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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火的天堂(1-2章)
送交者: 毛毛狗 2003年07月09日18:33:52 於 [五 味 齋] 發送悄悄話

第一章
一九五一年十月二十一日。台灣正籠罩在一片低氣壓的雲層下,天空是陰暗的,氣
溫燠熱而潮濕。時序雖然已是仲秋,亞熱帶卻無秋意。熱浪侵襲下,每個人身上都是濕
漉漉的汗水。
許曼亭在她那木板搭成的小屋裡,已經和痛苦掙扎了足足二十小時。小屋熱得像個
烤箱,許曼亭躺在床上,渾身的衣衫早被汗水濕透,連頭髮都像浸在水中般濕漉漉的。
而新的汗水,仍然不斷的、持續的從全身冒出來,從額頭上大粒大粒的滾下來。
從不知道人類的體能可以容忍這麼大的痛楚。許曼亭在半昏沉中想着,難道自己也
曾讓母親受過這樣的疼痛嗎?母親,不,這時不能想到母親。還是去想體內那正要衝出
母體的嬰兒吧!孩子,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求求你,不要再這樣拉扯了,不要
再這樣撕裂了,不要再這樣墜痛了……
啊!體內一陣翻天覆地的絞痛,使她再也忍不住,脫口叫出聲來。無助的、哀求的、
慘厲的叫出聲來:“啊!救我……楊騰!救我!救我!救我……”
那等待在小屋外的楊騰被這聲悽厲的呼叫聲整個震動了,他如同被電擊般跳了起來,
沖開小屋的門,他往裡面衝去,嘴裡喃喃的、胡亂的呼喚着:“曼亭!讓天懲罰我!讓
天懲罰我!”
他要向那張床撲過去,但是,床邊正忙着的三位老婦人全驚動了,鄰居阿婆立刻攔
過來,抓住他就往屋外推去,嚷着說:“出去!出去!女人生孩子,男人家不要看!急
什麼?頭胎總是時間久一點的!出去!出去!稍等啦,沒要緊,稍等就當阿爸啦!人家
阿土嬸接過幾百個孩子了,不要你操心!出去等着吧!”
許曼亭的視線,透過汗水和淚水的掩蓋,模糊的看着楊騰那張年輕的、輪廓很深的
臉,和那對驚惶的大眼睛。他被推出去了,推出去了……她徒勞的向他伸着手,呻吟的
哭泣的低喊:“楊騰,不行……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麼地方!我和你一起走!”
彷佛間,又回到了戰亂中。彷佛間,又回到全家老老小小都擠在火車車廂里的日子。
火車中沒有座位,一個車廂里擠滿了人,許多陌生人混在一起,誰也照顧不了誰。車子
越過原野,緩緩的、轆轆的輾過劫後的戰場,車廂外的景色詭異,燃燒過的小村莊,枯
蕪的田壠,沒有人煙的曠野,流浪覓食的野狗……"白日登山望烽火,黃昏飲馬傍交河。
行人刁鬥風沙暗,公主琵琶幽怨多。野營萬里無城郭,雨雪紛紛連大漠。胡雁哀鳴夜夜
飛,胡兒眼淚雙雙落。聞道玉門猶被遮,應將性命逐輕車。年年戰骨埋荒外,空見蒲桃
入漢家。”
她倚着車窗,腦海里縈繞着"古從軍行"的詩句,戰爭不分古今,不分中外,蒼涼情
景皆一樣!她看着看着,淚珠潸然而下。然後,楊騰悄悄的擠近她身邊,為她披上一件
外衣,拭去她頰上的淚痕……她轉眼看他,楊騰,是她奶媽的兒子。以“家僕"的身分隨
行。戰亂中不分主僕,戰亂中沒有階級。今日相聚,明天就可能挨上一個炸彈,讓整個
車箱炸成飛灰……
她看着楊騰,那大大的眼睛,深深的雙眼皮,年輕而熱情的臉龐,關懷而崇拜的注
視……
疼痛又來了,像個巨大的浪,把她全身都捲住了。她感覺得到那小生命正在自己體
內掙扎,要衝破那裡住自己的黑暗,要衝進那對他仍然懵懂的世界裡。好一陣強烈的墜
痛,痛得她全身都痙攣起來。阿婆捉住了她的手,阿土嬸和阿灶嬸在一邊喊着:“用力!
用力!阿亭哪,用力呀!”
