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版主:紅樹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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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紀的愛情 (一)
送交者: 亦凡圖書館 2002年06月28日18:25:09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很多年前,在上個世紀,也就是1971年,元旦剛剛過去,張采就領到了一張
“結業證明書”。
那大概是世上最簡陋最寒傖最匆忙的一種證書。如今任何一種證書看上去都要
比它正式、莊重、堂皇,比如,市場上個體攤販的營業執照、為期四十天的美容美
發專修班成員的結業證明,它們無論從紙張到設計、印刷都遠比張采的初中結業證
要氣派一百倍。張采的結業證,是一張質地粗糙的白紙,勉強夠兩個巴掌那麼大,
上面草草框了黑框,看上去倒像一張訃聞。黑框裡寫着:

最高指示
為人民服務(這是紅色)
結業證明書(以下為黑色)
我校初中學生張采,性別,女,現年16歲,某某省某某(市)縣人,自1969年
至1970年在我校二連六排學習,修業期滿准予結業。
敬祝毛主席萬壽無疆!(這是紅色)
T市紅衛中學革命委員
1971年元月12日

張采的中學生涯就這麼突如其來地結束了。
事情確實來得很突然。事前沒有一點跡象。張采他們這批學生剛剛進校十四個
月,離畢業本來還早着呢。學校宣傳隊正緊鑼密鼓地排練着革命現代舞劇《白毛女》,
準備參加春天全市的大匯演。已經買來了不少服裝和道具,比如喜兒的紅祆綠褲、
白毛女的襤褸衣衫和頭套,還有黃世仁穆仁智的長袍馬褂等等,花了不少的錢。已
經排完第五場了,大春和八路軍回到了楊各莊,喜氣洋洋的村姑們跳起了紅棗舞:
大紅棗兒甜又香,
送給咱親人嘗一嘗……
多麼歡快和充滿希望啊。眼見的,深山裡的喜兒就要迎來光明,在山洞裡和大
春相遇了。就要唱起那支歌,“太陽出來了,喲喝咿喲喝……,”象徵霞光的紅色
追光就要打起來了,不見天日的“白毛女”就要在霞光中變成一個輝煌的金人了!
可是突然間,幾乎是一夜之間,傳來了結業的消息,於是,張采的中學生涯就結束
在了一個輝煌即將到來的時刻。
紅衛中學宣傳隊的白毛女,喜兒,就這樣失去了走出深山走出山洞的機會。她
永遠不可能再和那夢中的情人,英姿颯爽的王大春相遇。他們的白毛女,永困深山,
在漫天大雪中唱着,“我是日不干的水,撲不滅的火,我不死,我要活——”歌聲
是那麼高亢和悽厲,讓人絕望。元旦前夕,他們就用這半場白毛女為全校師生做了
最後的匯報演出。幾個月的辛苦,只有這一次演出的機會,也是惟一的一次。人人
都很珍惜這機會。怎麼能不珍惜?演出空前的成功,排練中所有的過錯、遺憾,都
儘可能地彌補了。扮演喜兒的女演員再不像排練時那麼任性,在和大春跳雙人舞時
勇敢地將雙手搭在了那個漂亮男孩兒的肩膀上而不是在一寸遠的地方瞎比劃。他們
真實地接觸了。這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而下面的同學也沒像以往那樣起鬨。
他們像突然長大了,成熟了似的。
張采的角色不很重要,她演的是二嬸。在第五場中,她有一段獨舞,是向大春、
八路軍和鄉親們講述喜兒被逼投河的不幸遭遇。她在側幕間等待着這一時刻。她看
