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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龙江边的狍子7
送交者: 芨芨草 2018年03月14日21:25:56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黑龙江边的狍子7

知青小说(日记改编)

作者 丁路 原黑龙江省爱辉县张地营子公社大新屯知青

作者简介

丁路(曾用笔名:山石磅、石花、丁力)、男

194910月生于黑龙江省黑河镇。老三届知青、插队五年,参加过毛泽东思想文艺宣传队,练过25年长跑。毕业于哈尔滨工业大学自控专业、当过发电厂修理工、电气技师、黑河电业局秘书及哈工大教师。

35岁留学日本,取得工学修士及博士学位後就职于三洋电机及帕斯卡等企业,从事太阳光发电、电力变换、控制及电气应用方面的开发研究,撰写过百余篇论文、持有十余项发明专利。在《人民日报》、《东方时报》、《日本侨报》等发表过数篇宣传清洁能源及节能环保方面的文章。

60岁开始,白天上班、晚上写小说。他想让世上的人们知道那些深山里的好人、了解那个年代的知青、同时纪念故去的战友。希望能对现代人有所启示、有所激励。年纪越大,他越觉得做这件事的意义不亚于科技研究。

 

第五章 祝会计和邵先

5-1好人祝春苹

今年二十岁的会计祝春苹,是村里唯一一个出身不好的干部。她父亲是十年前下放到农村的一个大右派,在她上初中二年时就去世了。失明的母亲供不起她上学,她就从五十公里外的公社中学回到队里干活了。初中二年是全村最高的学历、唯一的秀才,不久她就当上了会计。祝春苹为人宽厚,村里人都喜欢她。虽然上级革委会领导也指责过老江屯让黑五类子女当干部缺乏阶级斗争意识,文革的狂风暴雨也席卷着村庄,不过没人愿意把她弄下来,也没人说她一句坏话。祝春苹继承了母亲的姿质,长得清秀,再加上她经常在队部里算账,太阳晒得少,显得更加白皙。难怪邵先第一次去队部查账时惊叹:一个山里江边偏僻小屯子,竟然能出如此美貌之女子,我这次下放真是太值了!邵先每次去查账前都要先梳理一下头发,再抹点雪花膏,而且账查起来没个完,查完了还帮她整账到深夜。祝春苹办事公平是全村有名的,她不论对大人还是小孩、不论对村主任还是社员,甚至不论对贫下中农还是地富子女都是有一说一、有二说二。她办事细心,在钱上那是公私分明、干干净净、分文不差。她的账当然查不出什么问题,但无论查出查不出,她都对邵先十分耐心和尊重。然而比她年龄大两岁、学历高四年的邵先却觉得,凭我一米八十的个头、英俊出众的身材,配个村姑难道还费事么?更何况我还是城市户口、国家干部。邵先打开会计室窗户,连闻着马厩飘过来的马粪味儿心里都感到是甜滋滋的:没想到,这农村可真是广阔天地,大有作为啊!

唐木也认为祝会计是个好人。唐木判断一个人是好是坏有他的三个标准,好人应当是:一.不欺负善良而地位低下的弱者(世上有很多好人地位并不高)。二.不溜须有权有势的恶人(那些家伙都不是靠正道上来的)。三.干活不耍奸(勤劳、不占人家便宜的人一般都错不了)。有一天早晨唐木下地干活儿路过会计室,正是他妹妹被全县批斗的第二天,祝会计主动跟他打招呼:吃了吗?她是村干部里唯一一个能在这个节骨眼上跟他打招呼的。一句吃了吗?唐木感激不尽。

还有一次,年末评工分,大会上社员嗷嗷叫,一致同意给唐木评标兵分(一天十二分)。但严贵宏和褚卫东认为地富反坏及其子女不能拿最高分,干得再好最多也只能给到十至十一分,具体定多少要看他出身到底坏到什么程度。正赶上革委会领导忙着抓更大的事,没空给唐木细定,于是祝会计就按黑五类最高分十一分给算的。唐木真是感激她一辈子,调整几块钱是小事,她那种敢于冒险、竭尽一切能力维持正义的品性令唐木从心底钦佩。她为的是什么?图我报答吗?我这种地位和处境的人能对她有什么用呢?完全说明她正直、人好!