用力?她徒勞的在枕上轉着頭,痛楚已經蔓延到四肢百骸,全身幾乎再也沒有絲毫
力氣。她抽泣着,淚和着汗從眼角滾落。她拚命想用力,但是,她的呼吸開始急迫,痛
楚從身體深處迸裂開來,她覺得整個人都要被拆散了,她只能吸氣,腦子開始昏沉,思
緒開始零亂……模糊中,她聽到三個老婦人在床邊用台語低低交談:“好象胎位不對……”
“……要燒香……”
“……羊水早就破了……”
“……會不會沖犯了神爺……”
“……外省女孩就是身子弱……”
“……要不要叫外省郎進來……”
要的!要的!她喊着,嘴裡就是吐不出聲音。啊,不要,不要。她想着,不要讓楊
騰看到她這種樣子,這份狼狽。楊騰眼裡的她,一向都是那麼高雅的!"冰肌玉骨,自清
涼無汗。”
冰肌玉骨?怎樣的諷刺呢?清涼無汗?怎樣可以做到清涼無汗?她搖着頭,更深的
吸氣,更深的吸氣……她的思緒又飄到了那艘載着無數乘客的某某輪上。
船在太平洋上漂着。整個船上載了將近一千人。
船艙那麼小,那麼擠,那麼熱。他們許家雖然權貴,到了這種時候,也只能多分得
一個艙位。她無法待在那透不過氣的船艙里,於是,她常常坐在船橋下的甲板上,夜裡,
她就在那兒凝視着滿天星辰。
“昨夜星辰昨夜風,畫樓西畔桂堂東,身無彩鳳雙飛翼,心有靈犀一點通……”
這是唯一的遊戲。坐在那兒,望着星空背唐詩。然後,楊騰溜了過來,靠近了她坐
下,用手抱着雙膝。她看星星,他看她。
背唐詩不是唯一的遊戲了。她的眼光從星空中落到他臉上,他的眼睛炯炯發光。他
們相對注視,沒有語言,只是相對注視。她知道什麼是禮教,她知道什麼是中國傳統的
"儒家教育"。但是,在這艘船上,在這茫茫無際的大海上。星星在天空璀璨,波濤在船
緣扑打,海風輕柔的吹過,空氣裡帶着咸鹹的海浪的氣息。而他們正遠離家鄉,漂向一
個未知的地方。在這一刻,沒有儒家,沒有傳統,沒有禮教,沒有隔閡。她深深的注視
着她面前這個男孩,這個從她童年時代就常在她身邊的男孩……那男孩眼中的崇拜可以
絞痛她的心臟,而那烈火般的凝視又可以燒化她的矜持……他悄悄伸過手來,握住她。
然後,他再挨近她,吻住了她,在那星空之下,大海之上。
一陣劇痛把她驟然痛醒,似乎自己已經昏迷過一段時間了。她張開嘴,仍然只能吸
氣。阿土嬸用手背拍打着她的面頰,不住口的喊着:“阿亭,醒來!醒來!不可以睡着!
阿亭,阿亭!”
三個老婦人又在商量了。
“……不能用躺的……”
“……準備麻袋了嗎?”
“……沙子,稻草……”
“……弄好了嗎?就這樣……”
“……來,把她攙起來……”
她們要怎樣呢?她昏昏沉沉的,只是痛、痛、痛……無盡止的痛。忽然,她感到整
個人被老婦人們挾持起來了,她無力掙扎,兩個老婦一邊一個挾着她的手臂,把她拖離
了那張床。啊,她猛烈的抽着氣。阿土嬸又來拍打她的面頰了:“蹲下來!用力!再用
力!再用力!”
不要。她想着。這是在做什麼?她半跪半蹲,雙腿無力的垂着。然後,像有個千斤
重的墜子,忽然從她體內用力往外拉扯,似乎把她的五臟六腑一起拉出了體外,她張大
嘴,狂呼出聲了:“啊!……”
有個小東西跌落在地上的麻袋上,麻袋下是沙子和稻草,三個老婦人齊聲歡呼:
“生了!生了!生出來了!”
