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李新生感觉到自己无能为力的时候,就把鼠标从新闻和论坛上移开,他去看一些小说和文艺作品,没有想到,互联网上的小说和文艺作品更是百花齐放,让他眼花缭乱。那些色情作品看得他心里扑扑乱跳,那些含政治因素的作品又看得他血压上升。他也偶尔进入几个聊天室,试着用缓慢的打字和网友聊天,结果几个年轻女孩子的话差一点让他吐血——
他这才知道,虚拟世界也不是他的世界。
近一年来,李新生身体状况很不好,眼睛也昏花起来,加上没有人采纳他的建议,每次上网都让他提心吊胆,老伴怕他的心脏受不了,开始限制他上网,他一个星期也就是上网一两次。大概是出事前的三个月,他发现电脑不好用,儿子过来说是电脑中毒了,要他拿去软件公司杀杀毒。李新生没有去。儿子说,你的电脑植入了“间谍软件”的木马病毒,每次只要你打开电脑,那些植入这些病毒的人就可以进入你的系统,盗窃到你电脑中的所有资料,严重时还可以利用你的电脑IP从事犯罪行为,甚至控制你的电脑键盘,借用你的电脑发出指令,进入你的银行帐号什么的。
李新生说,我光明磊落,没有什么秘密,我上网时都是使用自己真实的名字,而且也不用网上银行。但他也日益心灰意懒,开始讨厌电脑和互联网。最让他不解的是,他退下来快九年了,虽然他眼见那么多乱七八糟的事,特别是互联网使用用户已经达到一亿两千万,仅仅次于美国,可是社会好像并没有出现动乱,政治局面也很稳定。这多少让他感觉有些失望,按照他的推测,互联网上泛滥成灾的自由思想和乱七八糟的病毒,早就应该让现实社会付出沉重代价了。
他对很多事情开始不懂了。
儿子的电话是凌晨六点打进来的,他知道这个时候父亲出去锻炼,母亲一个人在家。但那天李新生正因便秘耽误了早锻炼,在家中卧室的分机上偷听到了母子的对话。李新生之所以也拿起了分机,是觉得这个时候儿子打电话来不同寻常。儿子在电话里的声音很慌张,欲言又止。先是问父亲最近是否上网,之后又问,父亲最近身体如何,是否受得了刺激。老伴听见儿子的话,声音里也透出紧张,话筒里一度沉默,只能听到老伴沉重的呼吸。在卧室偷听的李新生暗暗冷笑,心想,笑话,什么大风大浪我没有见过。
是有关互联网上的消息,儿子说。
互联网上有什么消息?老伴担心地问。
谣言,完全是谣言,有人在互联网上造谣,造爸爸的谣。儿子说。
听到这里,李新生差点冷笑出声音来。互联网本来就是造谣生事的地方。他李新生第一次上网就发现了这个问题,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但是,儿子接下来的话却一点都不好玩,儿子把声音压得很低,然而,他听得却很清楚。听到后来,儿子显然已经讲完了,客厅里听电话的老伴却没有发出声音,李新生等不及了。开口道:你把那些造谣的东西打印下来,马上送过来。
电话那边的儿子大吃一惊,说马上过来。半个小时后,儿子带来了厚厚一叠打印纸,一看就是从互联网上打印下来的。李新生接过这一叠打印纸时,脸上仍然带着冷笑。他随手翻看了几页,脸上的冷笑消失了,他愤愤地把打印纸丢在地上,喊道:“无稽之谈,简直是无稽之谈!我要告他们,我要把他们绳之以法!”
他在房间里愤怒地踱着步。儿子和老伴默默地看着他。这样踱了十分钟的样子,他突然停下来,指了指散落一地的打印纸,喊道:“全部收起来,我马上到单位去!不行就到公安局,到法院去!”
儿子犹豫了一下,老伴弯下腰开始收拾。李新生把目光停在儿子的脸上。
有什么问题吗?他问儿子。
儿子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这让自认一生都光明磊落的李新生非常不耐烦。
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李新生吼道。
儿子开口道:事情可能不那么简单,爸爸!