5-2镜子和料豆

热乎乎的太阳,把村子晒得懒洋洋的。大队部的土墙边,歪坐着几个睡觉的,对面的马厩飘过来马草的清香。唐木下午的活儿是清粪。他绕过马槽,移到正吃草的马後,端起大板锹,把刚拉出来的粪撮到後面的大堆上去。黄骟马是全屯子活干得最多、草料吃得最多、粪也拉得最多的马,它的粪堆大得绊脚。唐木拍了拍马屁股,让它闪开点儿,黄骟马慢腾腾地挪了小半步,却哗哗地尿了一大泼尿,在地上形成了一个锅盖那么大的小水泡子,借着马厩破棚透过来的一缕阳光,竟然成了一面镜子。好久没照镜子了,狍子看到自己裤腰上系着麻绳、剃着光头、光着膀子、黑乎乎的脸,很像鲁迅笔下的Q”。怎么会是这种模样?不过肌肉块儿比阿Q大多了,阿Q是那个时代的愚民代表,而我跟他有本质的不同,我是生长在毛泽东时代的青年、是念了高一的知青、是在艰苦山村接受着贫下中农再教育的革命接班人!狍子越想越感到有底气,于是映过来的影子也渐渐显得健壮而充满了活力。

马尿的味儿有点像啤酒,也有点像五十年代流行过的苏联碳酸饮料——格瓦斯。狍子忽然感到饿了。饭票不多,中午只能吃四两,离吃饭还有两个钟头,他恨不得抓一把草料放到嘴里。他发现马槽的角落里还有一粒马吃剩的料豆,料豆就是扬场时飘到下风头、卖不上三等的黄豆,连梗带土的,用大锅烀个半熟、洒点盐、拌到碎草里的东西。唐木把青瘪的豆粒放到嘴里一试,觉得人也可以吃,虽然有股发涩的生豆子味,但越嚼越香。他拍了拍一匹老白马的头说:分给我一点,等我以後有好吃的也给你们,我从来是说话算数的。十几匹马都专心地吃自己的草,没有一匹跟他抢豆。他在一溜马槽里找到几十粒,舔嘴巴舌地吃了,肚子一点点好受起来。但觉得有一粒和别的豆不一样,嚼起来有些松软、像一团碎草、还带点咸味儿,吐出来一看原来是一小块儿褐色的马粪。原来马粪是这种味呀,虽说不好吃,却也不像以前想像的那么令人恶心。在食物方面我又多掌握了一种第一手资料,狍子感到非常自得。

狍子!呆会儿我来拌草料,你光清粪就行了,小心踢着啊!邵先站在大队部会计室的窗户边儿,一边喊一边照着玻璃,欣赏自己的身影。最近邵先常脱产去祝春苹小屋查账。对唐木来说,管钱啦、查账啦什么的那都是上边人干的,起码也是沾村干部边或政治可靠、出身好的人弄这些,与他无缘,他就惦记着槽角那几粒料豆。

5-3秘方

一天早晨,唐木扛锄头路过会计室,只见邵先探出头来,脸色阴沉地对他说:收工後你直接到这里来一趟,有要紧事跟你谈。唐木心里一惊:最近刚刚淡漠了家里的事,又发生什么了?不过他已经习惯了,心已经麻木了。无非是又发现了他父亲的新罪证,或者他父亲已经被拉到刑场枪毙了;或者是母亲病了或服毒自杀了;或者妹妹又被批斗逮捕了,不过,唯一他妹妹出事是唐木最不愿意听到的。他想:也许是让我继续回忆揭发他们的罪行?教育我进一步划清界限;或者是要把我转移到远离边境的内地山里;或调到更艰苦、更危险的地方?这有什么呢?要么就是要降我的职?不过当农民、当社员就已经是最底层的了,有下等农民副社员的说法么?降到黑五类?现在本来就是黑五类呀。要么,抓我?刑警队来个小车不就结了,用得着派邵先做思想工作?也许,破坏现场那事犯了?或者离国界太近,来警告了?不像。……不对,一定还有我这种人所想象不到的噩耗,连邵先的表情都那么严肃,他从来都是为国家、为革命而担忧的。