生出來了?生出來了?她的孩子?她和楊騰的孩子?被詛咒過的孩子?她勉強張開
眼睛,看到的是殷紅的血液……
血,殷紅的流向麻袋,迅速的被麻袋下的沙子吸去……
血。是的,那天,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
那時已經在台灣住下了,戰爭被拋在過去的時光里,新建立的家園又恢復了顯赫的
體系。不是火車裡,不是大海上。
在結實的土地上,禮教和尊嚴再度統治一切。可是,青春的火焰已經燃燒,愛情沒
有辦法掩人耳目。父親在盛怒下打了楊騰,用手臂一般粗的棍子,打得他頭破血流,殷
紅的血從他額頭、鼻孔和嘴角湧出來,染紅了他那件白汗衫。奶媽哭泣着在一邊狂喊:
“不要打他!殺了我吧!殺了我吧!”
楊騰倒下去,又掙扎着站起來,挺立在那兒。父親的棍子再揮下去,她掙脫了母親
和姨娘們的手臂,直撲向楊騰,哭着大叫:“打死了他,我也跟着死!”
“你xxxx!"父親怒吼,一棍打向她肩上,楊騰大驚,用手臂死命護住她。那一棍
結結實實打在他手腕上。楊騰對她大喊着:“別管我!你走開!走開!走開!”
“不!不!不!"她死纏住他。讓父親的棍子連她一起打進去。父親暴怒如狂:“楊
騰!你給我滾出去!滾到我永遠找不到的地方去!否則我會宰了你!”
“我走!"楊騰挺立着說:“我馬上就走!我再也不做你家的寄生蟲!我要走到一個
地方,去創造我自己的世界!我走!我馬上就走!”
“楊騰,不行……"她哭喊着:“你走,我和你一起走!不管到什麼地方!我和你一
起走!”
“曼亭!"父親怒吼:“你要跟他走,你就跟他一起滾!滾到地獄裡去!我詛咒你!
下賤卑鄙的東西!你如果跟他一起滾,你們都不得好死!你們生下的孩子,也永世不得
超生……”
“不要再說了!"母親尖叫起來:“曼亭,如果你敢跟他走,你就是殺了我了!”
奶媽走過來,直挺挺的跪在曼亭面前了:“小姐,我的好小姐,你就放了他吧!讓
他一個人走!我一生只生了兩個兒子,大的是阿騰,小的叫阿勇。你知道嗎,小姐?因
為我來你家餵你奶,把剛出世的阿勇寄在農家,結果,阿勇死了,阿騰的爹變了心,另
娶了。我什麼都沒有了,只有阿騰,你讓他走吧!小姐,阿騰配不上你,你是念過書的
大家小姐,他是做粗活的鄉下孩子!你跟了他,也不會幸福!”“奶媽,奶媽!"曼亭哭
着,也對奶媽直挺挺跪下去了。
“我跟你說,我從不知道阿勇的事,現在我知道了!一切算是命中注定吧,我們許
家欠你一條命,我這條命,就豁出去跟了阿騰了!你別再說,別再說了!是我自願的!
是我甘願的!受苦受難受詛咒,都是我甘願的!”
楊騰依然挺立在那兒,聽到這裡,他閉上眼睛,淚珠和着額上的血,沿頰滾落。他
用手摸索着曼亭的頭髮,啞聲說:“你好傻!你好傻!你好傻!”
“滾!"父親狂叫:“不要在我面前讓我看着噁心,我有五個女兒六個兒子,少了你
一個根本不算什麼!你給我馬上滾!”
“不要!"母親也跪下了,對父親跪下了。"你饒了她吧!她才十九歲,不懂事呀!”
於是,父親那三個姨娘也跪下了,她的四個姐妹也跪下了。那天,是一九五○年的
夏天,許家那日式房子的大花園裡,就這樣黑壓壓的跪了一院子的人。
“……咕哇,哇,咕哇……咕哇……”
一陣嬰兒的啼哭聲又把她拉回了現實。三位老婦人還在床邊忙着,她已經躺回床上
了,汗水仍然在流着,滲入身下的草蓆里。頭髮依舊濕答答,渾身上下,依然分不出哪
兒在痛。但是,孩子在哭呢!咕哇,咕哇,咕哇……多麼動人的哭聲,這是生命呢!是
由她和楊騰製造的生命呢!她轉側着頭,呻吟着低語:“孩子……孩子……”
阿婆走近她面前,摸摸她的額,用毛巾拭去她額上的汗,用帶着歉意的語氣說:
“是個女孩子呢!不要緊,頭胎生女兒,下一胎一定是個男孩!”
