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背上的青春（7）：初知牛鬼

贺长文

送我们到各个浩特去参观的还是到公社接我们的那辆胶轮大车，还是那个车倌。没有了行李，车上宽松了。接触几日，熟悉了，车上的人也活跃了。你一句我一句，我们开始向车倌打听草原，打听生产队的情况，也知道了他叫杨培生，来自山西阳高县。知青们由近及远地挨着浩特串。浩特就相当于内地的生产小组或居民点，负责一群羊和一群牛的放牧。牛羊为这个浩特的牧民提供生活必需的奶源与肉食。奶制品由浩特里的妇女自己制作。在浩特里看到牧民的生产与生活的状况我们才算是看到了真实的草原，自然也看到了自己的未来。

这时的知青相互还认不全，却都记住了牧民给我们的通用蒙古名“斯赫腾”，即“知识分子”。复杂一点儿的称呼为“斯赫腾扎鲁”，即“知识青年”。

浩特一般由两至三户牧民家庭组成，根据生产需要和劳力强弱搭配。每户牧民家庭一座蒙古包，也就是说一个浩特只有两三个蒙古包，没有看见四座蒙古包组成的浩特。

夏天是草原上最美的季节，湛蓝的天空上镶嵌着白云，干旱的草原虽远不如北京夏天那样浓绿欲滴，但远远望去也是绿浪滚滚。平常的日子里，北京街面上没人挂红旗，而草原上每个蒙古包门边都插着一面国旗或彩旗，真像过节一样。白色的蒙古包、鲜艳的旗帜，绿色的草原，蔚蓝的天空，我们简直就是无边画卷中那些栩栩如生的角儿。浩特里老老少少的蒙族牧民们远远地看到马车，早早地出来站成一排，列队欢迎我们。其实浩特里的牧民全出来也没几个人，但牧民们穿戴都很整洁。受到这些牧民热情欢迎的感染，我的心情也在慢慢转变。十年之後著名女中音歌唱家德德玛演唱的《美丽的草原我的家》描述的景色，正是当时风光的真实写照：风吹绿草遍地花，彩蝶纷飞百鸟儿唱，一弯碧水映晚霞，骏马好似彩云朵，牛羊好似珍珠撒。

是啊，这样的美景，这么好客的主人，我有什么理由不高兴呢？虽然还没看到一弯碧水，我也开始憧憬着这么美丽的草原会成为我的新家。

出于礼貌，也是年轻，往往马车还没有停稳，知青们便抢着跳下车来。

“赛百诺！”（你好！）

“赛，赛！”（好！好！）

我们笑着用才学来的问候语与牧民们打着招呼。

走近蒙古包，先到的几个人弯腰钻进去了，跟在後面的知青要不就站在蒙古包门口等着里面的人出来後再进去，要不就探头向里面瞅一眼了事。蒙古包的门很低，也就一米三四左右，进门的同时要弯腰、低头、屈膝、迈腿，动作不协调头就会撞到门框。进到蒙古包里面也不能马上直起身来，只得再向前迈一两步，走到蒙古包中间，才可直起身子。由于不习惯，我的头不知在蒙古包的门框和蒙古包的骨架上撞击过多少次，可总不长记性。

蒙古包内的摆设千篇一律，正面挂着毛主席画像，对面半圆与左手边铺着10厘米左右高的木地板，木地板上面铺有毡子。进门是一块与门同宽，1米长的木板，伸向蒙古包的中心。中心处放一个木框，木框内放个小茶桌。茶桌大小类似内地农村吃饭喝茶用的炕桌。进门右手边紧挨着门口搭着炉灶，靠炉灶里面有个小木柜，装些碗筷。左上方或左侧摆着木柜。家什虽极为简单，却十分整洁。看到人们穿着靴子踩在干干净净的毡子上就像穿鞋在炕上踩。我产生了一丝不解，人们怎么不脱马靴就上去踩踏呢？可没过多久，入乡随俗，我也穿着鞋就踏上了毡子。

萨如拉塔拉生产队是全国牧区的卫生典范，由于睡在潮湿的草地上易患病，国家给社员的奖励就是蒙古包内的木地板。在其他生产队的蒙古包里，毡子都是直接铺在草地上的，唯我们生产队不是。这全有赖于我们大队的好书记——吉格吉德领导有方。

蒙古包的後面，十几米远处停放着一排牛车。牛车一般都是全木制的，个别浩特或有一辆铁质车轮的牛车或带个小毡棚的牛车。逐水草而居的游牧生活需要经常搬家，千百年来牛车一直是草原上搬家不可或缺的交通工具。这里的木制牛车虽与我步行串联时在河北农村看到的全木制轱辘牛车不同，却都有着秦汉遗风。这种木制牛车也叫勒勒车，主要用于搬家。一个浩特有十来辆这样的牛车。数量多少主要看这个浩特里的蒙古包数。木制牛车中肯定有一辆上面固定着一个木桶，那便是这个浩特专用的水车，里面储存着牧民的生活用水。水源往往距浩特几里甚至十几里远。一桶水这个浩特可能要用上一个星期。

闲置的牛车平时都停在蒙古包後面几米之外，可用来拴马和骆驼。水车一般停在包前。有的蒙古包前二三十米处立起一根杆子，那是专门用来拴马和骆驼的。

通过这些天的参观，我感到蒙古包里都干干净净，牧民们的穿戴也很整洁，但印象最深刻的还是牧民们对毛主席的热爱。有一天领导班子成员巴图巴雅尔在他的蒙古包里给我们讲述自己学习毛主席著作的体会。天气晴朗，20名知青往蒙古包里挤，我留在最後，坐在门口靠在门框上。巴图巴雅尔没有讲用稿，没有停顿，甚至没有喝口茶，讲了一上午。我感到牧民们学习毛主席著作真是认真。蒙古话语速快，没有翻译，我们听不懂，又不能不听，时间一久心就浮了。

参观过几个浩特後，蒙古包对我已经没有什么太大吸引力了。在一个浩特里我的目光投向离白色蒙古包三四十米远处的一个黑黑的小窝棚（蒙古语称之为崩克）。我有点儿好奇，见到的蒙古包一般大小一致，且都是白色的，怎么这个浩特里有个黑毡子搭的窝棚呢？我想看看老乡在里面存放了什么，便离开人群向窝棚走去。行至半路被人发现，有人唤我，叫我回来。我莫名其妙，问怎么回事，当时翻译得也不够确切，说那儿不好，不要去。我很听话，回头再看了看那座黑色的窝棚，没有坚持。几天之後我才搞明白，所谓不好是指里面住的是位牛鬼蛇神朝兹玛——一位蒙古族民主人士的夫人。这时我才想起黑色的窝棚门前确实没有插旗子。原来草原上蒙古包的大小、颜色（黑、白两色）及相距的远近，门前是否插有红旗，已经把草原上的阶级阵线划分得清清楚楚，一目了然。这不仅是对阶级敌人的羞辱，也是对他们的一种无声的震慑。

这一堂书本上没有介绍过的阶级斗争教育课提醒我，生产队里还有牛鬼蛇神，蓝天白云下也存在着阶级斗争。

到浩特参观的这些天，我并没有看见和接触到牛鬼蛇神。没想到，几天之後我不仅看到了萨如拉塔拉的牛鬼蛇神，而且还与他们在一起劳动，接受了他们的劳动技能指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