什么不那么简单?李新生质问道,很简单,有人造谣,他就得付出代价!社会主义的舆论阵地不是被别有用心的一小撮人用来造谣惑众的!我得及时报案,抓到罪犯!
抓到罪犯?儿子眼中毫不掩饰地露出困惑,喃喃地说,爸爸,写那些文章的人是谁?又是什么人贴到网上的?他们是一个,还是有组织的一群,这些你都知道吗?我匆匆查了一下,在那些网站论坛和自由发稿区发稿的人的IP几乎包括六个省市,而且还有一半是海外的IP地址,如果他们不想让我们知道是谁,我们无论如何是查不出的——告谁?
李新生怔了一下,这才想起父子两人是在讨论躲在虚拟世界互联网的卑鄙小人,这些人向自己发起了猛烈的攻击。儿子这时走到父亲的电脑旁,接上电源,打开电脑。等待电脑的办公室系统自动打开接通宽频时,儿子说:爸爸,那些帖子虽然是从不同的地方上贴到互联网的,但无论从文笔和内容都能看出,它们好像出自同一个人之手。此人对你很了解,或者对你过去的工作经历很熟悉,这也是让他造出很多似是而非的谣言的主要原因。爸爸,你有什么敌人吗?他们又能掌握你什么把柄呢?
儿子靠父亲进入一家旱涝保丰的省级出版社工作,工作了这么多年,也当上了副处长,对互联网很有研究。李新生听到儿子的分析后情绪慢慢冷静下来,心情越来越沉重。他这才想起刚刚匆匆扫过几眼的那一叠打印纸,陷入沉思——工作这么多年,说没有得罪人是假的,说树立了什么怀有深仇大恨的敌人也不是不可能,但他觉得问题不在这里,而在于自己一生是否有什么行差踏错,留下了什么把柄,掌握在这些敌人手里。他对此还是有信心的。
电脑发出的两声“噼啪”声打断了他的思绪,电脑屏幕上黑色渐渐消退,视窗出现时,右下角出现了一行小字,表明宽频上网已经自动接通。儿子让位子给父亲,就在李新生准备坐下时,电脑屏幕突然剧烈地闪动了一下,好像电压不稳,又好像被突然拔掉了电源,之后出现了一行占据整个电脑屏幕的血红体大字:
李新生,还记得你这一生都干过些什么吗?
两人都大吃一惊,李新生吃惊之余,有些困惑。儿子因为看过一个叫《还记得去年夏天你干过的事吗》的美国恐怖电影而惊出了一身汗,脸色霎那间苍白如纸。
父子两人再凝视屏幕时,那占据整个屏幕的红色大字开始融化,融化的红色顺着屏幕滴下,好像刚刚涌出鲜活身体的鲜血。
爸爸,你的电脑被人劫持了。儿子声音颤抖地说。
说过后,两人都没有说话,他们也没有继续操作电脑。父子两人都知道,儿子声音发抖的原因显然不是因为有人用黑客技术劫持了眼前这部电脑。
电脑上出现的那行好像张着血盆大口的红字给父子俩一个措手不及,但很快,他们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这时,老伴已经收拾好那叠打印纸,交给李新生手里后,默默离开了。留下父子两人紧急磋商应对之策。
按照儿子的分析,这些在短短一个星期内张贴到四十几个海内外网站上的二十多篇关于李新生的文章诬陷水平很高,不但真真假假,有些甚至是明褒暗贬,当然,只要仔细一读,就知道这些诬陷文章几乎篇篇都是致命的。例如有的文章把李新生在二十多年前“反击右倾翻案风”中的所作所为详细描写出来,有些文章公开质疑他在美国读书的孙子的豪华生活,而且还附上了孙子在美国开小车住洋房的照片,还有一篇公开指责他受贿十万元,虽然后面这篇更过分,而且还指名道姓说出了时间地点,可是父子两人对前面的指责更加忌恨。儿子的分析也对,就算和这些发帖的人对簿公堂,甚至把造谣者送进监狱,但结果肯定是两败俱伤。那些造谣文章篇篇都好像是对准了李新生致命弱点的致命武器。如果不管不顾,追查到底,从好处着想,也得让六十九岁的李新生脱掉一层皮,经历炼狱之苦。当今之计,只好寄望于大家都不去看互联网上这种小文章,更寄希望于大家的熟人,或者本省本市特别是纪律监察部门的人不去浏览这些无聊的网站。