女孩子?她的心思飄浮着。楊騰會失望了,奶媽泉下有知,也會失望了,楊家還等
着傳宗接代呢!她對門口望去,楊騰似乎衝進來好多次,都被推出去了。現在,楊騰又
衝進來了,他直撲到她的床前,兩眼發直,眼中布滿了紅絲,面色緊張而蒼白,他伸手
摸她的手,她的面頰,她的下巴,嘴裡急促的問:“你好嗎?你還好嗎?你怎樣了?你
怎麼白得像枝蘆葦草呢!你能說話嗎?你……”
“楊騰,"她微弱的、憐惜的、歉然的說:“是個女孩……對不起……是個女孩……”
他一下子就把頭仆在她的枕邊,他的手指強而有力的緊攥着她,他的聲音從枕邊壓
抑而痛楚的迸出來:“不要說對不起!永遠不許對我說對不起!是我把你拖累到這個地
步,是我害你吃這麼多苦,如果不是跟着我,你現在還是千金大小姐……”
“楊騰!"她衰弱的打斷他,勉強的想擠出微笑,她的手指觸摸着他那粗糙的掌心。
她多想抬起手來,去撫摸他那粗黑濃密的頭髮啊!但,她的手卻那麼無力,無力得簡直
抬不起來。阿婆又過來了,端着一碗東西,她粗聲的命令着:“外省郎,你就讓開一點,
讓你的女人吃點東西!柑橘麻油雞蛋!吃了就有力氣了!”
楊騰又被推開了。
一碗帶着酒味、麻油味、柑橘味的東西被送到她嘴邊,阿土嬸和阿灶嬸扶着她,強
迫的把一匙黃澄澄油膩膩的食物餵進她嘴中。她才吞下去,驟然引起一陣強烈的噁心,
頓時,整個胃都向外翻,她用力仆倒在床邊,不讓嘔吐物沾污了蓆子。
可是,她覺得體內正有股熱浪,從兩腿間直湧出去……直湧出去……直湧出去……
她的思緒又飄遠了,飄遠了。
第一次來到中部這個小村落的時候,她真不太相信自己會住下來。那單薄的小木屋,
像一擠就會壓碎的火柴盒,既擋不住風雨,也遮不了烈日。可是,楊騰在這兒,他已經
在這兒工作半年了。他在這兒,這兒就該是她的家。
楊騰是在挨打後的第二天失蹤的。
有好一陣子,奶媽天天哭,她也哭。許家把她軟禁着,對奶媽也呼來喝去,沒有好
臉色。曼亭的日子變得那麼難挨,姨娘們對她冷言冷語,姐妹們對她側目而視,父親對
她怒髮衝冠,而母親卻天天數落着她的"不是",和她帶給家門的"羞辱“。這種日子漫長
而無奈,她以為自己挨不過那個秋天和冬天了。她總想到死,總想一了百了。總想到星
空之下,和大海之上的時光。
“來是空言去絕蹤,月斜樓上五更鐘。夢為遠別啼難喚,書被催成墨未濃。蠟照半
籠金翡翠,麝熏微度繡芙蓉。劉郎已恨蓬山遠,更隔蓬山一萬重。”
又回到背唐詩的日子,背的全是這類文句,隨便拿起紙和筆,塗出的也都是“春心
莫共花爭發,一寸相思一寸灰。”
她以為自己終將枯竭而死了。可是,她發現奶媽不再哭泣了,不但不再哭泣,而且,
常常帶着抹神秘的喜悅。於是,她知道了,知道楊騰一定和他母親取得聯繫了。於是,
她在許多夜裡,就仆伏在奶媽膝上,請求着,保證着,哭訴着,央告着……於是,有一
天,奶媽帶着她一起離家私逃了,她們來到了這個小村落,投奔了正在當礦工的楊騰。
這個小村落是因為瑞祥煤礦而存在的,所有的男人都在礦里工作,所有的女人都在
院子裡種花椰菜、種豌豆、種蔥、種各種蔬菜,或養雞鴨來貼補家用。忽然間,唐詩完
全沒有用了,忽然間,孔子孟子四書五經宋詞元曲都成為歷史的陳跡。她的"過去"一下
子就消失得無影無蹤,新的世界裡只有楊騰、奶媽,和滿園的花椰菜、滿園的豌豆……
她學習着適應,冬天,皮膚被冷風凍得發紫,夏天,又被陽光炙烤得紅腫……她沒有抱
怨過,甚至沒有後悔,她只是不知不覺的衰弱下去。
奶媽是春天去世的,那時,曼亭剛剛知道懷了孕,奶媽臨終時是含着笑的:“亭亭,
"她喚着她的乳名:“給楊家生個兒子!生個男孩子,楊家等着他傳宗接代!”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着。女孩子?為什麼偏偏是女孩子?
