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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随笔(update)
送交者: davidsilver 2002年04月17日19:18:37 于 [五 味 斋] 发送悄悄话


往 事 随 笔

我是在1960年出生的. 那个时候整个中国正处在所谓的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 我的父亲在黑龙江省伊春市的铅锌矿工作. 母亲是一位教师. 在我出生后, 家中没有吃的;母亲曾告诉我她怀我的时候,连“苞米面糊涂“都喝不上。雪上加霜的千辛万苦为我集攒的四十斤粮票竟在购食品的时候被小偷窃去了。为此妈妈不止哭过一次!她说到现在她依然记得那个混蛋的摸样!没办法,于是父亲带着妈妈和我投奔了远在千里之外农村居住的奶奶,以便能够将我养活。 临行前好心的六姑奶送给父母仅有的一点面粉以便爸爸和妈妈给我在路上做”桨糊糊“用。可是,在那个阶级斗争就是一切的年代, 人们的警惕性出奇的高: 在火车上,爸爸用那一点仅有的面粉给我做 ”浆糊糊“时,由于男人的笨手笨脚,竟在茶炉前用了太多的时间。列车员以为是阶级敌人在‘投毒“,冲了过来拼命地夺爸爸手里的铁茶缸儿,在颠簸的列车上那情形可想而知: “浆糊糊”撒了!年青的爸爸再也忍不住了; 他很狠地打了那个女列车员一拳!那一年父亲十九岁。
。。。。。。

这一篇随笔的第一稿首次在万维网的“五味斋”栏目贴出。 该栏目的编辑将它放在了4月14日的第一条位置。有个属名“白活了你”的网友贴了个帖子问“饿死的三千万人里为什么没有你?”“却养了个白眼狼”。其实我当时是死过的;
在东北农村有一个习俗:不成年的孩子死去是不用棺材的。当时通行的做法是用一大捆谷草将死去的孩子裹起来。 再在谷草上扎三道后抛到野地里。(烧掉或任其喂野狗罢?记不大清了)
那次的情形是;我已经没有呼吸了。 一个邻村的医生用一根长长的银针扎入我的头将我扎醒了。妈妈说我当时“嘎-”的一声哭出来了。爸爸才将那捆谷草拖到了屋外。。。
在此之前, 父亲曾在夏日漆黑的夜晚去临村为我请医生。爸爸说过:那晚天黑的伸手不见五指,他在大野甸子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奔走。突然“啪拉拉---“的一阵怪叫,脚下几只野鸭子飞起来,年青的父亲吓得一下子倒在地上。。。
那次爸爸得了“抽风病“,后来只发作了几次,陆续地竟自愈了。。。

那个时期中国大约饿死了三千万人,

其实我记得的悲惨事情还有很多。我不愿意写;否则不就成了一部“血泪史”了吗?另外,我不愿意看到我的同胞伤心或愤怒。如果我告诉你:我的爷爷在“土改”时被用“土刑“致死了。你可能就会歪曲我的写作动机了。甚至会有人喝一声彩儿。不过我看网友骂我时我确实不好受;我敞开心扉了却得到你一声骂!
其实有些事情我也不信:我的一位同事去了东南亚旅游, 在海南岛曾停留过数天。他告诉过我:”南霸天“的原型并不和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一般无二。他的口碑在当地极高。其子嗣在海外者也多有所成。当地出于吸引外资的需要曾希望他们回来为家乡尽力。然而由于父亲的关系,他们的子女不愿意回来。不知是否是真;好在今天信息发达,各位网友中一定会有海南岛的吧?贴个帖子吧!我太想知道了!

我是万幸的;因为活了下来.

童年就是在号称 "北大荒"的 “三江平原”之一的合江平原度过的. 那个时候家乡周围是一个沼泽千里的 "大野甸子"; 几近蛮荒之地,莽莽荒原,难以叙说的辽阔与苍凉. 农民说那里的土地肥沃的可以攥出油来. 在我的记忆里, 任何言语也难以表述它的富庶,这就是为什么我对她那样神往的原因, 她的名字对于所有的人都必定是一个神秘和诱惑----"银子亮" the Shining Silver. 那是我祖上的开拓者名字。究竟我们银姓家族在那片土地上繁衍了几代, 我是说不清的。我的奶奶曾经告诉我:在共产党来之前我们家族里有150多人。随着斗争地主运动的出现, 一个曾经创造了一段历史的家族就土崩瓦解了。为了逃避农会的残酷折磨或斗争, 他们纷纷的出走他乡,散居到省内各地。

我记事的时候已经是60年代的中期了.尽管当时的政治环境动荡, 民风依然纯朴, 人们之间的关系也很融洽. 人们彼此熟悉并相互信任. 偷盗的事情极少发生, 基本上是夜不闭户, 路不拾遗.