儿子说,互联网上每个国内的网站都有管理人,对于一些过分的帖子发现后都会及时删除。特别是对于一些攻击有职务在身的党政军领导同志的帖子,更是靠“自动过滤敏感字词”系统,让网民无法成功上帖,如果发现少数顽固份子,还可以封掉他们的IP。可是,一是李新生的官职不到那个级别,二是此发帖人很狡猾,到不同网吧发贴,而且故意在文章中不说出李新生离休前的职务。以致很多外省的网站根本不知道帖子中被攻击的人是何方神圣。他们看到文章的大方向基本上是正确的,也就绿灯放行了。儿子建议李新生利用关系向有关省份宣传部门的老同事和朋友打招呼,让他们悄悄删除那些帖子。但李新生这时已经比儿子还冷静了,他想了想,说,让他们删除,不等于是让他们抢着阅读吗?而且,有一半的帖子发在海外网站,显然超过了宣传部的管辖范围。
就这样,父子俩人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躲在房间里静观其变。他们希望攻击者在找不到回应的时候,自动收兵。然而,他们太一厢情愿了,结果是事与愿违。这之后,网上新出现的攻击李新生的帖子出现得不多,但指控却越来越有水平,也越来越有深度,让李新生胆战心惊。而且糟糕的是,一些网站开始转载攻击李新生的帖子。李新生不是全国名人,甚至在浙海省都没有多少民众认识他。但这不影响大家欣赏那些帖子。民众在阅读这些揭露人性的帖子时渐渐开始提出了问题:李新生是谁?此人到底该受到良心的审判,或者干脆应该把他送上法庭?
李新生如热锅上的蚂蚁,终日惴惴不安。有一次,当他读到一篇新的文章时,他暴跳如雷,顺手抓起花瓶,把电脑屏幕砸碎了。那以后,他就无法上网了,没法上网,他的心情反而好了一点。儿子偶尔告诉他又有新文章贴出来,也只是支支吾吾简单告诉父亲是关于什么的。李新生隐约感觉到攻击者正从对他经济问题的造谣、对他人品的攻击发展到对他政治立场的质疑。他冷笑了,俗话说,打蛇打三寸,攻人攻弱点。这个躲在虚拟世界阴暗角落里的卑鄙小人竟然要拿自己的政治立场做文章,真是蚍蜉撼树!要知道,他李新生坚守的最后堡垒,也就是他自认自己行端影直,政治立场站得稳。
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这次他高兴得太早。已经升任宣传部部长的王倩突然登门拜访,找他谈话,主要是安慰他,向他保证,组织已经介入,会把事情搞清楚,也会还他清白的。王倩还请老部长理解,希望他尽量配合组织工作。她说,互联网是最有效的反映民意的地方,我们党绝对不能对网上反应如此强烈的东西视而不见。王倩部长讲话时,一直面露和蔼和微笑。但从她谈话时的饶有分寸的遣词造句,以及她三言两语就和自己划清界限的做法,李新生感觉到事态的严重性,他脑门渗出了冷汗。临走时,王倩部长好像突然想起来似地问:你几次出国使用的护照都上交了吗?
李新生明白了王部长的意思,感到从心底升起一股凉气。他说都上交了,然后又赶紧加了一句,我没有问题,我绝对不会逃跑的。组织难道连我也不相信了!