曼亭在枕上轉着頭,室內三個老婦人的聲音嗡嗡的響着,像來自遙遠的深谷:“……
不許碰水缸!產婦流血不停,不能碰水缸……”
“……抓起她的頭髮,把她架起來……”
又有人把她架起來了,她全身軟綿綿,頭髮被拉扯着,痛、痛、痛。最後,她仍然
躺下去了。室內似乎亂成了一團。
“……念經吧!阿婆,快去買香!”
“……外省郎,燒香吧,燒了香繞着房子走,把你的女人喚回來……”
“……到神桌下面去跪吧……”
“咕哇……咕哇……咕哇……”
孩子在哭着。怎麼呢?難道她要死了嗎?曼亭努力要集中自己渙散的神志。不行,
孩子要她呢!不行,她不要死,她要帶孩子,她還要幫楊騰生第二胎,她還要在楊騰帶
着滿身煤渣回家時幫他燒洗澡水,她還要去收割蔬菜……她努力的睜開眼睛,喃喃的低
喚:“楊騰,楊騰,孩子,孩子……”
楊騰一下子跪在床前,他的臉色白得像紙,眼睛又紅又腫,粗糙的大手握着她那纖
細修長的手,他的聲音沙啞粗暴而哽塞:“曼亭!你不許死!你不許死!”
“呸!呸!呸!"阿婆在吐口水。"外省郎,燒香哪,燒香哪!念佛哪!”
空氣里有香味,她們真的燒起香來了!有人喃喃的念起經來……而這一切,離曼亭
都變得很遙遠很遙遠。她只覺得,那熱熱的液體,仍然在從她體內往外流去,帶着她的
生命力,往外流去,流去,流去。
“孩子,"她掙扎着說:“孩子!”
“她要看孩子!"不知是誰在嚷。
“抱給她看!外省郎,抱給她看!”
楊騰顫巍巍的接過那小東西來,那包裹得密密的,只露出小臉蛋的嬰兒。他含着淚
把那脆弱而纖小得讓人擔心的小女嬰放在她枕邊。她側過頭去看孩子,皺皺的皮膚,紅
通通的,小嘴張着,"咕哇……咕哇……"的哭着,眼睛閉着……
曼亭努力的睜大眼睛看去,那孩子有兩排密密的睫毛,而且是雙眼皮呢!像楊騰的
大雙眼皮呢!
“她……會長成……一個很……很美很美的……女孩!”
她吃力的說,微笑着,抬眼看着窗外。十月暮,正是豌豆花盛開的季節,窗外的小
院裡,開滿了豌豆花,一片紫色的雲霧,紫色的花蕊。她……這小嬰兒……出生在豌豆
花盛開的季節。
“豌豆花。"她低低的念叨着。"紫穗,楊紫穗!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她握着楊騰的手逐漸放鬆了,眼睛慢慢的闔攏,終於閉上了。生命力從她身體裡流
失了,完完全全的流走了。
“咕哇,咕哇,咕哇"新的生命力在吶喊着。
楊騰瞪着那張床,那張並列着"生"與"死"的床。他直挺挺的跪在床前,兩眼直直的
瞪視着,不相信發生在面前的事實。他不動,不說話,不哭,只是直挺挺的跪在那兒。
一屋子念經誦佛的聲音。
那女孩就這樣來到世間。
她的母親臨終時,似乎為她取過名字,但是,對屋裡每一個人而言,那名字都太深
了,誰也弄不清楚是哪兩個字。阿土嬸曾堅持是"紙碎"或是"紙錢"之類的玩意,認為這
女孩索走了母親的命,所以母親要她終身燒紙來祭祀。楊騰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曼亭
曾重複的說過:“豌豆花!一朵小小的豌豆花!”