着喜兒在朔風和飛雪中變成了灰毛,又變成了白毛。她聽着那悽厲的伴唱就像要炸
裂似的令人心碎。“我不死!我要活!我要報仇!——我要活!”一聲又一聲,反
反覆復,詠嘆一般,在曠野中沒了着落。歡快的紅棗舞也無濟於事了。那歡樂不像
是慶祝解放和新生的歡樂倒像是末日的狂歡。還沒等她上場控訴地主的罪惡,她已
經是熱淚盈眶。等到她來到台前,她早已悲痛欲絕。憂傷的音樂強化着這一點,就
是,他們的喜兒永遠等不來天明。
謝幕時,掌聲經久不息。掌聲足足響了有十多分鐘。那是從沒有過的奇蹟。他
們淚流滿面。紫紅色的幕布終於、終於落了下來,宣告着他們學生時代的結束。
這天,西伯利亞的寒流襲擊了這個城市。氣溫降到了攝氏零下十九度,是入冬
以來最冷的一天。張采就是在這天領到了那張寒酸的結業證。從此,她就是一個
“社會青年”了,屬居委會老大媽管。“社會青年”這個詞,在這個嚴寒的日子裡,
就像尖銳的冰柱懸掛在所有的屋檐下,它蒼白的光芒晃着張采的眼睛。
十六歲的張采想趕在街道動員下鄉之前,找一個工作。
這個重工業的城市,不知有多少國營廠礦和企業。它們噴吐的煙塵染黑了天空,
它們排出的廢水污染了河流。它們代表着一個又一個機會,可是,哪個機會是屬於
張采的?整整一冬,張采馬不停蹄四處奔波,從一個工廠到另一個工廠,想投考人
家的宣傳隊。等待着她的永遠是失敗。寒風中,瘦骨伶仃的張采躲在棉衣裡面瑟縮
着,看上去是那麼不起眼。在陌生的考官面前,她嗓子發抖、四肢僵硬。她用發抖
的聲音朗誦:
“吳清華看到迎風招展的紅旗,激動萬分,奔向前去……紅旗啊紅旗,今天我
可找到了你——”她無數次重複着這段話,一次比一次絕望。紅旗救不了她。吳清
華洪長青救不了她。她孤立無援地站在那些挑剔的眼睛面前,身後的競爭者排着長
龍似的大隊。看上去她是多麼醜陋啊。那種虛張的表情是最不適合她的表情的。她
發抖的聲音一不小心就劈了叉,變得尖利可笑。她是那麼想縮進一個地洞裡,永遠
不再出來。可是“下一次”又來臨了。下一次她仍然站在了那些可怕的眼睛面前,
做着絕望的困獸似的搏鬥:“吳清華看到迎風招展的紅旗,激動萬分,奔向前去……”
主考人中有人開始響亮地喝水。吐出茶根。還有人不耐煩地咳嗽。有個人始終
困惑地望着她,她懂那眼睛裡的意思。那眼睛在說,你到這裡來幹什麼?那眼睛其
實並沒惡意,相反倒有些同情在裡面,可那是多麼輕佻的同情。
“紅旗啊紅旗,今天我可找到了你——”淚水浮上她的眼睛。一下子,她崩潰
了。她開始抽泣,再也說不出話。屋子裡靜下來。只有這抽泣聲,斷斷續續,刺着
人的心。嘈雜的聲浪退下去了,所有輕浮的聲音沉下去了。有種皎潔的東西,這時
像明月一樣慢慢升起,照出了生存的艱辛。
她低頭跑出去。她笨拙地用身體撞開了房門。那笨拙的姿式也是傷痛的。她跑
出樓道,來到院子裡。冷風使她便咽,喘不上氣。一切都結束了。她想。恥辱、失
敗和難堪,都結束了。她永遠、永遠也不再這樣向人乞憐。就讓街道來動員吧,現
在她不害怕了。難道上山下鄉比十二月黨人流放西伯利亞還可怕嗎?
身後有人聲。有人在叫,“同學。”她不回頭,可是那叫聲聽上去非常急迫和
懇切,“同學!”
她站住了。來人追上來。她沒想到是他,她一抬頭先碰上了那雙眼睛,就是剛
才一直困惑地打量她的眼睛。現在它們很誠懇和善意。她滿臉是淚,有一種決絕的
表情。她不知道其實這時她比誇張表演的時候動人多了。
“同學,”那人開口了,“你太緊張了。”
她不說話。
“你是紅衛中學宣傳隊的?”他問。
她沒有回答。
那人嘆一口氣。望着這初涉人世的小女孩兒。這麼稚嫩和脆弱。冬天蒼白的太
陽照在她身上,她看上去似乎是透明的。這樣的孩子怎麼經得住粗魯和殘酷的生活
的揉搓?
