,六四也有三十載。中國到底進步了多少?如果吃飽住好就是進步的話,籠中鳥就比林中鳥更文明,機械化養殖的短命速生雞,就比長命的林中野生雞更進步更高級。

 

18.  大家都發了

 

二零一八年開始,中美貿易戰打的越來越火熱。二零一九年年初,作為美國政府團隊諮詢一員的崔博士在白宮的走道,在中國政府貿易談判代表團中,遠遠的見到了昔日熟悉的她的身影。這個身影,多年前在紐約聯合國總部,他也曾見過多次。每次看見他都有幾分遲疑和猶豫,有股相識的衝動:她最終如願以償,成為外交官。

他支持川普總統對中國施壓,實現必要的結構性改革,實現二十九年前未實現的願望。她則作為中國政府的無條件支持者,覺得自己在捍衛民族利益。時間和環境改變了一切,兩人間不可能再有共同語言,又何必相見,平添些不必要的煩惱。看着她遠去的背影,他自言自語。

命運的捉弄很無情,就像當年那飛揚的子彈!昔日的朋友,因為子彈的飛舞,就此歸屬兩個不同的陣營。三十年後,這兩個陣營開始對壘,你死我活。

七九年他上大學時,只有二十七萬人幸運進入大學,那時候的大學校園破舊,簡陋,多數老師的資格不夠。今天的中國,每年八百萬本科以上的畢業生,比美國的數量大多了,不僅硬件不錯,而且還有不少在海外一流大學獲得博士的真才實學教授領銜。當年的中國領導者驅逐和流放他們這些異己分子,似乎是做對了。

按照已經培育出的工程師數量,中國已經領先世界。在這個背景下,華為成為中國最有實力的科技公司,看上去不可一世。結果,川普總統一記重拳之後,眼看着就要散架。

一個留不住人才或者不屑於留住人才的國家,科技實力,依然是不堪一擊。

崔博士的那些屬於新三屆百萬雄師隊伍一員的朋友們,出走的和留下的都混的不錯。人群之中百分之一的最優尖子,在哪裡都不會過的很差。

昔日在人民大學的同事,有能力考過托福和GRE的,基本上都來了美國,最終做了美國的普通人,硅谷的碼農,華爾街的礦工,大學教書匠都有,待遇還不錯,發大財有點難。

那些當時考試水平不到位的,最終選擇留在國內發展。這些出走者留下的空缺,給了這些留下來的人更多的機會,和更少的競爭者。他們生活得更加的逍遙自在,如魚得水。其中的多,二十幾年下來,都戴着博士帽,都有在世界各地進修,遊覽的經歷,而且還多腰纏萬貫。田主任已經是好幾家公司的股東,身價好幾十個億,還是教授。小松的公司已經在國內上市,自己在加州硅谷附近買了棟千萬美元的海景房,比崔博士的貴十幾倍。他家的老大已在美國一所名牌大學讀完本科,正在紐約一家五百強美國公司工作。他的老二老三還年幼,跟着妻子享受美國優質的教育資源,安安靜靜的過日子。小白還在學校當老師,學校給的房子和後來買的,加總也有三四千萬人民幣的價值,富有的讓崔博士望塵莫及。老白的老二和老三也跟着妻子來到美國生活,守着綠卡,他則一個人堅守着北京的崗位,繼續賺大錢。老白和老曾都是教授,也是很多國內上市公司的獨立董事,有錢有權有女人,過的日子像皇上。

 

崔博士對妻子說:論鈔票、權力女人,我們是徹徹底底的失敗者。唯一的收穫是可以一直和家人生活在一起,也沒有機會和財力養老三,玩貓膩。

你敢?!試試看。妻說。

不是敢不敢,是有沒有機會和必要。我每天看着你,煩都煩死了,哪還有心思在其她的女人身上。他回。

就是要煩死你。一輩子。五十多歲的妻子,時不時的還是喜歡和他大葷、逗趣。

一輩子就一輩子吧。北京已經是個遠古時代的故事,僅僅只是故事。

你的那些同學都發財了,億萬資產的都有好幾位,比你窮的真沒有。從個人發財的角度看,你們的出逃似乎是失策,國家對你們的遺棄似乎也很對。妻子說,笑,淫笑。

你們那群人似乎也是一樣的。你那好朋友洪槓槓,已經是年薪千萬的大鱷,雖然服務的是歐洲的大財團,賺的卻是中國人民的錢。這些精英,要麼選擇徹底的投靠西方,要麼選擇就地當洋買辦,服務於資本和資本家。今天的她,我估計,一句話就能在中國引起金融市場一場不小的風波。你們班上擁有過億資產的人,估計也有半數吧。