於是,她在小村落中成長,大家一直叫她"豌豆花"。
她沒有名字,她的名字是"豌豆花"。
第二章
豌豆花出生後的三個月,楊騰幾乎連正眼都沒瞧過這孩子,他完全墜入失去妻子的
極端悲痛中。一年之內,他母喪妻亡,他認為自己已受了天譴。每天進礦坑工作,他把
煤鏟一鏟又一鏟用力掘向岩石外,他工作得比任何人都賣力,他似乎要把全身的精力,
全心的悲憤都借這煤鏟掘下去,掘下去,掘下去……他成了礦場裡最模範的工人。礦坑
外,他是個沉默寡言,不會說笑的"外省緣投樣","緣投"兩字是台語,"樣"是日語。翻
成國語,"緣投"勉強只能用"英俊"兩個字來代替。"樣"是先生的意思。楊騰始終是個漂
亮的小伙子。豌豆花出世這年,他也只有二十三歲。
於是,豌豆花成了隔壁阿婆家的附屬品。阿婆姓李,和兒子兒媳及四個孫兒孫女一
起住。阿婆帶大過自己的兒子和四個孫兒孫女,帶孩子對她來說是太簡單了。何況,豌
豆花在月子裡就與別的嬰兒不同,她生來就粉妝玉琢,皮膚白裡透紅,隨着一天天長大,
她細嫩得就像朵小豌豆花。鄉下孩子從沒有這麼細緻的肌膚,她完全遺傳了母親的嬌嫩,
又遺傳了父親那較深刻的輪廓,雙眼皮,長睫毛,烏黑的眼珠,小巧而玲瓏的嘴。難怪
阿婆常說:“這孩子會像她阿母說的,長成個小美人!”
豌豆花不止成了李家阿婆的寶貝,她也成了李家孫女兒玉蘭的寵兒。
玉蘭那年剛滿十八歲。是個身體健康,發育得均勻而豐腴的少女。鄉下女孩一向不
被重視,她的工作是幫着家裡種菜餵豬,去山上砍柴,去野地找野莧菜(餵豬的食料)
以及掘紅薯,削紅薯簽。當地人總是把新鮮紅薯削成簽狀,再曬乾,存下來,隨時用水
煮煮就吃了。玉蘭的工作永遠做不完,但是,在工作的空隙中,她對豌豆花竟產生了濃
厚的興趣。她抱那孩子,逗那孩子,耐心的餵豌豆花吃米湯和蔬菜汁。孩子才兩個月,
就會衝着玉蘭笑,那笑容天真無邪,像傳教士帶來的畫片上的小天使。
阿婆的人生經驗已多。沒多久,她就發現玉蘭經常抱着豌豆花去楊騰的小屋裡。"讓
豌豆花去看阿爸。"阿婆看在眼裡,卻什麼話都沒說。女孩子長大了,有女孩子的心思,
那"外省郎"可惜是外省人,別的倒也沒缺點,身體強壯,工作努力,賺錢比別的工人多。
而且,他能說台語,又相當"緣投"。
楊騰終於注意到豌豆花的存在,是豌豆花滿一百天之後的事了。那天晚上,玉蘭又
抱着孩子來到楊騰的小屋裡。孩子已會笑出聲音了,而且一對眼珠,總是骨碌碌的跟着
人轉。
楊騰洗過了澡,坐在燈下發着呆,那些日子,他總是坐在燈下發呆。玉蘭看着他搖
頭,把孩子放在床上,她收起楊騰的髒衣服,拿到後院的水缸下去洗。單身男人,永遠
有些自己做不了的事,玉蘭幫楊騰洗衣或縫縫補補,早已成為自然。那晚,她去洗衣時,
照例對楊騰交代過一句:“楊哎,看着豌豆花!”