“你願不願意去一個學校幫忙?”他說。
張采以為自己聽錯了。她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願不願意去一個學校幫忙?”他又說。
奇蹟降臨了。後來,張采想。這個晴朗和寒冷的冬天的下午,奇蹟降臨在了一
個空曠無人的工廠大院裡。不知為什麼聽不見機器的轟鳴,院子很寂靜。有一些奇
形怪狀的龐大的器械堆在那裡,生了鏽。這使這個奇異的下午更像一個夢境。
事情後來弄清楚了。這人姓李,他介紹張採去的地方,是聾啞學校。聾啞學校
在這城市的邊緣——王村。在開往王村的公共汽車上經常可以看到打手語的孩子。
他們三五成群,手在飛舞。手語給人一種很喧譁很繚亂蜂飛蝶舞的感覺。從前張采
碰到過他們幾次。張采不知道有一天她會和這裡發生一些深刻的關係。老李告訴她,
已經和那邊聯繫好了,人家讓她先去試試,幫忙排幾個節目,運氣好的話,也許會
讓她留下來。
那是一個神跡顯現的時代,有一支歌,其時正在神州大陸傳唱着。歌名叫《千
年的鐵樹開了花》,說的就是一樁神跡:一根銀針治好了聾啞人。到處都能聽到那
個嘹亮激越的花腔女高音:
千年的鐵樹開了花,開了花,
萬年的枯藤發了芽,發了芽,
如今咱們聾啞人說呀說了話,
啊——啊——啊——啊——
感謝毛主席恩情大,恩情大……

唱到“啊”字的時候,花腔女高音吐出了一長串無比清脆漂亮和華麗的顫音,
給人天穹的感覺。據說那叫“小舌顫音”,用來宣喻神跡是多麼合適啊。銀針紅遍
全國,於是,解放軍某部“六二六”醫療隊也進駐了這城市的聾啞學校,用銀針為
聾兒治療,據說取得了很大的成績。學校把其中最好的一些孩子組織起來,成立了
毛澤東思想宣傳隊,向世人宣傳這一奇蹟。
張采就是去教這些孩子跳舞。
老李讓張採去找一個姓姚的老師。那是老李的朋友。在約定的日子裡,她就去
了。夜裡下了大雪,路上積雪很厚。沒法騎自行車,她只好搭乘公共車,然後步行。
有一條僻靜的土路通往聾啞學校,路邊是結了冰的一條水渠。有水渠的地方,總有
農田。可是那些農田此刻被積雪覆蓋着,看上去就像荒野。積雪吃音,所有的聲音
都像隔了很遠似的飄來飄去,融入雪地,不像真實的人聲。張采踩着厚厚的積雪走
在這樣一條路上,心裡忽然湧上茫然來。
“你是張采吧?”一個人站在聾啞學校的鐵門前,這時大步迎了上來,把積雪
咯吱咯吱踩得很響,“我是姚均平。”
這就是那姓姚的老師了。張采想。他身穿一件棉軍大衣,是白雪之中忙一的異
色,那麼青翠和明朗。他的笑容也是明朗的,讓張采心裡一陣溫暖。他居然在雪地
里等她!她根本不敢想象自己會受到這樣的歡迎。她又手足無措起來。她說,“我
是張采。”
“張采,”他開心地笑起來,好像她說了一句很有趣的話,“來吧,同學們都
在等你。”
排練室設在一間大教室里,暖氣燒得很暖,一走進去,撲面而來的暖氣中挾帶
了那麼熟悉的氣息。樂器撂在那裡,東一件西一件,道具散亂地扔着,也是東一件
西一件。有人在練功,把腿高高地蹺在窗台上,多麼柔韌的身體啊……張采眼睛熱
了。這些熟悉的景象一下子讓她找回了重歸人世的感覺。她默默站了一會兒,忽然
身邊響起了掌聲。
原來同學們眨眼間排成了隊伍,站在她面前鼓掌。這使她的到來顯得鄭重起來,
並且,富有了儀式感。他們看上去並不比她小多少,甚至,有幾個比她個子還要高。
他們眨眼間像一排白燁樹一樣站在了那裡。天啊!他們是多麼漂亮啊。張采被他們
的漂亮震懾住了。接下來她聽到了一種奇怪的尖細的聲音,像一群鳥在鳴叫:“老
——師——好——”
她愣了片刻才意識到他們在說話。那鳥鳴是他們的語言。這叫她終於想起自己
是置身何處了。就在她發愣的當兒他們又忽然背起了毛主席語錄:
“你們要關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
“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是歸根結底是你們的…”
一個字一個字艱辛地蹦出來,掙扎出來,飛出來。艱辛又快樂。這就是鐵樹開
花了,張采想。千年的鐵樹開了花,萬年的枯藤發了芽。當然如果你不是熟知這些
語錄的話,你大概很難聽出來他們在說什麼。那奇怪的、顫抖的、新鮮的聲音,就
像林中鳥鳴。一百隻鳥鳴叫着,是多麼喧騰的景象啊。張采忽然很感動,又有些……
難過。
“張采,”身邊的姚老師,姚均平說話了,“你看見了嗎,他們喜歡你。”

可是很快地,張采就發現,她其實沒有辦法和這些孩子交流。
“你叫什麼名字?”她問一個女孩兒。那女孩兒是他們之中最美的一個,嘴唇
說不出的鮮艷,像枚飽滿多汁的紅櫻桃。可是她只是笑,不回答。
“你——叫——什——麼——名——字?”她放慢了語速又問。
還是笑。
身旁的姚均平打出手語。
“北——。”她終於開口了。顫巍巍的,原來,一隻鳥而不是一群鳥鳴叫的時
候,那聲音聽上去又尖利又無助。張采沒聽懂。
“北——。”她藉助手勢。還是不行。
“她叫白夜。”姚均平替她回答。
多奇怪的名字啊!是誰給她起的?她一定有一個熱愛俄羅斯文學的父親或者母
親。不過,張采沒有勇氣再追問下去了,那一定更加、更加困難。
“她聽不懂我說話,是吧?”她問姚均平。
姚均平想了想,“她還不會聽。”他說。
“不會聽?”張采困惑了,“那他們怎麼會說?”