唐木昏昏沉沉地走在田间小道上,也不知什么时候已经铲出半垅地了。往常他抱条垅就像打冲锋一样猛干,跟最快的社员摽,一般社员铲二垅,他和队里的尖子能铲三到四垅。今天像没魂儿似的,掺在社员大堆里往前慢慢挪,好多人都纳闷,今天唐木病了?收工後,往常他是拎着锄头跑回村的,而今天是扛着锄头跟送饭马车慢慢走。这时,鲶鱼和狗鱼各骑一匹马往屯子跑,路过唐木时甩过来一句话:今天怎么不跑了?再比呀!这一激,唐木突然醒过来:我这算什么大不了的,连跑都停了,值么!于是撒腿就追。前面两匹马搂起四个蹄子跑,开始还是马快,人越落越远,但跑出三、四里後马就由颠儿了,而狍子像个机器人,速度不变,一点一点地追了上来,平了。跑出七、後里後,马就跑不动了,打也不跑了。这回还是拎着锄头的狍子赢了。

狍子这一跑,又恢复了原来的傻精神头,他光着膀子、挺着胸脯去见邵先,准备接受任何等级的不幸消息。邵先还像早晨一样阴着脸,不过不像以前,一看唐木接近队部那间机要文件室就立即把他引开,这次倒是邵先主动让他进去,而唐木却有自知之明,说什么也不进。邵先急了,硬是把他拉了进去,说:外边人多眼杂。唐木更是陷入十里迷雾之中,不过他现在什么都不怕了,一只死狍子,不怕套子勒、不怕开枪打、不怕狼撕咬!

邵先终于谈正题了:你有祖传秘方吗?问得唐木莫名其妙,不过话题好像不是他妹妹的噩耗,他便松了半口气:抄家时不是都拿走了吗?邵先接着说:我是问你的手上有没有祖传秘方。唐木恍然大悟,原来问的是反动学术权威,或封、资、修四旧方面的人民内部矛盾问题,便毫无顾忌地说下去:连着三次抄家以後,我和我妹妹都觉得是家里书太多惹的祸,砖头那么厚的外国医学书,德文的、日文的、英文的,全都是用那些反动外国字儿印的,还有一些是封建时代出的古装中医书,当时也买不起木柈子,就天天用书点火引煤做饭,啥叫秘方?哪本书、哪页上记的是秘方,谁也不知道,知道也不会念、念了也不懂。谁也不知道是抄家拿走的那些东西里面有秘方,还是被烧的那些书里有秘方,或者其实根本就没有秘方,都只在他本人脑子里。

邵先感到失望,但还是问道:现在跟你爸也说不上话吧?我不是说政治方面的事,是想问问别的,就是,比如说问问治病经验什么的。唐木反倒被问糊涂了,他不知道邵先到底想套出他什么,说:他关在哪个监狱里我也不知道,也许你知道的比我还多。我现在考虑的就是划清界限、干好农活儿。

邵先觉得唐木是在跟自己耍滑头、玩虚的,看来不说实话是不行了:直说了吧,能不能帮哥们儿点儿忙,弄点儿打胎药?实在不行,有打胎的偏方也行?唐木更糊涂了,反问道:打胎?我嫂子?县医院妇产科就行,不用什么偏方。邵先露出沮丧的表情,说:是给……给春苹用的,去医院的话,没男方证明不行。唐木终于明白了邵先的意思。他的担忧、戒备和疑惑已完全消失,而开始对眼前这位的英俊甚至令他敬畏的干部感到轻蔑进而转为气愤,问:祝会计怀上你的了?!邵先没吭声,老半天才憋出一句:这你别管!