玉蘭稱呼楊騰為"楊哎",這也是當地的一種習慣,只因為楊騰是外來的人,不是土
生土長,沒個小名可以由大家呼來喝去。於是,簡單點兒,就只在姓的後面加個語助詞
來稱呼了。
玉蘭去洗衣服後,楊騰仍然坐在燈下發呆。
三個半月的豌豆花,雖然只靠米湯、肉汁、蔬菜汁胡亂的餵大,卻長得相當健康,
已經會在床上滾動、翻身。楊騰正對着窗外發怔,那夜是農曆年才過沒多久,天氣相當
涼,天上的星星多而閃亮……他的思緒飄浮在某某輪上,星空之下,曼亭正坐在船橋下
望星星。
驀然間,他聽到"咚"的一響,接着是孩子"哇"的大哭聲。他大驚回顧,一眼看到豌
豆花已從床上跌到床下的土地上。在這剎那間,那父女連心的血緣之親抽痛了他的心臟。
他驚跳起來,奔過去抱起那孩子。豌豆花正咧着嘴哭,他粗手粗腳的撫摸孩子的額
頭、手腕、腿,和那細嫩的小手小腳,想找出有沒有摔傷的地方。就在他的手握住孩子
那小手的一瞬間,一種溫暖的柔軟的情緒驀然攫住了他的心臟,像有隻小手握住他的心
一般,他酸痛而悸動了。同時,豌豆花因為被抱了起來,因為得到了愛撫,她居然立刻
不哭了,非但不哭了,她破涕為笑了。睜大了那烏黑的眼珠,她注視着父親,小手指握
着父親粗壯的大拇指,搖撼着,她嘴裡"咿咿呀呀"的說起無人了解的語言。但,這語言
顯然直刺進楊騰的內心深處去,他驚愕不解,迷惑震動的陷進某種嶄新的感情里。豌豆
花!他那小小的豌豆花!那麼稚嫩,那麼嬌弱,那麼幼小,那麼可愛……而且,那麼酷
似曼亭啊!
他怔住了,抱着豌豆花怔住了。
同時,玉蘭聽到孩子的哭聲和摔跤聲,她從後院裡直奔了進來,急促的嚷着:“怎
麼了?怎麼了?”
看到楊騰抱着孩子,她立刻明白孩子滾下床了。她跑過來,手上還是濕漉漉的,她
伸手去摸孩子的頭,因為那兒已經腫起一個大包了。孩子被她那冰冷的手指一碰,本能
的縮了縮身子,楊騰注意到那個包包了。
“糟糕!"他心痛了,第一次為這小生命而心痛焦灼了。
“她摔傷了!她痛了!怎麼辦?怎麼辦?"他惶急的看着玉蘭。
“不要緊的呢!"玉蘭笑了。看到楊騰終於流露出的"父性",使她莫名其妙的深深感
動了。"孩子都會摔跤的,我媽說,孩子越摔越長!"她揉着孩子的傷處。"擦點萬金油就
可以了。”
玉蘭滿屋子找萬金油,發現屋裡居然沒有萬金油。她搖搖頭,奔回家去取了瓶萬金
油來,用手指把藥膏輕輕抹在孩子的患處上。因為疼痛,豌豆花又開始哭了,楊騰心痛
的抱緊孩子,急切的說:“別弄痛她!”
“一定要上藥的!"玉蘭說,揉着那紅腫之處。一面埋怨的看了楊騰一眼。”交給你
只有幾分鐘,就讓她摔了。真是個好阿爸啊!來,我來抱吧!她困了。”
楊騰很不情願的鬆了手,讓玉蘭抱起豌豆花。
玉蘭在床沿上坐了下來,懷抱着嬰兒,輕輕的搖晃着,孩子被搖得那麼舒適,不哭
了。玉蘭憐愛的看着孩子的臉龐,一面搖着,一面唱着一支台語催眠曲:“嬰仔嬰嬰困,
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搖兒日落山,抱子緊緊看,囝是我心肝,驚你
受風寒。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同是一樣囝,那有兩心
情,查埔也要疼,查某也要成。(註:查埔:男孩。查某:女孩。)嬰仔嬰嬰困,一瞑
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疼是像黃金,成囝消責任,養你到嫁娶,母才會放
心!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
楊騰帶着某種深深的感動,看着玉蘭搖着孩子,聽着她重複的低哼着"嬰仔嬰嬰困,
一瞑大一寸"的句子。玉蘭的歌喉柔潤而甜蜜。她那年輕紅潤的面龐貼着孩子那黑軟的細
發。她低着頭,長發中分,紮成兩條粗黑的髮辮,一條垂在胸前,一條拖在背上。燈光
照射着她的面頰,圓圓的臉蛋,閃着光采的眼睛……她並不美,沒有曼亭的十分之一美,
但她充滿了大自然的活力,充滿了女性的吸引力,而且,還有種母性的溫柔。她抱着孩
子的模樣,是一幅感人的圖畫。
“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
孩子已經睡着了,楊騰輕手輕腳的走過去,注視着那孩子甜甜的睡態,孩子在吮着
嘴唇,闔着的兩排睫毛不安靜的閃動着。
“她在做夢呢!"楊騰小聲說。
“是啊!"玉蘭小聲答,抬起頭來,她對楊騰微微一笑,楊騰也回了她微微一笑。這
是第一次,玉蘭看到楊騰對她笑。那笑容真切誠摯而令她怦然心跳。
這以後,帶豌豆花似乎是玉蘭的喜悅了。
玉蘭不止幫楊騰帶豌豆花,她也幫他洗衣,整理房間,處理菜園裡的雜草,甚至於,
把家裡煮好的紅薯飯偷送到楊騰這兒來給他吃。
“玉蘭!"玉蘭的媽生氣了,常常直着喉嚨喊:“你給我死到哪裡去了?整天不見人
影,也不怕人說閒話!”