“因為他們聰明。”姚均平回答。
聽上去就像暗語、隱語。張采更加聽不明白。也許她是太不聰明了。可是,假
如他們“不會聽”的話,他們怎麼“聽”音樂,怎麼跟着音樂跳舞呢?張采發愁了。
“他們正在學習聽。”姚均平說。
張采望着他。好像剛剛發現他很……英俊。這是她惟一能想起來的形容男人的
詞。她沒有這方面的經驗。她瞧着他的側影,又一個書上的詞蹦了出來:希臘式。
她覺得他線條分明的側影、他飽滿的前額和挺直的鼻子,都是希臘式的。至於什麼
是“希臘式”,其實她也不明白。她只是忽然發現了,他很……特別。有些像混血
兒。也許,他家的祖上,有一個外國傳教士,有一個白俄,或者,有一個猶太商人。
誰知道呢?她猜測着。這樣的猜測讓她愉快。
他拉手風琴。她教同學們跳舞、那舞蹈的名字叫《東風吹戰鼓擂》。選擇這舞
蹈除了它的時代氣息之外還有它強烈簡單的節奏。激越的琴聲其實並不起作用(第
一天張采就明白了這個),起作用的是姚均平的手指。他頎長的手指在黑白兩色的
琴鍵上舞蹈着,好像一群人在狂舞,如醉如痴。張采看呆了。她想起一首民樂曲
《金蛇狂舞》。她覺得她此刻就看到了狂舞的千姿百態的金蛇。這一生中,除了卓
別林,張采後來再沒看到過比這個聾啞學校的男教師更天才更生動更有魅力和迷人
的手指。沒有。這手指就像魔指。孩子們在這魔指的指引下,心心相印地,起舞。

東風吹,戰鼓擂,現在世界上究竟誰怕誰?不是人民怕美帝,而是美帝怕人民,
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歷史規律不可抗拒不可抗拒……

不過是一些鏗鏘有力的、簡單的動作。張采分解着它們。張采的肢體長時間停
留在一個又一個姿式上,就像雕像。但是她還是無法使他們在歌聲的節奏中把這一
切串聯起來。張采急出滿頭大汗。最後總是姚均平出面解圍。姚均平先打一陣手語,
然後就在手風琴上用他天才的手指示意。又一陣手語,又示意。只是示意,姿態夸
張,卻並沒有按響琴鍵。一切在無聲中熱烈地進行,看上去那麼莊嚴和默契。張采
置身於那個神秘和奇妙的世界之外,忽然覺得非常、非常多餘和孤獨。
“教我手語吧?”張采終於對姚均平說。
他看了看她,然後慢慢做出一個手勢。“老師。”他解釋。
張采笑了。張采模仿着。很笨拙。很稚氣。張采說,“老師。”
他又做出一串手勢。非常奇妙。有一種女人的嫵媚和綠意撲面而來,“猜猜,
這是什麼?”他說。
張采想了想,“春天。”她回答。是春天。1971年的春天就這樣悄悄來臨了。
張採在這個春天學習手語。她騎一輛破舊的飛鴿牌自行車走在通向王村的道路上。
風把她的臉吹得粗糙起來也鮮艷起來。從飛揚的頭髮中她聞到了濕潤的春天味兒。
樹葉開始發芽。她喜歡樹葉發芽苦澀清新的氣息。她也喜歡手語。情況正在變得好
起來。她已經會用簡單的手語和聾孩子對話。在這個春天她教會了他們這樣幾個舞
蹈:《東風吹戰鼓擂》、《北京有個金太陽》,還有《草原女民兵》。在孩子們完
全學會了揮舞馬刀難度較大的《草原女民兵》的時候,她的手語也日漸純熟。
這個春天她很愛站在鏡子前看自己的手。她用手說話。用手傾訴和吶喊。她十
指繚亂地飛翔在鏡子中,這使平凡的、羞澀的、貌不出眾的女孩兒平添了一種神秘
和嫵媚。她身體裡的花悄悄開了,那種幽香不為人知。她騎車走過甦醒的水渠,渠