大家都富裕了。國家呢?這場貿易戰之後,中國會面臨什麼樣的坎坷?

如果從世界的格局和從全人類的發展角度看,當年送給布什總統十萬精銳,隨後每年再送來十萬後備精銳,結果打造了今天美國境內一隻數以百萬計的華裔精銳軍團,也不是壞事。如果強制性的將這批人留在國內,他們能你寫出的文章質量,會比小白、曾鵬遠那些人強多少?你們的進步,還不是在美國的環境和美國的教育之下獲得的。如果將你早早的送回你那個美麗的小山村,今天的你,和今天你的留在那裡的同學比,又能強多少?人是需要訓練的,見識是需要平台來來打造的,得知道感恩。妻子說。

你是說,如果我們不出來,也不可能成為今天這種水準的專業人士!這重要嗎?我看,在國內沒有人在乎。只是可憐了中國政府,這一次的貿易戰戰前的誤判,很多程度上恐怕有這類愚蠢學者的功勞。平時看不出差異,關鍵時刻,缺乏見識和智慧的偽學者,會害死人的。中國政府養了那麼多肥胖的學者,不應該算不出來,每一步貿易條款的進退,對於自己國家利益的長期和短期影響吧?這些細賬,靠吹牛成為習慣的人來做,我看不到他們有算清楚的可能性。

 

中國國內的人,會覺得我們只能以阿Q精神來安慰自己的選擇失敗。在他們心目中,我們就是失敗者。錢,這個他們眼裡唯一的硬指標,我們確實是少很多。不過,咱們這可是在造福人類。不出三十年,你再看看我們的下一代,你就會知道什麼叫做厲害。那時候,諾貝爾獎的得主中會有不少華裔。科技領域的前沿,也會有不少的華裔。他們將代表美國隊,和昔日你我朋友代表的中國隊,決一雌雄。誰勝誰負,你我心中都有底吧。

不說這些了,和我們無關。我告訴你一件事。

有小三了 ?孩子要來美國住咱們家?你知道嗎,很多回國兼職加盟千人計劃的人妻,一聽說老公有要事要談,第一個想到的就是,老公的孩子大了,應該來美國讀書。她說。

你覺得我多有本事,靠郵寄就能搞掂?天天在你眼皮底下,有心無力。我想說,當年謀求護照時,好想找到豆豆喝幾杯,結果未能如願。最近找到了,他過的還行。一則是他自己努力並且運氣還不錯,生意做的沒有大紅大火,卻過的去。最近幾年,國家加大了扶貧力度,倒是不錯的選擇,對於像豆豆這樣的弱勢群體,是件好事。一個國家的是否強大,最重要的指標不是那些最幸運的人有多麼富有,而是那些最弱勢的一群人,能活的有尊嚴。對於老田,一個億也只能是錦上添花。對於老豆,一千塊錢就能做不少事。

明白了。這幾年,你將版稅捐出去,是不是就是為了他們的孩子?

算你聰明。

不然,哪能配上你。

有你,我知足。我應該讓老田這號人出出血,資助老豆這些人。他說。

有錢花,就是強大。中國人有了新的邏輯和奮鬥目標。她附和着。

不少人有錢了,國家卻不堪一擊。三十年了,所有參與過六四的人,包括李鵬這些當年的執行者,在中國境內能查到的經歷介紹中,居然都沒有關於六四的一文一字。三十年的那個夏天那個中國,似乎什麼都沒有發生。中國人的奇葩演繹,世界獨一無二。

 

(原創,版權所有。虛構,請不要對號。201964日於美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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