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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经凶猛
送交者: 王振宇 2002年03月30日21:54:59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听说我刚生下来就被算命的断言为“横人”,大概说我属于比较“凶残”之类。然后还有几个小故事,真真假假的以为佐证,但我自己都没印象也不相信。比较经典的有“黄皮子魔人”的事儿。好像说我们邻居一个女的被黄皮子(黄鼠狼)魔了(类似鬼上身吧),神智不清,说胡话声称自己是黄大仙儿然后还偷鸡生嚼,后来有人出主意让我这个“横人”去她家住一晚上——结果把黄皮子吓跑了。还有说当时邻居“讨药”的时候,不让我靠前,说我太恶,会惊走狐仙儿。“讨药”曾流行在我的家乡,人们把碗装满水用红布盖上,然后焚香祷告狐仙儿,如果心诚,揭开红布就会发现水里面有东西,这就是药了。喝下去包治百病——类似现在广告中的某些口服液。有时候狐仙儿故意考验你是否心诚,会在水里放一些奇怪的东西,如粪便或者钢针等等,意志坚定的人当然照喝不误。这些故事我曾向妈妈求证,她会说;“对,我儿子就是横,谁也不敢欺负我儿子。”也问爸爸,他的回答很简单:“扯淡。”我也认为这是扯淡。

不过我的确曾经很“凶残”。邻居阿姨们胆小不敢杀鸭子、杀鸡,总叫我——要知道那时候我也才不过八岁。胆子大是表面原因,其实我的胆子是“嘴馋”撑起来的。因为每次充当屠夫之后,都会被邀请去吃。好像是10岁那年吧,爸爸给我买了一支气枪,这支枪成了我主宰一些小生命的工具。家里的门板没少挨枪子儿,早就变成了大麻子脸。后来枪法极好,真达到了“百步穿杨”的境界了。白天打墙上的苍蝇晚上打香火,慢慢不过瘾了,开始打鸟儿。

那时候“家鸟儿”(音qiao,三声)——也被称作家贼,学名麻雀,贼“傻”,离人三五米都不飞,太好打了。基本一枪一个。慢慢学“奸”了,我发现它们有记忆——看到别人不飞,看到我远远的就飞走了。不过这只能增加我打鸟的乐趣,太好打了也没意思,却减少不了他们伤亡的数量。哪怕它在房檐上只露出一个小脑袋,那么这个脑袋十有八九就搬家。对了,子弹打在脑袋上和打在身上的声音不一样,打在脑袋是“啪啪”的,极响,而打在身上是“噗噗”的,很闷。我打鸟儿乐意打脑袋,因为一则显示枪法,二则打在脑袋上,它身上的肉是完整的——好吃。这样打来打去,家鸟儿警惕性提高了,后来发展到看见别人拿着棍子就远远的飞走,可能以为那是枪呢,再后来我家附近基本见不到家鸟了。不过没关系,可以去农村打,那里的家鸟儿不怕人。去农村打鸟儿,认识了一些人,他们对我的先进武器很羡慕,但也不失时机地显摆他们效率极高的土家伙。农村有一种“砂子枪”,打铁砂的,一枪打出几百粒铁砂,那时候鸟儿都成群落着,不像现在——现在的鸟儿也懂了风险分散,一般不聚堆儿,只有到了谈恋爱的时候才凑到一块儿。这一枪出去少则十几只多则几十只,加上被震昏、吓死的,不过那时候家鸟儿实在太多,否则要不了多长时间一个村子的鸟也就被消灭干净了。还有用网粘鸟的,连我看了都害怕。他们一般都在开春儿候鸟迁徙的时候,把网子挂在树梢儿,绵延上百米,网线是透明的尼龙丝做的,鸟儿撞上就被缠住直到精疲力竭皮开肉绽死在网上。有一次我看到他们早上去收鸟,装了两麻袋。要知道,那些鸟儿个头都不大,比麻雀还小,你可以估计出数量吧。打家鸟儿都是在冬天,因为冬天我们那里就这种鸟儿不飞走,而且打死了之后一扒皮就埋在当院儿的雪堆里,到过年拿出来剁了包饺子或者油炸,那是难得的美味。当时家里不反对我打家鸟儿,因为父母曾经历过把麻雀当“四害”的年代(那时候家鸟儿和老鼠同被认为是偷粮食的小偷),对家鸟儿的印象还没有完全扭转。他们进行过有组织的消灭麻雀行动,据说当时他们敲锣打鼓吓得城市里的麻雀无处落脚,纷纷坠地而亡,还是女孩儿的母亲曾勇敢的爬上房顶掏出鸟窝儿中的小鸟扔在地上摔成肉饼儿。我打死过多少家鸟儿?实在想不起来,不过我记得有一年冬天我用父亲给我买鞭炮的5元钱买了5盒子弹,每盒有100粒,一冬天都打光了——而我很少失手。这只是三五个冬天中的一个。