走到门口的王倩部长停下来,奇怪地盯了他一眼,然后说,你是老部长了,记得你常常鼓励我们要相信组织。现在我也请你相信组织。
李新生谦卑地送走了代表组织来谈话的王倩部长,回到房间孤独地坐在那里。刚才提到组织,一度给他希望和温暖,但现在他又感觉不到了。他闭上眼睛——这时,他突然想起了网络上出现的那几十篇攻击他的文章中的一篇,在那篇文章中,作者恶毒攻击他过去多少年中,打着组织的旗帜、利用干部群众对组织的信任,而任意迫害、宰割干部,甚至把几个同事送进了监狱——想到这里,他差一点儿昏过去。
没过几天,他的恐慌被证明了。组织虽然还在关心她,但显然已经换了层次和级别。王倩部长已经不再接他的电话,省委纪律检查委员会组成专案小组,对李新生问题展开调查。当他第一次被传呼的时候,他家的破电脑已经被抄走了。他是昂首挺胸走进去的,不错,他李新生有理直气壮的理由。网络上出现的污蔑他的文章,以及那些文章后出现的大量跟帖绝大多数是无稽之谈。他坚信人正不怕影子斜。
“人正就不会有斜影子,影子既然斜了,人肯定不那么正!”省委纪委的办案人员大概是想来个下马威,开门见山地说:“你既然早就知道有人在互联网上搞你的鬼,你为什么不早点向组织汇报?信不过组织?你可是老同志了,而且过去又是领导干部,我想你代表组织的时候也不少吧?你应该明白一个道理,你可以不顾自己的名声,任凭人家对你攻击谩骂,可是,组织却不能因为你而坏了名声,这就是为什么省委领导指示我们一定要一查到底,让事情水落石出。到时候就可以还你清白,当然更重要的是,也向广大网民和民众证明我们组织的纯洁性!对了,你说你没有问题,那么你为什么要摧毁自己的电脑,你的电脑有什么问题,你知道吗?”
办案人员那阴阳怪气的样子激怒了李新生,那天,他不但站了起来,还拍了桌子,之后,扬长而去。
这事发生后,上面大概也感觉到办案人员没有分清敌我矛盾,有些过分,于是收敛了一段时间。纪委书记亲自找李新生谈话,安慰他:“老李,有问题就交待,没有问题组织绝对不会冤枉你。实事求是,相信我们的党和组织,难道我们会无中生有、把没有的东西说成有,然后给你定罪吗?我们是一向重视证据的——”
李新生的心都冰凉了,他突然又想起了一篇网上攻击他的文章:李新生在自己所谓值得夸耀的革命生涯中,一贯惯于玩弄权术,对同志和同事能打压就打压,经常无中生有,捏造罪名,包括莫须有的思想犯等罪名,把革命同志打入万劫不复……
五
事情的发展确实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之外。当浙海省纪律检查委员会人员根据线报调查李新生银行户口时,发现了来历不明的十万人民币和一万三千美元,而且,他们在没收的电脑硬盘上,发现了很多可疑的软件,有些还记录了李新生和不明人物的对话,甚至涉及到国家机密。加上互联网上对他的指控不但升级,以及鉴于李新生的厅级级别,省纪委会议决定,把此案上报中共中央纪律检查委员会。
在浙海省看来很了不起的案子,到了中央就不值一提了。刘副书记派了两位年轻的纪检干部前往浙海省协助当地纪委继续进行调查。两位临行前,刘副书记指示,在必要的时候,对李新生实行“双规”(在规定的时间和规定的地点交待问题)。这一情况李新生本来是不知道的,因为这时的李新生基本上失去和所有的朋友的联系,就是以前的老战友也躲得远远的。李新生收到了一个神秘的电话,告诉他中纪委在行动了,准备对他进行“双规”。李新生很感激,但听那通风报信的声音很陌生,正想问对方是谁,话筒里突然传来两声短促的冷笑声,随即一阵让他起鸡皮疙瘩的声音传过来:“李副部长,你该不会不知道什么叫‘双规’吧?我想你也知道,被‘双规’的人又有几个能够出来的?不过,你还是要有信心,中纪委的‘双轨’肯定是讲究政策和证据的……”
李新生头皮发麻,差点昏过去。他一直在猜测,到底是什么人在陷害自己。但由于漫长的人生中发生了太多事,接触了太多人,他实在想不起。这个电话中的声音那么陌生,更加让他糊里糊涂。不过,电话中的人提到‘双规’,而且好像很不满的样子,难道此人在自己手下时被‘双规’过?那样的话,此人一定是贪污犯。