“哎喲!"阿婆阻止了兒媳婦。"女孩子大了就關不住哪!讓她去吧!那外省郎也夠
可憐的,一個大男人孤零零,怎麼活呢!”
“阿母,"玉蘭的媽說話了。"玉蘭還是黃花閨女呢!這樣下去算什麼話呢?”
於是,阿婆也覺得有點不對了。三天兩頭的,她也常到楊騰那兒,去試探一下口氣:
“外省郎,有沒有想過給豌豆花找個媽媽呀?”
楊騰驚惶而內心絞痛了。曼亭,曼亭,你屍骨未寒呢!儘管他沒念過幾天書,在許
家耳濡目染,和曼亭恩愛相處,聽也聽熟了。什麼"一夜夫妻百日恩",什麼“在天願作
比翼鳥"。可是,如今呢?曼亭已去,生死兩茫茫!他不知道要不要給豌豆花找媽媽,他
只覺得內心深處,傷痛未消。
他不說話,阿婆也不深究,搖搖頭,走了。阿婆是見過曼亭的,那細皮嫩肉的“水
"女孩。玉蘭比起曼亭來,完全是兩個世界裡的人了。但是,阿婆也是見過世面,經歷過
人生的。那"外省郎"傷口未愈,一切不如慢慢再說,時間會把他治好的!最起碼,玉蘭
已經讓楊騰會笑了,不是嗎?在曼亭去後好長的一段時間裡,楊騰都是個不會笑的木頭
人。
這樣,時間一天天過去,豌豆花越來越可愛,玉蘭到楊騰小屋的次數越來越多。楊
騰幾乎在倚賴着玉蘭了。從礦場回家,有孩子的咿唔聲,有玉蘭的笑語聲,有搗衣聲,
有洗米聲。甚至,那屋頂的裊裊炊煙,那灶里的點點火星,樣樣都讓他有“家"的感覺。
因此,當有一天晚上,玉蘭哭着跑來對他說:“我媽說,我以後不可以來你這裡了!徐
家阿媽來跟我家提了親,我媽要把我嫁到七堵去!男家下個月就要來相親了!”
楊騰立刻心慌意亂了。玉蘭從沒有像曼亭那樣,引起過他那炙烈的熱情,更沒有讓
他打心坎里崇拜愛慕過。可是,這一年來,他已經熟悉生活里有一個她了,如果失去她,
他不知道該怎麼辦?孩子又怎麼辦?
他考慮了五天五夜。
這五天五夜中,玉蘭真的不來他這兒了,只有阿婆仍然過來,把孩子抱來給他看,
幫他把髒衣服收去洗。他不問阿婆什麼,阿婆也不說什麼。第六天收工回家,既看不見
阿婆也看不見玉蘭,更看不到豌豆花。他納悶着,心裡沉甸甸的。
洗了澡,他到阿婆家,阿婆迎出來說:“孩子有些發熱,真要命!整天哭着,不肯
要我抱,她是認了人呢!只有玉蘭拿她有辦法!”
他走進去,天井中,玉蘭抱着孩子坐在一張小板凳上,輕輕的搖着,晃着,嘴裡低
柔的唱着:“嬰仔嬰嬰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
聽到楊騰的腳步聲,玉蘭抬眼看他,眼中充滿幽怨之色,而且,淚水很快就瀰漫住
那對溫柔的眸子,她迅速的低下頭去,兩滴淚珠滴落在豌豆花的面頰上。她用手指拭去
孩子臉上的淚珠,繼續唱着她的催眠曲,只是,喉音變得啞啞的,顫抖的:“嬰仔嬰嬰
困,一瞑大一寸,嬰仔嬰嬰惜,一瞑大一尺。搖兒日落山,抱子緊緊看,囝是我心肝,
驚你受風寒。……”
楊騰下了決心。
那年秋天,他娶了玉蘭。豌豆花尚未滿周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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