有几件事记得比较牢固, 看到的场面至今记忆犹新:

一是文化大革命时期. 农民们家家都必须有毛主席的 "红宝书", 就是毛主席的语录. 或毛主席的选集, 诗词等等. 号称为 "最高指示". 每个家庭都要建立毛泽东思想宣传站. 我记得我们家的毛泽东思想宣传站的建站仪式: 爸爸让我们一家人在伟大领袖的画像前排好, 每人手里都虔诚地握着"红宝书". 首先读毛主席的语录, 然后向毛主席的画像汇报自己的思想, 找差距. 最后宣布该站的主旨和机构. 我是该站的副站长, 毛泽东思想活学活用小组的组长. 仪式结束之前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的画像三鞠躬. 每天要在三餐之前" 三庆三祝". 向毛主席祝福表决心, 向伟大领袖亲自指定的接班人林副主席表决心祝福. 让世人苦笑不得的是不久之后我们就对这位 "一贯反对毛泽东思想" 的钦定接班人口诛笔伐了.

在学校里作的最多的事是歌唱社会主义, 人民公社. 歌唱伟大的党和英明的领袖. 另外的事情就是写批判稿, 批判党内的内奸刘少奇和他的团伙. 批判会经常开, 如果批判稿写的好, 你可以在批判会上作典型批判. 在我们幼小的心灵里这是一个莫大的荣誉.

社员集体出工之前也要向伟大领袖毛主席画像请示:"毛主席呀, 我们要去铲地去了...", 收工后不许直接回家, 一定要生产队向毛主席画像汇报:" 毛主席呀, 俺们今天铲了北大濠, 明天要去东壕沟....".那一份虔诚是语言表达不及的。

二是"农业学大寨"运动, 造梯田.大寨是中国山西省昔阳县的一个自然村, 周围多山。土地数量少且土地多位于半山腰中。 因此不利于土壤保水分, 当时的大寨人就建立了梯田。由于毛泽东当时是一位“金口玉牙”的皇帝, 所以他的号召得到了中国社会的空前响应。全国很多地方都开展了学习大寨的运动。但不幸的是形式主义泛滥,照抄照搬严重。我家乡的土地极其肥沃,但是为了响应伟大领袖的号召就必须将良地毁掉建梯田。当时投入了大量的人力物力造成了土地资源的浪费。我的一位堂兄因为说了一句"这简直是胡闹" 的话就被迫大会小会检讨自己, 险些成为现行反革命!

好在不久就纠正了这种“形式主义“的做法。

三是斗逃亡地主大会: 我们村里有一个外来的逃亡地主. 一个极其能干的农民, 已经50多岁了. 他家里有二十个孩子.,一共24口人. 经常被拉去批斗. 记得有一次他在撅着被批斗时, 他一头栽倒在地;鼻孔流出很多血. 那个血腥场面让我难忘. 后来他为了少被批斗, 就讨好村书记; 为书记家编炕席, 送东西, 无偿劳动等. 他女儿也嫁给了农民代表的儿子. 就这样他被批斗的次数就渐渐地少了.

大约在1974年左右,我所在的村子发生了一个很大的变化: 原来的支书因乱搞男女关系被撤换掉了。原因是他的对手把他告了。新上任的支书的儿子想当老师,恰巧是要当我的语文老师。 可是他的文化水平太低, 错字连篇, 笑话一堆。他很少识字,将 “马崽”读做“马羔”,将“柬埔寨“念做“东埔寨”,将颐和园”念做“顾和园” 笑话不断。最有意思的是他教我的算术课时,讲“零乘以任何数都等于零”的比喻是我今生不会忘却的:他说:“你们三个人每人有一个书包, 我一给你们乘上零, 你们就啥都没有了。” 有意思不?一个本末倒置的荒唐!

为了我的学业,我们家被迫搬到另外一个村子。 没想到的是新村的老师水平也很低;是支书的儿媳妇。全学校9个老师, 支书家的人就占了6个。而且大队的医生也是支书的儿子。在中国那是很有代表性的。一旦你的家里人当官,真正的是鸡犬升天!