原来这些冠冕堂皇的革命者,每天在社员弯腰撅腚下地干活的时候,他们拿着工资干的却是这个!唐木一股怒火涌上心头,他猛地抓住邵先的衣襟,把他从炕沿儿像拎小鸡一样地薅了起来,用另一只手握成拳头,眼看就要向他那高傲的鼻子砸下去,这时唐木突然意识到,如果这拳砸下去,就等于又制造出一起震惊全县的反革命报复事件,于是不得已冷静下来,只把拳头停留在他鼻子前。邵先也挺够爷们的,他面对唐木的拳头竟然丝毫不躲,连眼皮都不眨一下,老老实实地等着挨打。他不反抗倒使唐木软了下来。半年来他俩虽说不算形影不离,也是常在一起干活的伙伴,连唐木遛套子邵先都在後边明里暗里地一段,这使得一直孤独而抬不起头的唐木不得不感激。如今有难相求,而且连这种见不得人的事都把唐木当成最贴心的人来说,这是一种信任,信任对唐木来说是极其珍贵的。于是唐木松了手,说:等以後再收拾你。现在你想怎么办?邵先如同死水库溃堤,把憋了多日的腐水一下子全倾泄出来了。

邵先在蓝河城的婚姻实在是貌合神离、同床异梦。他看上的是她姐夫在县革委会的地位、而她看上的是他的造反本领和将来的前途。结婚後他嫌她太懒太不尊重他母亲,而她嫌他有腋臭还不洗脚,半年也没在一起几回。如今邵先一下放到农村,就更没什么戏了。自打见到祝春苹,邵先便觉得这才是自己理想的妻子,她贤慧、聪明、勤快、漂亮。祝春苹不知道邵先已结了婚,他高高的身材、深奥的知识,尤其革命干部的家庭出身实在是无可挑剔。其实查账用不了多少时间,邵先很爱给春苹讲故事,春苹也很爱听。邵先讲《八仙过海》,还说春苹就像那个拿琵琶的仙女,春苹便笑说邵先像那个吕洞宾——臊仙!两人打情骂俏,愉快了近半年。夜一深邵先就讲《聊斋》里的鬼狐故事,弄得春苹想解手也不敢去房後黄瓜地旁边的茅楼,邵先就陪着她去,外边特别黑、蚊子也多,邵先就给她打手电照路,兼轰蚊子。解完手,邵先没等人家系好扣子,就迫不及待地把她抱到会计室小炕上,别上门……

後来,後来邵先就不说了,唐木也不问了。

不过,眼下怎么办呢?狍子为邵先出招儿:你要是跟嫂子离了婚、跟祝会计结婚,不就不用打胎了吗?邵先对无知的唐木实在是没有办法,叹道:离婚是你傻狍子想的那么容易么?办手续一拖就是半年,现在都三个多月了,等孩子生下来也办不下来。再说了,她是全蓝河有名的革命新娘’,抛弃她?去娶一个屯子大妞、大右派女儿?而且是未婚先孕,还不轰动全县!就凭这名声,得罪了县革委会的大人物不说,今後还想不想入党提职了?这跟政治上的自杀有什么区别?唐木也不示弱:你尖?你这么明白个人,干嘛还往井里跳?邵先蔫了,他心里比谁都明白,这事如果传出去,就连这个小屯子也呆不下去了,他目前的处境连唐木都不如,他彻底瘫了。他求唐木替他绝对保密,并想办法弄到打胎土方。唐木觉得邵先虽然不是个东西,但现在的确是他最艰难的时刻,咱也不能干落井下石的事!何况祝会计是个好人,于是就答应下来。

邵先和唐木以为只要他俩嘴严就能保住密,有点像被猎人追得飞不动的野鸡,把自己头插到厚雪堆里,就以为谁也看不见它了,其实这点小把戏怎能瞒得过村里那帮老娘们儿,抓阶级斗争她们不如严贵宏、褚卫东那两个人,如果是琢磨这方面的案子,她们比县公安局的精得多。有人两个月前就闻出来了,三老泰媳妇甚至都能猜得出祝会计肚里的孩子是谁的、在哪屋炕上怀上的、现在是第多少天了。没过多久连青年大宿舍里都有人管邵先叫臊仙了。邵先真是欲哭无泪,欲死无门,处境之艰难不亚于唐木。真怪了,全屯子没一个人说祝春苹不好,都同情她、都说邵先人不咋的!