兩岸傾斜的坡上野草破土而出,柳樹變得柔軟和翠綠。她很快活。
現在他們常常在一起,除了排練的日子,他們有時也會一起出去,去看演出。
聽說哪裡的宣傳隊不錯,有什麼新節目,他們就跑去觀摩。看演出永遠是張采最熱
愛的事。幕布一拉開,音樂一起,張采就把真實的世界遺忘了。她看演出時的專注
和沉浸讓姚均平感到有趣。不管多破的節目多麼糟糕的演出也從不能真正敗壞她的
心情。演出結束,她總是悵然若失。
“你愛舞台,是想做演員嗎?”有一回姚均平問她。
“我愛舞台,”她回答,“是想做觀眾,看一場永遠不閉幕的演出,到死。”
她語氣憂傷。這使這句稚氣的話聽上去有一些荒涼。姚均平笑了,姚均平說,
“原來你是個隱士啊。忘了請教先生的尊姓大名,是姓陶還是姓阮?”
“姓諸葛。”張采也笑起來。
姚均平就是這樣一個快活的男人。他使生活變得明朗。憂鬱的張采也不知不覺
變得明朗起來。那變化是奇妙的。在有些瞬間,這個瘦骨伶仃不起眼的女孩兒忽然
變得非常燦爛,就像被天穹的光剎那間照亮了一般。姚均平注意到了這變化,他驚
訝又有些憂慮。她熱愛這份工作。她珍惜它。他想。可是他並沒有把握使她一定能
夠得到它。
有一天他們看了一出小歌劇,無影燈下頌銀針一類的。那裡面的男主角為了治
療聾啞患者用一根銀針反覆在自己身上做着試驗。有一個性命攸關的穴位,據說一
針下去,或可使啞巴說話,或可使會說話的人變成啞巴。男主角舉針要朝自己這個
穴位扎。幕後響起伴唱:

這支銀針,重千斤。老張他奮不顧身為人民。
老張唱:寧在我身上扎千針。
群眾:扎在你身上痛在我們的心。

那伴唱很好聽,慷慨激昂。那扮演老張的男人唱得更加慷慨激昂。劇情發展到
最後,石破天驚,那啞巴青年終於喊出了“毛主席萬歲!”雖然是意料中的結局,
張采依然很激動,張采說,“什麼時候我們的孩子也能演這麼一出歌劇?”
“那是幻想,”姚均平回答,“永遠不可能。他們聽不見音樂。”他悲哀地說。
她從沒見他這樣悲哀過。她很吃驚。“為什麼?他們不是正在恢復聽力嗎?總
有一天他們會聽見的。”
“這一天是哪天?”他轉過臉望着她,他一向光明的眼睛顯得黯淡和茫然,
“多少年之後?我們能不能看見?”
“你怎麼會這樣想?”張采忽然激動地叫起來,“奇蹟不正在我們身邊發生着
嗎?他們不是已經開口說話了嗎?”
他笑了。“我也以為我看見了奇蹟。我也以為他們真的聽見了,或者,正在聽
見,可是,你都看到了,這麼長時間過去了,他們還是聽不見!”
“可他們在開口說話啊!”
“那是模仿!知道嗎?模仿!他們模仿我們的口型,這是可以做到的。聰明的
孩子可以做到這個。從前,有一個叫海倫·凱勒的外國人,她生下來又聾又啞又瞎,
可是她會說話!那是教育的奇蹟,不是醫學的奇蹟!”
張采從沒見他這樣,這樣激動和激烈。她第一次看見了這個隨和的、快活的青
年另外的一面。她很震驚。漸漸地她感到了恐懼,莫名其妙的恐懼。天空飛過鴿群。
鴿哨使她心驚。這是個晴朗的黃昏,可是,她覺得自己好像從這個英俊的有着希臘
式面孔的男人身上,看出了潛伏着的不幸。
她心裡忽然生出對這個男人、這個世界的悲憫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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