顺便提一下;这个村的支书从共党建政开始就是村支书, 到了1974年还是他。 后来他老了就把位子让给了他的弟弟,再后来, 大约是九十年代中期,他的弟弟也老了, 位子就传给了他的侄子。 直到现在那个村子的支书依然是他的侄子。

一个村支书虽然是中共在中国最基层的组织。 可是刮起地皮来却不差丝毫:
人民公社解散的时候, 那个支书一个人买下了全村的成套农业机械:一台大功率拖拉机,一台脱麦机,全套的五铧犁和播种机。仅仅花了6000元人民币。当时全村的老百姓在背地里都骂, 但是没有人敢站出来反对。
那全套的农机械在当时的价格大约在18-20万之间。 就这样支书家里一下子就暴富了。在之后的几年里, 他用那套机械搜刮了不少脏钱。还买了两台新解放汽车。不过老头子死后, 其子嗣却多不争,其中的一个成了农村中首先养“二奶” 者,目前大多家境已显赫不再。

所以大家可以看到: 共产党的腐败绝对不是从改革开放才开始的.

那个时期人们的生活水平极低, 物资极其贫乏. 大多数的人生活水平十分相近, 基本上是面徒四壁。这种几乎绝对的平均也造就了人与人之间的相对平等. 而不平等的则更多的是在政治方面: 象上面谈到的那样如果你的祖上或父辈是地主或富农, 你就必须处在绝对的被管制之下.

那个年代,百姓的人格或尊严是无所谓的。还记得那时人们对男女关系特别敏感, 如果有通奸的男女,人们大多会对那一对男女大加谴责的. 我记得有一对男女因为通奸被工作组捉到后游街示众, 脖子上吊着一对破鞋, 一边敲锣一边喊” 我可耻, 我是破鞋...” 有的人还对他们吐口水.那个时候在封闭的北方,男女婚外情被认为是最可耻的.但是不至于被游街吧?天知道为什么会游街,好像是一对知青情侣饥饿难耐之际,匆忙之间选错了地方 竟然在伟大领袖的画像后面操练起来.这无疑是对伟大领袖的亵渎。是有罪的。

再一个印象比较深刻的就是家乡的天气和自然环境了.

家乡的冬季, 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真正是滴水成冰的日子, 出奇的冷, 狂风嚎叫, 夹带着漫天的冰沙雪, 吹到脸上像刀割一般. 在"大烟泡" 肆虐时, 那是真正的对面见不到人.

由于住的是低矮的土房, 在冬季生火做饭时, 房子里面充满了蒸汽, 屋顶上掉下来大滴的水珠, 让人不由地打冷战 更是对面不见人的情景. 房子里的墙上挂满了冰霜, 夜晚睡觉的时候, 经常被冻醒. 可是在那样的情形下,人们的衣着却极其简单. 每人一套棉袄棉裤就是全部了, 除了一个裤头之外再也没有任何的内衣了.

由于当时实行的的人民公社制, 农民没有自己的土地. 所以一到漫长的冬季, 人们没有蔬菜食用,绝大多数家庭都缺少粮食和蔬菜. 不过那时由于 "北大荒" 的自然资源极为丰富, 人们还可以到河里破冰捕鱼等以补充蔬菜的不足. 也有很多人去狩猎, 打一些野猪, 狍子,山鸡等等. 当时野生的 "东北虎" 还是可以见到的, 野狼, "黑瞎子"等等野生动物也很常见. 特别是狍子, 冬天一下雪就跑下山来觅食, 一群又一群地在雪地里狂奔...

一到春天情形就好多了; 成群结队的大雁排着 "人" 字型从天上飞过. 叫声在原野上久久地回荡. 各种各样的鸟儿在草地上做窝, 觅食. 乌鸦多的铺天盖地, 农民播种的小麦经常被蚕食殆尽. 由于老百姓相信乌鸦是一种不吉利的鸟儿, 我常和小朋友一起去爬树将乌鸦窝捣毁. 不过我们更常做的是一起出去挖野菜. 可以食用的野菜漫山遍野, 取之不尽, 用之不竭. 味道鲜美, 营养丰富. 河里的鱼儿多的没法儿数. 几乎是有水就有鱼. 我和小朋友们在河里洗澡, 每天都捉些鱼儿回家. 那个时候我的水性不错, 一个猛子扎下去就可以在大坝下捉起来两条鲶鱼. 甩到岸上后再一个猛子下去, 又是两条.... 令人奇怪的是鱼的数量并不因此减少. 你可以一气捉两个时辰, 保你没事儿
记得当时我不无炫耀地对爸爸说我遇到了鲶鱼开会.. 现在才明白了; 那一定是鱼儿交尾的时刻.原谅我,鱼儿,我那少不更事的愚蠢。
一到夏季, 大河里面的水猛涨溢出, 流到了附近的野甸子上. 当河水退下之后,就会有许多鱼儿被留在了甸子里. 孩子们可以尽情地去捉来食用. 有许多鱼儿就被太阳晒死了. 我记得有一次在一不大的坑中就捉到了两串鱼..., 其中两条大鲶鱼竟然和我一样高! 除此之外, 人们还可以出去寻找野鸭蛋等, 填满肚皮就不是什么难事了.