傻狍子唐木每次遛狍套子都带回一书包杂草,然後偷偷地拿出一本农村赤脚医生用的《中草药图谱》对照。不过,红花追尾什么的都是南方植物,麝香又太名贵,难道这偌大的小兴安岭延伸地带就没长出一根能打胎的药草?他不甘心,捡了个不太锈的铁罐头盒,把采来的药草放进去,在黑龙江边跑不了山火的地方用河卵石搭起个临时炉灶,捡些干树枝生起火,用江水熬药。按理说应当用砂锅煮,因为铁盒会使某些草药发生些化学变化,但现在没那个条件,对付着熬熬看,主要是先尝尝味儿,试试有没有毒。中国古代医学家他们不也是这么搞实验的吗?不吃些苦头、不失败、不死些人能有今天的中华医学宝库吗?但尝味道、试毒性这并不难,可以用小剂量试服,循序渐进,只要有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革命精神就会有成效。但最关键、最难的还是药的最终效果,我怎么才能知道这种野草能堕胎呢?这简直比套狼都难,傻狍子的医药研究陷入了困境。一个月过去了,没有任何喜人的进展。唯一有进展的倒是祝春苹的肚子,一天比一天大了。邵先整天灰头土脸的,也不抹头油、雪花膏了,连胡子都不刮了,憔悴得像个囚犯,还不如光头唐木那副阿Q样儿好看。

真正能为祝春苹解难的还是她那双目失明的母亲,她母亲求老熟人,在百十公里外的林场找了一个三十五岁的工人,那个人的妻子刚去世,没孩子,家里也没老人,说不在乎春苹怀的孩子,而且同意让春苹母亲也一块儿来。多好的事儿呀!人家可是拿国家工资的!就这么着,祝会计离开了老江屯。

邵先想给春苹一笔钱,可他平时又抽烟、又喝酒、又买衣裳、又化妆的,虽然挣点儿工资,现在手头只有十七块,倒是唐木拿来十三块凑了个三十整。唐木平时不花钱,虽然年底分得少,但要紧时候却能拿出点儿来,这使邵先惭愧不已,说以後一定还,唐木说:祝会计是好人,给她的钱就不用还了。

5-4地头密话

这种事儿在屯子一传,不管是真是假,不管上级怎么定性,邵先的名声比夏天没发透的大粪都臭,还不如中苏边境上的苏修特务,该抓的就抓、该毙的就毙来得痛快!这整天不死不活的,周围的白眼、闲话让他在队部里实在是呆不下去了,还不如下大地出身臭汗。他愿意跟唐木搭伙干,不光是可以完成他的跟踪任务,其实他对唐木的观察已经不感兴趣了,倒是唐木从来都不嘲笑他,并且地位同他目前相近,使他有一种亲近、安心的感觉。唐木是个毫无等级观念的傻狍子,无论跟革委会干部,还是跟黑五类分子干活,都是同一副木呆脸、使出同样的牛劲,甚至在说话时,从不因为对方低微而高傲,也不因为对方权势而卑附,这种性格正是邵先目前所渴望的。