被贪污犯陷害的想法并没有能够让李新生振作起来,他感觉到自己实际已经被软禁了,‘双规’只是迟早的事。这段时间,在李新生的要求下,儿子已经很少归家,上两次回来,父子俩人担心害怕家里被装窃听器,于是躲在厕所里咕叨了一个小时,研究形势和商量对策。儿子最后一次回来,告诉他,确切消息来源透露,父亲的账户已经被冻结了,而且里面发现了大量的来历不明的人民币和美金。李新生听说后像活见鬼一样浑身哆嗦起来。
爸爸,那些钱是哪里来的?儿子表情木然地问。
“你——”李新生欲说还休的样子,放下了抬起的手臂,长长悲叹了一声,用压抑的声音喊道:“儿子,你也不相信我,如果有钱,我会瞒着你吗?我是被诬陷的!但我也没有想到,本以为他们只会躲在虚拟的互联网的阴暗的角落里造谣生事,没有想到,他们跨到现实世界,用金钱对我进行陷害——”
李新生的儿子半信半疑,他无法接受竟然有人会向他父亲账户里汇大笔金钱,为的只是陷害他这样一个离休老头。但儿子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有说。
李新生突然停下来,怔怔地看着儿子,回过神来后厉声问:“你,你不相信我!我从你的眼睛里可以看出来,你——”
儿子并没有否认,只是低下了头。
李新生顿时老泪纵横,泣不成声。一个人就这样哭了一会,最后还是被不耐烦的儿子打断:爸爸,别再糊涂了,问题不是我相不相信你,是——
儿子没有说出来,李新生还没有老糊涂。他都明白。他哽咽着自言自语地向苍天发问:怎么办?怎么办?
儿子悄悄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包,一层一层打开,最后露出一本护照。
爸爸,为今之计,只有暂时避避风头。儿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像是经过深思熟虑的。
但李新生眼里看到的却是闪电,耳朵听到的仿佛是雷鸣。他盯着儿子手里的护照,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半天才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让我出逃——?”
儿子叹息了一声,压低声音幽幽地说:这不能说是出逃,暂时躲避一阵而已。
“放屁!你忘本了?狗崽子!”李新生要不是浑身无力的话,一定会扑上去抽儿子一耳光。
儿子也怔住了,随即脸上出现苦笑,这苦笑很快变成含泪的笑,随即痛哭了起来。李新生看着儿子痛哭,不知所措,就这样等着。最后,儿子擦干了眼泪,抬起头冷冷地说:爸爸,你就不要执迷不悟了。你就不为你自己,也为妈妈想想,她的身体不好,如果你进去了,她还能活下去吗?你难道指望她给你送饭?再说,你也要为我们一家想想呀,我的工作怎么办?我没有工作,你孙子在美国能安心吗?看到你进去了,他能够在美国呆下去吗?如果他回来,牵涉就更大了,也许你还害了自己的孙子。退一步说,我安排你去美国,你也可以和孙子住在一起……再不走就来不及了,他们要对你进行“双规”了——爸爸,就算我相信你银行帐户上有一个疯子给你汇了大笔金钱,可是,互联网上攻击你历史上的政治问题特别是你那些陷害人的极左行为,你说得清楚吗?
“我不怕!”李新生说出“我不怕”几个字后,眼里随即流露出恐惧的表情。
爸爸,你不怕,我们怕呀。就算我相信你,你没有贪污腐败,但现在他们对你的问题的调查已经超出了查贪的范围,你没有看网络上那些文章写的,他们甚至指控你是协助海内外敌对分子对中国进行和平演变,对中国政府进行颠覆的马前卒和特洛伊木马——
“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一派胡言!!我相信组织,问题会搞清楚的!”李新生声音颤抖地说。
爸爸!儿子厉声地打断他,你真是太自以为是了。就算你没有什么文化,没有什么知识,你固执,你顽固,可是你不能忘记你自己的经验呀。你是经过大风大浪的人,你什么时候听到和看到被指控上面这些罪名的人能够清白出来的?