秋天的情形也许是最好的; 到了深秋, 青蛙都跑到河里去了. 人们可以捕捉以便食用. 记得有一年我和父亲在甸子上割草回来在河里只捉了一会儿就捉到了满满的两个大水桶. 青蛙数量多的惊人, 靠近河岸边的水面上布满了青蛙. 硕大的河虾是我的孩童时的一个大谜: "妈--, 喇咕夹咋整的, 一煮就红了...".

我时常拿煮熟的河虾当玩具, 因为那红色的大钳子对我充满了诱惑.

当时有一首民谣:

"北大荒", 真荒凉,
又有兔子又有狼.
棒打獐子瓢舀鱼,
野鸡飞进饭锅里.”

它真实的反映了家乡的富庶和荒凉。

  如果你以为北大荒只有这些就错了:无论是什么季节,硕大的老鼠总是在屋顶棚里打闹嬉戏, “吱- 吱-“ 的打闹声让人心烦;蟑螂比比皆是, 更有跳骚, 虱子咬得人难以睡着.

  就我的记忆所及, 人们并没有因为清贫的生活而对政府产生不信任. 似乎是没有人抱怨或骂娘。

那个时候在公社有线广播里听到的大多是歌唱中共的言辞或歌曲. 其中以歌唱毛泽东本人的为最多, 其次就是“样板戏”了。学校里学的内容也是如此, 同时夹带一些批判美帝国主义和苏联修正主义的课文. 由于中国严密的新闻检查等原因,我们都成了井底之蛙,视野极为有限, 我对书中所言坚信不疑并因此感到幸福无比.有不轨者就要面临牢狱之灾了。 
由于靠近中苏边界,加上苏联电台强大的广播信号,不慎听到苏联电台广播的机会很大。
加上残存的逆反心理做祟,有的人就可能不免厄运了;我邻村的一个社员因为收听了苏联广播被检举了竟然判刑7年之久。罪名是“收听敌台“!

顺便插一段: 我后来在大庆工作的一位同事, 一位来自浙江宁波的知青告诉我:和他同时下乡六位“知青“因为偷听了苏联电台受到鼓惑饿而越境投苏。遭到遣返后六个知青就在乌苏里江边被处决了!

呜呼,生命之脆弱,之无常,之无奈竟如我手中的鱼儿!

在我写这篇东西的时候, 我的心情依然沉重。太阳哺育了万物;她的无私的爱温暖了这个星球,我们因此而存在,繁衍。可是“红太阳” 的光辉却掩盖了太多的血腥, 太多的龌鹾, 太多的, 太多的沉重, 甚至罪恶与残暴。
 
对于一个具有 “知情权” 的民主国家的公民而言, 这是天方夜谭。就是对今天的中国人而言, 那些也是不堪回首的往事了。

因为那个时候人民相信共产党, 认为共产主义一定会实现的;记得在无数个冬夜冰冷的下夜。 当妈妈在昏黄的“洋油灯“下一针针地为我和弟妹们缝补补丁连补丁的衣物时,我满怀幸福, 满怀渴望地问妈妈: 共产主义真的要什么有什么吗? 得到的回答是: 共产主义社会是一个想要什么就有什么的理想社会, 在那个社会里, 物资极大丰富, 人们不再为果腹而劳作. 妈妈还讲: 人类社会的发展规律是从最初的原始社会到封建社会, 然后是资本主义社会, 再后是社会主义社会, 也就是今天的中国社会. 下一步就是共产主义了. 我当时听了感到极为幸福; 我们距离理想社会只有一步之遥了!

共产主义来到的时候,我要成天吃”麻花“和”猪肉炖粉条“!
我当时周身的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对领袖毛泽东的崇拜! 我始终相信毛泽东是‘万寿无疆’的, 就是永远不会死的意思.