打山雀要背着父母。因为山雀不像家鸟儿那样黑不溜秋的不招人待见,却是十分漂亮。而且声音悦耳。再说,父亲总是用一句老话告诫我:“劝君莫打三春鸟”。原因是春天鸟儿正在繁殖期,打死了一只大鸟也许就同时害死了一窝小鸟。不过我可不管这些,因为打山雀的最佳时机就是在春天。一来他们这时候都被爱情冲昏了头脑,傻乎乎的;二来春天树还没长叶子,不利于它们隐蔽。好打。别看山雀羽毛漂亮,肉却很少也不好吃,再说也不敢拿回家吃,所以打山雀的原因不是馋,而是因为我喜欢山雀。听到悦耳的鸣叫,看着闪烁在枝干间的艳影,真想看真切它们到底是什么样子。当时没有鸟类的公园、博物馆,也没有科普读物,对我来说,只有打下来它们才是唯一的见面途径。有一片林子是我最喜欢去的,在每年3、4月份的每个清晨5点到7点之间,无数的山雀同时亮开喉咙,巨大的鸣叫声连成一片几个小时从不间断。我静静躺在一棵树下,用枪打下每一只兴奋过头,落在头顶的歌唱家。猎物静静飘落,就像飘落的彩纸,没有生命的躯体轻飘飘的。我通常会在拔下几根羽毛、仔细欣赏过他们漂亮的身体后,扔掉。鸟儿的体温都很高,甚至有点烫手,他们的心跳也非常快,托在手中,可以感受到慢慢变冷的身体,逐渐变慢的心跳,对了,你还可以看到生命是怎样从亮晶晶的眼中消失。这样我认识了许多山雀,有春胆儿,金翅儿、银翅儿、腊嘴儿、黄鹂、蓝靛壳儿、瞎绿叶子……

不只用枪打。秋天的时候,农村收割过的麦地里会飞来一种鸟,叫火燕儿。因为肚子的颜色是火红火红的,而且总是成群出动,所以每当飞起来,下面的人看到的是火红的一片,飞高的时候,真如火烧云一样美。火燕儿群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鸟群,总有成千上万。它们会突然从天边飞来,落到地里,捡吃收割后地上的麦粒。农民们在地上撒上用氰酸钾氯(有毒)拌过谷子,药鸟。我们小朋友就用棒子打。火燕儿太贪吃了,要我们拼命喊才“轰”的一声起飞,而且舍不得飞走,这时候简直遮天蔽日。于是我们就往鸟群中扔出准备好的木棒,死鸟啪啪往下落。每次都收获颇丰,然后会生一堆火,把火燕儿连毛扔进去,等熟了用木棍扒拉出来摔掉鸟毛,粘着盐末吃,喝着从家里偷出来的白酒,这是我们小伙伴自己的节日。不过这种节日似乎只持续了两三年,后来火燕儿彻底从我们那里消失,再也没来过。想活捉就下套儿,用马尾巴毛挽一个活结儿,安放在事先侦查好的鸟儿出没的树枝之间,就等着收获了。有一次在还有鸟蛋的鸟巢旁边下套儿,捉到一只“钻天”,突然发了善心给放了,让它回去继续孵化,不过据我观察,受到惊吓的母亲抛弃了那几个没出世的孩子投奔他乡了,那几个鸟蛋就一直躺在那里直到一天风吹散破败的鸟巢,鸟蛋掉到地上打碎了。对了,我从来不敢吃鸟蛋,因为据说吃鸟蛋会长雀斑的。

也有不敢打的鸟。包括燕子和乌鸦。从小姥姥就告诉我不能打燕子,因为燕子是一个穿着裙子的姑娘变的,打燕子要瞎眼睛的。所以哪怕燕子就落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我也不敢去碰一下。其实燕子在我印象中是对人类最信任的鸟儿了,它们就在我们可以够得到的屋檐下明晃晃的筑巢安家,在农村甚至把巢安在人家屋里,心安理得。而主人呢,每天给燕子留一扇窗子供它出入,有燕子居住的人家一定是和睦的,因为燕子能感受到人的情绪。不敢打乌鸦是因为小时后曾听过一个故事,叫《宫也长》。故事大概说一个穷人叫宫也长,能听懂乌鸦说的话,和乌鸦作了朋友。他们约定了利益均沾。乌鸦负责把山羊赶到悬崖边上摔死,然后来通知宫也长,它会说:“宫也长、宫也长,南边死了老山羊,你吃肉,我吃肠。”宫也长呢,马上赶过去捡回来,羊肉归自己,羊肠子留给乌鸦。如此这般很多次。后来宫也长不耐烦了,吃掉了羊肉,扔了羊肠。乌鸦对此并未提出什么意见。一天乌鸦又来了:“宫也长、宫也长,北山死了老山羊,你吃肉,我吃肠。”宫也长兴冲冲的赶到北山捡山羊,没想到那里躺着的不是山羊,而是人的尸体,他的嫌疑最大,被官府捉拿治罪。我觉得乌鸦非常可怕,报复起来手段残忍。当然不敢打了。有的时候想,爱和怕都是尊重的根由,但是我爱山雀给它们带来的是灭顶之灾,传说给我的恐惧感却让我对乌鸦和燕子尊敬不已。是不是我们对其他生命的无所惧怕才使得我们如此狂妄自大,自以为是万物之灵呢?什么能够让我们惧怕进而尊重那些无枪无炮的生命?

随着年龄的增加,不再“生猛”,现在甚至看到城市里以各种原因砍树都觉得气愤和心痛。一次公司组织春游,在景色优美的山路上行走着,总觉得非常怪异,到底什么地方不对劲呢?女朋友一句话让我醒悟过来:这一路竟然没看到一只鸟,没听到一声鸟叫。没有了鸟的山,死气沉沉。忽然想起了那些死在我枪下山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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