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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第一次看見晴雯的時候，她還是那種明媚的黃色，在陽光下，在賈府的深深庭院裡，散發着嫵媚誘人的光澤。

她喜歡撕扇子，這是大家都知道的。實際上，即使在那樣的時候，晴雯也並不快樂。只有在夜色蒼茫的時候，在自己的屋子裡，她才會覺得真正的象個女人。

晴雯一個人住，所以註定了她的寂寞。一個寂寞的女人，難免會有一點不正常和情緒化，這也是為什麼賈府上下人等，都不喜歡她的原因。但是我卻深深的愛着她，在那個夜晚，當我無意識的進入她房間的一剎那，我就被她虜獲了。

那個晚上，我只是路過。從外面看去，房間裡黑咕隆咚的一片，毫無生息。就在那天晚上，我從打開的窗戶溜了進去。時至今日，我仍舊不明白，究竟是什麼力量讓我這樣做的。進去之後，屋子裡只有兩樣東西發着光。一是桌上的殘燭，已經燃盡，只剩下裊裊的輕煙和燭線僅剩的餘光。另外，就是晴雯的皮膚。

晴雯在夜色里散發着青色的光芒，幽柔的象一顆珍珠，一顆渾然天成圓潤光澤的珍珠，在我的眼前放肆的誘惑。她顯然沒有感覺到我的到來，於是我開始靠近她，並且，並且被一種少女身上所特有的熱力蒸發。她是細膩的，渾身上下連一個毛孔都看不出。晴雯顯然感覺到了我的存在，她打了一個冷戰，伸手拉過了身旁的棉被。順勢，我鑽了進去，更緊的靠近她。

晴雯夜裡睡得很不安，總是翻來覆去，我能感覺到她身體裡的一陣陣潮濕。但是，在從此之後的夜裡，我從沒聽見她在夢裡呼喚過誰的名字，包括我。

2 ~ ~

寶玉。晴雯叫。

寶玉，你看這胭脂，可好吃？ 晴雯，帶着天真，把胭脂舉到了我面前，清清朗朗的問。

晴雯攤開手掌，裡面有一小塊殷紅的東西，托在她的手裡，白的耀眼，紅的妖媚。晴雯的手正好迎着陽光，粉嫩得透明，指甲尖上是一點紅紅的胭脂。

我伸出那養尊處優慣了的右手，用小手指挑了一點。那樣一個瞬間，我到現在還記得。

那時，我已經隱隱約約的預感到晴雯的結局，由此產生了一種要逃離她的想法。

我倉皇的從晴雯身邊掠過，身影弄亂了晴雯的髮髻。一縷黑髮飄落下來，擋住了她的眼睛。晴雯急忙用手拂開，匆忙裡胭脂抹了一臉。

我突然不忍心，被一種溫柔的情緒控制住了腳步。這樣一個女子，註定了她的孤獨和悲劇，也註定了要我親眼目睹她的悲哀。

3 ~ ~

賈府上上下下的人都叫我的晴雯是“暴炭蹄子”。我一進怡紅院，就問，晴雯那個暴炭蹄子怎麼沒看見？

襲人一干人等，只會稱呼我“我的爺”，只有晴雯敢和我頂嘴吵架。我喜歡看她惡狠狠的樣子。全然沒有了往日的楚楚可憐，象一隻母老虎，瞪圓雙眼，聲嘶力竭的吼叫。一時間整個院子都是她的聲音。當然還有一些躲在暗處的幸災樂禍的眼光。

一個人的所作所為往往和她的出身有關係，所以我想，我的晴雯一定不是什麼沒落的大家閨秀，說不定她家就是普通的市井小民，我甚至還在想，說不定她的父親是一個屠戶，她的媽媽每天圍着灶台轉，晴雯大概就是在這樣油膩膩的環境下被生養出來的。

每次我想到這些的時候，就有些覺得對不起晴雯。她是那樣的整潔，每個夜晚來到的時候，她都要反覆的清理我的床鋪，用那個小笤帚在床上掃過來掃過去，清理一些實際上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她會打來一盆水，解開我的髮髻，把它們整個的泡進去。黑髮在水裡悠然的盪過來游過去，帶着淡淡的汗氣。

這是每天晚上我最喜歡的時間。

做完這一切之後，晴雯就準備睡去了。

有一次，晴雯在臨走前輕輕的叫我聲，好哥哥。晴雯一動不動的那樣坐着，她緩緩的抬起頭，扯扯身上如水樣的睡衣，眼睛茫然的看向遠方，一滴淚珠遲疑的涌了出來。

第一次看見她哭泣。原來，膽敢在怡紅院內叉腰罵娘的晴雯，竟然也會哭泣。淚水成串滴落，任由淚水浸濕她。

我的眼睛也不自禁的濕潤。這時候我覺得悲哀，想為自己哭，也為晴雯哭。只是，我是不會哭的。哪怕心裡難受得要命，我也哭不出來。

我只能看着她哭泣。

4 ~ ~

後來晴雯死了。

我的晴雯是被冤枉的，我是知道的。

她死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到了最後，晴雯已經很虛弱了，再也經不起一絲小小的微風，所以我只有離開，躲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等我最後一眼看見晴雯的時候，她身上蓋着那著名的雀毛裘，早已經變成了一片死灰的顏色。唯一觸目的是她的蔻丹，一動不動。

這令我想到了最初的相逢。只是再也沒有那活靈亂轉的眸子裡放射出的聰慧與俏皮。

夜晚，當月色又一次撒遍她的全身時，我才敢肯定，這真是我的晴雯。她依舊發着清冷的細瓷般的光澤，還是原來蒼冷的白，如同夜色里的一枝枯萎的百合。她還是活着的樣子，連身上的香味也帶着當初賈府的陳舊。她身邊無論多熱鬧，總也擺脫不了那種冷冰冰的徹骨。

晴雯的床是一片單調的白色，白床單、白枕套、白被子、白……今天的晴雯，依舊是那樣平靜的睡着，一動不動，只是比往常更加顯得蒼白。在她的身子底下，流出了一些紅色的液體，靜靜的蔓延了一地，散發着腥氣。

晴雯的血一直到最後，都帶着晶瑩剔透的樣子，閃着寶石樣的光彩，最後裝飾了晴雯的一生。

晴雯走的時候，什麼也沒有留下。在她隨身常用的胭脂盒裡，不知道被誰掏空了，只留下一個大大的空洞。裡面放着一個用白紙摺疊成的心形。我懷疑那是晴雯給我最後的話。

晴雯就這樣走了，我相信，無論今生還是來世，我都不可能再見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