  那个时候我对美国十分仇视;我记得上小学时有一篇课文讲的是美国士兵在台湾无恶不作而被台湾儿童痛打的事儿. 课文的题目至今记忆犹新:”台湾儿童很揍美国佬”. 到了初中我就到了邻村的学校读书了,因为我们村里没有初中.那已经是七十年代初期的了事情了.我学到的东西依然是美国人民如何的挨饿肚子上床睡觉等, 如何的受到美国政府的欺压等.那个时候我真的希望我们的伟大领袖能够拯救美国人民于水深火热之中.

因为伟大领袖毛泽东说过要去解放全人类的,他一定能够办得到的!  

历史就是这样和共产主义开了一个大玩笑.现在一切都物是人非了.
1976年我读高中。有一天我和爸爸在抹自家新盖的草房。 忽然听到村里大喇叭广播说:“本台四点钟有重要广播, 请注意收听。。。。“。父亲说:”不去管它, 肯定又是‘批邓’的新指示。“, 可是这次父亲却错了:毛泽东死了。
我一下子呆了:毛泽东不是”万寿无疆” 吗?现在天却塌了。怎么办? 我们怎么办?苏联人会乘机打过来吗?世界的末日真的来了吗?太多的疑惑,太多的惶恐,就象是一场噩梦。不, 而是一系列噩梦:苏联军队的枪炮声不止一次地把我从梦中惊醒;头皮上的冷汗滴落打湿了枕头。。。

当时父亲的反应很平淡;似乎是不以为然.他意识到了什么,他说:和平(我的乳名),要变了!很可能是大变化.
接下来的事情就让人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了: 江青, 毛泽东的妻子竟然是反党集团的!毛的侄子也是反对毛主席的, 都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分子等等.难道这些就是父亲所言的“变化”?
 
爸爸开始督促我学习,准备考大学.果然,1977年,大学恢复了招生考试。我的父亲居然跑了30多里路到了乡中学去观察。当父亲顶着冬日傍晚的风雪归来时,他是那样的激动不已! 他说:“和平,这次是真的! 大门口有警察把大门,谁都不让进去!”。
我曾经感到很不公:我的同学中很多人父母是当官的, 还没毕业就有全民制的工作了。有的当了兽医, 有的当了店员, 有的当了老师。就是不当农民。我的毕业期限临近,离“地垅沟找豆包”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我感到丧气, 终日耷拉个脑袋,一脸忧郁。因为和同学们相比我无疑是优秀的。那个时候父亲的压力很大,因为他对我们五个孩子的爱。他的最大的愿望就是孩子们应该有一个考大学的机会;仅仅是一次机会呀。可是他却一次又一次地失望了。
他曾经对我说当他听到毛主席的“在工人, 农民中间选拔优秀分子上大学, 走上海机床厂的道路时”他的心“咯噔”一下子就知道坏了。他曾经在之后的“回潮”中短暂的欣喜过,之后是失望。数年之后又有欣喜, 但还是失望。但是他依然在盼望着。他的激动之情正是由此而生的。

之后的日子里父亲伴着我和弟弟在昏暗的冬夜煤油灯下苦读,为我和弟弟烧 “土炉子”取暖。那个“土炉子”是爸爸的发明:用一个大的漏底的饭锅扣过来坐在土坯上作成的。可见当时的艰苦情景。

父亲读书不多,只是一个相当于中师毕业的文化程度。不过他的直觉竟是如此之准确。若干年之后我问他当时的情景时他竟不记得了。他说不管怎样一个国家不能那样搞。大学十几年不招生怎么行?他目前喜欢喝白酒,其它的?概不挂心! 那样说当然不准确:父亲时刻在挂念着我们, 母亲亦如此。

去年他和妈妈来到加拿大探亲, 看望我和两个弟弟。他说他喜欢这里。他对我讲从多伦多乘 “灰狗” 到加拿大的首都渥太华,沿途看到了那么茂丰盛的草场, 绿茵茵直到天际。

他说这里的老牛真享福: 想吃哪片草就吃。在我的家乡那样的草场已经是梦想了。

 1978年, 我考上了大学.那是一个5%的录取比例,我无疑是幸运的.同时我的心中也存在着很多的遗憾:在我的祖国,政治因素曾经害了太多的人.我的一个同班的同学在悼念毛主席的仪式上不肯脱帽默哀,竟几乎被打成反革命! 原因是他是一个”刨花秃”! 他怕在那种场合同学会笑他而破坏那肃穆的气氛。但是主持仪式的老师却坚持要他脱帽。双方争执的结果导致公安员的直接介入。气愤的他被迫退学了.如果不是因为那个荒唐的时代,他也会和我一样有机会读大学的. 因为他是一个天分极高的好学生.