这一句话可谓当头棒喝,李新生不用想太多,他记忆中有太多这样的事例了。只是,那都是别人的例子,虽然都有他参预,但他不是当事人,他是策划者和领导。他不做声了,惊恐地瞥了眼儿子手中的护照,好像那是毒蛇一样。
“可靠吗?你在哪里搞的。”他声音颤抖地小声问儿子。
我们家乡县城有一个美国华侨,是我的同学,他正好回来探亲,大家在同学聚会上,他说能够搞到护照和到美国的签证。我听说后,私下找到他。他帮我弄的,信得过。不过,也没有其他办法了。
李新生伸出筛糠似的手接过那本有到美国签证的护照,颤抖的手指翻开护照,他疑惑地看着护照首页上自己那看起来很有些陌生的照片,他又翻到签证页,吃惊地发现夹着一张机票,一张中国东方抗空公司从上海飞往美国旧金山的商务舱机票,不过是单程的。
我那美国同学帮你把机票也买好了。儿子口气中不无感激地说。
六
巨大的钢铁铸造的波音777客机一冲而起,光秃秃地斜插入云霄的样子,活脱脱像极了充血翘起的生殖器。当然,这只是坐在飞机里的杨文峰为了转移注意力而故意想象出的景象。坐在经济舱的杨文峰此时双手紧握座椅扶手,额头上滚下一行行冷汗,他紧闭双眼,尽量让自己的思绪飘回到地面,幻想自己置身被飞机抛离的大地,冷眼旁观斜插云霄的波音777。
对坐飞机怀着巨大的恐惧也是他二十多年没有回故乡的原因之一。他既没有恐高症,也没有幽闭恐惧症,然而,只要一置身这封闭的机舱,就身不由己地开始紧张,等到飞机开始滑行然后加速最后冲天而起时,他更是大汗淋漓,仿佛面对了世界之末日似的。整个飞行过程中,他都有置生死于度外的感觉。而每次,当飞机平安降落后,他都会长长松一口气,抑制不住那种死里逃生的喜悦。
他曾经在朋友的推荐下参加华盛顿地区专为患有飞行恐惧症的人设立的治疗学习班,效果并不显著。后来也去看过一两次心理医生,那是他第一次看心理医生。那医生分析得头头是道,他也听得连连点头,很有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的感觉。然而,一登上飞机,他又要死要活地恐惧起来。他自己都看不起自己,要知道,他杨文峰可决不是胆小怕死之辈。为了理想,他背井离乡,无数次跌到,无数次挣扎起来,顾不得满身伤痛。就这样,他克服了一个个障碍,一次次达到自己的目标,然而,每当他到达一个目标,他并没有停下来,只是抖落一身尘土,继续朝向更遥远更缥缈也更伟大的目标进发。在人生的路上,他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他锄强扶弱、打富济贫,他想不起自己什么时候怕过危险,他甚至没有在死亡面前却过步——然而,这样的一个他,却如此害怕坐上象征现代文明进步的喷气式飞机。
心理医生把他当成自己那些普通病人,分析他坐飞机怕死的原因。杨文峰听得眉头紧锁。于是医生又换了话题,告诉他对生与死的正确认识和态度。医生说,人难免一死,然而,如果不正确认识死亡,又或者紧抱死亡不放,那么生就会很痛苦或者毫无意义。只有正确认识死亡,生命才会有意思和意义。杨文峰听得直点头,并且很快加入到谈话中,结果他的发言听得心理医生皱眉。医生听出眼前的患者对生与死的认识不但深刻,而且很多看法远远超过了自己的专业认识。也就是说,患者的飞行恐惧症并不是因为模糊的生死观引起的。看着眼前滔滔而谈的杨文峰,他陷入思索。最后,杨文峰停下来后,他说:杨先生,我想,你是不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他不明白医生在说什么。
医生解释道:有一种人他们有抱负有理想,深信天生我才必有用,只是他们有的认为自己生不逢时,没有赶上大有作为的好时光,有的则认为自己像尼采一样,出生得太早,自己的时代还没有到来。他们都在期盼在等待属于自己的那一天再次光顾或者早点到来,于是,他们害怕死亡,害怕死亡剥夺了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个生命……