铲地时,唐木尽管身边有个搭档可以说话,但他还是老习惯,抱条垅就猛往前铲,落邵先半垅,然後再回来接他。休息时,两人常坐在离大帮社员较远的地头,扯些不希望被快嘴的第三者听到的话题。开始狍子谈些如果有人供我饱饭、给我补衣服,我愿一天给他干十四小时的活儿之类的话题,後来甚至连危险的政治观点也谈,例如: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才搞恋爱,著名的革命家和领袖,他们也搞恋爱吗?”“有人说:毛泽东思想是望远镜和显微镜,所以无论什么事情没办好,那都是因为没学好。可是,林彪在他身边四十年,还没看出来,这是怎么回事?”“我们生活在毛泽东时代是无限幸福的,世界上还有三分之二的劳苦大众正处在水深火热之中,我们每天尚且如此,他们该是什么样的呢?”“为什么我们这么用力地干活,收下的粮食还填不饱肚子呢?”“去年一天才合七毛,我们老江屯算是穷队。将来如果一天能分到两块就能算是富队吗?社会主义新农村应当能分几块?”“人们只要一有钱就猛吃猛喝一顿,到了一天三块的时候,每天该醉成什么样呢?”“现在也有一天两块多的队,难道他们流的汗水是我们的三倍?”“养鸡、采木耳、套狍子、分自留地、包产到户,这些到底算不算搞资本主义?”“马列主义认为阻碍社会生产力发展是反动的,而反动的则一定会灭亡。如果现在做法是对的,为什么生产效率这么低?……

有些问题是邵先提出来的、有些则是唐木提的,无论对方的回答是否满意,甚至是否反动,两人都没有借此把对方告到革委会立功的想法,是纯洁而高尚的纯学术讨论,甚至高尚得令邵先忘掉了自己的重要任务和目前的烦恼;高尚得令狍子忘掉了自己的政治处境。

唐木与邵先两人一样,都太孤单、太需要朋友了。以前唐木交朋友的条件是把我当人看,如果你歧视我,不论你多了不起、多有能耐、多有权有势、长相多帅,那全和我没关系;相反,如果你看得起我,不论你多穷、多弱、多笨、出身多不好,问题有多多,我狍子不怕苦、不怕死、不怕穷,我有的是力气、我照顾你,有人欺负你我就跟他拼。唐木渴望有许多像老白头那样真心看得起人的朋友,但真实的世界没那么单纯和理想,一分为二么,应当求大同、存小异,他找朋友的条件也不得不降下来,能跟我说话就行,能暂时说话也行。世界上有多少友谊联盟合作是纯粹、永久的呢?每个人不都是在混浊的大河中游着的么?

不过唐木也并没真傻到不懂防备邵先把自己观点告密的地步,唐木觉得大不了说我改造不彻底、观点反动,你不能说我是苏修特务吧。人,如果什么都不敢想不敢说,那还算人吗?

5-5伐树

伐树打柈子也是邵先和唐木一组。听说邻村有人伐树时被砸死了,两人都认为:那是下锯之前没看好倒树的方向,大活人怎么能让缓缓倒下的树砸着?只要小心些就应当没事。有一棵很大的杨树,长在一座高山的急坡上,两个念过高中的青年,用大锯和斧子量,这棵树无论从几何形状上看、还是从物理重心上分析,都无疑是顺山倒的。伐这种树既无危险、也无困难。于是两人站在树两旁拉起大锯,先在倒的方向锯出三分之一深,然後再换到後部,在略高的位置上开锯。估计锯透了就开始往山下推树干。但这次非常奇怪,大树纹丝不动,于是两人合力猛推、同时借用斧刃别,树根终于动了,但不是大树向山下倒去,而是树干不动,仅仅是断口部向坡下滑去。于是整个粗树干和大树冠,向人的方向劈头盖脸的反砸了过来。两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意外惊呆了,无论朝哪个方向跑,也躲不开这空中罩过来的巨爪,没法寻找安全位置,也完全来不及躲避了,唯一的动作就是本能地抱着脑袋向下一蹲,等待天意。只听的一声闷响,大树拍了下来,摔断的干枝有的又腾空飞起。两人睁眼一看,竟然都没受大伤,粗树干正好砸在两人的中间,一米五长的大锯被拍到树干下,唐木这边前後还各有一根碗口粗的树枝,把他圈在一米见方的空地中。当时他无论朝哪个方向挪动半步,不是死便是重伤。两人不约而同地叫道:好险!看来邻村那个被树砸死的,他未必没防备,这种活本身就有危险,因为山和树是千奇百怪的,你很难用一个简单的标准去做一个普遍的安全规定,因此还要根据具体情况做出新的判断,两人决定,将来不管谁当了官,要是不把现场劳动者的安全当回事,就把他从官椅子上薅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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