在那个时期,我每天都是很高兴的.因为邓小平恢复了高考制度,才使我一个农村的孩子走进了大学的校门.在当时的中国社会, 能够进城的唯一途径就是考大学.在大学里,我有机会看到了电视.在此之前,我以为电视就是一个能看到很远很远的类似望远镜那样的东西!
四年的大学生活很快就过去了。基本上是平淡无波澜。不过, 说句真话我当时的大部分时间吃不饱饭;我每个月有25元的人民助学金,那是我的一切开支来源:买教科书, 吃饭以及假期回家的火车票。那个时候我的家中有八口人。父亲一个人的工资是37元/月,真的难为了他。
有一次接到了爸爸的汇款单:5。66元, 泪水不自觉地就流下来了; 不是因为嫌少, 我知道那零头的含义;家中仅有的钱和父母的期望都在一张小小的汇款单里了。

  在大学期间, 我产生了对异性朋友的渴望, 因为我的家境不好,只好将欲望深深地埋在心底了.那时我们班上有几个老三届的已婚学生.我们这些年轻人经常向他们讨教有关的问题. “老灯泡“们大多不肯详细描述,有的就信口开河随意糊弄我们一番。惹得我们常常想入非非.但那时候中国的大学生不像现在这样开放.大多以苦读书为乐.极少谈朋友的也多是循规蹈矩,不敢越雷池一步。不过今日的情形却是天壤之别了.在九十年代的大学校园里有一首”打油诗”很是滑稽:
 
  昨日饮酒过度,
  误入校园深处,
  呕吐呕吐,
  惊起男女无数,
  穿衣提裤! 

真让人羡慕。
  
(要是李清照九天有灵,鼻子肯定要气歪了)
    
遗憾的是我所在的大学由于文化大革命的严重破坏, 师资力量严重不足.教专业课的教师甚至自己也不明白自己在讲什么.出错频频,使我学习兴趣几乎丧失殆尽.以至于后来疯狂地爱上了中文,计算机和电子线路.
  1982年,毕业前的一个月里,同学门大多心神不定。我和一位同伴去新华书店?我忽然看见前面有三个外国人。由于苦攻了3年英语竟然连xxxx“老外”毛都没见到一根。因此,我曾觉得遗憾。如今看到了三个, 竟然是三个“外星人” 岂能放过?我喊了一声:”哥们儿, 前边仨老外,快追!“。我们飞也似地追过了老外一大段。他们竟在用英语交谈!于是我们再掉头往回走,相遇时我就及其兴奋地和他们攀谈起来。由于我听美国之音的英语教学节目和录音带很多, 所以竟然听懂了他们的话。那一刻很开心。临别时那三个加拿大的老外和我握了握手。 当时由于老外还是”外星人“一样的尤物;所以在我们谈话时竟有很多人围观。我当时的心情愉快又激动:因为我第一次知道我的发音还不坏。我的听力还可以。毕竟这是生平第一次的真刀真枪的演练哪。
岂料乐极生悲: 当一个尾随的年青便衣警察来询问我和”老外“都谈论了什么内容的时候我不知道怎么跟他说说了什么没说什么什么是什么。我竟然一点点都不曾想到他是一个便衣警察,而且我认为这是我的私事和权利别人不应干预等等。所以就麻烦了; 我被他带走了,他没有打我, 也没使用手铐等无产阶级专政的工具。我只是被关在一个屋子里不许和外人接触;他们说我触犯了和外国人接触管理条例。给了我一大堆的学习材料和典型案例。当时的公安局长“X黑子”也来了。 见到我劈头大喝:”先关起来---!“。幸好我的同学迅速跑回了学校。八个小时后,饥肠辘辘的我被学校保卫处的处长派员弄回学校。接下来就是指导员来找我谈话,了解情况。 我则被责令写检讨, 写事件经过, 保证书等。后来这一事件被作为典型违背”条例“事件在全校新生大会上通报。如果你是我的校友而且你是1982年入学的话,你很可能仍会记得这荒唐的一幕的。
 
随后我参加了工作;在一个高等技术学校任教。一切对我这个农村孩子来说都是灿烂的。我怀着近乎一种“报恩“的心理工作。因为我的大学费用几乎全是国家负担的。我党充满了感激 对邓小平先生更是感激不尽。我为了报答党的养育之情,工作中力气是不惜的。因为我觉得不那样就愧对家乡的贫苦百姓。有一年我被评为“优秀教师”;得了60元的特别奖金,加上当月46元的工资和当月奖金合计得了200多块钱。当我在暑期回到千里之外的家中,把钱交给父亲时他竟然一脸的疑惑:“你为什么有这么多钱?哪里来的?”
我告诉父亲:这个月我多得了60元的“优秀教师”奖金。他说:你把证书给我看看!天?我还能偷吗?不过我在返校之后就将证书寄给了父亲。 也许父亲依然保留着它?