不是这样,杨文峰打断医生,我既不认为我错过了时代,也不认为我提早到来。我在中国一直读书到高中毕业,那时正好拨乱反正,恢复高考好几年了。我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大学。大学毕业后,我在中国工作了几年,然后到美国来留学,我学习政治经济学,也选修电脑相关的科学,最后获得双博士学位后,我就在美国创业。几年不到,我就取得了不小的成绩,也有不少钱了。现在,我生活很富裕,我想,医生,我没有你说的那种情况。
医生疑惑地看着他,说:那么你也没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你知道,我说的心愿和一个人的经济状况没有什么直接的关系,例如你儿时的一个愿望或者幻想……
那是杨文峰第一次看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在西方很普遍,特别是华盛顿这个城市,人们好像得心理疾病比感冒伤风还要频繁一些。杨文峰本来并不相信心理医生,这点和很多华人一样。后来两件事改变了他对心理医生的看法,一是他读到的一篇科学论文,文章说,世界上百分之九十的杀人行为是心理精神问题引起的,而杀人犯更是个个都有心理问题。第二件事就是坐飞机。那时飞行恐惧症已经严重影响了他的工作,从华盛顿飞行到旧金山本来只要三个小时,可是他却只能开车去,往往要花费整整一天一夜。那次看心理医生虽然没有治好他的恐惧症,但心理医生的很多话,特别是心理医生的思路和看问题的切入点,给他很大的启发。后来当他噩梦连连的时候,他再次找到那位心理医生。心理医生听罢,沉思了很久,他认为患者的两个心理问题互相关联。只是这位心理医生觉得自己已经无能为力,于是,他推荐杨文峰去看全华盛顿最好的心理医生戴维斯。
虽然戴维斯对这位具有不同文化背景、成府极深的杨文峰也不能手到病除,但他给杨文峰指出了一条路,并且借给了他一本厚厚的学术书籍。那条路就是杨文峰一生走过的路,心理治疗界最权威的专家戴维斯坚信:不管你是中国人还是西方人,你脚下走过的那条路将带领你走向未来,如果你彷徨犹豫举步不定,你不必东张西望,更不必怨天尤人,你回头看看,就会在来时的路上找到那蛛丝马迹。为了让杨文峰能够看清自己走过的路,也看清自己,戴维斯借给了他那本心理分析书。
现在,杨文峰就是带着那本厚厚的心理学书,克服心中的恐惧,多次搭乘中国东方航空公司的波音777客机来往美国和中国,他已经无所谓金钱的花费和时间的消耗,他要求得心里的平安,让恐惧和噩梦远离自己,让自己一生过得无怨无悔,让自己能够带着平静祥和的心安度余生。
飞机已经上升到两千英尺的高空,等到飞行几个小时后,等燃油消耗一些,飞机减轻了重量,会再升高两千英尺。杨文峰抬起头,借助服务员进入经济舱时,从掀开的门帘看进商务机舱,盯住那个花白头发沉进宽大的商务座位里的老头。从那个花白头发的晃动,他能看出那个叫李新生的人的烦躁不安和紧张恐惧心情,看过几次后,杨文峰的心情渐渐平静下来。当飞机遇到乱流时,机身忽上忽下,杨文峰的心竟然第一次没有随着飞机的颠簸而跳上沉下。他现在很冷静,每看到那个坐在商务客舱里的逃跑者一次,他的心就变得更加坚强和冷静一份,当飞机剧烈摇晃的时候,他嘴角甚至浮上一丝冷笑,心里想,这李新生已经治好了自己的飞行恐惧症,看起来,他同样可以让自己从噩梦中解脱出来……
这样想着,他慢慢进入到自己的角色——
现在,他是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安全部最优秀的特工,是中国人民派往海外的最优秀的情报战士——也就是俗称的“特务”。(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