1984年有一次到外地出差,同行的一位作家的朋友讲了一件事情对我产生了极大的震撼.他说一个他的相识去了国外劳务输出3年.回来后家里的高档电器买全了.同时还有了一大笔客观的储蓄, 数量之大足以支付终身之用. 于是便在家中享起了清福而不去上班了.

其原单位的工会主席去他家里作工作;希望他去上班, 以免对其他人产生不良影响. 岂料这位老兄竟然答曰:“上班?没门儿.开除我好了“工会主席问他为什么, 他竟说:" 以前干是为了解放世界上另外三分之二的受苦人.可出国一看, 感情这三分之二都在咱国家哪,还干个屁呀?" 我当时听了竟然怀疑:可能吗?

接下来的事情是始料不及的: 在农村“一大二公“的人民公社被解散了; 土地分给农民. 我不知道这意味者什么. 但据我所知 : 土地正是农民梦寐以求的东西.

这个世界的谜太多:曾经是亲密战友的人竟是“ 背后下毒手“者。曾经是敌人的美帝国主义和我们建立了外交关系, 就是哥俩儿好了呗. 据说美国人还帮助过我们打日本人. 不是美国曾经侵略我国吗? 哪一个是真的? 曾经被批倒批臭的 叛徒, 内奸, 工贼刘少奇成了伟大的无产阶级革命家,杰出的共产主义战士.

社会主义的苏联在一夜之间轰然倒塌,东欧的社会主义阵营土崩瓦解, 烟消云散.不是社会主义一定会战胜资本主义全球会" 一片红"吗?

等等的问题, 无数的困惑. 谁也说不清. 当时有一句民谣戏称: 跟着宣传部,越干越糊涂!是的,国民被欺骗了。这下连骗人的始作俑者自己也糊涂了, 。

1989年6月四日出现了触目惊心的残暴与血腥。这个世界怎么了?我曾经那么感激的自称是”中国人民的儿子” 的人竟然动用了军队来对付手无寸铁的学生.如果说在此之前我还相信林彪刘少奇是 "大坏蛋" 的话. 那么这次事件已经使我清楚了: 你是什么都无所谓. 只要你反对现政权, 瞬间你就变成了" 反革命暴徒" 就必须要在肉体上坚决消灭!. 敌人竟是这样被制造出来的。我曾经热爱的伟大光荣正确的党终于现形了!

小鸡和鸭子亲嘴儿, 一个嘴大, 一个嘴小。

  到了九十年代,经过了6.4的血腥后.中国社会的腐败几成不可逆转之势了.腐败, 腐败, 还是腐败.当官的将国有单位的资产搜刮殆尽, 工人大量下岗. 社会治安恶化, 冤假错案, 草菅人命之事比比皆是。 中国的老百姓对政府失去了残存的信任;他们称呼公检法的人为”大盖帽”, 并对其加以讽刺:大檐帽,两头翘,吃完原告吃被告,一年拒贿三十次,    还有三百进腰包。武警队,黑社会;交警队,吃社会;消防队,先收费;刑警队,未到现场人先醉“ 等等的民间歌谣五花八门,比比皆是。
 
由于人口急剧增加,家乡的自然环境破坏十分厉害.我的家乡曾经是那么的优美富饶 ,那样的令人心驰神往.可是很不幸;在1999年我去探望父亲的时候我记忆中的一切都不在了!过量的除草剂和农药污染了河水.鱼,虾的踪影已经再也找不到了!那大片的湿地已经荡然无存了. 夏夜悠长的蛙声早已成了一个梦, 一个遥远的梦.

老百姓无奈地编了一首歌谣:

    50年代淘米洗菜,
    60年代洗衣灌溉,
    70年代水质变坏,
    80年代鱼虾绝代,
    90年代人人受害

惋惜?控诉?抑或是挽歌?
  
如果你是一个 "老外", 到中国去, 你会感觉到中国社会的朝气: 她的面貌变化如此之快会让你目不暇接. 我的一位在中国工作的加拿大朋友告诉我:"close your eyes and take a nap. Then you will see new high-rise buildings going up. It's incredibly changing! everything, everything." 的确,你在二十一世纪初的大陆所见到的一切,都是中共建国以来所未有,甚至几千年历史所未曾有的。大陆冒出过那么多高层建筑、公路、铁路、桥梁;银行里增加了那么多存款;市场上物资应有尽有,价廉物美;私人轿车和别墅从无到有,大陆城市居民的吃、穿、住好多了。 只要不触及政冶,就可能活得自由自在些。但是谁知道这一片“繁华”下到底藏隐着多少危机?

环境破坏了,几乎难以逆转。
贫乏的资源已经变得愈加贫乏。
严重的两极分化已经导致了社会治安的严重恶化。人民的心理平衡不再。
人们的思想意识变坏了, 道德观念大滑坡;人欲横流.
你我不再相互信任。指天发誓地在说假话瞎话。
犯罪率象火箭. 我的朋友竟有多人被抢劫,没有人感到安全。
艾滋病患者正以几何级数增加!
千千万万的农民看不起病在家里等死. 他们处在偏远的农村, 一个外国游客是难以见到他们的. 要知道农民才是中国的社会主体, 有八个亿.
大量的农村孩子无力上学, 成了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难以逾越的巨大障碍之一.“希望工程“竟然也出现腐败!
人们对政府产生了严重的反感,不信任危机日甚一日。
 
我依然是幸运的;由于工作的关系,我从狭缝窥见了外面的世界.终于下定决心走出来了.1999年我得到了加拿大的移民签证, 我的一个朋友到我家里祝贺。他给我讲了一段话至今难忘: 小超啊我到市买菜场去了看见了卖羊肉的在杀羊在羊的脖子后一刀扎下去可怜的羊疼得一个劲儿的在抽搐其它的羊看了只是发抖轮到下一只了也只是在两只犄角被拉住时拼命的往后退。。。

他说他突然明白了“任人宰割“的真正含义了!

他说我们就是那羊啊!

他说到激动处连说带比划,不停地在屋里来回走动 我听的灵魂都在发抖!他说你再也不会被人宰割了,兄弟,我为你高兴啊!

是的, 我应该高兴,我应该庆幸。我即将呼吸自由的空气了。

可是,当我带着夫人和孩子走出居住了十多年的房子,最后将房门锁死时,我的泪水竟夺眶而出!我说不清那是怎样的一种感受。我想悄悄地离开我的祖国, 我的父老乡亲和一切关怀过我并爱我着我的人。现在回想起来我依然是那么感动: 到火车站为我们送行的朋友们竟然有一百多人, 有的人哭了!我们没有通知这些为我们送行的朋友门。那份真情永远是我的最大的财富。

在北京机场的那天,天空有些黄澄昏暗;刮了“沙暴“。飞机的起飞被延误了。害的国内的朋友虚惊了一场。。。

加拿大的天空真蓝啊,我一下子就回到了从前:那路边的芬芳野花儿,那天际飞过的大雁一下子带我回到了童年那金色的梦.我们太需要一个人与其他生物和谐相处的环境了! 我梦中的境界再现了!

祝愿你,加拿大,我的新家园,美丽永驻,风彩无限!

作者简介: David Silver. 生在60年, 户口本却是61年。曾梦想长到一米七八, 却成了大半个“武大郎“。在中国生活了40年。移民枫叶之国已逾两年。 回首往事时感芒刺在喉, 不吐就不快。 谁知第一稿写出来后却被夫人耍戏为:”忆苦思甜“发言。好在我知道夫人爱我,便不再伤心。随后便又坐在电脑前,继续涂鸦新世纪版的“忆苦思甜”。
有网友称我“贱”原贴是“ cheap, another ass-kisser".好在这里没有人逼我去“舔屁股”。是我自愿作的这篇文章。我想你是有权利抨击我的。
曾作过教师,杂志编辑,工程师和高级工程师。曾在某一个国有特大石油化工企业工作,后被贬为工人; 作仪器修理工。后来又在北京中关村一家公司作了计算机软硬件技术支持工程师等。
我在文学城的“人在北美“栏目贴了这篇随笔。 出乎意料的是在24小时的时间里两篇随笔(二稿和修订稿)的点击数加和逾千次。看来读者产生了共鸣。我知道这不是我一个人的经历,它讲的是整整一代人的经历。跟贴中有善意的批评,感谢了!破口大骂者有之;不是主流。今后别骂了,否则我还真得跑回某个地方去将骂人话取来回敬你,我现在可是有了行动自由但是没有行动的经费了!

目前在加拿大居住, 还没有拿到加拿大的“户口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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